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南貴
(遼寧大學 文學院,遼寧 沈陽110036)
從洪亮吉的身世、性情看其詞風演變
陳南貴
(遼寧大學 文學院,遼寧 沈陽110036)
洪亮吉的一生經歷坎坷,雖然詞作不多(只有《雞聲燈影詞》、《冰天雪窖詞》二卷),但其詞風發(fā)展與其身世、性情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大致經歷了少作清麗、壯作清疏、自伊犁放歸后所作趨向峭厲3個階段。后兩個階段的詞風與其身世聯(lián)系最為緊密,且更為體現(xiàn)了其性情特征,使其詞表現(xiàn)出一種“清厲”的風格。
洪亮吉;身世;性情;詞風;演變
洪亮吉原名蓮,又名禮吉,字君直,一字稚存,號北江,晚號更生,生于乾隆十一年(1746),是清代乾、嘉時的常州名士,與著名詩人黃景仁并稱“洪黃”,與經學名家孫星衍并稱“孫洪”,與常州士人趙懷玉、楊倫、呂星垣等并稱“毗陵七子”,一生著述宏富,學術成就很高,尤其精于方志地理學。文學上除詩文外,有詞兩卷,稱《雞聲燈影詞》、《冰天雪窖詞》。亮吉一生經歷頗富戲劇性,出生于書香門第,6歲喪父,與母蔣氏寄居外家,在“雞聲燈影”的清貧生活中發(fā)奮苦讀,卻困頓科場,屢試不售,至乾隆五十五年(1790)方以一甲第二名進士及第。授編修,后充貴州學政,卓有政績,高宗升遐,派充實錄館纂修官,承纂《高宗實錄》第一分。時川陜白蓮教亂未靖,亮吉睹狀憂時,奮然越職上書,言辭激烈,惹上怒,發(fā)刑部擬為斬立決,恩免死,遣戍伊犁。次年放回,晚年歸居陽湖故里,改號更生居士,流連山水,埋頭著述,于嘉慶十四年(1809)卒,年六十四。[1]
洪亮吉留存至今的詞作不多,合《雞聲燈影詞》、《冰天雪窖詞》兩卷,也不過200首左右,據(jù)其詞集前自序,“主人少喜填詞,壯歲后,恐妨學,輟不復作。即偶一為之,終歲不過一二首,歲戊午,自京邸乞假回,車箱無事,輒填至數(shù)十闋。及自塞外回里,亦時時作之,遂滿一卷,名曰《冰天雪窖詞》,從其后言之也。少日所作,亦不忍棄,并裁作一卷附焉,《雞聲燈影詞》是矣?!保?]由此可知,此二卷詞是他自己篩選后的結果,實際上所作應遠超過這個數(shù)目。①盡管流傳后世的詞作不算太多,但后世論者對其詞風的門派歸屬問題各執(zhí)一端、眾說紛紜,如張德瀛(《詞征》卷六)認為亮吉詞于金、元詞人元好問、虞集二家“討消息”,盧前認為其應為常州詞派的先驅,②嚴迪昌先生認為其門徑是私淑陽羨派宗主陳維崧,[3]今有論者甚至認為亮吉 “以一人之身分屬三大詞派”[4](陽羨、浙西、常州)。筆者認為,這些論斷都有著就詞風談詞風、據(jù)門派談歸屬的嫌疑,多是據(jù)其詞集中的一二首作品,便判定亮吉詞風的門派歸屬,而實際上其詞風并不是固成不變的,而是伴隨其身世、性情的變換,有一個發(fā)展的過程,大致經歷了少作清麗、壯作清疏、放歸后趨向峭厲3個階段。本文便試圖從“知人論世”入手,緊密聯(lián)系洪亮吉的身世、性情,論述其詞風的發(fā)展過程,以期對其詞風有一個較公允的評述。但需要指出的是,詞創(chuàng)作的風貌傾向(即詞風)與詞的風格并不是一回事,風格是就整體作品而言,從其整體創(chuàng)作中抽象出來的較穩(wěn)定的藝術心理傾向,是與“人格”較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故法國作家布封在《論風格》一文中說“風格即人”。而創(chuàng)作風貌傾向則有時間上的階段性,洪亮吉的詞風便是如此,因此歷來的詞論者才會對其詞風歸屬問題產生那么大的分歧。關于洪氏詞創(chuàng)作是否自成一格的問題③,本文不打算作深入探討,點到為止,著重論述其詞風的演變與其身世、性情的關系。
