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聲敏
試論訟師秘本折射的儒家法文化
——兼論官方對訟師的態(tài)度
朱聲敏
中國古代社會以儒家思想為主導,法文化亦以儒家思想為統(tǒng)攝。訟師受古代法文化的耳濡目染,自然深受其影響。從流傳至今的訟師秘本看來,其中折射出相當強烈的儒家法文化,表達了對人們謹慎對待訟事的勸誡以及寫狀作文準情酌理,注重以情理聳動司法官員。訟師秘本展示出的訟師形象與官方表達并不一致,從一定層面上反映出訟師的存在對社會的發(fā)展具有一定正面意義。
儒家;法文化;訟師;訟師秘本
訟師秘本是指古代訟師私家撰述的職業(yè)手冊,“是訟師智慧的結(jié)晶,是訟師行業(yè)理論與技巧的規(guī)范化、定式化、書面化的表現(xiàn),是訟師手段、技藝得以傳承的重要載體”。[1]訟師秘本在1990年代方才進入法史學者的研究視野,目前“國內(nèi)相關研究不僅起步較晚,而且研究的深度、廣度均顯不足”。[2]眾所周知,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這是歷史唯物主義最根本的原理。訟師生長于儒家思想占統(tǒng)治地位的古代社會,其對古代法文化耳濡目染,自然深受其影響。從流傳至今的訟師秘本看來,其中折射出了相當強烈的古代法文化,對此,鮮有學者論及。筆者將自己粗淺的研究撰成文,以求教于方家。
儒家法文化最大的特點、最根本的追究就是“無訟”。英國著名的漢學家李約瑟認為:“古代中國人在整個自然界尋求秩序與和諧,并將此視為一切人類關系的理想?!盵3]“無訟”即為這一理想在司法領域的同義詞。
從社會結(jié)構(gòu)而言,中原國家形成于原始社會末期,在這一過程中,氏族內(nèi)部的血緣紐帶并沒有被割斷,而是隨著新的社會組織模式的確立而進一步加強。于是,國家形成后,家是國的縮微,國是家的放大,國政源于家務,行政領袖視同家長。既然君是君父,官為父母官,訴訟也自然成了“父母官訴訟”——法官審案如同父母申斥子女的不良行為,調(diào)停兄弟姐妹之間的爭執(zhí),以重建和諧秩序。同時,在中國古代,小農(nóng)經(jīng)濟一直是社會經(jīng)濟的主導形式,在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條件下,“農(nóng)民只有靠土地為生,土地是不能移動的,作為土地的地主也是如此”。[4]人們世世代代生于斯、長于斯,形成了一個“鄉(xiāng)土社會”。在這樣一個由血緣、地緣結(jié)成的封閉的社會中,一旦有了糾紛,人們自然也要以和氣為重,重視對和睦關系的維護。
從思想哲學而言,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一個包含許多互相對立、互相沖突的價值觀念的龐大體系,在其中,“以儒家的價值觀念居主導地位”,[6]儒家倫理哲學即以社會和諧為基本的價值理想。所謂的“和諧”,就是以“天人合一”、“萬物一體”之“和”為最高境界,倡導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的和諧相處,孔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雹俪鲎浴墩撜Z·學而》。在社會關系的領域,中國古代的和諧觀念演化為一個具體的原則——無訟。無訟是和諧的社會在司法上的要求和反映。或者說,無訟是和
