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思敬
一個有水一般智慧的詩人
吳思敬
作為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杰出代表,辛笛這個名字,對于一九四九年以后中國大陸的詩歌讀者來說,在相當一段時間內是陌生的。我是六十年代前期的中文系學生,那個時候我們的課堂上沒有講過《詩創(chuàng)造》與《中國新詩》,沒有講過辛笛。相反在臺灣、香港和南洋一帶,他的名字在詩歌界卻無人不曉。他的《手掌集》,在大陸少有人知,卻被一些詩人帶到香港、臺灣,像種籽一樣,催生了臺灣、香港和海外華人詩歌的現(xiàn)代主義寫作。
我是到了新時期才接觸到辛笛詩的。一九八一年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九葉集》中所選辛笛的二十一首詩和人民文學出版社隨后出版的《辛笛詩稿》,成了我了解三四十年代中國現(xiàn)代詩的一個窗口。我從那個時候才逐步了解了辛笛,認識到他的詩歌在中國現(xiàn)代詩發(fā)展中的價值。他的名篇《航》、《秋天的下午》、《再見,藍馬店》、《風景》等我已耳熟能詳,我渴望見到這位杰出的現(xiàn)代詩人,但直到他的桑榆暮年才實現(xiàn)了我的愿望。二○○三年春夏之交,我代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去上海,與上海作家協(xié)會商議召開“辛笛先生詩歌創(chuàng)作七十年研討會”等事宜。其間由上海作協(xié)褚水敖先生陪同赴辛笛先生家,向他獻花并致慰問。我見到了心儀已久的辛笛先生和師母徐文綺女士,兩位老人并排坐在一起,親切地與我們交談,顯出伉儷情深。等到二〇〇三年十月底,也就是“辛笛先生詩歌創(chuàng)作七十年研討會”的前夕,我再次到家中拜訪辛笛先生的時候,師母已經仙逝,辛笛先生的身體狀況也已大不如前。但是十一月一日的研討會,辛笛先生還是坐著輪椅出席了。他用虛弱沙啞的聲音說了一句向與會者表示謝意的話,發(fā)言稿則是由女兒王圣思代讀的。堅持參加完近兩個小時的開幕式,辛笛先生由家人推著退場,我目送先生,心里默默祝福他健康長壽。誰知就在研討會兩個月后,便傳來先生逝世的消息。我在痛惜先生逝世的同時,又慶幸我們能在先生健在時開了這次研討會,讓他能親臨開幕式,并在家中通過音像設備聽取了全部與會者的發(fā)言,從而能在告別這個世界前,親身感受到大家對他的尊崇與熱愛。
辛笛先生逝世八年多以后,迎來了他的百年誕辰。時間的流逝,會使一些喧囂一時的東西歸于沉寂,但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卻如河畔的巖石,時間流水的沖刷只會使它更為堅實與清峻。在我的心目中,辛笛先生并沒有走遠,隨著時間的流逝,辛笛作為一個有水一般智慧的詩人的形象反而越來越清晰了。
“文革”結束后,一些“文革”中被打倒的作家詩人,重新回到文壇,他們中有些人,如蕭軍就曾自稱“出土文物”。辛笛則說:“有人把沉默了多年的人稱作‘出土文物’,但我卻是自愿埋在地下的。”①辛笛:《談創(chuàng)作經驗》,《長長短短集》,第19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的確如此。辛笛的父親是清末最后一批“拔貢”,相當于舉人。他本人有出國留學的經歷,后又曾在私營的金城銀行擔任信托部襄理。這樣的出身與經歷,再加上他長期寫詩筆耕,容易留下文字上的把柄,而他在一次次兇險的政治運動中終于未能陷于滅頂之災。但他盡可能在心中為詩歌保持了一塊圣地,讓他的一生成為詩化的一生。辛笛不只一次地以蘆葦自況,但在疾風暴雨不斷襲來的時候,這支脆弱的蘆葦竟沒有夭折,這不能不說辛笛有著過人的智慧。