“壯歲”是一個較模糊的年齡概念,一般指男子成年35歲以后,觀洪氏門人呂培等所編《洪北江先生年譜》,亮吉在34歲時尚作有 “詩詞約二百篇”,嗣后,每年所作詩文仍不少,詞作卻不復見錄,這與他在詞集前自序中所說的“主人少喜填詞,壯歲后恐妨學,輟不復作。即偶一為之,終歲不過一二首”是相符合的?!峨u聲燈影詞》所收錄的便主要是洪氏壯歲之前的詞作(雖然所收詞時間跨度很大,最晚的為其乾隆六十年從貴州學政任上回后的幾首,但主要還是“少作”,弱冠前后到而立之年這段時間最多)。
之所以名為《雞聲燈影詞》,很明顯是有紀念意義?,F(xiàn)存關于洪亮吉的傳記類文字的寫作模式大同小異④,都包含了幾個基本的事件元素(如六歲喪父,與母依居外家,過著“雞聲燈影”的清苦生活;31歲喪母,赴歸,心中悲痛,過橋落水,人救起方免,被贊為孝子;54歲感于時亂,越職上書,被發(fā)配伊犁,次年放回等),“雞聲燈影”往往是第一個。由于那段生活給洪氏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心靈印跡,他將自己的詩詞集命名為“雞聲燈影”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據(jù)《洪北江先生年譜》,洪氏5歲入家塾讀書,6歲喪父后隨母寄居外家,入外家私塾受學,直至13歲,“時外家亦窘,蔣太宜人率諸女勤女工自給,并儲脩脯,俾先生就外家塾受經,率夜四鼓方就寢?!睆?4歲起,洪氏開始學作制舉文,16歲初應童子試,不售,同學間間有唱和,洪氏拔萃焉;20歲課表弟經書,始得束脩?zhàn)B家,與里中諸名士結社,訂交始廣,填詞40余首,21歲作中秋《減字木蘭花》詞10首,同輩傳抄殆遍;23歲成親,所娶為舅氏女,24歲應童子試,補陽湖縣學附生,與屠紳、趙懷玉等唱和較多;25歲與黃景仁赴江寧鄉(xiāng)試,不售,識袁枚,頗受贊譽;26歲補增廣生,入朱筠幕,黃君景仁已先在焉,二人頗受朱學使賞識,是年與邵晉涵、王念孫、章學誠等交往最密,“由是識解益進”;29歲復與景仁赴江寧鄉(xiāng)試,中副榜第一,是年與孫星衍訂交,與里中士人號稱 “毗陵七子”;31歲,游天臺、雁蕩諸名勝,母卒,得耗歸,五內昏迷,過橋落水,救之得免,痛哭搶呼,水漿不入口者5日,時人贊為孝子;32歲,始與孫星衍共為《三禮》校詁之學;34歲,以弟經商虧本,負債無以償,攜其入都,寓于黃景仁住所,入四庫館從事校讎事宜,與蔣士銓等所結詩社,生計雖困頓,頗得朋友唱和之樂,是年得詩詞約200篇。
可見,壯歲以前洪氏的生活盡管有不少變故和波折,且生活上常常捉襟見肘很不寬裕,但其生活的主流和重心是在讀書、治學、交游唱和方面。這種交游唱和的生活方式一面可以為他延及聲譽,在唱和中鍛煉詞作的藝術技巧,另一方面也限制了其生活面的廣度和情感的深度,使其詞風局限于“清麗”層面上,個性特征不很明顯。當然,“清麗”一語或許應更準確地用在對其“少作”的評定上,其弱冠前后的詞主要是一些擬閨愁、傷春、賞玩花月、題畫、紀夢之作,多數(shù)寫得流暢清新,或雅麗活潑,感情深度卻非常有限,如一首《點絳唇·送春》:
