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燁
(華東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241)
明清山東基層士人生存狀態(tài)初探
——以《醒世姻緣傳》為例
張 燁
(華東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241)
明代中期以后,山東地區(qū)基層士人的生存方式因受到商品經(jīng)濟沖擊、自身群體膨脹等因素的影響發(fā)生顯著改變。不同家庭出身、人生遭際、學養(yǎng)修為的基層士人應對生存的壓力和考驗做出了迥異的人生選擇,從而使得這一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展現(xiàn)出多元化的發(fā)展趨勢。《醒世姻緣傳》是一部明清之際以山東地區(qū)為創(chuàng)作背景的長篇世情小說,小說中所勾畫的大量基層士人的形象為深入了解當時山東地區(qū)基層士人的生存狀態(tài)提供了較為生動、具體的文學史料。
基層士人;醒世姻緣傳;堅守;拓展;背離
由于傳統(tǒng)史學的局限性,有關基層士人群體的史料極為匱乏,地方志及家譜、文集等作品中雖有涉及,但因其隱惡揚善的性質(zhì)所限,內(nèi)容往往較為單一,不能多角度展現(xiàn)基層士人的生存狀態(tài)。所幸《醒世姻緣傳》這部包羅萬象的長篇世情小說為我們提供了諸多活潑、具體、個性鮮明又頗為真實的事例,彌補了傳統(tǒng)史料的不足?!缎咽酪鼍墏鳌肥且徊恳悦髑逯H山東地區(qū)為背景的長篇世情小說,小說細致地描繪了基層社會的蕓蕓眾生,被徐志摩譽為“一個時代的社會寫生”。小說的具體成書年代及作者目前尚存爭議,但根據(jù)書中山東方言的使用以及當?shù)仫L俗民情的描寫,基本可以斷定該書為明末清初山東文士所作。雖然小說中的人物、情節(jié)是虛構的,但其反映的社會背景、各類社會角色的生存狀態(tài)及社會心理真實生動,小說中描寫的諸多歷史事件如災荒等都可以在史書中得到印證,因此其史料價值令人信服。
明代中期以來,由于統(tǒng)治者對科舉考試及民間教化的重視,各級官、私學應運而生,造就了一個龐大的壅滯基層的士人群體。這一群體來自各個社會階層,接受了儒家思想程度不一的熏陶,懷有不同的人生抱負,面對著不同的生存壓力,他們在殘酷的科考競爭中沉浮,面對諸多誘惑、失落和沖擊,尋求不同的精神慰藉和安身立命的方式,展現(xiàn)出迥異的人生選擇,扮演起不同的社會角色。他們或是執(zhí)著堅守,或是勇于拓展生存空間,或是背離傳統(tǒng)的儒家理念……作為社會的過渡階層,個體差異使得這個群體生動鮮活又頗具張力。本文大致將其分為以下三大類分別進行討論。
傳統(tǒng)儒家文化賦予士人一系列詳備具體的處世理念,其中對于個人修為的重視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是最為核心的內(nèi)容,即身為士人應擯棄利益誘惑,潛心研習儒家經(jīng)典,以圣賢為終極目標,胸懷天下,憂國憂民,上可肩負治理國家之重任,下要以身作則、教化百姓、維護社會道義。然而這些士人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撐,自明代中期以后,隨著士人群體的膨脹和商品經(jīng)濟的深入發(fā)展變得愈加難以堅守。士子們肩負著科考壓力,不僅治生能力和精力大打折扣,而且增加了額外的身份限制及科讀費用。傳統(tǒng)士人重義輕利、清心寡欲、醉心經(jīng)典的生活方式,很難繼續(xù)應對變化的社會環(huán)境。一些家資豐厚的士人尚可摒除物欲誘惑,以傳統(tǒng)的耕讀方式堅守悠然自得的士子生活。例如《醒世姻緣傳》中描寫的秀才游稀酢“家中止得六七十畝地,住著一所茅房。宅東面套出一個菜園,也有些四時的花木。東南上蓋了一所書房,這書房倒也收拾的有致,比住房反倒齊整。游秀才自己在里面讀書,每日也定了個書程……從三月起,八月中秋止,這幾個月,日間的時節(jié),游秀才只在書房完那定下的功課.連飯也是送去吃的。凡百的家事,倒都是他的細君照管……到了冬里的時節(jié),晚上圍了爐,點了燈燭,兒子讀夜書,自己也做些工夫”。