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芳 林丹
(大連理工大學,遼寧 大連 116023)
哲學觀問題是哲學的元問題。哲學觀,從字面上說,就是“關于哲學本身的觀念”或“對哲學本身的理解”。[1]所謂哲學觀就是人們對哲學的理論化系統(tǒng)化的根本觀點和總的看法,它主要回答什么是哲學、哲學與其他學科的區(qū)別和聯(lián)系、哲學的價值與功能等問題。[2]其中的核心問題是“哲學究竟是什么?”正是對這個問題的永恒的追問和不斷更新的回答推動著哲學的自我批判和不斷發(fā)展。
張岱年 (1909—2004),字季同,又署宇同,原籍河北獻縣人。是中國著名的現(xiàn)代哲學家、哲學史家、國學家和哲學教育家。他的綜合創(chuàng)造哲學在中國的現(xiàn)代哲學中獨樹一幟,他既反對“全盤西化”,也不贊成“東方文化優(yōu)越論”,而主張取中西之長、綜各家之長而兼取之,正是在這一思想的指導下創(chuàng)建了自己的綜合創(chuàng)造哲學。
張岱年的哲學觀,就是張岱年所理解的“真正的”哲學,或張岱年對“真正的”哲學的理解,而這種“真正的哲學”,就是體現(xiàn)或實現(xiàn)張岱年的“哲學觀”的哲學。如前所述,哲學觀的核心問題是“哲學究竟是什么?”
西方哲學發(fā)源于古希臘哲學,現(xiàn)代西方哲學的各種哲學理念都可以在古希臘哲學中找到它最原初的形態(tài)。在哲學史上對于“哲學究竟是什么”這個問題的回答從來就沒有過一個固定的答案,從“尋取最高因”、“追求至善”、“心靈的道德律”、“絕對觀念”到“終極關懷”,哲學家的這種追問從來沒有停止過,盡管每個哲學家對“哲學是什么”這個問題的回答不盡相同,但有一點卻是共同的,即從古希臘以來的哲學家都認同哲學是愛智慧之學。
張岱年曾于1933年專門寫過一篇《愛智》的論文,在文中他寫道:“愛智,是古希臘文中哲學的本義,然實亦是一切哲學之根本性質”,“我們想知道哲學的含義,實莫若吟味‘愛智’二字。” “哲學家派別極多,各家面目迥異,然均不違乎愛智”。[3]從這些表述可以知道張岱年是認同古希臘哲學家的觀點,認為哲學就是愛智之學。所謂“愛智,換言之,即對事物‘深察不已’,察而又察,不以已察者為滿足,而更審察之?!保?]哲學就是對事物進行深入細致的察勘,并且總不以已察知的東西為滿足,而是更深入地去審視觀察世間萬物。同時,他認為因為哲學家想要通徹的認識事物,因此,或者想要深入實際,不以得到有關事物的表面知識而自滿;或者想要審勘、衡量一切科學的根本假設,厘清一切科學的根本概念和命題,哲學便因此而產生。
除此之外,張岱年還在1936年寫的《人與世界》、1954年整理成冊的《認識、實在、理想——研思札記》中,再次論及哲學是什么,他認為哲學可以說是最高指導原理之學。哲學乃自覺的探求自然與當然之基本原理,以為行動的指針。哲學是指導生活與知識的原理系統(tǒng)。在他看來:(1)哲學是天人之學,即關于宇宙人生的究竟原理與最高理想之學;(2)哲學是衡鑒之學,即衡量一切事物、鑒別一切價值,徹底批判、徹底詰問之學;(3)哲學是有理的信念之學,即提供生活行動的最高準則。[5]綜上可以看出,張岱年認為哲學乃是探求人與自然的關系,以及對一切事物進行價值衡量并為人生提供有理的信念的愛智之學。
從張岱年的哲學著作中,我們可以強烈地感受到他最為推崇和贊賞的哲學,一是近代傳入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新唯物論,即馬克思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二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的理想主義,而在哲學方法論上,除了辯證法外,他最為贊同的便是西方邏輯實證主義的邏輯解析法。
他在1936年寫的《哲學上一個可能的綜合》一文中指出:“今后哲學之一個新路,當時將唯物、理想、解析綜合于一”,[6]而這樣做的目的是: “此所說綜合,實際上乃以唯物論為基礎而吸收理想與解析,以建立一種廣大深微的唯物論”[7]張岱年哲學體系便是這樣一個綜合創(chuàng)新的體系,是以“唯物、理想、解析,綜合于一”為總綱的,具體來說,就是以辯證唯物論為基礎,與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的唯物論思想和辯證思維相結合,同時吸取了中國的傳統(tǒng)道德觀和人生哲學,以及西方哲學的歷史唯物論和邏輯解析方法,使之融為一體。就其實質而言,實是以唯物辯證法與中國傳統(tǒng)哲學之精華相結合,同時兼取西方唯物史觀和邏輯解析方法之長。這就是張岱年哲學的特征,正是在他的哲學體系的特征中看到了他所贊同肯定的哲學。