又是春殘,海棠花外游絲亂。淚珠成串,待把年光換。惜別匆匆,鎮(zhèn)倚閑庭院。闌干畔,綠愁紅怨,約略傷春券。
便有少年強說愁之嫌。“少作”中較突出的是幾首“夢中作”,如《相見歡·夢中作》:
無端踏卻輕鷗,共清游。夢里居然東海,向西流。云中喬,風中氂,不能收。幸喜天雞初叫,始回頭。
想象奇特,已開后“仙游”類作品先聲。這種“清麗”評語我們現(xiàn)在可以找到的實證之一是,21歲那年,亮吉作中秋《減字木蘭花》10首,盛傳同輩間,劉宸贈詩贊云:“才子清眠起夜分,新詞字字鏤香云。何當共握琉璃管,寫盡羊欣白練裙。”
弱冠后隨著交游圈子的擴大,生活閱歷的增加,對世情變換的領悟,洪氏的詞風已逐漸有脫離“清麗”趨向“清疏”的傾向。這時詞作的內容也轉向紀游、即景、送別、懷古、次韻等方面,情感也逐漸深沉了。如《青玉案·過凌敲臺故址》:
凌敲臺?;幕?,雨洗石、苔侵瓦。到日短衣尋客話。庾郎年少,眾中爭羨,不醉看盤馬。孤城陵筑寒山巇,城里猶聞暮打潮。休怪客愁容易惹。那邊人語、者邊雁叫,月照荒荒野。
意境從凄涼到熱鬧復歸于凄涼?!笆琛迸c“密”相對,是指卸去了文字上的秾麗繁縟,加深了文字本身的情感力度,故謝章鋌說:“第稚存詞早年多沿《嘯余圖譜》,時有錯拍……特其氣最清疏,讀之可藥繁瑣之病?!保?]說的當是亮吉早年的這部分詞作。
從乾隆四十五年(1780)35歲到嘉慶四年(1799)54歲上諫書被遣戍伊犁的這20年時間里,洪亮吉所作詞數(shù)量不多。壯歲后到從貴州學政任上回所作,存于《雞聲燈影詞》里的有30多首,從貴州學政任上回到上書被貶存于《冰天雪窖詞》中的有60多首⑤,除去嘉慶戊午年(1798)南歸途中所作“數(shù)十闕”,則這20年時間里只填詞60來首,平均每年3首左右,與其詞集序中所言壯歲后“即偶一為之,終歲不過一二首”大致相符。
這20年洪亮吉的人生軌跡當以乾隆五十五年(1790)中進士為界,分為前后10年。前10年里,他主要往返于西安和北京之間(即從陜西巡撫畢沅幕赴北京禮部會試又返回西安繼續(xù)做畢沅的幕僚),先后4次會試落第;[6]孜孜于科舉之外,他的精力主要集中在學問上,方志學上尤其成就顯著,先后修撰多部縣志、府志。由于在畢沅幕中頗受青睞,這10年里亮吉的生活相對比較寬裕,除去多次落第和好友黃景仁去世的打擊外,他的生活也相對比較平靜,游歷成為他生活中的重要方面,足跡遍布大江南北。乾隆五十五年,亮吉第五次應禮部會試,以一甲第二名進士及第,授翰林院編修,在京供職兩年后,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視學貴州,至嘉慶元年(1796)從貴州任上回,派充咸安宮官學總裁。嘉慶三年(1798)弟靄吉卒于故鄉(xiāng)里門,引疾乞假歸;次年清高宗乾隆帝薨,亮吉入都,承纂《高宗實錄》第一分,時川陜白蓮教亂未靖,睹事憂時,乃越職上書,言辭激烈,嘉慶帝大怒,發(fā)刑部擬為斬立決,恩詔免死,遣戍伊犁。
盡管這20年間洪氏所作詞不多,每年不過寥寥幾首,時間主要集中在學術、科舉和仕宦方面,沒有花費太多精力作詞藝上的探討,但隨著年歲的增長、閱歷的豐富、視野的開拓,他對人生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對人生的悲哀和無奈也有了更深的領悟,這些在他的詞作上也表現(xiàn)出來,主要表現(xiàn)為語言更加精煉自然、情感更深沉內斂、意境更為開闊奇特,如下面兩首:
猶記石橋橋畔語,死生離別匆匆。綠波搖月去如風。唾痕都作血,岸柳不曾紅。留得一行臨別語,幾生重得相逢。夜臺沒個寄書鴻。廿年如夢過,來聽渡頭鐘。(《臨江仙·八月十一夜,云溪晚步有感》)
眼中何所有?三萬頃,太湖寬??v蛟虎縱橫,龍魚出沒,也把綸竿。龍威丈人何在,約空中同憑玉闌干。薄醉正愁消渴,洞庭山橘都酸。更殘,黑霧杳漫漫,激電閃流丸。有上界神仙,乘風來往,問我平安。思量要栽黃竹,只平鋪海水幾時干?歸路欲尋鐵甕,望中陡落銀盤。(《木蘭花慢·太湖縱眺》)
此外,常被論者評定為亮吉詞代表作的兩首類似“游仙”的小令(《唐多令·真氣本無前》、《菩薩蠻·玉皇宮殿高無極》)和兩首寫風塵俠士的小令(《酷相思·贈俠士》、《菩薩蠻·贈俠客》)也作于此階段,“游仙”小令想象奇絕,縱橫捭闔,頗有太白詩靈動回旋之妙,寫俠客則很好地把握住了風塵劍客那種四海漂泊、快意恩仇的心理,語言也趨向峭厲,確是清中后期詞中少見之作。
但是應當看到,這一時期洪氏詞作仍以小令居多,且除以上所舉數(shù)首外,多數(shù)仍是生活面較狹窄,停留在吟風弄月的層面上,詞風雖有擺脫“清疏”趨向“峭厲”的傾向,但整體上還未能突破。這種一些詞作已接近后期的清勁峭厲,一些仍停留在清疏、甚至清麗層面上創(chuàng)作狀況的出現(xiàn),原因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便是這個階段時間跨度大,在詞創(chuàng)作上付出的精力有限,雖然有時能寫出一些優(yōu)秀之作突破固有的格局,大多時仍是不自覺地走回了原來的套路,致使詞風整體上沒有得到改觀。
54歲因越職上書被遣戍伊犁是洪亮吉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也是其人生軌跡的一個重要轉折點,自被放歸后,他便在故鄉(xiāng)里門優(yōu)游卒歲,或講學或游歷山水,或埋頭于著述,不再過問朝廷之事。洪氏人生中的“伊犁事件”經過大致是這樣的:嘉慶三年(1798)亮吉仍在京師翰林院供職,其年二月廿七日大考翰詹諸員于正大光明殿,題目中有《征邪教疏》,亮吉就此題力陳內外弊政數(shù)千言,引起較大反響。三月初二日蒙高宗乾隆帝引見并記名,值弟卒于里門,遂引疾乞假歸。四年二月,乾隆帝薨,亮吉入都,派充實錄館編修官,承纂《高宗實錄》第一分,八月告成進呈御覽。由于此次入都匆忙,遂乞假回鄉(xiāng)一趟,已告準;時川陜白蓮教亂尚未完全平息,亮吉睹事憂時,以嘉慶帝正開進諫之風,且己蒙高宗厚恩,在《征邪教疏》中又未能一吐塊壘,遂越職上書數(shù)千言(翰林無言事之責),轉交成親王、吏部尚書朱珪等呈進,奏中指謫時弊,涉及故相和珅、故??ね醢部导皟韧獬?0余人,且有“視朝稍晏”“小人熒惑”等語,引起很大震動。二十四日上書,二十五日傳至軍機處指問,有旨由軍機大臣會同刑部嚴審,二十六日經王大臣等擬為大不敬律斬立決,奉旨免死,發(fā)往伊犁,交伊犁將軍保寧嚴行管束,二十七日即行。