游秀才幾乎不必為生計勞神,唯一的生活重心即是課讀,閑暇時“或是與兒子講說些讀過的書文,或是與女兒說些甚么賢孝的古記……除了歲科兩考進到城里走走,不然,整年整月,要見他一面也是難的”[1]315-316。游秀才較為豐厚的家資,緩解了他所面對的生存壓力、科考壓力,使其得以享受如此安逸自得的傳統(tǒng)耕讀生活。另外,學識、修養(yǎng)醇厚的士子,可以憑借文化知識,謀取較高的收入,如小說中晁思孝的幕賓邢皋門、狄希陳的老師程樂宇,在堅守個人抱負和道德底線的同時,通過擔任官吏或富裕子弟的幕僚、經(jīng)師賺取可觀的財富,并自認為以舌耕賺取學貺,是士人應得之物,并不傷廉[1]206。
對于大多數(shù)家境貧寒、學識平庸的士子們而言,單是維持捉襟見肘的生存已經(jīng)力不從心,在此基礎上堅守傳統(tǒng)儒家理念則變得日益艱難。小說中描寫的武城縣秀才陳六吉,沒有田產(chǎn),完全依靠教讀生存,“取與不茍,行動有常。因他凡事執(zhí)板,狷介忤俗,邑中的輕薄后生都以怪物名之。別無田產(chǎn),單以教書為事,家計極是蕭條。所有應得贄禮束脩,絕不與人爭長競短、挈少論多;與那生徒相與,就如父子一般。那個陳師娘更是個賢達婦人,待那徒弟就如自家兒子也沒有這般疼愛”[1]1183,這種山東基層社會的教讀生活極為清苦,“北邊的學貺甚是荒涼,除那宦家富室,每月出得一錢束脩,便是極有體面;若是以下人家,一月出五分的,還叫是中等;多有每月三十文銅錢,比比皆是。于是這陳先生的度日甚是艱難”[1]1184。面對艱難、拮據(jù)的生活,陳秀才依然淡泊名利,堅守教師的職業(yè)道德和儒家士人的操守。藝術源自生活,小說中的人物往往是眾多現(xiàn)實事例的縮影,事實上山東地區(qū)的方志及家譜中保存了大量以己之力造福一方的有為之士的相關史料,他們的作為誠可為學校師、為鄉(xiāng)里范、為宗族式,有力佐證了上述文學描述。例如清代濱州人范安熙“屢試不售”,一位任職州判的友人勸他道:“仕途本寬,何必定科舉起家乎?”但范安熙的父親——同樣是一位困于基層、一生潦倒的讀書人——卻極力反對,義正嚴詞教誨兒子:“吾聞華早者多傷實,光燁者必竭其膏,故士先器識而后功名,茍中有未足而驟得美仕,君子猶謂之不祥,矧求之而未必得耶,且吾愿汝以善養(yǎng)不愿汝以祿養(yǎng)也?!盵2]可見,這類士人畢生兢兢業(yè)業(yè)、孜孜以求于學術造詣和自身修為的提高,并非為博取官職、光耀門楣,這正是傳統(tǒng)儒家理念所倡導的精神境界,只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堅守這種生存方式需要面對更多生存壓力和物欲誘惑。
正是由于上文提及的種種生存壓力,越來越多的士人掙脫傳統(tǒng)儒家理念的限制,敢于言利、求利,勇于拓展更為廣闊的生存空間和精神領域,或是經(jīng)商、從醫(yī)、為巫、為吏,或是將本業(yè)治生的方式商業(yè)化、職業(yè)化,以期賺取更多收入、改善生活境遇。很多名士從多個方面論述、支持這種應運而生的社會現(xiàn)象,例如王陽明即明確指出:“但言學者治生上,僅有工夫則可。若以治生為首務,使學者汲汲營利,斷不可也。且天下首務,孰有急于講學耶?雖治生亦是講學中事,但不可以之為首務,徒啟營利之心。果能于此處調(diào)停得心體無累,雖終日作買賣,不害其為圣為賢。何妨于學?學何貳于治生?”[3]1171王陽明充分肯定了治生的必要性,認為重視治生并不等于汲汲名利,而是為學的基礎,一定程度的治生與為學相輔相成、并不矛盾。這種治生理念的改變,在小說中也有明確體現(xiàn)。小說作者就立足于當時士子的實際生存狀況,直白言道:
圣賢千言萬語,叫那讀書人樂道安貧,所以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一簞食,一瓢飲,不改其樂”、“泌水洋祥,可以樂饑”、“并日而食,易衣而出,其仕進必不可茍”。我想說這樣話的圣賢,畢竟自己處的地位也還挨的過得日子,所以安得貧、樂得道。但多有連那一畝之宮、環(huán)堵之室、負郭之田半畝也沒有的,這連稀粥湯也沒得一口呷在肚里,那討蔬食簞瓢?這也只好挨到井邊一瓢飲罷了,那里還有樂處……倒還是后來的人說得平易,道是“學必先于治生”。[1]420-421