諧在司法上的一個轉(zhuǎn)用詞,“其意蘊和旨趣是一致的”。[5]儒家倫理對禮的倡導在于建立一個沒有法律、沒有紛爭、和睦相處的社會。是故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雹俪鲎浴墩撜Z·顏淵》??梢姡粻?、無訟一直是儒家的理想境界,為了實現(xiàn)這種理想境界,地方官員以勸訟、止訟、息訟為宗旨的調(diào)解成為傳統(tǒng)中國最常見的司法形式。
根據(jù)無訟的邏輯,官員往往將訴訟視為“風俗日薄,人心不古,惟己是私”[6]的表現(xiàn),他們會經(jīng)常發(fā)出告示,告誡百姓不要輕易提起訴訟。如被稱為“圣人”的王守仁巡撫江西時就發(fā)布《廬陵告諭》,曰:“廬陵文獻之地,而以健訟稱,甚為吾民足羞之……今與吾民約:自今非有迫于軀命大不得已事,不得輒興訶;興詞但訴一事,不得牽連,不得過兩行;每行不得過三十字,過是者不聽;故違者有罰,縣中父老,謹厚知禮法者,其以吾言歸告子弟,務在息爭興讓。嗚呼!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破敗其家,遺禍于其子孫;孰與和巽自處,以良善稱于鄉(xiāng)族,為人之所敬愛者乎?吾民其思之。”[7]
這種無訟、息訟的思想,在訟師秘本中不乏體現(xiàn),高明的訟師絕對不會興訟、健訟,他們往往未雨綢繆,預料到訴訟的后果,從而勸說人們不要輕易涉訟。如《驚天雷》就勸告人們:“訟之一道,身家所系,非抱不白之冤,不是戴天之仇,切戒輕舉,以貽后患。若睚眥之隙,牙角之非,切宜暫退一步,少忍片時,自然風恬浪靜,海闊天空,不至裸體受刑,傾家蕩產(chǎn)矣。慎之慎之。”[8]另一訟師秘著《曹雪案鳴冤律》也說:“凡興訟,務宜量力而行,不可妄置異說,枉法煎民。一時告狀容易,他日受刑難當。凡作狀之人,甚不可茍圖一時潤筆之資,飄空望砌,妄陷生靈,致兩家蕩業(yè)結(jié)仇,大小驚慌不寧。眼前雖得錢度活,而自己方寸有虧,陰騭損壞?!盵9]《新鍥蕭曹遺筆》卷首《詞家體要》也提醒人們在告狀之前必須三思而行,對訴訟的苦難和后果要有思想準備,“不可顛倒是非,變亂曲直,以陷人于非罪也”。[10]由以上這些摘錄可見,越是洞徹世情的訟師,對于訴訟越是謹慎小心,他們反復告誡人們不要逞強好訟,遇事要冷靜忍耐,先窮盡其他救濟方式,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提起訴訟,否則貽害無窮。如果將這些訟師的勸誡話語與官方勸誡訟爭的文本對照起來,可發(fā)現(xiàn)二者的旨趣如出一轍,這足以說明儒家法文化對訟師的影響之深。且過些話語出自訟師之口,相較政府官員的說教更容易令百姓接受。
特別值得指出的是,從現(xiàn)存訟師秘本中,不但能找到訟師精英勸誡人們不要輕易涉訟的教條,還能發(fā)現(xiàn)訟師對訟學具有非常深刻的把握,這種把握與儒家無訟的理想可謂“心有靈犀”、“心心相印”。如明代湘間補相子在《透膽寒自敘》中告誡人們:
