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書,楊 婷
(西南民族大學彝學院,四川成都610041)
我國古代有關(guān)文獻的整理活動不外乎書籍的辨?zhèn)?、校正、編目、注解等方面,在此基礎上形成以??薄⒛夸?、版本為主的校讎學和以闡釋、注解經(jīng)典為目的的訓詁學。而在這些文獻整理活動中都存在著很強的功利性取向,表現(xiàn)在政府方面就是其文獻整理活動中有著明確的統(tǒng)一思想、壓制異端的政治目的,以整百家之不齊;表現(xiàn)在學者方面就是其文獻整理所有的“文以載道”、“述先圣元意”的現(xiàn)實功用,其典型的例子就是陸九淵的“六經(jīng)注我、我注六經(jīng)”。
兩漢的文獻整理活動對我國古代典籍的傳承起著奠基的作用,一方面中國的元典在這個階段寫成定本,另一方面,在兩漢學者將這些文獻寫成定本的過程中總結(jié)出了一套完善而又系統(tǒng)的文獻整理程式。在這些文獻整理活動中,其表現(xiàn)出來的功利性取向?qū)τ诤笫赖奈墨I整理活動具有很大的示范性影響。
《漢書》記載:“詔光祿大夫劉向校經(jīng)傳、諸子、詩賦,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太史令尹咸校術(shù)數(shù),侍醫(yī)李柱國校方技。每一書已,向輒條其篇目,撮其旨意,錄而奏之?!眲⑾蛩篮笃渥觿㈧Ю^續(xù)未成的事業(yè):“會向卒,哀帝復使向子侍中奉車都尉歆卒父業(yè)。歆于是總?cè)簳嗥淦呗浴!保?]對于整理書冊這些細枝末葉的工作為何關(guān)注有加,漢政府是有良苦用心的。
秦在統(tǒng)一了六國之后,雖然建立了強大暴力機器來保證統(tǒng)治層政策的實施,由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遺留下來的處士橫議的社會風氣的影響,當時的知識分子——儒生——經(jīng)常借經(jīng)典之名對政府的政策橫加指責、說三道四。對于這些儒生的聒噪,秦始皇甚為不滿,于是進行了一系列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統(tǒng)一活動,其中包括手段殘忍的焚書坑儒。眾所周知,秦始皇的這些基于暴力手段來進行思想文化統(tǒng)一的措施雖然堵住了儒生們的嘴,卻也將知識分子推向了秦王朝的對立面,并由此產(chǎn)生了惡劣的影響,可以說其“焚書”的文獻政策是失敗的。章碣詩“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①就是對其的諷刺。
汲取秦始皇的教訓,西漢的文獻政策是寬松的,甚至是政府鼓勵的,包括惠帝“挾書令”、武帝獻書令,直至前述讓“劉向、劉歆父子校書”詔書的出籠。東漢政府對于校書的熱情更是有加無減,皇帝甚至親自參加了討論文獻版本及解釋的白虎觀會議。寬松的文獻政策下,經(jīng)過幾代學者們的努力中華元典得以寫定、集結(jié),而熹平石經(jīng)就是其文獻整理成果的一個真實寫照。對于漢政府來說,元典的集結(jié)、經(jīng)典文本的厘定不過是意識形態(tài)統(tǒng)一的副產(chǎn)品,借厘定經(jīng)典的文本來統(tǒng)一思想、控制與籠絡知識分子才是其根本目的。在中國歷史上,糾纏中國文獻史近兩千年的“古今文之爭”為漢政府寬松的文獻政策實施之初衷做了很好的詮釋:古今文之爭不僅是對于傳世經(jīng)典文本的爭執(zhí),更代表著兩種施政理念的對立,其中的沖突與矛盾決定著政策的實施。經(jīng)典文本的厘定及解釋只是表達施政理念的工具,其原文、原意之究竟反而成為次要的東西。
為大一統(tǒng)的王朝提供理論支持、借統(tǒng)一文獻來統(tǒng)一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作為一個政府政策來講,與直接的焚書坑儒相比其功利取向還是隱形的、不易被時人所察覺的。而緊隨兩漢的魏晉南北朝對于文獻整理的重視,其功利性取向則是直接表露的。
