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新林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南京 210097)
“無為有處有還無”
——論《紅樓夢》的“不寫之寫”
沈新林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南京 210097)
通過解讀小說文本,細(xì)致分析了《紅樓夢》中確實存在的“不寫之寫”的藝術(shù)手法。這一手法具有調(diào)動讀者的想象、豐富作品意蘊、隱蔽作者傾向和有利于對比、對照的美學(xué)價值。追本究源,這種“不寫之寫”是清初王士禎的神韻派詩歌理論在小說中的運用,也是《紅樓夢》永遠說不完的原因之一。確切地說“無為有處有還無”即是《紅樓夢》“將真事隱去,用假語村言”的特殊藝術(shù)虛構(gòu)手法。
《紅樓夢》;不寫之寫;美學(xué)價值;神韻派
《紅樓夢》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寫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看見石牌坊上有一副對聯(lián):“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副對聯(lián)富于濃厚的哲理意味,十分引人注目,應(yīng)該是小說的“文眼”。在小說中無疑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和地位,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是全書總的綱領(lǐng)。在我看來,它是把握小說思想內(nèi)容,解讀作品,感悟其美學(xué)意蘊的一把總鑰匙;因為文學(xué)作品的美學(xué)意蘊,“帶有某種程度的寬泛性,不確定性和無限性”,讀者“只能在欣賞作品時感受和領(lǐng)悟”[1]所以,對于作品就完全可以見仁見智,“橫看成嶺側(cè)成峰”。是啊,小說的描寫,有些看起來是真的,其實是假的,小說中慣用的反語便是如此,比如,小說第十九回聲稱:“賈府中從不曾作踐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但是,事實果然如此嗎?請看,丫鬟金釧、晴雯、司棋、鴛鴦等女奴從人格到身心均遭到摧殘,結(jié)果以不同方式死在賈府主子的高壓淫威之下,過早地結(jié)束了年輕的生命。又如,小說一邊一本正經(jīng)地說:“王夫人固然是個寬仁慈厚的人,從來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第三十回),一邊又原原本本地敘述了丫鬟金釧被王夫人逐出大觀園,沒臉見人,被逼跳井自殺的經(jīng)過。這樣的例子很多。因此,正如小說中借“風(fēng)月寶鑒”所暗示的那樣,讀者千萬不能只看文字的正面,而要看它的反面。仔細(xì)玩味,“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也應(yīng)該是作者的創(chuàng)作理念和藝術(shù)旨趣的精辟概括和重要表白,是《紅樓夢》小說構(gòu)思、敘述描寫和語言藝術(shù)的一大特色。本人心有所悟,曾撰寫論文《假作真時真亦假——論紅樓夢的藝術(shù)虛構(gòu)手法》[2],做了粗略探討,但仍覺掛一漏萬,意猶未盡。
眾所周知,《紅樓夢》中有許多出神入化的藝術(shù)描寫文字,如小說第二回關(guān)于王熙鳳的出場,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這樣的描寫,膾炙人口,歷來為人稱道,算得上是第一流的好文字,也廣為人知。值得注意的是,《紅樓夢》中有些沒有形諸文字的無聲語言,無形文字,似乎可以稱之為“空白藝術(shù)”,或通俗地稱之為“不寫之寫”,表現(xiàn)力更強,更見作者的藝術(shù)匠心;藝術(shù)性更高,更值得品味和稱許。可惜至今尚無專文論述,本人不揣鄙陋,略陳管見。
