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葛水平鄉(xiāng)土小說的精神苦難

張曉梅

(江蘇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葛水平，作為崛起于山西的新銳作家，無疑是近幾年中國文壇“最搶眼的作家”之一。短短幾年間，葛水平“井噴”式地創(chuàng)作了大量帶著山西鄉(xiāng)土氣息的作品。作者無一例外地站在“當下”的敘事立場，從日?；纳罱?jīng)驗出發(fā)，關注小人物的喜怒哀樂，書寫底層人們的苦難人生，揭示了大山深處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在中國鄉(xiāng)土文學源流中,苦難一直是作家們反復書寫的主題之一。對于苦難敘述的不同立場、方式，可以折射出作家們對于特定時代、歷史氛圍的心理映射。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在近些年不自覺地疏離了對鄉(xiāng)土和農(nóng)民的關注,傳達出一種對于苦難記憶的遺忘。葛水平卻致力于鄉(xiāng)土小說創(chuàng)作,專注于鄉(xiāng)土社會苦難的書寫，不僅書寫了因物質(zhì)匱乏造成的生之艱難，也為我們呈現(xiàn)了因各種因素形成的精神上的苦難，或因男性對女性的壓迫，或因可悲的報復心理，或因俗世愿望的遙不可及，尤其不吝筆墨地訴說了由兩性的“性”關系引起的心靈上的痛苦與折磨，寫出了一幕幕精神煉獄似的精神狀況。

一、施虐與自虐的疼痛

心理學認為，一個人長期受到身體的蹂躪、精神的壓迫，也就是受到施虐行為，很有可能產(chǎn)生神經(jīng)上的焦慮癥候。弗洛伊德言，第二種焦慮是指“在心靈內(nèi)較有限制，長附著一定的對象和情境之上。這是各種不同的特殊的恐怖癥的焦慮。如：黑暗，天空，空地，貓，蜘蛛……”[1]319，也就是說，當一個人長期地被束縛在某一對象或事物上，人的各種神經(jīng)焦慮癥候會呈現(xiàn)，這種情形在兩性之間的不平等關系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早在19世紀，約翰·斯圖亞特·穆勒就認為，規(guī)范兩性關系的原則——一個性別法定地從屬于另一個性別——其本身就是錯誤的。但在歷史文化悠久的中國，“男尊女卑”的觀念一直在社會習俗中占據(jù)重要地位，且對中國人的影響根深蒂固。自古至今，女性在社會中一直處境尷尬，即使在倡導男女平等的現(xiàn)代社會，一些落后、閉塞的山區(qū)，女性依然是男性的附屬物，依然可能遭受男性各種變態(tài)的施虐行為。

比如《喊山》中以“生命的失語”形式，敘寫了一位飽受身體蹂躪與精神折磨的女人的神經(jīng)焦慮狀態(tài)。紅霞是臘宏的妻子，但在臘宏眼中，她只是發(fā)泄獸欲的工具，只是他的一件附屬物。臘宏可以肆無忌憚地毆打紅霞，尤其紅霞知道了臘宏的秘密，臘宏擔心事情敗露，竟威脅紅霞“你要敢說一個字，我要你滿口不見白牙”，從此，紅霞索性不再言語，神經(jīng)的焦慮自此也追隨著她來到岸山坪。臘宏毫不留情地對山里的人謊稱“她有羊羔子病，瘋起來咬人”，脾氣暴躁、性格怪戾的臘宏時常對紅霞拳打腳踢，禁止出門，因此紅霞長期處于恐怖的焦慮之中，以至于臘宏死去，她仍活在“惡魔”的陰影中，深夜中“啞巴就打了個戰(zhàn)，覺得臘宏是死了，又覺得臘宏還活著”，紅霞在臘宏的長期施虐中，以一種失語的形式，長期生活在恐懼陰影下的焦慮狀態(tài)中，給讀者以心靈上的強烈震撼。

除此之外，人還是一種復雜的動物，既可以對美好事物與弱小生靈產(chǎn)生愛慕與憐惜之情，也有可能因自身的利益受損而施以報復的仇恨心理。但是恨更像一把雙刃劍，人在施虐的同時可能得到暫時的快感，但更多的是心理上的一種自虐行為，正所謂害人害己。在《悲劇心理學》一書中，朱光潛為我們詮釋了悲劇快感與惡意的關系：“巨大的災難臨到我們自己頭上時，便成為悲痛的根源；但降臨到別人頭上卻是我們最大的快感。”[2]61