20世紀二三十年代,張岱年開始接觸到馬克思主義學說,便完全接受了這種新唯物論,為之“心折”,并終身信持。在《八十自述》一文中,張岱年寫到:“20年代末30年代初,……我讀了恩格斯《費爾巴哈論》、《反杜林論》和列寧《唯物論與經驗批判論》的中譯本,……我完全接受了辯證唯物論 (包括歷史唯物論)的基本觀點,我以辯證唯物論與現(xiàn)代西方的新實在論、新黑格爾主義以及超人哲學作了比較,認為辯證唯物論既博大精深又切合實際,實為最有價值的哲學。”[8]由此可以看到,張岱年認為最有價值的哲學就是辯證唯物論,因為它既博大精深而又切合實際。為此,張岱年在這一時期寫了多篇論文來闡述自己對于這種切合實際的最有價值的哲學的看法。如《論外界的實在》、《關于新唯物論》、《辯證法的一貫》、《辯證唯物論的知識論》、《辯證唯物論的人生哲學》、《科學的哲學與唯物辯證法》等等。
首先,在《關于新唯物論》中辨析了新唯物論與舊唯物論的不同之處,他指出:第一,新唯物論已舍棄舊唯物元學所謂本體之觀念。舊唯物論所說的唯物,指的是物質本體;新唯物論所說的唯物,是指自然先于心知。而所謂自然是指和心相對的外在環(huán)境,離開心而獨立自存的外部世界。從中可以看出張岱年所說的新唯物論所唯之物與舊唯物論所唯之物根本不是同一物了。舊唯物論只著眼于具體的某一物本身,尚未抽象出新唯物論之作用于人的感官而獨立存在于人類意識之外的物質概念。而只有新唯物論的這種獨立自存的物質概念才最終徹底說明了客觀世界的物質性。第二,舊唯物論是機械的,因其是機械的,所以割斷了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不能用運動變化的觀點去看待事物的發(fā)展;新唯物論是辯證的,而辯證法最重相反之統(tǒng)一,即矛盾的對立統(tǒng)一,一切事物都包含矛盾,一切變化都是矛盾或對立物的融結和分解。因此,辯證的唯物論即是事物之間相互聯(lián)系相互作用變化的唯物論。
其次,張岱年考察了新唯物論的宇宙論和知識論,認為這兩者正是新唯物論的精旨所在。而新唯物論之宇宙論的精義最重要者有三:宇宙為一發(fā)展歷程之說;宇宙根本規(guī)律之發(fā)現(xiàn);一本多級之論。知識論的精旨也可分為三點:從社會和歷史以考察知識;經驗與超驗之矛盾之解決;以實踐為真知準衡。[9]即是認為對事物的認知要以社會和歷史為背景,而非以個體主觀的認識為憑的,在認識過程中不唯經驗而也同時注重人的思維的能動性,檢驗知識的標準是人類的實踐活動。上述新唯物論的宇宙論和知識論恰好就是張岱年用以構建自己哲學體系的宇宙論和致知論的根基。而正因為張岱年將辯證唯物論視為是真正的哲學,才將之作為自己哲學的基礎。
最后,張岱年在他的治學生涯中,自覺的運用辯證唯物論包括歷史唯物論的基本觀點去治中國傳統(tǒng)哲學,將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的唯物論思想和辯證思維與辯證唯物論結合起來,熔鑄而成為自己的哲學體系。在運用辯證唯物論的基本觀點對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治學中,張岱年注重發(fā)掘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的唯物論思想和辯證思維。中國傳統(tǒng)哲學注重人生理想,注重踐行,認為人生理想的實現(xiàn)便是在平時的生活實踐中,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便是從個人的修為出發(fā)的,蓋因注重生活踐行,所以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唯物論和辯證思維往往結伴而行,這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一大特色。而在這一點上,張岱年最為推崇和贊同的哲學家是北宋時期的張載和明清之際的王夫之。他給予這兩者極高的評價。