幽默詼諧的語言表達出作者樸素、切實的看法,讀書人應當勇于爭取治生的合理性,對利的追求與道的堅守不必也不應完全對立。事實上,在利、義的對立相對緩和的背景下,很多士人恰恰是為了更好地贍養(yǎng)父母、資助鄉(xiāng)鄰,從而承擔起儒家士子的責任和義務而積極謀利,方志、家譜等文獻中記錄了大量相關事例。例如古滕一位名為甘代璋的邑庠員,“講業(yè)之暇,凡百器械率由手制,家道之羨于此始,而德行之行益由此進矣”,不僅將“堂叔父母迎養(yǎng)于家,自始迄終無倦意”,同時還資助幾位姐弟的生活[4]。黃縣康乾年間人丁元鵑,“生有至性,喜讀書,以父上玉公授徒為業(yè),故家計獨委之公焉。公即善體親心,牽東孝養(yǎng)而家道日隆……其經(jīng)商時忠誠無欺,所與交游殆不知其為商也,為儒也”[5]。還有清代古滕人張維世,十歲時其父被誣入獄而卒,家業(yè)艱難,他“且讀且耕無稍懈”,終于使得家業(yè)日增,并用所賺錢財“置藥局,凡貧不能醫(yī)者悉施之,至流民與鰥寡孤獨則留養(yǎng)于家,親為煎劑,迄就痊乃遣去。歲費金泉若干弗計也”,康熙壬寅大災之時,張公更是“自節(jié)飲食而設粥以食饑人”,使眾多鄉(xiāng)鄰生存下來[6]。
通過這些士人們的人生選擇和經(jīng)歷,足見治生方式的拓展不僅增強了基層士人們的謀生能力、拓展了他們的謀生范圍、改善了他們的生活境遇,更為重要的是使他們擁有更多方式和足夠的能力承擔起儒家文化賦予他們的責任、道義,從而使他們獲得一定的自信心和價值感。這既是士人生存方式,也是儒家文化價值實現(xiàn)方式的拓展?!皩Υ賱印俊瘡摹畬W而優(yōu)則仕’的單一價值取向與對‘仕途經(jīng)濟’的依賴中相對擺脫,為‘文化社會化’的多元轉(zhuǎn)化無疑是具有一定積極意義與價值的?!盵7]107另外,隨著士人們參與各類職業(yè)領域,儒家理念被帶入這些行業(yè)之中并發(fā)揮了一定的規(guī)范和約束作用。如大量儒商的出現(xiàn)就對商業(yè)的良性發(fā)展產(chǎn)生了良好的道德指向作用,同時“還在一定程度上促動了‘文化知識商品化’的發(fā)展……尤其晚明‘市民文人’的興起,其對傳統(tǒng)經(jīng)典化生活模式的摧折意義是不言自明的,因為它本身就是基于市場需求與謀利心理的世俗基礎之上的,這在以‘文章為大雅事業(yè)’的經(jīng)典化生活模式中無疑是難以想象的”[8]123。
社會環(huán)境變遷的背景之下,治生不再與堅守儒家道義水火不容,反而成為后者的基礎和保障,因為讀書人贍養(yǎng)長輩、撫育幼子、治學修身、造福一方都需要一定的經(jīng)濟能力。正所謂:“天下豈有白丁圣賢、敗子圣賢哉!豈有學為圣賢之人而父母妻子之弗能養(yǎng),而待養(yǎng)于人哉!”[9]158在新的社會背景之下,治生的同時堅守道義,取代“學不謀食”成為儒家士人更加切實可行的的生存方式。一些家族對子孫的要求也發(fā)生了明顯改變,例如恒臺胡氏家族就要求子弟“雖肄詩書不可不令知稼穡之事,歲秉耒耜不可不令知讀書之義”[10]。
但也應看到,士人的生活因社會變遷而逐漸世俗化的同時也帶來不容小覷的消極影響。隨著逐利風氣的愈加深入,一些傳統(tǒng)的士人治生方式隨之發(fā)生了職業(yè)化、商業(yè)化的巨大變化,治學往往淪為贏利的工具。小說中反映比較明顯的即是塾師商業(yè)化的現(xiàn)象。西周生對比了“往日”與“今日”塾師的巨大差異:“卻說往日與人做先生的人,畢竟要那學富道高,具那胸中的抱負,可以任人叩之不窮,問之即對;也還不止于學問上可以為師,最要有德、有行、有氣節(jié)、有人品,成為一個模范,叫那學生們?nèi)》礃?。學生們里邊有富厚的,便多送些束脩,供備先生,就如那子弟們孝順父兄一般,收他的不以為過;有那家貧寒的,實實的辦不起束脩,我又不曾使了本錢,便白教他成器,有何妨礙?‘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可見這師弟的情分也不是可以薄得的……往日的先生原為‘繼往開來’,如今做先生的不過是‘學錢糊口’,所以束脩送不到,就如那州縣官恨那納糧不起的百姓一般;學生另擇了先生,就如那將官處那叛逃的兵士一樣。若是果真的有些教法,果然有些功勞,這也還氣他得過,卻是一毫也沒有賬算?!盵1]448-450傳統(tǒng)社會原本親如父子的師生關系儼然蛻變?yōu)槌嗦懵愕墓蛡蜿P系,春風化雨的教養(yǎng)、熏陶也變成“短斤少兩”的商業(yè)行為,“要起束脩來比那錢糧更緊……你只跟他讀一句‘趙錢孫李’,他也要詐你個肯心,再沒有不成仇敵的”[1]335,而且這種現(xiàn)象是“不止一個先生為然,個個先生大約如此”[1]450??梢?,基層士人群體應對社會環(huán)境變遷積極拓展生存方式的努力,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他們的生存境遇,同時也帶來拜金思潮泛濫的消極影響。