“讀書不讀律,治術非堯舜之資也。讀書專讀律,終身以蕭曹之技也。以蕭曹為角勝之書,則不必讀;以蕭曹為致平之書,而與治理,則未始不同于堯舜之書也。蕭曹之書同于堯舜書,不可不讀。士君子已欲與天下共繩于法度之中,不越于禮義之外,安得不以蕭曹之書補禹禮、周誥、孔論綱綸也哉。于是讀之之深,貴不恃其智,不害其和,不傷其元,不媒其氣者,善讀其書者也?!盵11]
這段話含義非常豐富,作者開宗明義,指出蕭曹之學為堯舜之資所不可或缺,是達到儒家理想的堯舜社會的必要手段,提出“蕭曹之書”為“致平之書”,強調(diào)其構(gòu)建“和諧”社會的重大作用,并將其提高到與“堯舜書”同等的地位以“補禹禮、周誥、孔論綱綸”;絕對反對人們以蕭曹之書“為角勝之書”,即反對人們憑借訴訟之術王興訟好斗。此話將訟學提高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發(fā)前人所未發(fā),對世人有醍醐灌頂之功效。
自古及今,官方對訟師的表述均是負面的,似乎訟師就是“以曲為直,以是為非,騙取財物,殆以萬計”[12]的小人。比如,清代名吏劉衡就說:“民間些小事故,兩造本無訐訟之心。彼訟棍者暗地刁唆誘令告狀。迨呈詞既遞,魚肉萬端,甚至家已全傾,案猶未結(jié)。且有兩造俱不愿終訟,彼此求罷,而訟師以欲壑未盈,不肯罷手者,為害于民,莫此為甚?!盵13]不但《大明律》、《大清律例》專門列有對付教唆詞訟者的條款,不少官員還公布了嚴厲打擊訟師的公示,如清朝咸豐年間的地方官牟述人曾發(fā)布如下告示:
(訟師)潤筆而攫其金,抗顏無愧,下井而投之石,舉手何勞……刀筆托斯文之末,學者心傾巧出,機關顛倒六州之鐵,暗通線索,搜羅兩國之金……自示之后,如敢仍此不法,實憎其化鳩之目,莫改其見獵之心,按名悉予嚴拏,照律定行重究。②參見[清]牟述人《牟公案牘存稿》,咸豐壬子西湖公寓開雕本。
的確,訟師群體良莠不齊,其中有許多為非作歹、無恥之尤的社會渣滓,但也不乏行為正派、堅持道義的社會棟梁,其對社會發(fā)展進步所起的積極作用,絕不應被忽視。清人王有孚曾將訟師與訟棍區(qū)別開來,他將“彼播弄鄉(xiāng)愚,恐嚇良善,從而取財者”稱為“訟棍”,認為“訟棍必當懲,而訟師不必禁”。[14]暫且不論訟師“代做詞狀,摘伏發(fā)奸”對和諧社會的積極作用,光是訟師勸人不要輕易涉訟這一點就足見訟師有功于世。
中國古代法律又被稱為“情理法”,司法官員斷案聽訟準情酌理是中國古代法文化的又一大特點。學界普遍都認為情、理、法的沖突和整合貫穿了中國古代每一個法律實踐活動?!胺ā笔侵赋晌姆ǎ呛沃^“情”,何謂“理”?目前學界仍沒有統(tǒng)一的看法,日本學者滋賀秀三的意見影響頗大,他認為情理是情與理的連用,如果將兩個字分開,“‘理’是指思考事物時所遵循的、也是對同類事物普遍適用的道理”。[15]他指出“情”前綴先具有“情節(jié)、情況等事實關系的含義”,也常指“活生生的平凡人之心”,并且,“情”字在情誼那樣的場合,還有“人與人之間的友好關系的含義”。[15]筆者以為,滋賀先生的“理”大體上可以等同于我們?nèi)粘Kf的“天理”;“情”既指人們的同情心,也指案件的來龍去脈,還可指地方風俗習慣。