雖然上書后亮吉自知可能招致處分,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書發(fā)后,始以原稿示長子飴孫,告以當棄官待罪。是日,宿宣南坊蓮花寺,與知交相別,同人皆懼叵測,先生議論眠食如常。”(《洪北江先生年譜》),但嘉慶帝與王大臣們的反應如此迅速而且激烈顯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王大臣們欲置他于死地,嘉慶帝顯然也并非可諫之主,宦海風波的險惡亮吉這次是實實在在體驗到了。盡管發(fā)配伊犁的時間不長,嘉慶五年即放回,“統(tǒng)計居伊犁僅及百日”,但這次流放對洪氏的心理沖擊是很大的,重新放回故里后,“親故話舊,幾如隔世,因自號更生居士”。
這次流放給洪氏的心靈留下了深刻印跡,這在他的詞作中也反應出來:
“東海波臣尚笑,曾見汝、大漠西頭。祁連冢,何時筑就,埋骨此荒丘?!保ā稘M庭芳·雨窗簡蔣振三昆仲》)“我醉還歌,歌仍引滿,說盡邊亭苦。妻孥雨泣,昨年投畀豺虎?!保ā赌钆珛伞ぴψ碇袕椭脸菛|,憩巽宮樓》)
“別來萬里投荒,幸絕域初歸鬢乍蒼。便依然花鳥,何時索笑,依然閣樓,何地傾觴?!保ā肚邎@春·喜趙味辛乞假歸里,即送之青州司馬新任。依原調二首》)
“明歲重陽何處?去年此夕方歸。人言死別復生日,今日正當周歲。”(《西江月·九月七日,雨窗遣悶》)
藝術創(chuàng)作風貌的轉變動因常常是創(chuàng)作主體心性的轉變,洪氏很明顯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詞風自絕域歸來后已有所轉變,因此他將自己自貴州學政任上歸后所作的詞集命名為《冰天雪窖詞》,并在序中說“從其后言之也”,意即他更看重自己放歸后的詞作?!侗煅┙言~》中的《臨江仙·人說綠蓑青箬好》一首詞牌下有小序“恭纂高宗純皇帝實錄第一分進呈,擬欲乞假南下”,則可知自此首之后的40多首為放歸后所作。觀此40多首詞,其整體風貌傾向是超越了“清疏”而轉向“清勁峭厲”。⑥塞外之行雖然九死一生,但無疑鍛煉了亮吉的精神和體魄,影響到詞風,就是感情更為深沉豁達,語言更為激昂峭厲,如下一首:
三更向盡,忽驚呼,飛去蓋頭竹笠!鐵馬金戈聲作沸,波峭半篙難入。絕壑魚龍,陰厓鬼神,空處通呼吸。推蓬起望,一湖湖水全立。只有卅里遙程,前舟顛簸,側搶回須急。病羽樓頭,秋蟲砌下,才復商量蟄。愁人無寐,殘宵短夢千摺。(《念奴嬌·未至常熟四十里,值大風雨》)
與之前的幾個階段不同,放歸后的40多首詞中慢詞占了大多數(shù),而小令相對較少。比之于小令,慢詞更適合抒發(fā)曲折深沉的感情,對題材的容納能力也更強,更適合于洪氏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在這些慢詞中,有的感情真摯深沉如《八聲甘州·夢亡婦》,有的意境寒冷凄絕如《水調歌頭·自吳江常熟回舟欲至婁上作》,有的語言俊爽激昂如《壺中天·贈僧鐵舟》,整體凸顯出對前一階段詞風的突破和超越,這種超越甚至影響到了小令,如:
一樣樓臺夕照昏。杳無心緒入朱門。欲飛還止,銜得舊時恩。差喜故巢同海上,好春仍得話溫存。倘逢精衛(wèi),可許代招魂。(《琴調相思引·歸燕》)
結尾想象奇特,引入神話,拓展了詞的意境。