《天殤》中王書農(nóng)因從小受到歧視與虐待，心里種下了仇恨與復仇的種子，加之唯一的女兒也瘋傻了，一生生活在仇恨的陰影中，精神幾乎崩潰，心理接近變態(tài)。隨著王家長輩的逝去，王書農(nóng)開始了他卑劣的復仇計劃，騙取王家的生命之根——河灘地，在眾人面前詆毀上官方，霸占?！瓘统鸬挠媱澾M展順利，王書農(nóng)也時時享受到瞬間的幸?？旄?。這切合悲劇心理學中所謂的惡意說，當我們的同類在遭受極大的痛苦時，我們卻欣喜。也就是說：“人性中確實還存在著某種原始的野蠻殘忍，某種本質(zhì)上是自私和虐待狂性質(zhì)的東西，由于這類東西的存在，人們對于敵人的失敗感到興高采烈，喜歡給人痛苦，甚至從朋友的遭難中得到一種邪惡的滿足?！盵2]66王書農(nóng)因報復的心理得到一種邪惡的滿足，但同時精神也遭受著前所未有的煉獄折磨，他的自虐行為與自虐惡果如影隨形?！巴鯐r(nóng)也害怕死，買槍，雇家丁”，“還是不放心，加強戒備，由于心慌，踩住小石頭，倒了下去”。對于王書農(nóng)的這種快樂并且痛著的感覺，切合悲劇心理學之說：“悲劇不僅給人快樂，也喚起惋惜和憐憫的感情。這種惋惜和憐憫心情常常會非常強烈，一直威脅到悲劇的存在本身。人心中都有一種變悲劇為喜劇的自然愿望，而這樣一種欲望無疑不是從任何天生的惡意和殘忍產(chǎn)生出來的?！盵2]71-72作為讀者，我們看到王書農(nóng)對自身不幸的遭遇采取了一種極端殘忍暴虐的錯誤形式，讓讀者厭惡痛恨的同時也不免喚起惋惜和憐憫之情。

二、性愛不得的心靈之痛

“文學是人的文學”，古今中外有良知的作家，無不在其作品中執(zhí)著地呼喚，張揚人性之善，鞭撻人性的丑惡。雖然如此，但人畢竟有七情六欲，有正常的情欲需求，但“常態(tài)的性的滿足的缺乏可以引起神經(jīng)病。實際上由于這種缺乏的結(jié)果，性的需要乃不得不使性的激動尋求變態(tài)的發(fā)泄”[1]244。葛水平在作品中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幕幕人性惡造成的慘劇，尤其揭露了兩性關系中“性”的缺陷造成的一座座精神煉獄場。

《甩鞭》就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男人因情欲得不到宣泄而導致人性扭曲，最終以致瘋狂殺人的愛恨情仇故事。長工鐵孩，對王引蘭的美貌垂涎已久，苦苦等待麻五兌現(xiàn)承諾，卻一次次失望，飽受情欲煎熬的他竟變態(tài)地和羊發(fā)生關系，畸形的性愛導致畸形的心理，他用極其殘忍齷齪的手段結(jié)束了麻五的生命，又使計把李三有推入死亡的懸崖。由此可見，情欲的不滿，本能的驅(qū)使足以使一個男人瘋狂。恰如在《生命本能和文明》一文中，馬爾庫塞說：“文明史起始于對各種欲望，首先是對性欲的壓制，各種欲望的自由而充分的滿足同社會的根本利益是矛盾的。按照這一觀點，性與文明社會處于長期對抗的關系中。社會統(tǒng)治最嚴酷、精神壓抑最嚴重的時候，往往就是性最活躍，最有生命力的時候?！盵3]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得經(jīng)受弗洛伊德所謂的‘現(xiàn)實原則’對快樂原則的壓抑，但是對于我們有些人來說，甚至對于整個的社會來說，壓抑都可以變得過度而讓我們致病”[4]。因此，雖然人的占有欲和情欲是人類的一種本能的需求，但人們根本無法操縱它，于是當人性的基本需求不能得到正常滿足時，人性中的“惡之花”便迅速地膨脹，以至徹底瘋狂。

需要補充的是，兩性關系中，性雖是人類再自然不過的屬性，但生理意義上的“性”得不到正常滿足，可以使人產(chǎn)生精神病學上的“倒錯”狀態(tài)，甚至出現(xiàn)癲狂的狀態(tài)。因此，人的正常性能力遭遇閹割是悲哀的，男人的性能力丟失是悲哀的，這種男人的尊嚴與內(nèi)心的屈辱感不言而喻。而且面子問題，尤其對于中國男人來說至關重要，魯迅先生曾把“中國的有些人”稱為“體面的虛無黨”。由此看來，一個人的臉面就是人的尊嚴，當一個男人的屈辱與尊嚴是由于妻子被欺侮造成的，他的內(nèi)心必將承受莫大的痛苦和恥辱感，久而久之，甚至形成極端的泄憤方式和復仇心理。

