芳香之旅中的人性追逐——評德國小說 《香水》

楊斯靜

（太原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西 太原030024）

《香水》這部小說出自德國當代作家、劇作家、歷史學家帕克里特·聚斯金德之手。作者賦予這本小說一個神秘而又充滿誘惑力的名字 《香水——一個謀殺犯的故事》。很多人看到書名，都會以為這是一部偵探小說，其實不然，它并不只是一部簡單刺激的變態(tài)殺人犯的傳記，更是一部哲學著作，一部關(guān)于人類精神史的著作。

《香水》是聚斯金德的第一部小說，由于其獨特的題材，奇特豐富的想象力，優(yōu)美精湛的文筆，深邃的思想內(nèi)涵，1985年小說一經(jīng)出版，便激起了廣大讀者和文學評論界的熱情和廣泛討論，聚斯金德也因此成為當時德語文壇，甚至是世界文壇的一顆璀璨新星。著名德國文學批評家、德國 “文學教皇”賴尼－拉尼茨基曾這樣稱贊聚斯金德：“我們的文學多了一位天才，而且是驚人的天才……他是一個擅長于德語的德語作家，一個善于敘述的當代小說家，一個不是拿著他自我欣賞的東西來戲弄我們的小說家，一個毫不令人感到厭煩的青年作家?！保?］

然而，這位評論家和讀者眼中的 “天才”、“文學怪杰”，雖然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他為人卻非常低調(diào)，不愛張揚，很少出現(xiàn)在公眾的視野中，基本上不做任何訪問，甚至拒絕接受各種授予他的文學獎，在德語文壇可謂“若隱若現(xiàn)，飄忽不定”，再加上其作品內(nèi)容的亦真亦幻，因此被德國媒體稱為 “德國消遣文學的幻象”。而就是這樣一位生性靦腆的作家，用他豐富的想象力、優(yōu)美而不失幽默的語言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氣味王國，激活了我們心靈深處沉睡許久的敏感和欲望，引導我們在莊重與瘋狂，理性與變態(tài)，圣潔與殘忍的悖謬中思考人性的真諦。那么聚斯金德在 《香水》這部小說中究竟給我們創(chuàng)造了怎樣一個氣味王國？又如何通過 “氣味”這一主題折射對人性的思考呢？

一、人性的缺失

小說 《香水》因題材新穎、巧妙的互文、耐人尋味的反諷和獨特的創(chuàng)作手法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作者采用的是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手法，作品中幾乎沒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沒有人物的內(nèi)心讀白，也沒有復雜的情感糾葛，作者從全知視角，按時間順序平鋪直敘。其創(chuàng)作手法似平?jīng)]有受到當時風靡文壇的意識流、黑色幽默及荒誕派的影響，正如拉尼茨基評論 《香水》時所說，“聚斯金德仿效的是巴爾扎克至雨果等大師們運用過的現(xiàn)實主義的敘述手法?！保?］在這部作品中作者以主人公出生、成長至自我毀滅的過程為基本脈絡，同時另辟蹊徑，以主人公超凡的嗅覺作線索，勾畫出一個鮮活的氣味王國。

小說的主人公格雷諾耶出生于十八世紀的法國，在作者筆下的那個時代，法國的各個城市包括最繁華的巴黎到處彌漫著刺鼻的似地獄一般的臭氣，食物和尸體腐爛的臭味、潮濕的房間和衣物散發(fā)的霉味、屠宰場飄出的血腥味，工廠排放的有毒氣體的味兒……故事一開篇作者就用他細致入微的描述，充分調(diào)動起了我們的感官，不僅令我們在頭腦中呈現(xiàn)出了一幅骯臟惡臭、污穢不堪的巴黎街景，而且似乎可以用鼻子聞到空氣中彌漫的腐臭味。作者把故事的背景設(shè)置在十八世紀的法國，又以巴黎之惡臭和沁人心脾的 “香水”形成鮮明對比，顯然具有深刻的政治寓意。聚斯金德早年攻讀歷史，對資本主義國家的興起及發(fā)展中暴露出的社會弊端有深刻的認識和了解，所以其作品中常隱含著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如果說香水象征著平等、自由、博愛、至善至美，那么惡臭的巴黎則象征著危機四伏、矛盾重重的社會之 “惡”和貪婪、虛偽、自私的人性之 “惡”。［3］作者似一個時代的勇士，對黑暗的人類社會和腐朽的時代氣息做出了有力的抨擊。