可以說,有的“不寫之寫”,作者構(gòu)思相對簡單,布局安排比較醒目,大多用破折號或者省略號來表示,讀者大多可以一目了然。比如,小說第九十八回,林黛玉聽到寶玉與寶釵結(jié)婚了的消息,“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說到好字,便渾身冷汗,不作聲了”。這里的“寶玉,你好——”,讀者可以自由想象:“你好自為之吧”,“你好狠啊”,“你好狠心啊”,“你好自在呀”,“你好人啊”,等等,這些不同的表象無所謂對錯高下。若綜合起來,則更準(zhǔn)確地表現(xiàn)了此時此刻她對寶玉千頭萬緒、百感交集的復(fù)雜心情。需要說明的是,這雖然是續(xù)書中的文字,但續(xù)書者極有可能參考了作者的原稿。這就像達芬奇的名畫中維納斯的斷手臂,給人留下了無窮的想象空間,妙極了。但是,有的文字卻由于作者文心雕龍,深藏不露,一般讀者不大容易看出來,需要反復(fù)閱讀,悉心體會,仔細(xì)揣摩,才能豁然開朗,拍案稱奇。比如,小說第二十二回寫賈府上下興師動眾,老祖宗賈母帶頭捐資二十兩,其他人也積極響應(yīng),賈府總管王熙鳳親自張羅,大張旗鼓地為薛寶釵做十五歲生日,又是宴會,又是唱戲,轟轟烈烈,熱鬧了整整一天。粗看起來,這只是貴族家庭打發(fā)無聊時光、逢場作戲的日常生活小事,沒有什么奇怪,極為正常;但如果縱觀全書,通盤考慮,瞻前顧后,就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林黛玉作為賈母的親外孫女,小說卻沒有幫她做十五歲生日的描寫。這難道是作者偶然的粗心疏忽嗎?顯然不是。細(xì)細(xì)想想,作者精心設(shè)計,不厭其詳?shù)孛鑼戀Z府為寶釵做生日,恰恰是想暗示讀者,賈府并沒有給林黛玉做過十五歲生日。再看,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風(fēng)雨夕悶制風(fēng)雨詞》,作者故意讓黛玉對寶釵傾吐肺腑之言:“細(xì)細(xì)算來,我母親去世得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十五歲,竟沒有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dǎo)我。”這里明明白白告訴讀者,黛玉此時正是十五歲了,卻再沒有人提出為她做生日。那么,作者為何要做這樣的安排和描寫呢?細(xì)細(xì)玩味,這正是為了說明,隨著時間的推移,林黛玉的許多不合時宜的弱點逐漸暴露出來了,隨著賈府的衰敗,她在賈府的地位每況愈下,并且逐步為四德俱全的寶釵所代替了。木石前盟面臨夭折,難道不是嗎?
又如,小說寫由原本地主家的千金被拐賣而淪為奴仆的才女香菱, 想學(xué)寫古詩,于是,就到瀟湘館向林黛玉學(xué)作詩,這也并非尋常的泛泛之筆,那么,這一描寫又有何許深意呢?且先看香菱的身份吧,她本是蘇州富庶的地主甄士隱的獨生女兒,千金小姐,外貌靚麗,玲瓏可愛。5歲那年,元宵節(jié)觀燈時不慎走失,被拐子拐賣,幾經(jīng)輾轉(zhuǎn),此時已經(jīng)長大,成了呆霸王薛蟠的小妾,是才女薛寶釵的親嫂子。薛蟠和寶釵兄妹關(guān)系,他們并沒有分居,都跟著母親一起過活。也就是說香菱與寶釵是在同一口鍋里吃飯,是朝夕相處的一家人。那么,饒有天賦,富有內(nèi)涵才華的香菱不跟寶釵學(xué)作詩,反而舍近求遠,花費時間到瀟湘館去向黛玉學(xué)做詩,那又是何苦呢?其實這也是大有深意的“不寫之寫”,就是為了向讀者暗示,賢惠端莊的封建淑女薛寶釵與香菱的關(guān)系并不十分融洽,她沒有教香菱寫詩的熱情;或許,她根本不了解香菱的根器,認(rèn)為香菱根本不必做詩,不配做詩。這一筆除了說明寶釵的勢利、冷漠;同時通過對比手法,突出了黛玉教香菱學(xué)詩的熱情友善,誨人不倦,平等待人。
再如,小說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寫賈母和大家喝酒行令,輪到黛玉行令: “鴛鴦又道:‘左邊一個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瘜氣O聽了,回頭看看他。黛玉只顧怕罰,也不理論。鴛鴦道:‘中間錦屏顏色俏’,黛玉道:‘紗窗也沒有紅娘報’?!?寶釵為何要看她?因為黛玉順口說出了明代湯顯祖的傳奇《牡丹亭》里的句子“良辰美景奈何天”,后來又接著順口說出了《西廂記》中的句子。而《西廂記》、《牡丹亭》當(dāng)時被視為“淫書”,是所謂的禁書,女性是不能看的,尤其是年輕女性更不能看。所以,事后第二天,寶釵在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瀟湘子雅謔補余音》中,煞有介事地專門找機會教訓(xùn)了黛玉:
進了房,寶釵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審你?!摈煊癫唤夂喂省瓕氣O冷笑道:“好個千金小姐,好個不出門的女孩兒,滿嘴里說的是什么?你只實說便罷。”黛玉不解,只是發(fā)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來……寶釵笑道:“你還裝憨兒,昨兒行酒令兒,你說的是什么?我竟不知哪里來的?!摈煊褚幌?,方想起來,昨兒失于檢點,把《西廂記》、《牡丹亭》說了兩句,不覺紅了臉。