如《守望》中農(nóng)民工張相征吐露心聲：“人活得累，活得苦男人身下沒有女人養(yǎng)著，不中啊，就像魚兒不見水一樣，男人要干死了?！钡珔s因為性能力的丟失，失手奪走了年輕女人的生命。進城打工的農(nóng)民工，不僅每天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勞作，夜深人靜時更要飽受精神的煎熬，我們深深地感受到積壓在他們內(nèi)心深處的種種牽絆與無奈之痛?！豆饭饭贰窞槲覀償懥艘粋€被閹割男人的精神苦痛?！逗谘颉芬猿林氐墓P觸記敘了殘酷的戰(zhàn)爭如何奪走一個男人的情欲需求，一生遠離情欲生活，孤苦終老。老實善良的壯年男子伍海清，因目睹了日本人對豆寡婦等良平村婦女的獸行，盡管男人本能仍在，卻始終認定“是人不做那事”。伍海清把男女間正常性愛與對女性的摧殘強暴混為一體，從而可悲地泯滅了自己的情欲之歡?！陡∩分惺顷P于一個男人遭受欺辱以及實施報復的一幕畸形心理的煉獄。唐大熊的妻子遭人強暴，外人的閑話和眼神，使他承受巨大的屈辱與疼痛，以致不能壓制內(nèi)心的屈辱與憤恨，產(chǎn)生了一種畸形變態(tài)的報復心理，可悲可嘆的是這種報復卻發(fā)生在妻子和兒子身上，每當“四野沉下來的時候，唐大熊就興奮，就想在女人身體上泄憤”。兒子唐要發(fā)始終“活在一種無望的惶恐中”……唐大熊的報復如影隨形，本是受害者，卻在仇恨中親仇不分，把自己的苦痛無情地傾瀉到無辜人的身上，顯示出弱小者的愚昧與自私，揭示出靈魂深處的幽暗和狡黠。

三、苦難中的救贖

在葛水平的小說中，并非一味地揭示苦難的傷痛，作者也站在人道主義的關懷立場，給多樣的苦難蒙上一層溫情的面紗，讓小說中的人物在苦難中看到生活的希望，展現(xiàn)熠熠閃爍的人性之光?！逗吧健分械膯“图t霞，在臘宏意外死去且確信真正死去之后，恢復了人皆愛美的天性和言說的本能，月明星稀的秋夜中沐浴，照鏡，孤身一人爬上山喊山，聲嘶力竭的叫喊，劃破寂靜的夜空?！俺聊耸畮啄甑膯“徒K于從心底發(fā)出了她生命的吶喊，這一吶喊既是對險惡的抗爭也是對善良的感激?！盵5]這是紅霞生平以來第一次痛快淋漓的發(fā)泄，十幾年的委屈辛酸、痛苦恐懼，在這一刻隨風逝去，迎來的是生活的輕松與幸福，且意味著紅霞自覺意識的覺醒，成功地邁出了向正常人回歸的重要一步。

此外，當性愛的毒果慢慢侵蝕一顆顆善良的心靈時，作者像無所不能的上帝撫慰受難的子民一樣，以博愛的胸懷，給處于現(xiàn)實黑暗中的人們一縷金黃的陽光。作者給作品中人物開的安慰劑便是亦真亦幻的夢境，以此來撫慰千瘡百孔的心靈。當現(xiàn)實不能滿足欲望的實現(xiàn)時，夢成為欲望的最好實現(xiàn)形式?！皦粢蛟竿?，夢的內(nèi)容即在于表示這個愿望，夢不僅使一個思想有表示的機會，而且借幻覺經(jīng)驗的方式，以表示愿望的滿足?！盵1]96在弗洛伊德看來，夢是種種無意識愿望的象征性實現(xiàn)，夢是欲望的表現(xiàn)形式。長篇小說《裸地》為我們呈現(xiàn)了種種因素造成的精神苦難，卻借助虛幻的夢境得到心靈的撫慰與暫時的釋懷。暴店大戶蓋運昌家族，唯一缺少的就是子嗣，一刻不停地為添香火努力，卻天不遂人愿，外表光鮮的蓋運昌有著無以言說的隱痛與尷尬，常常在半暝半醒中夢見送子的啟示。二太太武翠蓮未能誕下一兒半女，心中有愧，常常生活在亦真亦幻的夢境中，總是做吉兆夢境，進而向老爺報告夢境，并期望得到老爺?shù)囊唤z絲憐愛。女女因遭洋人強暴，在心里種下了一棵恐懼的毒果，不時啃噬千瘡百孔的心靈，但因經(jīng)常夢到小時候天真無邪的歡樂生活，使恐懼悲痛的心靈暫時得到寬慰。

葛水平作品中的精神苦難，猶如一張灰色、陰暗的大網(wǎng)，吞噬著一顆顆脆弱的心靈，時刻傳達著一種沉重的壓抑感。無論是對施虐受害者的暴虐摧殘，抑或是自虐者心理的悲劇色彩，還是由兩性之間演繹的愛恨情仇，無不像一個個沉沉的枷鎖，時刻纏繞他們的心靈，在精神的煉獄場域中掙扎與絕望。但葛水平在對苦難的言說與敘寫中，并沒有停留在以揭示身體的創(chuàng)傷來賺取讀者廉價的淚水，而是向深層面挖掘，深入底層人們苦難敘述的核心和細節(jié)，把表現(xiàn)的重心聚焦于精神苦難的書寫上，寫出了一幕幕精神煉獄似的精神狀況，以人作為最高價值，表現(xiàn)出人道主義立場的生命悲憫。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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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呂正軒.鄉(xiāng)村風俗的生命解讀——評葛水平的中篇小說《地氣》《甩鞭》和《喊山》[J].當代文壇，200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