社會環(huán)境變遷給基層士人群體帶來種種壓力和誘惑,使得他們的傳統(tǒng)儒家理念受到強烈沖擊,道德底線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另外,明代統(tǒng)治者對于應舉資格的放寬、三級功名制的施行、錄取名額的大量增加、尤其是捐納制度的施行等,使很多道德水準低下的“偽士人”混入士人階層,加劇了這一群體整體素質(zhì)及生存境遇的惡化。傳統(tǒng)儒家文化的培養(yǎng)對象是君子或是以君子為志的少數(shù)精英,雖強調(diào)民眾教化,但并非要把民眾精英化??婆e的過度繁榮使其從選拔英才的掄才大典淪為許多人用以提升生存境遇的手段,甚至大量不能誦讀基本儒學經(jīng)典的無良之士以此占據(jù)傳統(tǒng)士人的立足之地,搶占有限的資源財富和特權,魚肉百姓、橫行鄉(xiāng)里,成為為害一方的社會毒瘤,使士人的群體形象大受貶折。
明代中后期以來,關于士人群體無賴化的討論并不鮮見,顧炎武在《生員論》中就曾指出:“今天下之出入公門以撓官府之政者,生員也;倚勢以武斷于鄉(xiāng)里者,生員也;與胥吏為緣,甚有身自為胥史者,生員也;官府一拂其意,則群起而哄者,生員也;把持官府之陰事,而與之為市者,生員也?!盵11]22他將鄉(xiāng)宦、生員、吏胥視為三大天下病民,這三者中基層士人無疑占據(jù)了相當比例。
《醒世姻緣傳》中的主人公狄希陳即是一個頑劣、愚鈍的紈绔子弟。他的父親、富有員外狄賓梁,接受親家、致仕官員薛教授的指點“如今同不得往年,行了條鞭之法,一切差徭不來騷擾。如今差徭煩,賦役重,馬頭庫吏,大戶收頭,粘著些兒,立見傾家蕩產(chǎn)。親家,你這般家事,必得一個好秀才支持門戶”,于是頗為重視狄希陳的教育,幫助他投機取巧考取了府學生員并捐納了監(jiān)生。正如顧炎武所言:“今之愿為生員者,非必其慕功名也,保身家而已?!盵11]21
小說作者作為士人群體中的一員,難以抑制對無良士人的厭惡痛恨之情,不惜筆墨詳細描寫了諸多劣跡斑斑的無賴士人形象,痛斥他們的卑劣行徑,揭露他們對民眾、對社會造成的消極影響。如廩善秀才麻從吾以讀書為名,賴在一個張仙廟中,勒掯兩個道士,騙吃騙喝還偷盜道士的衣物、米糧,一年多后,兩位道士被逼迫得棄廟而去。后來他又打聽到明水沈黃莊有一個專愛做善事、以賣豆腐為生的丁利國,于是裝作走投無路要自盡的窮學生,博取丁的同情,收他做了義子,全家都搬到丁家來,住了11年,出了貢。后來“上京的盤費,京中坐監(jiān)的日用,俱是丁利國拿出銀子來照管……麻從吾坐完監(jiān),考中了通判”,麻從吾榨干了丁利國夫婦的錢財后,竟然忘恩負義地拋棄他們,使得兩位年邁老人客死他鄉(xiāng)[1]346。無賴士人麻從吾,完全聽憑利益驅(qū)使,以各種無賴行徑、鉆營伎倆混入士人階層。還有秀才嚴列星,行狀多端,“拿出那哄、賴、騙、詐四件本事,弄得人家?guī)桩€地種,他卻自己一些不動工本,耕鋤耩割,子種牛糧,都是揀那幾家軟弱的鄰舍與他做佃戶。他卻像種公田的一般,那些人家必定要等公事畢了,然后敢治私事”[1]340。 西周生細述了兩人的無賴行徑之后,又列舉了一串無賴士子的名字:
當初只有一個麻從吾蹺蹊古怪,后來又只一個嚴列星無所不為……到了這幾年之后……單且只說讀書的學校中,如那虞際唐、尼集孔、祁伯常、張報國、吳潮流、陳驊這班禽獸,個個都傷敗彝倫起來。若要一一的指說他那事款,一來污人的口舌,二來臟人的耳朵,三則也傷于雅道,四則又恐未必都是那一方的人,所以不忍暴揚出來。[1]361