讀到這里,細(xì)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那就是如果寶釵自己沒有看過《西廂記》、《牡丹亭》,那么,她怎么知道“良辰美景奈何天”、“紗窗也沒有紅娘報”的出處呢?又如何能發(fā)現(xiàn)黛玉的錯誤呢?顯然,對于《西廂記》、《牡丹亭》,她早已爛熟于心了,甚至比黛玉讀得更早,記得更熟,不是嗎?對于這一點,冰雪聰明如林黛玉者,當(dāng)然不會想不到。寶釵心里十分明白,肯定不能瞞天過海,于是,便不打自招地說:“諸如這‘西廂’、‘琵琶’、‘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是偷背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背著他們看?!焙昧耍约航沂境隽酥i底。這其實也是一種“不寫之寫”,寶釵自己看過《西廂記》、《牡丹亭》,卻敢大膽去教訓(xùn)黛玉,正是所謂的賊喊捉賊,其為人、品行不是一清二楚了嗎?作者的良苦用心正在于此吧。還有,林黛玉不是可以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反唇相譏,進行反擊嗎?只要順便輕輕地問寶釵一句“你怎么知道我看過禁書?如果你知道,那么,你不是先看過了嗎?”那么寶釵的尷尬處境就不言自明了;但黛玉沒有這么做,她厚道,不想當(dāng)面讓人難堪。所以,這一筆不僅表現(xiàn)出寶釵的胸有城府、虛偽,也還間接表現(xiàn)出了黛玉的誠實、厚道、善良,難道不是嗎?
還有,第五回,因薛蟠打死人命,想遠走避禍。于是,薛姨媽帶著薛蟠和寶釵進京,但小說交代其進京的直接原因是讓寶釵進宮待選,走賈元春的道路,進宮當(dāng)女史,希圖一旦僥幸讓皇帝看上,便可能封為貴妃,那就全家雞犬升天,可以使薛家得到中興。但她們到了京城,卻再也不提起此事,既沒有派人去打探信息,也沒有去報名應(yīng)征,這顯得特別蹊蹺,令人費解。別以為這是作者的疏漏,其實作者的言外之意是,寶釵的真實目的并不在此,而是想住在賈府,與賈府攀親;說白了,就是想嫁給賈寶玉。可以用來佐證這一觀點的材料是,薛蟠曾對他母親說過:“咱門京中雖有幾處房舍,……須得先著人去打掃收拾。”可見,薛家在京師不止一處房產(chǎn),而有許多房產(chǎn),但令人莫名其妙的是,他們卻不肯住在自己的家里,偏偏住在賈府的梨香院,況且一住就是幾年。平心而論,如果住上短暫的十天半月,那還說得過去,還好解釋;如果一連住上若干年,那就不好解釋了。而且薛姨媽一開始,就“又私與王夫人說明,一應(yīng)日費供給全部免卻,方是處長之法”。原來賈府是榮華富貴的詩禮之家,對于前來探訪小住的親戚,一般都發(fā)給日常生活費,薛姨媽事先就聲明他們不需要日費,其原因是做好了準(zhǔn)備,要長期居住在賈府,由此不難窺知他們進京的真實初衷了。再說,梨香院那可不是什么富麗堂皇的高樓大廈,而是榮國府東北角上一所十來間平房,有一門通街,進出方便;相對于正房,不免寒酸;雖然小說曾專門交代,那是榮公暮年養(yǎng)靜之所,卻不太可信。因為后來成了12個女戲子唱戲的場所(第三十六回《識分定情悟梨香院》);再后,甚至賈府死了人,居然就停在梨香院內(nèi),可見那也并不是什么風(fēng)水寶地。薛姨媽他們一家一住多年,企圖長期賴在賈府不走,指望與賈府攀親的隱微用心昭然若揭。作者出于多種考慮,不便直說明言,而是采用婉曲隱蔽的手法,向讀者暗送秋波,這也是“不寫之寫”。
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下面再請先看小說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中的一段文字:
鳳姐偏揀了一碗鴿子蛋,放在劉姥姥桌上,賈母這邊說聲“請”,劉姥姥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弊约簠s鼓著腮不語。眾人先是發(fā)愣,后來一聽,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來。史湘云掌不住,一口飯都噴了出來。林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噯喲。寶玉早滾到賈母的懷里。賈母笑的摟著寶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兒,只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掌不住,口里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的飯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座位,拉著她奶母,叫揉一揉腸子。地下的無一個不彎腰曲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姊妹們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掌著,只管讓劉姥姥(吃)。