一九四九年后,辛笛轉入工業(yè)界,這在他的一生是極重要的一次選擇。解放后,辛笛面臨著對未來生活的重新定位。他或者是在原先所在的私營金城銀行繼續(xù)干下去,或者是到華東師范大學去教英語和外國文學,或者是到政府部門去工作。經過慎重考慮,一九五一年六月,辛笛正式向金城銀行辭職,七月轉入上海市財委地方工業(yè)處任秘書。女兒王圣思這樣評論辛笛當年的選擇:“今天回過頭來重新審視辛笛當年的選擇,不能不感到他有先見之明。如果在私營銀行干下去,很可能早早就被當作資方代理人,而‘文革’中就是想給他戴上這頂帽子,甚至逐步升級。如果到華東師范大學去教書,在反‘右’時可能就被批判,到‘文革’時更要被整死。后來周而復又曾邀他到上海作家協(xié)會去擔任辦公室主任,也被他婉言謝絕,他和不少作家是老朋友,若成為非黨的上下級,而黨要領導一切,他夾在當中事情不好辦,還是游離在外,保持老朋友的情分更好。幸虧沒去作協(xié),文化人成堆的地方更是歷次運動的重災區(qū)。只有在財貿工業(yè)部門,工作的重點是建設,是搞經濟,可以讓他專心于崗位工作?!雹谕跏ニ迹骸吨腔凼怯盟畬懗傻摹恋褌鳌?,第189-190頁,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
憑心而論,辛笛不是學工出身,也并非對工業(yè)生產有著特殊的興趣,他之所以作出這種選擇,為的是在內心深處保留下一塊詩的凈土。辛笛在《夜讀書記·前言》中曾引用過自己的一首舊詩:“傷心猶是讀書人,清夜無塵綠影春。風絮當時誰證果,靜言孤獨永懷新。”他解釋說:“世亂民貧,革命斫頭,書生仿佛百無一用,但若真能守缺抱殘,耐得住人間寂寞的情懷,仍自須有一種堅朗的信念,即是對于宇宙間新理想新事物和不變的永恒總常存一種饑渴的向往在。人類的進步,完全倚仗一盞真理的燈光指引;我們耽愛讀書的人也正在同一的燈光下誦讀我們的書?!雹傩恋眩骸兑棺x書記·前言》,《夜讀書記》,第2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這段話寫于一九四六年秋,不只寫出了那個時代讀書人的心聲,也同樣顯示了辛笛詩歌創(chuàng)作的心境。正是由于在清夜無塵中,耐得住寂寞,辛笛才能保持住一種超功利的心態(tài),不去追隨時髦,不去附庸權貴,能寫詩時就寫,不能寫詩時就做一個普通的人。這樣一種對人生、對寫作的徹悟,這樣一種水一般的智慧,是十分難得的。
辛笛的水一般的智慧,又表現(xiàn)在他對詩意的捕捉與追求上。在中國現(xiàn)代詩人中,像辛笛那樣既有深厚的古典詩學修養(yǎng),又對西方現(xiàn)代主義詩學有透徹了解的詩人是不多的。辛笛家學淵源很深,早年在私塾中開始涉獵經史子集,酷愛唐詩宋詞,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古典詩學的影響烙印在他的內心深處。上大學后讀清華的外文系,在中外名師的導引下,在西方語言文學方面打下了根基。他選修了葉公超的《英美現(xiàn)代詩》,葉公超與艾略特關系密切,對英美現(xiàn)代詩有精深的研究,這對辛笛有深刻影響。到英國愛丁堡大學留學后,辛笛更是親聆了艾略特的講座,并與艾略特的追隨者英國的青年詩人史本德、劉易士以及繆爾等人時相過從。辛笛與以艾略特為代表的英美現(xiàn)代詩人的密切接觸,使他對西方現(xiàn)代詩的理解真正能夠登堂入室,遠非那些僅靠讀一些西方現(xiàn)代詩的譯文便爭相模仿的淺薄之輩可比。