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照先生的?？彼枷?br/>——以其《文心雕龍》校注為中心

張霞云

楊明照（1909－2003），字弢甫，重慶大足人，畢生致力于中國古代文論及文獻研究，研究領(lǐng)域涉及《莊子》、《左傳》、《文心雕龍》等典籍，尤以對《文心雕龍》的研究聞名中外，被學界譽為“龍學泰斗”。楊先生從1931年始接觸《文心雕龍》到離世，歷時70余年，于“龍學”一門勤耕不輟，取得了許多凌越前賢的成就，其中用力最勤、創(chuàng)獲最多的當在校注方面，先后撰寫了四部專著，分別為1958年版的《文心雕龍校注》（古典文學出版社，以下簡稱《校注》）、1982年版的《文心雕龍校注拾遺》（上海古籍出版社，以下簡稱《拾遺》）、2000年版的《增訂文心雕龍校注》（中華書局，以下簡稱《增訂》）、2001年版的《文心雕龍校注拾遺補正》（江蘇古籍出版社，以下簡稱《補正》）。《校注》出版后，立即引起了海內(nèi)外的重視，臺灣世界書局、河洛書局、香港龍門書局相繼翻印或影印，日本著名漢學家戶田浩曉教授在《大安》雜志（1960年第12期）上發(fā)表《讀楊明照的〈文心雕龍校注〉》一文，謂楊氏“在校注上，發(fā)前人未發(fā)的卓見隨處可見”，并認為該書與“范注”（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一樣，“確是戰(zhàn)后乃至民國以來《文心雕龍》研究中不可多得的名著，這是誰也無法否認的。”［1］經(jīng)多年的發(fā)展增補，所出《拾遺》一書，更是后出轉(zhuǎn)精，勝義紛披，成為《文心雕龍》校注方面的扛鼎之作，出版后受到“龍學”研究者的高度評價，香港《大公報》曾發(fā)表文章專門介紹，認為解決了某些千古疑難，具有很高的學術(shù)價值，臺灣學者王更生認為“這是楊氏嘔心瀝血之作，在《文心雕龍》研究上，為后人樹立了一個新的斷代”，《拾遺》因此被國內(nèi)學者譽為“研究《文心》的小百科全書”，無愧為“譽滿中外的洋洋巨著”。［2］

楊先生在《文心雕龍》校注方面取得如此大的成就，是與他淵博的學識、豐贍的才力、學而不已的精神、知難而進的毅力分不開的，同時還得力于他腳踏實地的功夫和切實可行的?？彼枷搿１疚母鶕?jù)楊先生《文心雕龍》校注四書，立義選言，闡釋其?？彼枷搿?/p>

一 、精選底本，忠于底本

古書在流傳過程中會產(chǎn)生不同的版本，不同版本之間在文字上往往出入很大。校書者在眾多版本中精選一個較好的的本子作為工作底本，然后持眾本比對?？?，操作起來就比較省便。楊先生不滿某些出版機構(gòu)妄標底本以廣招徠，更反對權(quán)威專家所據(jù)并非好的本子，卻想當然的隨便題署。如范文瀾的《文心雕龍注》是當時最權(quán)威的著作，自稱“依據(jù)黃本（黃叔琳《輯注》本，也即養(yǎng)素堂原刻本）”，按理說不應有誤，然楊先生從其《風骨篇》“乃其骨髓畯也”之“畯”字，《通便篇》“嗅味睎陽而異品矣”之“睎”字，以及《序志篇》“圣人之難見哉”之“哉”字驗之，認為范注所依據(jù)的底本實為《四部備要》本（或翰墨園本），因為養(yǎng)素堂原刻本“畯”作“峻”，“睎”作“晞”，“哉”作“也”。范氏之所以有此疏忽，蓋其“錯認顏標，不曾一檢養(yǎng)素堂原刻之過”。其次，先生認為:“一經(jīng)選定，就應忠實于底本。即使是顯然有誤的字句，最好在校語中說明，絕不能信手雌黃，隨意更改。這才是嚴肅的治學態(tài)度，即對讀者負責，也對底本負責。”［3］楊先生本人在版本的搜羅整理上十分用力，對唐以下《文心雕龍》版本之已見與未見者都廣為搜羅，精心歸類，詳為勘對，對每種版本的收藏、來源、版式等情況都作詳細交待，并考訂它的鈔寫時間，指出價值所在。先生?？卑姹荆`存疑，常有發(fā)前人所未發(fā)的獨到收獲，如先生指出涵芬樓影印本非嘉靖本，而為萬歷七年張之象刻本，引起了學界的重視，后詹鍈等人即從此說。先生又指出錢允治跋文中提到的阮華山所見宋本實屬可疑，都具有注目之價值。