在這樣的背景下，主人公格雷諾耶在一年中最熱的日子里出生在了巴黎最臭的地方——食品交易市場的魚攤旁。然而，與通常描寫嬰兒誕生時充滿期待、感動與愛的場景不同，格雷諾耶的母親在分娩前仍在魚攤上宰魚，對他的出生并不是滿懷期待。而他出生時，這位未婚母親也只是麻木且不耐煩地 “用宰魚刀割去剛生下來的東西的臍帶”，并以為他與之前的四胎一樣是個死胎，便把他遺棄在了攤位旁的垃圾堆上，但這個頑強的小生命選擇了生，他用 “出乎意料的哭聲”將自己的母親因 “多次殺嬰罪”送上了斷頭臺。格雷諾耶一出生便沒有得到愛和祝福，這便預示著他奇異的人生旅程的開始，同時也是一場災難的開始。有學者認為，此處關(guān)于主人公出生時的描寫體現(xiàn)了獨特的原罪觀，即人天生是罪惡的，而且沒有能力提高自己的道德。因為這個新的生命的誕生直接導致了另一個生命的死亡，弒母罪就這樣落在了一個剛剛來到人世、人智未開的嬰兒身上。同時，作者用樸實無華的、看似冷靜客觀描述，暗中嘲諷了法國大革命后建立的法律制度的荒唐。［4］

襁褓中的格雷諾耶在母親死后由修道院出錢給乳母喂養(yǎng)，然而不久，乳母因為他 “沒有散發(fā)出人間兒童應該有的味道”便把他送回了修道院。很快，修道院的長老也發(fā)現(xiàn)了他身上令人感到恐怖的地方，這個沒有氣味的小孩兒像魔鬼一樣 “用鼻孔來看他，似乎比別人用眼睛看得還要透徹，似乎一直嗅到他的內(nèi)心深處”，最柔情脈脈的感情和最骯臟的念頭都逃不過他的鼻子，這種被人 “嗅穿”的感覺令長老不寒而栗，于是把格雷諾耶送到了 “只要給錢，對任何年齡和任何人種的小孩都接受”的加拉爾夫人辦的育嬰所。主人公悲慘的人生旅程便從他被人發(fā)現(xiàn) “沒有氣味”那一刻開始了。氣味是我們作為人的重要生理特征之一，作者將 “人的氣味”視為社會個體存在的標志，氣味的缺失即意味著身份的缺失。［5］主人公因為這方面的生理缺陷被人們看作異類，被社會所排斥。在育嬰所里幼小的格雷諾耶依然沒有得到他人的庇護與關(guān)愛，加拉爾夫人因從小喪失了嗅覺而變得冷淡和麻木，于她愛和激情同樣是陌生的，而其他孩子因為嗅不到他身上的氣味而感到恐懼和厭惡，甚至幾次合計起來想把他悶死。但他如細菌般頑強地活了下了，又如伏在樹上偷生的扁虱卑微而堅韌地活著。格雷諾耶的童年就是這樣在他人的漠視和敵意中度過的，因此他變得沉默與孤獨。這樣的成長環(huán)境和童年的經(jīng)歷是導致他日后從惡，失去理性、沒有人性的重要原因。［6］在整部小說中，作者多次用“魔鬼”和 “扁虱”形象地比喻了主人公丑陋、卑微、陰暗、執(zhí)拗的人物形象和性格，這與世人的冷漠和社會的殘酷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正如作者所言，格雷諾耶從一出生便被迫 “決定放棄愛，選擇生存”——孤獨的生存。因無法得到愛而放棄給予愛的主人公缺失的不僅僅是 “人味”，更是純潔美好的人性。人類社會中的善惡是非、喜怒哀樂、愛恨情仇都被他自閉的心理隔避在外，因此，雖然他具有敏銳的嗅覺，能辨別十萬種特殊氣味，但是有關(guān)道德倫理的詞匯如正義、良心、責任等等他學習起來特別困難，因為這些都無法用嗅覺感知，而且他的一生似乎都與這些積極的詞匯絕緣。所以，格雷諾耶對上帝全然不知敬畏，對世俗倫理道德沒有半點認識。［7］