這是一段著名的精彩文字,由于鳳姐、鴛鴦的精心編導(dǎo),通過劉姥姥的出色表演,讓大觀園的主人們開懷大笑,著實痛痛快快地樂了一把。不過,每個人的笑態(tài)并不相同,都很好地表現(xiàn)出人物的身份、性格。小說第一個寫史湘云的笑,“一口飯都噴了出來”,說明湘云最天真,反應(yīng)最靈敏,不拘小節(jié),帶有男兒氣;第二個寫林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噯喲”,她笑在湘云之后,主要是她身體弱,才慢了半拍,其實她的反應(yīng)敏捷和單純、天真不在湘云之下。第三寫寶玉的與眾不同的笑態(tài),“滾到賈母的懷里”,一說明他的嬌生慣養(yǎng),二說明他的反應(yīng)其實也不慢。第四寫賈母的特殊的笑法,摟著寶玉叫“心肝”,說明賈母年紀(jì)雖老,風(fēng)采依舊,寶刀未老,反應(yīng)也不讓年輕人;她怕笑壞了寶玉。王夫人“用手指著鳳姐兒,”分明識破了鳳姐的惡作劇,笑的說不出話來。薛姨媽笑的茶噴出來,多少有點貶抑其失態(tài),在作者看來,五十來歲的老婦,應(yīng)當(dāng)穩(wěn)重點兒吧,“口里茶噴了探春一裙子”實在有點過分。探春的笑把飯碗合到迎春身上,動作幅度最大,是寫她的男兒氣息,有點夸張,但非常真實。惜春最小,所以拉奶母揉腸子。奴才們也是人,也有感情,也要笑,但他們受等級觀念制約,只好蹲著笑;笑的時刻,還有服務(wù)主子的任務(wù)在身,必須“忍著笑上來替他姊妹們換衣裳”??梢娰Z府的等級觀念何等森嚴(yán)。這里借笑,寫出了十幾個人的笑態(tài)和不同性格,這大概可以叫做“借一月以照萬川”吧。有人問,難道在場的就這么多人嗎?其他人為何沒有笑呢?為何沒有寫呢?其實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在場的至少還有寶釵和迎春。因為上文有交代:“ 賈母帶著寶玉、湘云、黛玉、寶釵一桌,王夫人帶著迎春姊妹三個一桌?!彼齻?yōu)槭裁礇]有笑呢?原來,作者匠心獨運。迎春向來反應(yīng)遲鈍,沉默寡言,甚至木訥,人稱“二木頭”,她不善言辭,請看小說對她的介紹:第三回林黛玉初進賈府,她眼里的迎春是“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第七十五回,她的珍貴發(fā)飾被奶媽偷出去換錢賭博,她不置可否;奶媽賭錢被抓,她不敢吭一聲;反而是寶釵、黛玉、探春幫她向賈母求情。邢夫人批評她,她“低首弄衣帶”。他的丫鬟司棋與表哥潘又安的戀情被發(fā)現(xiàn),抄檢大觀園時,箱子里查出了信物、情書,面臨重處,作為主子的她,“連一句話也沒有”。她的性格是“懦”,而“懦”的表現(xiàn)之一就是膽小怕事,寡言少語。
薛寶釵又如何呢?她為何也不笑呢?原來她是大家閨秀,知書識禮,教養(yǎng)一流,城府很深,特別在長輩面前不茍言笑,不關(guān)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這是她與黛玉、湘云的根本區(qū)別。其實是她的人情被理智所替代了,人性被扭曲了,異化了,她是帶著面具在生活,帶著鐐銬在跳舞,將自己的真性情、真面目掩藏得很深,一般人看不出來。這便是她卓絕的的生存智慧吧。請看小說對她的介紹:第二十二回,賈母“喜她穩(wěn)重和平”,才捐資二十兩,為她作生日。不過她的真性情也有流露出來的時候,請看,寶玉挨打之后,她的表現(xiàn)如何呢?她深情地說過一段意味深長的話:“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里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速了,不覺紅了臉,低下頭來?!逼鋵?,明眼人不難看出,“早聽人一句話”的“人”,就是“我”,是她自己。再看,“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里也疼”。她把自己放在何等位置上呢?“老太太、太太”的后面,應(yīng)該是誰呀?按照常理,應(yīng)該是賈寶玉的未婚妻才對。她下意識地把自己放在賈寶玉的未婚妻的位置上了。只不過她的語言藝術(shù)高超,把“我”換成了“我們”,企圖迷惑別人罷了。難怪“她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速了,不覺紅了臉,低下頭來”。這樣看來,寶釵的真實性情、微妙的心理也有自然流露的時候,僅僅是極為難得罷了。寶玉挨打之后,她說的一句話,其中包含很多文章。那些言外之意,弦外之音,當(dāng)然也是“無為有處有還無”,也是“不寫之寫”。