辛笛在晚年回憶道:“回顧我對中西詩歌研讀的歷程卻是一段一段夾花走過來。從小念一些中國經史子集,中學時代接觸到白話文和外國小說譯本,翻譯上的嘗試增加了了解西方詩的興趣,并進一步閱讀中國古典詩詞,學院式的外國文學教育并沒有改變我對中國詩歌的熱愛,到異域求學增強了我的現(xiàn)代體驗和現(xiàn)代意識,卻化解不掉我魂系故國的憂郁,因此完全撇開中國古典文化對我的熏陶而單獨談西方詩歌對我的影響,我想是無法不以偏概全的。中西學養(yǎng)最終是融合在一起對我的詩歌創(chuàng)作發(fā)生作用的。中西詩歌互相印證,互相補充,給我啟發(fā)。我是中國人,我用方塊字寫詩,對西方詩歌有選擇的接受實際上取決于我的民族審美趣味、憂郁的個性、對時代的敏感和對理想的追求?!雹谛恋眩骸段液臀鞣皆姼璧囊蚓墶?,《長長短短集》,第48-49頁??梢姡恋衙鎸χ形髟姼栌绊?,既不是盲目西化,也不是抱殘守缺,而是以我為主,取精用宏。實際上,正是由于辛笛對西方象征派、意象派、印象派詩歌、繪畫等有了深切的理解,回過頭來再審視中國詩歌傳統(tǒng)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所喜愛的李商隱、周邦彥、姜夔、龔自珍等人的詩詞中,早就運用了暗示、聯(lián)想、通感、時空錯綜、情景交融、語言和情緒在節(jié)奏上的一致等各種手法。他的體會是:“如果對中國古典詩詞沒有打下一定的基礎,那就很難捕捉西方現(xiàn)代派詩歌所表現(xiàn)的瞬間的印象、含蓄的意境情緒以及微妙的信息了。同時,如果在用字遣詞上,不能將外國詩歌之長和我國固有的古典詩歌的藝術手法陶冶熔煉于一爐,那也必然會寫出洋腔歐化甚至晦澀欠通的詩行。無可否認,中西雙方顯然存在著民族、時代和社會的歧異,我們是中國一方,就只有植根于肥沃的本土,吸取外來的精華,才能結出富有特色的碩果奇葩來?!雹坌恋眩骸段液屯鈬膶W》,《長長短短集》,第34-35頁。正是基于這樣一種高度的詩性智慧,辛笛才能以中國古典詩歌傳統(tǒng)為母本,嫁接西方現(xiàn)代詩的某些藝術手法,形成了富有獨創(chuàng)意義的中國現(xiàn)代詩。
辛笛的水一般的智慧,還鮮明地表現(xiàn)在對“我與世界”等關系的哲學思考上。
辛笛年輕時候,讀過紀德的《新糧》(一九三五)。紀德說:“我思我在。我信我在。我感覺我在。這三個命題中,依我看來,最后的一個最真確?!毙恋褜Υ耸终J同。感覺是人類認識的門戶,是人向世界最早伸出的觸手,從一定意義上說,是感覺最先提供了一切。青年時代的辛笛,具有極為纖細與敏銳的感覺。他說:“投入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時,仿佛渾身每一顆細胞,每一根神經都伸展出長長的觸角,任何纖細的變化,微微的波動都難以逃脫我的感覺,我甚至能聽到‘窗外瑣瑣的聲音’‘是春天草長呢’,詩句隨著靈感、語感跳躍而出?!雹傩恋眩骸稊嘞搿?,《長長短短集》,第50頁。辛笛的早期詩作,許多精彩的詩句,全是基于他那纖細與敏銳的感覺的。像《航》中的 “風帆吻著暗色的水/有如黑蝶與白蝶//明月照在當頭/青色的蛇/弄著銀色的明珠”。這是說,時近黃昏,白色的風帆與暗黑的海水,就如一對黑蝶與白蝶在海上起舞。隨著夜幕降臨,月光在暗色的海水上跳躍,波光粼粼,好似青色的蛇戲弄著銀色的明珠。這樣一幅畫面,對比鮮明,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從中不難見到西方印象派的影響。再如,《秋天的下午》中的“陽光如一幅幅裂帛/玻璃上映著寒白遠江”。陽光是不會發(fā)出聲音的,但詩人卻用通感手法,偏偏把它與“裂帛”的聲音聯(lián)系起來,形成一種奇特而新鮮的組合。由于“帛”上會有豐富而美麗的圖案,由此又自然地帶出了極富中國畫韻味的下一句,“玻璃上映著寒白遠江”。這里,那“裂帛”、那“寒白遠江”,都是十足的中國化的;但是其感覺與詞語組合方式,卻有西方現(xiàn)代詩的味道。