二、?？惫艜?，首重斷句

楊先生認為:“斷句正確與否，對原文的理解極有關(guān)系?！保?］15從而將標點看作校勘古書的第一道工序，如果標點使用不當，直接影響到文意和注釋，不可小視。如《時序篇》“盡其美者何乃心樂而聲泰也”12字，“范注”本，莊適《選注》本，趙仲邑《譯注》本，均于“何”下加問號，“也”下加句號。楊先生認為此12字乃緊承上文“有虞繼作，政阜民暇，‘熏風’詩于元后，‘爛云’歌于列臣”四句而來的贊美之辭，應于“者”下加逗號，“也”下加感嘆號，讀成“盡其美者，何乃心樂而聲泰也！”并引《史記》、《漢書》、《三國志》、《說苑》、《風俗通義》、《中論》、《世說新語》等書中“何乃”連文十例作為佐證，認為若“范注”所斷，則“搖曳語氣，便索然寡味矣?！贝撕笳查A《義證》亦列舉了古書中大量“何乃”連文的例證，王利器《校證》、祖保泉《解說》等都如楊先生所斷句，而且從語氣上琢磨，“盡其美者，何乃心樂而聲泰也！”確實勝于“盡其美者何？乃心樂而聲泰也?！毕壬f不無道理。

三、勘誤正訛，無征不信

楊先生認為，征事數(shù)典，是魏晉南北朝文人慣用伎倆，劉勰也未能免俗，在他的筆下，四部典籍，任其驅(qū)遣，婉轉(zhuǎn)自如，卻給讀者帶來了閱讀上的障礙。他要求校注《文心雕龍》一定要慎重而行，不能輕率隨意，否則以訛傳訛，貽誤無窮。舉例為證:《體性篇》“辭為膚根，志實骨髓”句，范文瀾注:“膚根，‘根’當作‘葉’”。先生按:

“膚根”于此，義不可通。該“根”為“葉”，恐亦非舍人之舊。《文子·道德篇》:“以耳聽者，學在皮膚；以心聽者，學在肌肉；以神聽者，學在骨髓?！薄痘茨献印ぴ榔?“不浸于肌膚，不浹于骨髓?！薄稘h書·禮樂志》:“夫樂本情性，浹肌膚而藏骨髓?！庇帧抖偈?zhèn)鳌?“仲舒對曰:‘……故聲發(fā)于和而本于情，接于肌膚，藏于骨髓。’”《抱樸子外篇·辭義》:“屬筆之家，亦各有病:……其淺者，則患乎妍而無據(jù)，證援不給；皮膚鮮澤，而骨鯁迥弱也?！苯杂萌梭w為喻，以“肌膚”、“皮膚”、與“骨髓”或“骨鯁”對舉，示其淺深之異。則此《贊》亦當如是?！侗骝}篇》:“觀其骨鯁所樹，肌膚所附。”《附會篇》:“事義為骨鯁，辭采為肌膚?！闭浴凹∧w”與“骨鯁”或“骨髓”對，則此處之“膚根”，當作“肌膚”，始合文意?！案弊稚w涉篇中兩“根”字而誤。

范文瀾將“根”改為“葉”，“膚葉”相連實不多見，又無旁證，恐立不住腳。楊先生通過大量的典故征引，得到?？鄙系耐庾C，又以本書《辨騷》《附會》兩篇作為內(nèi)證，層層畢剝，步步樹立，證明古人常用人體為喻，以“肌膚”、“皮膚”與“骨髓”或“骨鯁”對舉，示事物淺深之不同，從而斷定此處之“膚根”當作“肌膚”，結(jié)論是可信的。先生本著無證不信的精神，不妄下斷語，對文獻資料，又能信手拈來，常能取得?？鄙系氖斋@。