作為中國歷史上一個特殊的階段——三國、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特點就是王朝對立。從三國開始的王朝對立,為了在斗爭中取得有利地位正統(tǒng)問題被分外的關(guān)注。在爭奪政治統(tǒng)治權(quán)的斗爭中,反映在思想文化領域就是對于中華文化繼承者身份認同的爭奪。當時的社會風氣認為文獻圖籍的擁有就是中華文化正統(tǒng)所在的表現(xiàn),為此當時的各個王朝的統(tǒng)治者對文獻的收集整理皆不遺余力?!端鍟そ?jīng)籍志》記載,東晉義熙十三年,劉裕攻進長安,曾嘲笑北魏藏書之少:收其圖籍,府藏所有,才四千卷![2]難怪后世的胡應麟感嘆道:圖籍廢興,大概關(guān)系國家氣運,豈曰小哉?[3]
雖然各朝對于文獻收集整理很是用力,但是由于其為爭奪文化正統(tǒng)而服務,其功利性目的太強而導致大多成為無用功。以北魏為例,道武帝時期即“詔求天下遺書,秘閣所無者加以優(yōu)賞”。后來的太武帝、文成帝、孝文帝、宣武帝、孝莊帝、孝武帝時期,政府皆有收集圖籍、整理文獻的行動。甚至還有《眾文經(jīng)》、《甲乙新錄》、《魏闕書目錄》等成果問世。然而隨著爾朱兆入洛陽、北魏在內(nèi)亂中衰落,大部分官藏圖書毀于戰(zhàn)火或散落民間,直到最后“才四千卷”。
這些用于顯示文化續(xù)統(tǒng)的文獻長時間藏于秘閣,其作為書籍被閱讀利用的機會是十分有限的。況且政府長時間收集整理的文獻,隨著王朝的衰落一旦付之東流。長時間收集整理文獻似乎就是為了在戰(zhàn)亂來臨時集體銷毀掉它們,這樣的悲劇在隨后的隋朝、唐朝一再上演,到了明朝、清朝時期,這就不再是歷史的玩笑,而成了歷史的真實。其代表就是清乾隆時期編纂《四庫全書》。在編纂《四庫全書》這個前所未有的浩大文獻整理工程中,被清政府認為不利于其統(tǒng)治的書籍被大量銷毀:對于抗清學者諸如錢謙益、屈大鈞、呂留良等人的作品及其他文獻中凡有“悖妄”、“輕浮”、“明季惡習”者,皆明令禁毀。[4]
總之,在政府主導的文獻整理活動中,政府在保存與搶救珍貴文獻的同時,在其強烈的功利性取向主導下也對文獻的整理帶來了很大的消極影響:一方面是書籍的收集、整理隨朝代興衰而聚散,文獻破壞嚴重;另一方面就是政府在文獻的收集、整理過程中,為政治服務的價值取向?qū)е聦ξ墨I的解讀、整理、取舍存有偏見,這些偏見導致部分珍貴文獻被扭曲,甚至被銷毀。
不僅在歷代政府主導的文獻整理活動中存在著很強的以“整百家之不齊”為代表的政治功用,在私人學者的文獻整理活動中很強的功利性取向也存在著,其典型代表就是“我注六經(jīng)、六經(jīng)注我”思想的高揚。
學者馮友蘭曾把中國哲學分為子學時代和經(jīng)學時代:經(jīng)學時代學者“有無新見,皆依傍古代即子學時代哲學家之名”[5]。這個劃分與中國古代史常識有矛盾,若嚴格按照馮友蘭的定義,經(jīng)學時代從孔子就已經(jīng)開始了,因為孔子宣傳自己政治主張大多并不是直接提出自己的觀點,而是以《尚書》、《詩經(jīng)》等上古文獻中的表述為自己立論,用文、武、周公等先代政治領袖為自己代言。這樣的表述在論語里比比皆是:他不是在宣傳自己的主張,而是在“述先圣元意”。這與孔子的生活時代及個人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