盡管眾說紛紜,但眾多學者基本都承認情、理,本質(zhì)上與儒家的“禮”具有一致性,因為禮之產(chǎn)生,本于人的生理性情,出于對人的生存欲望和人的天性的把握。從董仲舒的“春秋決獄”開始,儒家知識分子便有意識地利用情、理作為增加法律柔韌性的手段,以使天理、國法與人情三者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對此,梁治平指出:“當法律制度的設計因為種種原因不能達致‘善’的結(jié)果,就需要依儒家經(jīng)典學說采取變通的辦法?!盵16]于是,能否將情理與法三者相融為一爐,往往是世人衡量法官是否稱職的重要標準,所謂“律亦情理兼盡,無絲毫偏倚耳”。[17]官方一方面強調(diào)“定罪貴乎按律”,另一方面要求“折獄貴乎得情”。[18]在情與法之問尋求一種平衡,而且強調(diào)國家法律的運用必須令人心悅誠服,“國家之大法,曰律。律者,緣情準理以服人心”。[19]而且在儒家思想取得社會的統(tǒng)治地位之后,儒家倡導的情、理還是高于法的判決原則,對司法官員的聽訟斷獄起著潛移默化的引導作用,在無律文可依的情況下,還具有西方法語境下“法理”的效力,可以直接寫作判詞,成為具體案例的臨時制定法。
在這種文化的浸潤下,訟師們的遣詞造句無不想方設法“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剁砉P肯綮》開篇即指出,“肯綮者何謂?總會之處,即要訣是也。蓋人情事理,浩瀚散漫,實皆有至要存焉”,要求訟師處理訟案以追究人情事理為關鍵?!埃ū緯╀涬m二百余首,蓋皆協(xié)當時限字之制者,而人情、律法,具備焉。熟此而能精之,則法家之要訣已在于我。遇事而裁應之也,有如燭照而龜卜之矣,故名曰肯綮?!盵20]《透膽寒》作者也在《自敘》中說:“于命題之意,皆世必有之事,而其措筆運詞皆必致之情,不悖于事,則理易見而律自當矣?!盵11]“整個封建司法制度是以天理為依據(jù),以國法為準繩,以人情為參考,將三者糅合起來作為共同司法準則,這也就決定了訟師能且只能在天理、國法、人情的組合中尋找能打動甚至左右司法官員的突破口,從而達到助訟獲勝的目的。”[21]
訟師精英們對“情”的運用,主要表現(xiàn)在兩方面:其一,極力渲染己方言行端正、遭際可憐;其二,極力突出對方行止乖戾甚至惡貫滿盈,以博取法官之同情。如《強奸殺命事》一狀寫道:“兄故,嫂厶守制,撫育幼侄厶。鄰豪厶貪姿謀娶,見嫂不從,厶日,統(tǒng)牙爪厶,強將財禮登門壓受,嫂急,服毒。毒發(fā)腹痛,叫鳴鄰族,厶知證。即晚身故,拋棄幼侄,號呼凄慘,情極可憐。似此豪橫,非惟草芥人命,抑且掃滅風化。哀乞剪。告?!盵20]告狀首先寫了孤兒寡母的凄苦,然后在人威逼之下服毒自盡,“毒發(fā)腹痛”,“拋棄幼侄,號呼凄慘”,令人不得不起同情之心。對此形成對比的是鄰豪統(tǒng)領爪牙“強將財禮登門壓受”,已讓閱者義憤填膺,再輔之以“非惟草芥人命,抑且掃滅風化”的評論,法官于情于理都不可能不受理案件,而在感情上或許也已經(jīng)有所偏向。類似的還有《欺奸謀殺事》一狀,先列出對方“飲酒撒撥,侮辱街坊。謀夫奪妻,奸嫂活離。獸行異常,非天莫剿”的惡行,將一個慣常的市棍形象刻畫出來,再控訴其“窺妻姿色,瞰身日往市生理,晝夜逼奸,身妻死拒不從,挾忿尋非”,終至于帶領惡棍,將己方“擒身毒打”,至于生命垂危,妻聞奔救,遭到“碎裩折肢”、“拆房破釜”。[20]被告之惡毒,實令人發(fā)指,估計法官閱畢也會怒發(fā)沖冠。另有《為素行不法,叩緝嚴究