這種“不寫之寫”有何美學(xué)意義呢?
首先,這種“不寫之寫”可以調(diào)動讀者的想象,使得描寫文字更具有藝術(shù)張力。做人貴直,文章貴曲,“文似看山不喜平”。這種寫法顯然比直說明言要委婉含蓄,高明得多。比如,小說寫眾人被活玩具劉姥姥裝瘋賣傻的精彩表演逗得捧腹大笑,如果最后再添上一句:“在坐的唯有寶釵、迎春二人只顧吃菜,沒有笑容?!痹趺礃幽??把話說完了,那就缺少了讀者的想象,沒有了想象聯(lián)想,就沒有了余味,更沒有韻味。反之,如果作者不直接寫出來,而讓讀者去想象,就顯得空靈,顯得神秘,顯得蘊藉,顯得含蓄。表面上平波展鏡,其實潛流暗滾,就可以讓讀者神思飛越,馳騁想象,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就有花團錦簇的文章可做,就可以盡情揮灑,各抒己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同樣的道理,黛玉教香菱作詩,如果作者先交代一句,“因為寶釵看不起奴仆,不肯教香菱作詩,所以她才來到了瀟湘館”,把話說完。那么,效果如何呢?那就平鋪直敘,筆無藏鋒,一覽無余,清淡寡味,沒有品位,如同嚼蠟。對于本來的一篇好文章,那簡直是佛頭著糞的敗筆,毫無藝術(shù)性可言。郭熙剛《林泉高致》云:“山欲高,盡出之則不高,煙霞鎖其腰則高矣;水欲遠,盡出之則不遠,掩映斷其脈則遠矣?!盵3]這種“不寫之寫”就是“煙霞鎖其腰”,“掩映斷其脈”,有點鐵成金之妙,大大提升了藝術(shù)境界。
其次,這種“不寫之寫”,大大豐富了作品的意蘊。一部優(yōu)秀小說,可能有三個主題,一是作者的主題,即小說作者的主觀命意;二是作品的主題,即小說的客觀意蘊;三是讀者的主題,由于不同的讀者具有不同的身份、年齡、閱歷、環(huán)境、修養(yǎng)、氣質(zhì)、心情,等等,他們對文本的解讀、把握、判斷、品味、想象、聯(lián)想肯定不盡相同,或者完全不同。他們完全可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梢哉f,各種不同見解并沒有誰對誰錯,甚至沒有高下之分,文野之別,只有角度不同,層次不同,審美趣味不同。既然讀者可以用不同角度,從不同層次,采取不同審美趣味去觀照解讀作品,這就必然大大豐富了小說文本的內(nèi)涵和意蘊??茖W(xué)的道理是最簡單的,概括的越簡潔越好。而藝術(shù)不同于科學(xué),任何藝術(shù)品,能一眼看穿的簡單的東西,肯定價值不高;越復(fù)雜的東西越偉大,偉大的作品肯定是復(fù)雜的。某種意義上說,爭議越多的復(fù)雜作品,價值越高?!都t樓夢》既偉大又復(fù)雜,因為其復(fù)雜而偉大,因為其偉大而復(fù)雜。究其原因,這種“不寫之寫”正是表現(xiàn)其復(fù)雜性的重要手法和特質(zhì)。
再次,這種“不寫之寫”,可以隱蔽作者的傾向,多用于不便明說的婉曲隱微的貶抑之處,有含蓄委婉之妙,無一覽無余的刻露之弊?!盁o一貶詞,而情偽畢露?!盵4]劉姥姥的舉止確實引人發(fā)笑,開懷大笑是人性的體現(xiàn),薛寶釵善于以禮制情,不茍言笑,恪守封建禮教,有很強的自控能力,所以她沒有笑。在封建時代,對女性有分外嚴(yán)格的要求,如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笑不露齒,等等。這里顯然不是在贊揚寶釵的美德,似乎是在揶揄她的壓抑人性人情,含沙射影地曲折地抨擊她的老練、虛偽。對于迎春呢?也不是贊揚,應(yīng)該是輕微地批評了她的反應(yīng)遲鈍,麻木不仁,不夠靈敏,缺少年輕人的朝氣和活力。這種柔中有剛,綿中藏針的批評力度要比一般的描寫強得很多。誠如戚蓼生序《石頭記》云:“注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似譎而正,似則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詞,史家之多曲筆?!盵5]中國古代史家有運用春秋筆法,微言大義的寫作傳統(tǒng),小說《紅樓夢》作者熟讀經(jīng)史,又大膽加以移植,用來刻畫小說人物形象,收到強烈的藝術(shù)效果。福樓拜說過:“小說的傾向性越隱蔽越好。作家不應(yīng)該在小說中露面,就像上帝不應(yīng)該在自然界露面一樣?!盵6]這種“無為有處有還無”的“不寫之寫”應(yīng)該是隱蔽傾向性、提升藝術(shù)感染力的一種藝術(shù)描寫手法的創(chuàng)新。