春秋時期周天子權(quán)威不再、諸侯起而爭霸,面對禮樂崩壞的社會現(xiàn)實孔子提出“克己復禮”的主張,希望用禮的約束來安定混亂的現(xiàn)實。其實踐就是他以“微言大義”為標準而進行的一系列的文獻整理活動,其代表就是刪定《詩》、《書》和據(jù)魯史而作《春秋》??鬃油ㄟ^點校、解讀這些上古文獻,表達了他明確的價值取向。在對于堯、舜、禹、文、武、周公等先代政治領袖的頌揚與膜拜中,寄寓著孔子強烈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通過對明君賢臣的禮贊和對于暴君庸臣的鞭撻,把政治的合法性演繹為道德上的說服力。以孔子作《春秋》為例:《春秋》的作用不只是記錄歷史,更多的是微言大義、在褒貶中表達作者的政治觀念,有時為了尊周甚至不惜篡改史實??鬃印爸艺咂湮┐呵?,罪我者其惟春秋”,在這種道德化的歷史中,歷史不再是一個過去的事件,而是成為普遍為社會成員所認同的價值判斷,從后來的“春秋斷案”我們可以看到這種認同在整個社會意識領域內(nèi)化到了何種程度。如孟子所說不能“以辭害志”,記載文獻的“辭”如果妨礙了自己的政治宣傳目的,無論真假曲直似乎都應該棄而不顧的。
可以說在孔子的文獻整理活動中,“述而不作”是其指導思想。對于古文獻內(nèi)容的“述”,即刪或留完全服務于其政治宣傳目的,特別是傳說中孔子刪詩、書的篇幅,竟達到了驚人的地步。這些傳說的真假且不追究,對于孔子為了其政治理念而對歷史事件或人物而故意扭曲史實給予贊揚或是貶低,則是沒有疑問的,其功利性取向所造成的傷害主要在于對古文獻的“刪定”,而在另外一些學者私人的文獻整理活動中,其功利性傷害則主要在于“述先圣元意”的價值取向之上對于文獻的解讀。借鑒馮友蘭的“經(jīng)學時代”的概念,這樣的功利性取向可以表述為:在提出某一觀念時,熱衷于從經(jīng)典中、從先圣們的言行中去尋找根據(jù),有時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古已有之”,不惜曲解古籍。
依傍先圣言論來提出自己的觀點以增強說服力,這樣的做法本來無可厚非,但是在學者們“我注六經(jīng)”時其歸宿不是真正的闡釋經(jīng)典,而是為了讓“六經(jīng)注我”,這種過分的功利性取向就值得商榷。極端的例子就是康有為的《新學偽經(jīng)考》和《孔子改制考》,為了“托古改制”康有為不惜捏造史實,以得出“孔子托古改制”等荒誕的言行。
歷代經(jīng)學大師的“我注六經(jīng)”,大都如鄭玄所說“述先圣元意”[6]。解讀經(jīng)書為的是探求古圣賢的思想,為的是在經(jīng)典中找到“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方法。對此,宋代經(jīng)學大師朱熹的理論有著普遍的代表意義。
朱熹十分推崇孔子述而不作的文獻整理觀。述,就是借助整理文獻、借助對于經(jīng)典的注解、詮釋來闡發(fā)思想的創(chuàng)作方式,朱熹正是對于它的利用而構(gòu)建起了他的理學體系。
在朱熹看來,詮釋與解讀經(jīng)典需要經(jīng)過三個境界,就是:理解經(jīng)文原義——理解圣賢原意——讀者所悟之意。對于經(jīng)文原義和圣賢原意,朱熹說“唯文本本意是求,則圣賢之指得矣”。本文原義、圣人原意都應求解,而且正是通過對經(jīng)典文本的理解來認識和理解圣人。張舜徽在《中國文獻學》中論述道:文獻整理工作就是使雜亂的資料條理化,文字通俗化、明朗化?;谶@樣的認識,我們認為朱熹的觀點是完全可取的,但是他又說“借經(jīng)以通乎理耳,理得則無俟乎經(jīng)”,在這里,因為經(jīng)典中蘊含著“天理”,解釋經(jīng)典就成了通“天理”的手段和途徑。這個解釋歸到最后就是“讀者所悟之意”,就是解釋者的主觀體會:“從淺近平易處理會,應用切身處體察,漸次接續(xù),便能領會其無窮之意趣”。[7]
朱熹的“悟”,又回到了個人經(jīng)驗的起點。經(jīng)典文本是一樣的,而個人由于經(jīng)驗的不同對于文本的解釋是有出入、甚至是相互矛盾的,就像對論語“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②句,不同的句讀有著對立的表達意義,而朱熹為代表的文獻解釋的觀點并不能有效解決這個問題。我們知道,文獻的整理過程就是復原文獻真實的過程,而恢復文獻的原文和作者的原意是為了保證被記載的歷史內(nèi)容的真實性和客觀性、保證作者真實思想在后世的傳達,在“六經(jīng)注我”的觀念里,“對于文獻的復原”是很難實現(xiàn)的。