張岱年認為在宋明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外,還有一個張載的“氣”學的唯物論哲學理路。張載是“氣”學的奠基者,其后學王廷相、王夫之、顏元、戴震等的唯物論學說都是張載學說的繼承和發(fā)揮。他認為張載是北宋時期最偉大的唯物主義哲學家、無神論者,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唯物論的集大成者,其哲學思想在中國古典唯物論的發(fā)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同時對于中國古典哲學中的辯證觀念的發(fā)展也有卓越的貢獻。張載哲學將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的唯物論思想加以總結提升,使其經過后學的繼承和發(fā)揚以后與近代傳入中國的馬克思的新唯物論找到一個契合點,使得中西哲學在此有一個會通之處,并使得中國傳統(tǒng)哲學可以從馬克思的辯證唯物論中析取精義而走向現(xiàn)代化。而這才是張岱年贊同肯定張載哲學的真意所在。
關于張岱年所極為贊同的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理想主義,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特點之一,即生活與思想一致的傳統(tǒng)。在《中國哲學大綱》序論中,張岱年說到中國哲學的特色有六個方面,而最重要的有三點:第一,合知行。中國哲學在本質上是知行合一的。思想學說與生活實踐,融為一片。第二,一天人。中國哲學有一根本觀念,即“天人合一”。認為天人本來合一,而人生最高理想,是自覺的達到天人合一之境界。第三,同真善。中國哲人認為真理即是至善,求真乃即求善。宇宙真際的探求,與人生至善的達到,是一事之兩面。[10]中國哲學是以生活實踐為基礎,以生活行動為依歸的,便是將人生理想置于實際生活中,又認為人生的最高理想即是道德的最高標準。因此,便將理想的實現(xiàn)與道德的踐行結合在一起。往往將理想的實現(xiàn)視為修養(yǎng)道德達至天人合一,便即實現(xiàn)了理想。這樣的理想主義因為有著生活實踐的基礎,因此,并不像西方物我兩分的唯心主義哲學那樣沒有現(xiàn)實的根基,因之并不流于空泛而成為不能實現(xiàn)的幻想。而這一點也恰好是張岱年認取的新唯物論與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融合之處。
通過以上所述可以看出張岱年所認為的真正的哲學就是辯證唯物論包括歷史唯物論,同時將中國傳統(tǒng)的人生哲學補充之。認為只有這種切合實際的哲學才能變革社會,才能給人類社會帶來進步。
在《人與世界——宇宙觀和人生觀》一文中,張岱年對反哲學的哲學思想作了如下描述:反哲學的哲學之一,是神秘主義。神秘主義絕知去思,期冥證而棄知解,任直覺而廢論證,在性質上非是哲學。[11]也就是說神秘主義并不是真正的哲學。神秘主義即是那種不去認識事物也不去思考,只是認定所謂冥冥中自有注定或所謂“體道與萬物統(tǒng)一”、“任自然”而棄置對事物的知解,只憑直覺去體認世界而并不去做論證的理論,以此對照,則中國古代哲學中的先秦道家、西漢時傳入中土的佛教就是這樣的神秘主義,先秦道家主張“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主張人與萬物同體,以體道即直接領會宇宙本根為主,因之并不提倡對自然窮究其來處,雖提出“道”為物質性本源,卻不主張對之窮根究底,因之在其認識論上陷入神秘主義;佛教認為“一切惟心”、“萬法唯識”,以心為萬物之本源,是主觀唯心主義哲學,因為認為萬物乃是幻像,對事物的體認唯有直覺,也屬神秘主義。