最后,這種“不寫之寫”有利于通過對比、對照,表現(xiàn)人物性格,具有更高的藝術(shù)魅力。通過上述“香菱學(xué)詩”、“黛玉行令”、“劉姥姥逗笑”等幾個片段的描寫,通過“不寫之寫”,就把林黛玉的天真、熱情、善良、厚道、平等待人、誨人不倦,薛寶釵的城府、世故、冷漠、虛偽就表現(xiàn)出來了,還有湘云、黛玉的天真與迎春的麻木,也相得益彰。作者沒有明白說出,而是在深層次上加以暗示。其高明之處就在于,這種對比一般人不太容易看出來,對比的另一方有時并不直接寫明,很可能并未出現(xiàn);或者對比的雙方在時空上相距甚遠,另一方在另外的特定場合才會出現(xiàn)?!澳克惋w鴻,手揮五弦”,“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如果粗心大意,斷章取義,就會視而不見,渾然不覺。只有經(jīng)過通篇觀照,前后聯(lián)系起來,反復(fù)思考才會發(fā)現(xiàn)。這真正稱得上是“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其實正是“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但一經(jīng)點撥,讀者就會恍然大悟,有石破天驚之妙,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對比是確確實實存在的,這就是藝術(shù)創(chuàng)造,更是一種藝術(shù)的創(chuàng)新。誠如戚蓼生所云:“吾聞絳樹兩歌,一聲在喉,一聲在鼻;黃華二牘,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其技,吾未之見也。今則兩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牘而無區(qū)乎左右,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牘,此萬萬不能有之事,不多得之奇,而竟得之《石頭記》一書。嘻,異矣?!盵5]
說到這里,筆者不禁聯(lián)想到,清代初期著名詩人王士禎論詩標(biāo)舉神韻,創(chuàng)神韻一派,做詩講究“興會獨到”,“得意忘言”,繼承了唐代嚴(yán)羽、司空圖的詩歌主張,以“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為詩歌的最高境界。他主張清遠,淡遠,言近旨遠,味道在筆墨之外,能感覺到不一定能說出來。他追求一種美而有神韻的境界,語言清麗,清秀,含蓄雋永,意味悠長。我們閱讀一下他神韻說的代表作《再過露筋祠》:“翠羽明鐺尚儼然,湖云祠樹碧于煙。行人系纜月初墮,門外野風(fēng)開白蓮。”其主旨是贊美那位夏夜行路、寧可露宿野外、被蚊蟲叮咬、露筋致死而不肯借宿人家的小姑的高潔品格,全詩沒有片言只語涉及典故,更沒有一個字的褒揚,只是舉重若輕,用“門外野風(fēng)開白蓮”一句婉曲道出,啟發(fā)讀者的想象,表現(xiàn)詩人的感情流向。“白蓮”那種出污泥而不染的精神、品格和意象,不正是高潔少女的傳神寫照嗎?吟誦再三,詩人的贊美之情溢于言表。反復(fù)吟誦詩句,確實空靈雋秀,令人嘆為觀止。這就是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梢哉f,神韻派的詩歌比之《紅樓夢》的“不寫之寫”,確實有異曲同工之妙。換句話說,《紅樓夢》的“不寫之寫”正是神韻派詩歌理論在小說中的巧妙運用,由此可見當(dāng)時的文學(xué)思潮以及各種文體之間的相互影響。
綜合這一時期的文學(xué)思潮和文藝創(chuàng)作看來,這應(yīng)該是清初文壇上的一股帶有普遍性的文學(xué)現(xiàn)象,《紅樓夢》中出現(xiàn)這種“不寫之寫”,正是清代前期文學(xué)創(chuàng)作繁榮的標(biāo)志。這種“不寫之寫”,也是《紅樓夢》成為中國古代小說高峰的重要因素,又是《紅樓夢》永遠說不完的原因之一。比較而言,中國古代小說創(chuàng)作理論相對滯后,但清代前期,詩壇上王士禎的神韻說,袁枚的性靈說,沈德潛的格調(diào)說,翁方綱的肌理說等等,百花齊放,爭奇斗艷,生機勃勃,帶來文藝百花園萬紫千紅的新氣象;《紅樓夢》作者善于博采眾長,融會貫通,所以,《紅樓夢》只能出現(xiàn)在各種文學(xué)思潮相互碰撞沖擊,形成共鳴的清朝前期,她是時代的產(chǎn)物。