可見無賴士子并非個別現(xiàn)象,而是形成了一種不良風氣。原本是“抱了幾本書,就如繡女一般”[1]300的讀書人形象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些無賴又不同于普通的惡霸,他們有讀書識字的能力,可以自寫狀紙、歪曲事實,且依仗秀才身份,見了縣官不必跪拜,有些差池也不必挨打,并時常與同門、生徒結成團伙,聚眾滋事,危害鄉(xiāng)里,負面影響極為嚴重。如上文提到的麻從吾逼走兩位道士之后,就自寫狀子污蔑道士拐走他的衣物、古玩。嚴列星也是“倚了秀才,官又不好打他”,分外囂張,有一年因他不納錢糧,差人去叫他,結果卻被他把腿打折了[1]357。主人公狄希陳的啟蒙老師、增廣生員汪為露,不僅在歲科兩考時成百金的收取謝禮,還放起了高利貸,每日“失了魂的一般東磕西撞,打聽甚么貨賤,該拿銀子收下;甚么貨貴,該去尋經(jīng)紀來發(fā)脫”,而且還糾集一幫學徒鬧事,“把那縣門只當了自家的居室,一月三十日,倒有二十日出入衙門”[1]451-452。小說中的這些描寫,充分反映出眾多無賴士子給士人群體及鄉(xiāng)間社會秩序所造成的嚴重危害。
通過對《醒世姻緣傳》及相關方志、文集、家譜等史料的比對、分析,可以看到明清時期山東地區(qū)日益多元化的生存環(huán)境對傳統(tǒng)士人們提出了更多具體而實際的要求,使得這一群體的生存充斥著明顯的沖突與張力,他們的生存方式因此而日益多樣化、世俗化,并衍生出諸多社會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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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位雪燕]
河南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第14卷,第1期,2013年1月
TheLivingStateofGrassrootsScholarsofShandongProvinceduringMingandQingDynastiesA Case Study ofMarriageStoriestoAwakenMen
ZHANGYe
(CollegeofHumanities,EastChinaNormalUniversity,Shanghai200241,China)
Ever since the mid-Ming dynasty, the living state of grassroots scholars of Shandong province had undergone significant changes due to the impact of commodity economy and expansion of this group. Their different educational background, family background, ways of coping with pressure of survival, and choices of different life all contribute to the diversified development of the living state of grassroots scholars. As a novel with the set of Shandong province during Ming and Qing dynasty,MarriageStoriestoAwakenMenprovides vivid and concrete historical records for studies of the living state of grassroots scholars of Shandong province at that time.
grassroots scholars;MarriageStoriestoAwakenMen; persistence; expansion; deviation
2012-11-23
張燁(1983—),女,山東泰安人,博士生,主要從事明清史研究。
E-mail:zhangye3678@163.com
I206.2
A
1673-9779(2013)01-006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