觀洪亮吉一生在幾個較重大事件上的行為表現(xiàn),可以看出,洪氏一生的所作所為皆以氣節(jié)自勵,慕古人風,效古人行,砥礪自勉,終身如一。如31歲母親去世后厲行古制,“七七內僅啜糲粥,席藁枕垕,晝夜號哭,終喪不進肉食,不入內室,所服皆白衣冠,不御緇布,自以未及待蔣太宜人含斂,哀感終身。嗣后每遇忌日,輒終日不食,客中途次不變,三十年如一日。” (《洪北江先生年譜》);38歲時至交好友黃景仁客死于山西運城,亮吉“四晝夜馳七百里,抵安邑,哭之于蕭寺中,為措資送其柩歸里?!保ā赌曜V》),后又為景仁兒女婚嫁,堪稱死友;[7]歲奮然越職上書批評時政,人皆不測其禍,好友趙懷玉往訣之,告之有旨斬立決,亮吉“顏色不亂,飲啗如?!保ā赌曜V》),《湖海詩傳》有段話說得很好:“稚存少孤失怙,為母夫人守節(jié)教養(yǎng)而成,是以刻意厲行,確苦自持,而于取與尤嚴,蓋古之狷者也?!保ā秶娙苏髀浴肪砦迨?。
然而儒家克制、自持的功夫若不配以堅忍的性情,也難做到一生如一,難任以大事。亮吉的性情有少寬容的一面,“自稱性褊急,不能容物,好古人偏奇之行,每惡胡廣《中庸》,不悅孔光、張禹之為人?!保ā逗擦衷壕幮藓榫齻鳌罚约悍浅G宄@一點,曾對朋友說:“人孰無病,要自有其真耳……”(《亦有生齋集》,輯入《國朝詩人征略》卷五十),因此他為人做事注重保持自己的真性情,“君長身火色,性超邁,歌呼飲酒,怡怡然。每興至,凡朋儕所為,皆掣亂之為笑樂,而論當世大事,則目直視,頸皆發(fā)赤,以氣加人,人不能堪。會有與君先后起官者,文正公并譽之,君大怒,以為輕己,遂怏怏不樂。”(《前翰林院編修洪君遺事述》),這種真性情配以儒家的砥礪自持功夫,在他那個風氣日下的時代散發(fā)出了震撼人心的人格力量,人們一面認為他“狂”、“伉直”、“偏奇”、“少容人量”,一面又對他欽佩贊嘆。
但需要指出的是,亮吉身上無疑有著較濃厚的名士習氣,這種習氣主要影響了他早年的詞創(chuàng)作。由于成名早,才華高,又得當世名公大儒的推重,亮吉無疑對自己期許頗高,以名士自許,這種名士習氣影響到他早年的詞創(chuàng)作就表現(xiàn)為,對詞的音律、語言、細膩的愁情比較看重,因為這是那個時代詞創(chuàng)作的主流風氣,而忽略了詞本身的感人力量主要來自于情感的深沉和曲折,因此他的“少作”清麗則清麗矣,動人則未必。
進入壯年后,洪氏身上的名士習氣有所減少,由于科場困頓、親友去世的打擊,以及閱歷的增廣,又由于埋頭于經術研究,以儒家的砥礪功夫自持,他的性情趨向于穩(wěn)重深沉(雖然他那嫉惡如仇的一面沒有變,但儒家的涵養(yǎng)、以氣節(jié)自任的一面卻有所加強)。這種性情的轉變本可以使他的詞創(chuàng)作得到突破性的進展,但遺憾的是,這一階段他基本上放逐了詞創(chuàng)作,每年不過寥寥幾首,又由于少作“清麗”詞風的牽累,使他的詞風停留在“清疏”的階段,只不過部分作品語言上擺脫了繁縟之病,同時情感上有所深沉而已。這一時期他有優(yōu)秀的詞作,甚至不少論者認為他的代表作都出現(xiàn)在這一階段,但從整體上看,這一階段小令仍占主流,個性特征不太明顯的詞作仍占大多數(shù),詞創(chuàng)作藝術技巧上探索成效不大,這些都說明,這一時期不能算是他詞創(chuàng)作的高峰[8]。