四、征事數(shù)典，務期翔實

校勘古籍，不管是引書還是引文，都應該細檢原著，不能因仍他說，否則會釀成大謬，貽誤后人。在楊先生以前，《文心雕龍》校注方面，最早有宋朝辛處信的《注》（已亡佚），后有明王惟儉《訓故》、梅慶生《音注》、楊升庵《批點》；清黃叔琳《輯注》是集前人校注精華的善本，在有清一代頗為稱善；范文瀾《注》后來居上，取精用弘，時有創(chuàng)見。楊先生認為，“專家、權(quán)威有關(guān)《文心雕龍》的論著，理應受到重視；但也不能盲目信從，因依其誤?！保?］21如《宗經(jīng)篇》“夫《易》惟談天……表里之異體者也?！标P(guān)于這段文字的出處，范注引“陳（漢章）先生曰:‘《宗經(jīng)篇》”《易》惟談天至表里之異體者也“二百字，并本王仲宣《荊州文學志》文。’”案仲宣文見《藝文類聚》三十八，《御覽》六百八。先生按云:

《類聚》三八引王粲《荊州文學記官志》無此文；《御覽》六百七所引者亦然。（《御覽》全書中引王粲《荊州文學記官志》止此一處）其六百八（此據(jù)宋本、鈔本、喜多本及鮑本）引“自夫子冊述”至“表里之異體者也”一百余字，明標為《文心雕龍》，非《荊州文學志》也。陳氏蓋據(jù)嚴輯《全后漢文》為言；范氏所注出處，亦系迻錄嚴書。皆不曾一檢《類聚》及《御覽》，故為嚴可均所誤。銅活字本《御覽》六百七于引《荊州文學記官志》一則后，即接“夫《易》惟談天……表里之異體者也”一百八十八字。既有錯簡，又脫書名，嚴可均遂誤為王粲《荊州文學記官志》中文耳。（《類聚》所引《荊州文學記官志》自“有韓荊州牧曰劉君”至“聲被四宇”三百二十八字，其文序贊俱全。若參入《文心》此一百八十八字，實不倫類。張溥《漢魏六朝一百三家集王侍中記》所輯錄之《荊州文學記官志》，既無此段。該書俱在，亦可覆按。）

先生細查原著，條分縷析，溯源討流，通過梳理得出結(jié)論:《宗經(jīng)篇》“夫《易》惟談天……表里之異體也”這段文字本自《文心雕龍》本身，而非王粲《荊州文學記官志》，并進而指出，嚴可均《全后漢文》由明銅活字本《御覽》致誤，陳漢章又因嚴氏而誤，范文瀾過信二手資料，不翻檢原著，信手迻錄，遂以訛傳訛。先生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精研覃思，鉤發(fā)沉伏，于此可見一斑矣。