反哲學的哲學之二,是理想主義之一部分。理想主義中,證世界之美好,證上帝之存在,證心之不朽等理論,應劃出哲學自成一科,乃哲學宗教之混合,其目的非在求真,乃在證明預存之信念。以前將此參入哲學中,哲學實深受其大害。哲學最須解蔽,此則自始即存一種目的。理想主義之大部分理論本屬虛謬,而此部分理論更非哲學;[12]理想主義可以認為是人對人與自然間關系不滿意而想加以改造,但受一定生產力水平的限制卻無法達到,或因人生之有限而求不朽,或要求證上帝的存在,因之陷于虛妄。哲學之目的在求真、求善、求美,而理想主義只在求證自己預先存有的信念,其根源在于對世界的物質性基礎并不認同,乃認為世界之本源在心,或在神在上帝,因此,認識不到客觀物質世界的改造只能通過生產實踐來達到,美好世界、美好生活也只能通過對客觀世界的實踐活動才能實現(xiàn),丟開人類歷史的物質生產改造而空談不朽以致求證萬物之主宰的存在,這是哲學史上客觀唯心主義和主觀唯心主義常犯的錯誤。
反哲學的哲學之三,是邏輯實證主義。邏輯實證主義,認為哲學與真理無關,哲學不談事實,只是語言意謂之厘清。哲學只是厘清科學概念與命辭之活動。于是哲學乃等于語言之邏輯。此種思想傾向,完全遺忘哲學為行動指針之作用,不能體認哲學之本性,而逕否定哲學。意謂之厘清可作為哲學之一部分,然實不足以吞蝕全部哲學;語言邏輯句法之研究固極有價值,然實未足以代替哲學。神秘主義與邏輯主義為兩端,一絕棄名言,一專從事于名言之研討。二者皆有其偏蔽。[13]邏輯實證主義專門注重于對語言邏輯句法的研究,然而語言歸根到底不過是表達思想、概念、命題的工具,語言的產生來自于人類改造、克服自然的生產實踐,是人類在生產生活資料同時也生產自己的生產關系、社會制度的勞動過程中的產物,語言邏輯句法所研究所表述的對象,其實質應是客觀事物存在、運行、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離開這樣的事實,語言邏輯句法的研究就沒有任何實際意義,更不會對物質世界的改造產生絲毫實際的影響,因此,這樣的研究是不足以用來代替整個哲學的,而只能作為對意謂含糊的哲學和科學概念、命題意謂的厘清的方法,其實質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哲學。
由上可以看出,張岱年認為神秘主義、理想主義以及邏輯實證主義并不是真正的哲學,這三者要么認識不到世界的物質性,將世界的本源歸之于心、歸之于上帝,因此,在對事物的認識上最終陷于不可知論的神秘主義;要么雖承認世界的物質性卻在認識論上任直覺體驗而不是在實踐中去認識事物,或將認識局限在經驗范圍內,而最終也以倒向上帝、倒向不可知論而告終。它們的缺點都在于離開人類實際的現(xiàn)實生活而談論哲學,沒有對世界作切合實際的勘察而導致。
綜上所述,張岱年的綜合創(chuàng)造的哲學觀,是其對哲學的理解和體認逐步深化的結果,也是時代變幻對其洗禮帶來的自然結果。張岱年在他那個時代,以其自己的觀點回答了什么是哲學?什么是“真正的”哲學?哲學與非哲學的區(qū)別在哪里?他對這些問題的回答,我們不一定完全贊成,但是他以自己的視角所做的分析仍然值得我們學習。哲學是文化的靈魂,也是民族精神的核心所在。每一種民族文化都有其作為內在支撐的哲學靈魂,中華文化的靈魂向來以儒家精神為支撐,兼及道家佛教的出世精神。及至近代,受西方文明的沖擊,“全盤西化論”與“東方文化優(yōu)越論”爭論不休。張岱年的綜合創(chuàng)造哲學適逢其時,以馬克思主義唯物論的基本觀點和基本原理為指導,以社會主義新文化建設的需要為依歸,既綜合了中西文化之所長,同時亦綜合了中國古代哲學中自先秦以來及至明清之際各家、各派思想之精粹。吸取西方文化中的科學成果及其與科學密切聯(lián)系的哲學思想,以及傳統(tǒng)哲學中的“活的”因素,汰除其中的“死的”因素,將古今中外的哲學精髓盡為我所用。這種兼包并容、大氣磅礴的理論和襟懷在我們今天當代哲學的建構及社會主義新文化的建設中正日益發(fā)揮著重要的指導意義。
[1]孫正聿.哲學觀研究[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
[2]洪曉楠.哲學通論十五講[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3][4][5][6][7][9][11][12][13]張岱年.張岱年全集(第一卷)[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
[8]張岱年.張岱年全集(第八卷)[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
[10]張岱年.張岱年全集(第二卷)[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