二、人性的追逐

格雷諾耶八歲時，加拉爾夫人便把他賣給了貪婪兇狠的制革匠格里馬。在那里為了生存，他像一個順從的奴隸，無欲無求、不加反抗地勞作著，雖然得了可怕的炭疽病，但他卻頑強地活了下來。十三歲時，格里馬給予他一定的自由，每個工作日晚上下班后他都可以外出或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于是原本壓抑、無求的格雷諾耶活躍了起來，他又開始用那敏銳的鼻子狩獵，熟悉著巴黎的一切。直到某一天，他突然被一種 “非常嫩、非常細”且聞所未聞的氣味所俘虜，于是便近乎瘋狂地穿梭于巴黎的大街小巷追逐這股清香的根源。當他發(fā)現(xiàn)這股香味來自一位賣李子的少女時，他即體會到這香味是純潔之美，如不占有這香味，他的生活就沒有意義。為了貪婪地占有少女的體香，他冷酷無情地勒死了她，嗅干了少女身上所有的氣味。從這一刻起，他明白了自己為什么如此堅韌和艱苦的活著，他決心要成為一切時代的最偉大的香水制造者。人性是一個非常復雜的概念，它既包括作為人應該具有的正面的、積極的品性，如善良、博愛，同時也包含著作為人的本能的情感欲望，如追逐成功、金錢、名利等。主人公憑借嗅覺感知世界，又因為其成長環(huán)境的壓抑、內(nèi)心的自閉，所以他從未對人類應有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有過深刻體會，直到“純潔的少女體香”給他帶來的心靈震撼，才讓他第一次體會到人性中純潔的美和至圣的愛，即小說中 “香水”的象征意義。與此同時，他也第一次體會到了何為痛苦，而這種痛卻非來自他殺人過后良心的譴責和生命的逝去，而是純潔之香的稍縱即逝令他無從把握。于是，他開始了自己的尋香之旅。

格雷諾耶為了實現(xiàn)他的偉大決心，主動要求到香水制造商巴爾迪尼的商店做學徒，在這里他學習和掌握了配制香水和萃取植物香精的基本技術(shù)，并創(chuàng)制了許多獨特新穎的香水，這為貪婪的巴爾迪尼創(chuàng)造了巨額財富。當他發(fā)現(xiàn)，香水店里的香料和他所學到的壓榨術(shù)、蒸餾術(shù)并不能滿足他成為 “最偉大的香水制造者”這一愿望時，他毅然離開巴黎，去尋找一種能夠萃取和保存人體香味的方法。在南下遠離喧囂巴黎的過程中，格雷諾耶呼吸著自由的空氣，陶醉在遠離人類氣息的大自然中。當他來到人跡罕至的康塔爾火山山頂時，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幸福，這里的空氣是那么純潔，沒有一丁點兒令他倍感厭惡的 “危險的”人味兒。于是在這里，他開始了長達七年的獨處，雖然他如野獸般只靠舔食石壁上的水滴、吃青苔和蜥蜴裹腹，但卻完全沉浸在這種不受任何事物干擾的生活中。直到七年后的一天，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山洞中，一直以狩獵氣味為目標的格雷諾耶卻發(fā)現(xiàn)他自己竟沒有人的氣味，這對他無疑是一場災難。于是，懷著對最純潔之美的占有欲和對自我存在的認定，他決定結(jié)束獨處，重新回歸人類社會，走上了追尋自我、追尋人性的道路。［8］

離開山洞的格雷諾耶南下前往香水生產(chǎn)中心格拉斯，在當?shù)氐囊患蚁懔戏粚W會了從各種物質(zhì)中蒸餾、提取香脂的方法，包括提取和仿制人的氣味。因為他自身沒有氣味，為了融入人群，他調(diào)制了各種 “人味”，使其時而顯得粗魯，時而令人同情，時而又令人厭惡，可以說他完全是在利用氣味和人進行交流。為了創(chuàng)制出最偉大、最純潔的香水，少女成了他謀殺的對象，因為少女的體香是最有魅力的香料。于是格雷諾耶以二十五名妙齡少女的生命為代價，萃取其體香配制了二十五小瓶美妙的香水，將其混合制成了世上獨一無二的香水?？梢哉f，主人公追尋人性的過程是艱巨的，而制成純潔、至愛的人性香水的代價也是沉重的。作者通過客觀冷靜地講述主人公離奇的人生經(jīng)歷，向我們充分展現(xiàn)了人性的復雜。格雷諾耶為了制香而謀殺無辜少女的行為是殘忍的，而他的行為動機卻是純潔單純的，他不斷嘗試，隱忍堅持，卻只是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追尋并制成屬于自己的人性香水，這使我們對他又愛又恨，充滿了同情和理解。