政府層面來說,對文獻進行或明或暗的管制以為其政治需要服務,無論是對于當時代不利于其統(tǒng)治的文獻傳播的限制,還是對于尚存遠古文獻的文本方面的爭論和解釋的扭曲,在中國自秦以來的各朝代都存在著。功利性取向驅(qū)動下,這些限制、爭論和扭曲對于文獻保存、整理、解讀所造成的傷害都是非常嚴重的,而為了達到維護其統(tǒng)治階層利益的目的,政府對此并不以為然。
同時,在孔子“學而優(yōu)則仕”的積極入世思想鼓勵下兩千年來中國的私人學者們對于古文獻的整理、解讀方面的“學問”也大都是抱著很強的功利性目的而進行的:其文獻整理和解讀并不僅僅是鉆研學問或閑暇消遣,而是要在整理和解讀中借助經(jīng)典之名闡發(fā)自己的政治理念、為自己的主張辯護,這與我國古代文人、儒士的性格是相符的。所謂“究天人之際、成一家之言”,或得志或失意的文人對于“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的追求則是一樣的。在這樣功利性的價值取向上而進行的文獻整理和解讀,其“六經(jīng)注我、我注六經(jīng)”思想之存在就不再讓人感到費解和疑惑,與此同時,在他們的文獻整理活動中也就難免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而給文獻真正的整理、解讀帶來干擾。
無論政府、還是私人學者在進行我國古代文獻整理活動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這些功利性取向歸根結(jié)底表露的還是“求真”與“實用”的關(guān)系。我們不贊成空做紙上功夫,比如梁啟超的觀點把文獻學定義為史料學,對于文獻學的建設和發(fā)展就有著積極的促進作用。
學以致用沒有錯,只是在用的過程中不能扭曲了文獻。在涉及古籍文獻整理的活動中,不能任由需要來處置文獻的文本、對其內(nèi)容做主觀的取舍,甚至湮沒、銷毀不利的文獻。更不能置事實于不顧,以“六經(jīng)注我”的方式來任意解讀文獻。可以看出,不論康有為的從政理念如何,他代孔子立言、借扭曲經(jīng)典來為自己變法行為辯護的做法不僅沒有得到同情,反而招致了當時士大夫的集體抵制。急功近利的做法是并不可取的。如果人人都像康有為那樣隨意歪曲經(jīng)典,在解讀中把經(jīng)典搞得面目全非,對于我國古代文獻的整理、保存、利用必定是一場災難。
注釋:
①出自唐代詩人章碣所作《焚書坑》。全詩為:竹帛煙銷帝業(yè)虛,關(guān)河空鎖祖龍居??踊椅蠢渖綎|亂,劉項原來不讀書。
②語出《論語·泰伯》“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句:原文既可以斷句為“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又可斷句為“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而這兩種斷句,解讀出的意思是完全相對立的。
[1]班固.漢書·藝文志[M].北京:中華書局,1962.1701.
[2]魏征.隋書·經(jīng)籍志[M].北京:中華書局,1973.907.
[3]轉(zhuǎn)引自高俊寬.從校讎學到文獻學:中國文獻學理論認知的軌跡探討[J].圖書情報工作,2002,(10):118.
[4]王俊杰.文獻學概論[M].寧波:寧波出版社,2006:58.
[5]轉(zhuǎn)引自王國強.漢代文獻學的特點及其對漢代學術(shù)的影響[J].鄭州大學學報,2005,(2):29.
[6]范曄.后漢書·鄭玄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5.1209.
[7]潘德榮.經(jīng)典與詮釋——論朱熹的詮釋思想[J].中國社會科學,2002,(1):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