步入中年的辛笛,追求的是“我信我在”。一九四九年七月,辛笛到北京參加了“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即第一次文代會。辛笛當年在英國愛丁堡大學留學時,就讀到過斯諾的《紅星照耀的中國》對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等中共領導人的生動描寫,此時在會上見到了他們,并激動地聆聽了他們的講話。當時會上發(fā)了一本代表紀念冊,辛笛用它來請與會的朋友題詞。巴金的題詞是:“進步,進步,不斷地進步。”靳以的題詞是:“‘不惜歌者苦,但恨知音稀’,這是一句老話,如果為人民而歌或是歌頌人民,那么知音就有千千萬萬了!”曹禺的題詞是:“不斷地以你的詩贊頌偉大的人民勞動,用你的筆寫出新中國的不朽英雄。以人民的詩人看待自己,人民早晚會因你的勞績這樣稱呼你?!焙纹浞嫉念}詞是:“歌唱人民?!瘪T至的題詞是:“我們聽到一個響亮的聲音:‘人民的需要!’”蘇金傘的題詞是:“過去我們善于歌唱自己,/今后必須善于歌唱人民。/但這種轉變并不是容易的,/首先得離開自己,/真正走到人民大眾中去。”吳組緗的題詞是:“跳出個人主義的小圈子,把感情和思想與人民緊緊結合,以充滿樂觀的精神,歌頌新中國新世界的誕生和成長?!眱H從這些老朋友之間的私人題詞,就足以感受到當時的政治氣氛。當這些詩人和作家為辛笛書寫這些詞句的時候,不能懷疑他們的真誠。這些話讓辛笛深深體會到,不能再按照以前的寫作路數(shù)寫下去了?;氐缴虾:?,他曾按照新的要求,試寫了一首《保衛(wèi)和平,保衛(wèi)文化》,但寫出來后,自己左看右看不像詩,而像標語口號,試寫了一首就從此擱筆了。這階段的辛笛,正如他自己所說:“毅然拋棄小我的世界,相信大我的豪情,攀登過黃山‘始信峰’,回來甚至請名家為我鐫過一枚閑章,朱文為‘始信齋’,以紀念一個新的開始。但我很難找到表達大我的感覺與手段,只有自我放逐出詩園。”②辛笛:《斷想》,《長長短短集》,第50頁。當然,辛笛所說的自我放逐出詩園,主要是指他所看重的新詩創(chuàng)作。至于舊體詩創(chuàng)作,則一直沒有停,只不過他此時寫的舊體詩,完全是個人的吟詠,而不可能發(fā)表了。也正因為是不考慮發(fā)表,他在舊體詩中才能真誠地面對自己,寫出在那個特定時代,一個知識分子的特殊感受。
秋雨飄瀟濕后知,分明非夢亦非癡。慵尋紅葉題新句,佇看青蟲吐緒絲。哀樂直同云過隙,纏綿卻在夜回時。才情準擬當年減,錦瑟無端顧已遲。
——《自況》
每從枕上數(shù)酣鄰,誤為纖華枉過人。偃臥滄浪驚歲晚,大江誰見涸魚鱗。
——《自判》
青衫枉自負虛名,一事因循愧老成。試剪長江東去水,白頭何意話平生。
——《平生》
這幾首詩寫于“文革”中的一九七二至一九七三年。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政治運動,辛笛對新中國誕生初期所建立起來的“信”,進行了反思,開始真誠地面對自我,解剖自我,這些詩真實地寫出了在“文革”中,一個詩人面對蹉跎歲月、才華無處施展的痛苦,以及渴望自我超越、沖破牢籠的心境。