“伊犁事件”可以說是對洪亮吉儒家道義擔當?shù)囊淮螄谰简?,很明顯他成功地通過了考驗,當時朝野上下對他的所作所為也交口稱贊,但這次事件對他的心理沖擊強度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他放回后更號為“更生居士”,人皆以為是示圣上不殺之恩,實際上是他對自己心靈的安撫。自伊犁放回后,他的性情有了較大轉變,不再在公共場合隨便發(fā)議論,不再那么慷慨激昂,甚至不再那么不能容人容物,總體上說,就是從激進趨向了保守,只在與朋友的交往、游歷山水、學問著述中安妥自己的生命。但我們不能就說亮吉失掉了氣節(jié),他只不過是稍微喪失了銳氣,塞外之行在某方面甚至給予了他很好的鍛煉,使他的文風、詩風都趨向“峭厲”:“先生未達以前,名山勝游,詩多奇警。及登上第,持使節(jié),所為轉遜前。至萬里荷戈,身歷奇險,又復奇氣噴溢,信乎山川能助人也?!保ā堵犓蓮]詩話》,輯入《國朝詩人征略》卷五十)。詞風也如此。況且此一階段他又有了較寬裕的時間來進行詞藝上的探索,因此此一時期他的詞作慢詞明顯增多了,一些小令的詞風也趨向“清勁”,如下一首《江城子·柳絲南北罩通津》:
柳絲南北罩通津,水波勻,月痕新。卻到晏公祠畔暫逡巡。偏是畫船紅燭影,頻照見,夢中身。寥寥數(shù)語,浮生若夢的感嘆就很深地融入進去了。
最后談一下洪亮吉詞的風格問題。從洪氏編纂詞集時所作的自序中我們知道,他對自己的兩卷詞《雞聲燈影詞》、《冰天雪窖詞》更看重的是后者,而對《冰天雪窖詞》中的作品,更看重的是放歸后那一部分,故命名“從其后言之”,意即他認為這部分詞作堪稱他的代表作,也更完全地記錄了他的心靈隱秘,而那些少日所作,不過是“不忍棄”,挑選了一部分,“裁作一卷附焉”。本文前面也說過,其“少作”雖清麗,個性特征卻并不明顯,因此我們討論亮吉的詞的風格,便可主要傾重于其壯歲后所作和放歸后所作。前文說過,洪氏壯歲后到流放前所作,即第二階段的詞風是“清疏”,放歸后的詞風傾向是“峭厲”,這不過是就整體而言,實際上第二階段中的一些作品(50歲前后所作)已有著“峭厲”的傾向,而第三階段(放歸后)中的一些作品仍保持著“清疏”的特征,因此,如果就這兩階段的作品風格作總體抽象概況的話,風骨豁朗是為“清”,語言勁峭是為“厲”,故將其風格定義為“清厲”的好。
注釋:
①據(jù)其門人呂培等編次的《洪北江先生年譜》,亮吉13歲就開始學作小令,20歲填詞10余首,21歲時“賦中秋《減字木蘭花》詞10首,同輩傳鈔殆遍。劉文學宸贈詩云……,是歲,詩詞約及百首?!?3歲作有《催妝詞》,24歲“是年,得駢體文四十首,詩詞約二百篇”。今主要收錄其壯歲前所作之《雞聲燈影詞》共才百首左右,可見相當一部分年輕時的詞作,都被他自己編纂詞集時給裁掉了,如那10首著名的《減字木蘭花》就未收入。按,該年譜見劉德權點?!逗榱良返谖鍍浴案戒洝埃腥A書局2001年版。
②盧前《望江南》詞云:“伊犁客,一代學人雄。不必新聲傳后世,即論余事亦從容。常派失孫、洪。”(見《飲虹簃論清詞百家》)
③有些論家認為洪氏詞創(chuàng)作并沒有建立自己的風格,如《續(xù)修四庫全書<更生齋詩余>提要》云:“其詞小令尚有平允之作,慢詞粗俗者多。蓋亮吉文學,駢文第一,詞雖稍勝于詩,終不成一格也?!保ā都俊ぴ~曲類·詞集》);陳廷焯也說:“洪稚存經術甚深,而詩多魔道。詞稍勝于詩,然亦不成氣候。”(《白雨齋詞話》卷五)
④關于洪氏的傳記類文字,有《洪北江先生年譜》、《洪稚存先生傳》、《翰林院編修洪君傳》、《前翰林院編修洪君遺事述》、《國朝詩人征略》卷五十中輯入的關于“洪亮吉”的各類文獻記載等,由于劉德權點校本《洪亮吉集》第五冊“附錄”對此收錄甚全(中華書局2001年版),本文下文所引用均出自此書“附錄”,不再單獨作注。