有前輩學(xué)者提出,《紅樓夢》中“將甄士(真事)隱去,用賈雨(假語)村言”是用諧音語言概括了小說特殊的藝術(shù)虛構(gòu)手法[7]。這一發(fā)現(xiàn)無疑是非常有見地的,是正確的。我以為,“將真事隱去,用假語村言”的特殊藝術(shù)虛構(gòu)手法,又可以表述為“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當(dāng)然包括了這種“不寫之寫”,鑒此,本文可以視為對前賢研究的一種補充和延伸?!都t樓夢》是說不完的,《紅樓夢》的藝術(shù)研究之路永無止境。“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北救酥?jǐn)以本文和紅學(xué)同道共勉。
[1] 葉朗.紅樓夢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7:115.
[2] 沈新林.假作真時真亦假——論紅樓夢的藝術(shù)虛構(gòu)手法[J].淮陰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6(4):747-754.
[3] 郭熙.林泉高致[M].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0:56.
[4]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58.
[5] 朱一玄.紅樓夢資料匯編[M].天津: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1985:515.
[6] 孟憲義.福樓拜1821—1880[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3:68.
[7] 談鳳梁.古小說論稿[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200-232.
[責(zé)任編輯 謝定均 位雪燕]
Non-beingMakestheTruthandtheTruthAsWellMakesNon-beingOn Not Writing Art inTheDreamofRedMansions
SHENXin-lin
(SchoolofLiterature,NanjingNormalUniversity,Nanjing210097,Jiangsu,China)
Through interpreting the texts ofTheDreamofRedMansionsin detail, the author cites several examples to show that there exists the writing art, Not Writing, in the novelTheDreamofRedMansions. Not Writing technique can activate the readers’imagination, enrich the work connotation and conceal the novelists’intention, which can promote the contrasting aesthetic value. Not Writing technique dates from the application of Wang Shizhen’s verve poetry theory to the novel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which accounts for the endless researches onTheDreamofRedMansionsto some degree. Finally, the author proposes that Non-being is a fictional writing technique that hides the truth purposely by means of some fake languages.
TheDreamofRedMansions; Not Writing; aesthetic value; verve poetry
2013-09-01
沈新林(1947—),男,江蘇如皋人,教授,長期從事古代小說和李漁研究。
I207.4
A
1673-9779(2013)04-046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