五、附錄材料，貴在詳贍

在《文心雕龍》的文獻材料搜求方面，范文瀾、王利器、詹鍈等人，都只重典故征引、語詞溯源。楊先生認為，寫校語、作注釋，求其適當即可，不宜過繁，而纂輯附錄，則以詳贍為佳。因此，凡與劉勰《文心雕龍》相關(guān)的文獻資料，先生都旁搜遠紹，兼收并蓄，并精心梳理，提要鉤玄，分門別類，敘次井然，形成自己鮮明的特色。以《增訂》本為例，先生把整個“附錄”部分的文獻材料分為“著錄”、“品評”、“采摭”、“因習”、“引證”、“考訂”、“序跋”、“版本”、“別著”、“校記”等十項，這樣細致的分類是他人所未曾有過的。如王利器《文心雕龍校證》書末亦有“附錄”，卻只分為“著錄”、“序跋”、“雜纂”三項，而“雜纂”項實雜含了品評、采摭、考訂、引證等多項內(nèi)容，分類欠細致；其“著錄”一項只收了16種書，并無任何分類。楊先生則抄錄自《隋書·經(jīng)籍志》以下著錄《文心雕龍》之書共49種，不僅數(shù)量是王氏的三倍，而且具體分為入總集類、入別集類、入集部類、入文集類、入古文類、入詩文名選類、入雜文類、入子類、入子雜類、入文史類、入文說類、入詩文格評類、入詩文評類等13類，這種不同的分類方法“實際上說明了對待《文心雕龍》的不同眼光，又反過來說明了《文心雕龍》本身內(nèi)涵的豐富性與復雜性”，［4］為后人的“龍學”研究打開了新思路。又如“引證”項，先生輯錄自唐劉知幾《史通》以下運用、引申《文心雕龍》之著述者共141家，一一迻錄，并加按語，取材十分廣博，幾遍經(jīng)子史集四部，王更生贊曰:“明郭子章的《六語諺語序》、清曾廷枚的《香野漫鈔史類露布》，以及近人陳漢章的《論語微知錄》等，這些著作大多鮮為人知，或知而不見，或見而未用，先生皆能一一甄擇，取為‘引證’的內(nèi)容。識見之博，此為一般?！保?］先生所搜羅的文獻資料，為人們研究《文心雕龍》在歷史上的流傳和影響提供了一個全景視野，具有非常重要的價值。

六、歷久彌新，勤于校勘

沈括《夢溪筆談》說，校書如掃塵，隨掃遂生?！段男牡颀垺肥且徊苛鱾髁?400多年的名著，在輾轉(zhuǎn)傳抄過程中衍生了脫漏訛變等各種各樣的錯誤，盡管前人和時賢在這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楊先生仍以為“落葉尚未掃凈，還得再事點勘”。因此從大學時代直至耄耋之年，他孜孜不倦，時時弋釣，先后出版了《校注》、《拾遺》、《增訂》和《補正》等四部專著，增加校注之條目，補充校注之材料，訂正校注之闕誤，對許多前人所未觸及或不得其解的疑難問題，窮加考索，旁搜遠紹，常能發(fā)他人之未發(fā)，不斷超越前賢、完善自我，使自己的校注成果日臻完善。如《總術(shù)篇》“動用揮扇，何必窮初終之韻”句，向來不得其解，無人為之注釋，先生上下參稽，旁證博考，反復研求，校云:

此文向無注釋，殆書中之較難解者。何焯云:“‘揮扇’未詳?！焙萝残性?“按‘動用揮扇，何必窮初終之韻’二句未詳?！狈段臑懺?“‘動用揮扇’兩句未詳其義?！比环磸脱星螅嘤雄E可尋:二語既承上“張琴”句，其義必與鼓琴事有關(guān)?！墩f苑·善說》篇:“雍門子周以琴見乎孟尚君?！洪T子周引琴而鼓之，徐動宮、徵，微揮羽、角，初終，而成曲。孟尚君涕浪汗增欷而就之，曰:‘先生鼓琴，令人立若破國亡邑之人也?！鄙崛饲厕o，即出于此。如改“用”為“角”，改“扇”為“羽”，則文從字順，渙然冰釋矣。

先生認為，此句既承上“張琴”而來，其義必與鼓琴事有關(guān)，于是引《說苑·善說》篇為其出處，放之原文，果然文從字順，煥然冰釋，精彩紛呈矣。先生見識廣博，掌握了大量的文獻資料，關(guān)鍵時刻，能秘響旁通，召之即來，因此他能從文獻的引證中，得到?？鄙系氖斋@。清盧文弨《群書拾補序》說:“黃君云門謂余曰:‘人之讀書，求已有益耳；若子所為，書并受益矣！’”此真乃《文心》受益于先生矣！

［1］ 戶田浩曉.文心雕龍研究//曹旭譯［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289、285.

［2］ 曹順慶.文心同雕集代序［M］//青年的良師，學人的楷模·代序.成都:成都出版社，1990:頁碼.

［3］ 《文心雕龍》學會.文心雕龍學刊·第二輯［M］.濟南:齊魯書社，1984.

［4］ 張少康.文心雕龍研究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196.

［5］ 王更生.歲久彌光的“龍學”家——楊明照先生在“文心雕龍”上的貢獻［M］.臺灣:文史哲出版社，200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