事》的告狀也相當精彩,其詞曰:“緣民族孽△幼年父故母出,后來不務正業(yè),東游西蕩,屢次督責,不聽教訓。近來風聞黨惡為匪,民屢尋捕送究不獲。民思無奈,只得稟叩仁廉作主,償差嚴緝法究,以免族玷鄉(xiāng)害,沾恩不淺。上告?!盵22]全狀不到六十字,便讓被告的為非作歹與己方的孤弱無奈淋漓紙上,以此達到“聳動”法官、先聲奪人的效果。
“以情動人”不但是原告的策略,也是被告反駁的策略。如有《溺妾逐妻事》一文,是妻子告小妾奸淫而請人作的“答辯狀”,先曰自己“過門二十余載,向無間言”,道出了己方的忠貞賢惠,接著筆鋒一轉(zhuǎn),以“今因溺愛寵妾,遂成反目,指姐奸淫,打逼逐離”之語道出小妾的囂張奸詐,再繼續(xù)對案情進行常理推測,曰:“姐恪守婦訓,鄉(xiāng)族厶等可審。且青年已無邪行,老邁何至污淫?且與妾同居,又肯容人出入?設伊族有淫棍,何不奸伊艷妾,偏又淫姐老婦?寵妾誣妻,情理難容?!盵20]情理結(jié)合,非常好的反駁了對方。另一案中,鄉(xiāng)民傾訴被訟棍誣告,將訟棍稱為“虎棍”,將其盤踞之地稱為“虎穴”,描述了前后被勒索幾千文錢的經(jīng)過,其中寫道“切思民肉無多,難供虎飽,殊拂虎欲,反捏私操軍器,謊稟駭然”。[23]再有一狀寫受害方侄子被衙役誣陷,其情狀是“慘被龍明珠平空串帶枷犯捕役熊彪等,蜂擁民家,棍指侄為賊,穿房入室,搜搶衣物,再得傾柜倒甕,網(wǎng)落塵飛,鎖詐錢票,追得雞飛狗走”,將被告的兇神惡煞描繪得入木三分,既而又曰:“可憐民侄受衛(wèi),良家子弟,受此誣陷,鎖押賊籠,手栲腳鐐,瘠極慘極”。[24]令人頓起憐憫之心。
對“理”的運用,主要是在詞狀中極力喧染儒家禮教,加深對方的罪惡,以“引導”法官作出不利于對方的判決,這種例子在訟師秘本中俯拾皆是。如一例“違序奪繼事”,兄死無后,其寡聽從族長摘侄入繼,但弟為謀奪家財,非要以自己的兒子為嗣。于是訟師替寡婦代言,指出弟年且四旬,唯有一子,倘若以子入繼其兄,則按照儒家禮法,“是有子強為無子,應繼反作孤魂。倫序顛越,律法何存?”[20]另一例《瀆倫傷化事》,光從告狀題由便可知訟師指責對方違法儒家禮教。該案中原被告已有婚約,但被告“貪接禮儀,掯不于歸”,縱其侄與女通奸,致懷胎孕,暗地生兒,“鄉(xiāng)鄰吐罵,丑不可言”。然后擺出禮教斥責對方“以兄淫妹,罪逆滔天”,道明己方“身家世守清白,污辱難受。乞嚴拷究罪給財,容弟另娶,庶風俗少端”。[20]《貪財易聘事》告狀中男女雙方原有婚約,但女方家長欲攀附高枝而悔婚,男方則告狀曰:“婚姻事由父母、祖父母,律法照然。原厶既有回書許聘,父又受禮定盟,豈應奪財悔易?乞斷追端化?!盵20]
有時候,當事人對案情并無十分的把握,提起訴事更無勝算,但是經(jīng)訟師操作,以儒家綱常為武器,就會輕松占據(jù)上風。如一件《謀命奪妻事》,據(jù)控方稱淫豪奸其嫂,逐兄流亡于外,后與嫂陰謀,害兄暴亡,再乘夜密殮??胤綘钤~中寫入了“況又強奪宗妻,兼更難掩”之語。[20]中肯地說,兄是為何而死,無憑無據(jù),“故不可硬說,只以奸情而指其謀,則撿之無傷,招亦無罪”,然既已告其強奪宗妻,則“在彼奸奪宗妻之罪,重于我矣”。[20]