經歷了共和國的風云變幻,經歷了痛苦不安的心靈搏斗,辛笛轉向了“我思我在”。他說:“從歷史、哲學、禪機中感悟人生,最終我發(fā)現(xiàn)‘我思我在,我信我在,我感覺我在’應是三位一體的,它們共同源自實踐、生活和存在。而感覺仍然是寫詩的第一要素。”①辛笛:《斷想》,《長長短短集》,第50頁。晚年的辛笛掙脫了思想枷鎖,他的心靈世界廓大起來。他在《二○○一年冬祝巴金老友九十八高齡共〈隨想錄〉不朽》中寫道:
生死交情世紀人,筆端五卷說前塵。輒從自我深層剖,震撼全因敢灼真。
辛笛與巴金,是一九三三年巴金、靳以在北平三座門大街創(chuàng)辦《文學季刊》時開始訂交的,他們的友誼持續(xù)長達六十年。在“文革”最艱難的日子里,辛笛自身難保,還冒著危險去看望巴金。他曾幾次在武康路巴金的住所附近徘徊,希望能見到老友。一次,實在忍不住就去敲門,正好是巴金的九妹瓊如開的門,一見是辛笛,又驚又喜,馬上說:“你怎么敢……”辛笛說:“我實在惦念巴老??!”“四哥還可以,你快走吧!”后來回憶到這段往事的時候,瓊如感慨地說:“這就是朋友,就是好!”②見王圣思《智慧是用水寫成的——辛笛傳》,第260-261頁。可見巴金與辛笛,堪稱生死之交。辛笛給巴金的這首詩,不僅回溯了兩人的交情,對巴金的《隨想錄》給予了崇高評價;而詩中提及的敢于自我解剖,敢于說真話,也正是回歸詩壇的辛笛追慕巴金而達到的思想高度。
晚年的辛笛,經過了八九十年的人生歷練,他的詩更呈現(xiàn)出一種參透人生、珍愛生命、昂然向上的生命意識?!吨刈x馮至〈十四行〉詩》便是兩位大師的對話:
“向寂靜的土地說:我流。
向急速的流水說:我在?!?/p>
在我每每深于寂寞的時候,
你的“沉思的詩”總是
“給我狹窄的心
一個大的宇宙!”
要不,就“會融入將來的吠聲,
你們在深夜吠出光明。”
這一節(jié)詩中,在“引號”中的句子,是馮至的詩句。這些詩句是馮至的,但也是辛笛所認同的?!跋蚣澎o的土地說:我流。/向急速的流水說:我在”,體現(xiàn)了辛笛所說的由“在而不思”到“我思我在”的轉化,并印證了“‘我思我在,我信我在,我感覺我在’應是三位一體,都源自人的存在、實踐和生活”這一結論?!敖o我狹窄的心/一個大的宇宙”,則是呼喚詩人仰望天空,人只有和宇宙這個大環(huán)境保持一致,才能領略到人生之美,宇宙之美,抵達人類生存的理想世界和精神的澄明之境。這首詩展示了兩位詩人之間的心靈碰撞,既是對馮至十四行詩的精當評價,也顯示了辛笛獨特的詩性思維。
詩人的人生智慧與詩歌智慧,說到底來源于詩人高尚的人格。盡管辛笛從事過多種職業(yè),但考察辛笛的一生,詩歌才是他的鐘愛,詩歌才是他生命的寄托與支撐。解放后,他脫掉了西裝,換上中山服,他毅然舍棄了自己的優(yōu)裕的生活,把父親留給他的遺產,全部捐獻給國家,從此靠著干部的工資,養(yǎng)家糊口,但他從不后悔。他天性是詩人,為了詩他可以到癡迷的地步。二〇〇四年一月初,辛笛生命臨近終點。據(jù)王圣思回憶:“不少友人問我,他是否留下遺言?幾天前我們也曾問過他有什么要囑咐的?他沒有回答。也許,他的遺囑早已寫在二十年前的《一個人的墓志銘》里:‘我什么也不帶走,/我什么也不希罕;/拿去,/哪怕是人間的珠寶!/留下我全部的愛,/我只滿懷著希望/去睡!’”③王圣思:《“再見”就是祝福的意思——追憶父親生前最后一百天》,王圣珊、王圣思:《何止為詩癡·辛笛》,第79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0。辛笛把物質財富看得淡而又淡,把全部的愛凝聚在他的詩中。晚年留下的這幾行詩,不正是辛笛那水一般智慧的人生的寫照嗎?
吳思敬,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