⑤《憶王孫·涼風吹綻一天星》和《轉應曲·天上》都一調含4首,《江南好·鄉(xiāng)園夢》和《江南好·江南地》則在同一調下共計21首。按,此21首《江南好》從其詞牌下小序“時乞假南回,作此寄里中親舊”“抵江南境作”看,當就是洪氏在詞集序中所言之“歲戊午,自京邸乞假回,車箱無事,輒填至數(shù)十闕”,其年為嘉慶三年(1798),洪氏在京供職,弟靄吉卒于里門,遂引疾乞假歸。
⑥“峭厲”本是張德瀛《詞征》卷六中言亮吉風骨之語:“稚存風骨峭厲,而詞獨清雋,文人固未可一以轍限也?!蹦脕硇稳莺槭戏艢w后的詞風,大致允當,峭者風骨挺勁,厲者語言激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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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陳金陵.洪亮吉評傳[M].江蘇: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194—210.
The Evolution of HONG Liang-ji's Ci Writi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is Life Experience and Temperament
CHEN Nan—gui
(Literature department,Liaoning University,Shenyang 110036,China)
HONG Liang-ji's life experience was bumpy.Although he didn't write many lyrics,only two volumes:Sound of Rooster and Shadow of Light,An Ice-and-Snow-Lock Land,his Ci writing development is closely connected with his life experience and temperament,which has roughly three developmental stages,beautiful in the early stage;detached in the middle stage,and trenchant since released from Yili.The latter two stages are most closely related to his life experience and reflect his temperament,which forms his“trenchant”Ci writing.
HONG Liang-ji;life experience;temperament;Ci writing;evolution
I207.23
A
2095—042X(2013)05-0076-06
10.3969/j.issn.2095—042X.2013.05.017
(責任編輯:朱世龍)
2013-07-18
陳南貴(1984—),男,湖南新田人,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