如上述,情理法三者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密不可分、相互渲染、互相依托,高明的訟師深窺此道,寫作狀詞都力爭將三者緊密結(jié)合,以各種手段打動法官,提高己方勝算。如《刀筆菁華》有一篇,《腸血誣奸之惡稟》。案情大致是訟師謝方樽替張甲做一控李乙雞奸的告狀,狀詞首先道明儒家天理“夫天地定位,不容錯亂陰陽;男女攸分,何得倒顛鸞鳳”,其后描述案情,“竊民與李乙,本為同學,更屬比鄰。既契合乎友朋,又情深乎知己。豈意其情懷叵測久矣。夫包藏淫心,昨日設宴家中,招民共飲。方忻良朋暢敘,深信不疑,豈料進藥昏迷,后庭被污”。接著渲染當事人的痛苦,“及至藥解夢回,谷道之中痛如針刺。念此羊腸鳥道,豈容獸突蛇行?可憐雨驟風狂,已是花殘月缺。血水交流,疼痛欲絕。呼號床笫,如坐針氈。竊思痛已受夫剝膚,辱更虧于親體。如此獸行加害,實屬人倫之變”。最后,以強奸律文導引法官,曰:“民年十四,尚未成人,律有強奸幼童之例,應與強奸室女同科。伏望嚴懲淫棍,以端風化,而正人倫。含冤上告?!盵25]此狀可謂情理法結(jié)合的佳作,與儒家法文化吻合之余,給法官以極強烈的律例“暗示”。
從上文的列舉分析中可以看出,訟師們并非如大多數(shù)人所說的那樣挑撥是非、架詞設訟、唯利是圖,相反,他們面對訟事相當謹慎小心,其勸和百姓的無訟之心與官方如出一轍,其寫作狀詞注重情理,力爭以情理聳動司法官員,倫理渲染經(jīng)常成為訟師狀詞的制勝法寶。這既是儒家法文化熏陶的結(jié)
果,也是訟師對儒家法文化主導的司法審判的合理應對,而且這種應對既有利于當事人,也有利于儒家法文化的傳播與發(fā)展。
自古及今,官方表達只要論及訟師,幾乎眾口一詞地斥之為架詞構(gòu)訟、奸詐貪婪的無恥小人。的確,訟師群體良莠不齊,其中既有為金錢的驅(qū)使而充當“無端生事、挑詞架訟”的訟蠹、土棍,但也不乏因以法維權(quán)、伸張正義而贏得百姓、官吏尊敬的訟師,其對推動社會的進步作用應當?shù)玫娇隙ǖ脑u價。訟師多為科場潰敗、仕途落魄之人,盡管仕途無望,但其多年的書齋生涯陶冶出來的儒家濟世情懷與終極關懷不能一概抹殺。正如夫馬進所指出,“地方官對訟師視同蛇蝎般地厭惡、以及國家一貫視訟師為非法的態(tài)度,與訟師在民眾在社會生活和訴訟制度中所占據(jù)的重要地位是完全不同的問題……如果訟師總是在吸普通人的血,那么即使是地方官不起來加以禁止,民眾自然會與其疏遠。然而,事實上一向并未出現(xiàn)這種情況,這只能說明,訟師還具有與地方官表面上的非難完全不同的存在意義?!盵26]勸民慎訟,寫狀準情酌理,應該就屬于這種“存在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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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彧]
D909.2
A
1673-8616(2013)04-0077-05
2013-04-27
廣西財經(jīng)學院校級課題《中國古代“和諧司法”及其現(xiàn)代價值》(2013C060)
朱聲敏,廣西財經(jīng)學院工商管理學院講師、南京大學歷史系博士研究生(江蘇南京,21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