三、人性自省

通過艱難地對人性美的追逐，主人公感知到了愛和痛苦，他要人們關(guān)注他、愛他，于是，當他的罪行暴露，被送上刑場的時候，格雷諾耶在自己的身上灑了一滴這種曠世奇香，他便成功地控制了所有人的情緒，制造了一場驚天動地的混亂。刑場上的萬名看客頓時對其頂理膜拜，將其視為可愛的天使，萬能的救世主，心中充滿愛意的人們興奮地歡呼、狂喜，甚至感動地哭泣，最后刑場變成了人們?nèi)庥駳g的廣場。那一刻，他用香水征服了所有人，得到了人們對他的愛，可是他卻發(fā)現(xiàn)，“他本人并不愛他們，而是憎恨他們。他突然明白了，他在愛中永遠也得不到滿足”。當他的光輝達到極致時，他感到前所無有的空虛，之前所極力追逐的一切似乎變得毫無意義，因為他明確地感覺到，人們愛的不是他，而是他掠奪來的香水，是他所制造出來的美的假象。正如德國哲學家叔本華所言，“生命是一團欲望，欲望不滿足便痛苦，滿足便無聊，人生就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搖擺”，欲望即個體生命永無盡期的苦惱之源。

逃離了法律懲罰的格雷諾耶最終又回到了他的出生地巴黎，他把剩余的香水全部香水倒在自己身上，令一群聞香而至的流氓、妓女、殺人犯將其分而食之，最終 “竟連一根頭發(fā)也沒有留下”，這些人 “突然變得那么輕松樂觀，在他們的臉上，表現(xiàn)出一種童話般的、柔和的幸福光輝，他們感到特別自豪。他們第一次出于愛作了一點事情”。［9］小說以這樣富有哲學意味的結(jié)局，再次深刻地揭露了人性的復雜和多面。作者通過展現(xiàn) “吃食”這一人類原始欲望，表現(xiàn)了人們對“美”的強烈的占有欲望，占有的快樂和幸福，殘忍和罪惡的占有方式，美的凋冽和毀滅。［10］宗教、理性、道德、社會規(guī)范在欲望的面前變得一無是處。人性中善與惡的邊界在欲望的驅(qū)使下也變得模糊，所謂的善惡都是片面的，也許只是一線之隔，美善的背后也可能隱藏著不為人之的丑惡。作者通過主人公人性自省的過程，批判了人類社會的偽善、丑惡和骯臟，引發(fā)我們對于生命、人性和人生意義的思考，激勵著我們?nèi)プ非蠹儩嵜篮玫娜诵?，擁有愛人的能力，用愛消解仇恨與嫉妒。

四、結(jié)語

嗅覺是一種無形的感官，正如作品所說 “氣味與呼吸同在”是人類所不能逃避的。作者用這種獨特的視角戲劇性的賦予了一個沒有味道的人最敏銳的嗅覺，用他的鼻子來嗅探人世，達到洞穿人性的目的。主人公想收集和制造香水來彌補自己的人性的缺失，以此來證明他的存在，最后終于與香水合為一體共同幻滅了。全書圍繞氣味這一主題，揭示了主人公從人性缺失到追逐人性再到最后理解人性的完整過程。人性這一主題使小說發(fā)人深省、耐人尋味擁有獨特的文學魅力，所以也使得作品深受全世界讀者的喜愛。

［1］李清華．《香水》的成功與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手法漫談 ［J］．當代外國文學，1988（3）：133－135．

［2］馮羽，陳黎黎．《香水》后現(xiàn)代文本的 “互文性”闡釋 ［J］．世界文學評論，2008（1）：150－153．

［3］李顯杰．二元并置、反諷、怪誕——讀聚斯金德的小說 《香水——一個兇手的故事》［J］．外國文學研究，1991（4）：21－26．

［4］尚曉進．作為超驗的能指的 “香水”——談 《香水：一個兇手的故事》的政治批判意識 ［J］．作家雜志，2008（12）：29－31．

［5］聶華，虞龍發(fā)．后現(xiàn)代小說 《香水：一個謀殺犯的故事》的敘事線索與哲學沉思 ［J］．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10（4）：113－

116．

［6］艾曉明．孤寂的戲劇——聚斯金德的文學世界 ［J］．中山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1999（5）：23－28．

［7］謝建文，宋健飛．作為能指的氣味——對聚斯金德的 《香水》的一種解讀 ［J］．外語研究，2005（1）：59－63．

［8］郭春林．讀圖時代的文學與眼睛、鼻子及心靈之關(guān)系—— 《香水》的意義及其他 ［J］．清華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6）：49－55．

［9］聚斯金德著．李清華譯．香水 ［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317－318．

［10］仵從巨．后現(xiàn)代小說 “通俗化”的一個范本——評聚斯金德的 《香水》［J］．當代外國文學，2001（2）：135－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