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巴里·米克爾什李獻(xiàn)偉 編譯
父親的沉默
文 _ 巴里·米克爾什
李獻(xiàn)偉 編譯
跟我那一代許多男人一樣,我和父親不大親近。他話不多,很少顯露對孩子的慈愛,就是有,也很細(xì)微,比如,輕輕撫摸我的頭,或者在疲憊工作一整天后看到我,眼神突然柔和下來。
我一天天長大,他的沉默成了我們之間看不見的墻。10歲的時候,我堅信他不愛我。一次全家開車出游,我坐在后排,跟自己打賭:要是接下來的24小時內(nèi),他跟我說點(diǎn)什么—是直接跟我說—就說明他愛我。
可是,過了41個小時,他才開口跟我說話。
我長大了,離開家上大學(xué),費(fèi)盡周折找工作,最后回到洛杉磯,安頓下來,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偶爾,父親會和我聊兩句,不過,那種閑聊通常只是我和母親長敘的前奏。我們從來沒有只是為了聊天而直接給對方打電話。我們之間隔著一堵沉默的墻。不過,那個時候,我已對此習(xí)以為常。
15年前的一天,母親打來電話,說父親摔倒了,住進(jìn)了醫(yī)院。他有心臟病,我一直覺得他享不了天年。他母親55歲就去世了,他動過2次心臟搭橋手術(shù)。所以,他的診斷結(jié)果出來時我沒一點(diǎn)心理準(zhǔn)備:他得的竟是老年癡呆癥!
我讀過不少老年癡呆癥的資料,了解它給家人帶來的痛苦,不過,我對這病的體會確實(shí)跟大家的不一樣:這病解除了父親的自我壓抑,推倒了我們之間沉默的墻。
那是他確診老年癡呆癥后6個月后的一個春日,他剛動過膝蓋手術(shù),在一家康復(fù)醫(yī)院療養(yǎng)。我?guī)?歲的兒子杰西去看他,我們3個坐在醫(yī)院有樹蔭的院子里。父親裹著一件舊毛衣,直直地看著我們。我在閑扯,兒子像在格子爬梯上玩耍的小猴子一樣在我身上攀過來爬過去??粗液蛢鹤又g流淌的溫情,父親睜大了眼睛。
后來,妻子來了,她看管著兒子,示意我和父親到他病房里單獨(dú)待會兒。起先,我們像平常一樣沉默,讓我意外的是,過了一會兒,他開口了:“你知道,在院子里,我一直在看你和杰西?!?/p>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好像正費(fèi)力地在頭腦里搜尋什么,接著,他直直地盯著我,漆黑的瞳仁閃著光,話開始顛三倒四地從他口中倒出來。
“看著杰西,讓我想起了……很久以前。是很久以前了,但是,我還清晰地記得他,哦,是記得你。那時,你是個可愛的小男孩,我的小寶貝。”他笑了,眼里閃著光。
“看著他,不,看著你……”他停下來,費(fèi)力地搜索詞語,“我從沒對你表露過我有多愛你,但是,我確實(shí)愛你。我這么愛你,說實(shí)話,那愛嚇住了我?!?/p>
我迷惑不解:為什么愛我會嚇住他?
他點(diǎn)點(diǎn)頭,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真的,對你的愛嚇住了我。我怕你會跟我太親密……那樣,我就會死掉,你就會被……拋棄,一個人孤零零的。”
詫異之下,我記起了父親是怎么被拋棄的。父親16歲的時候,爺爺死了,留下他照顧奶奶和姑姑。爺爺可能患的是狂躁型抑郁癥,他陷入說不清的困境,他跟父親說他不想活了。父親求他不要死,他求奶奶,求拉比(猶太教教士),求別的人,但是沒人回應(yīng)。一個星期后,爺爺開槍自殺。猶太社區(qū)禁止他們把爺爺葬在猶太墓區(qū),還孤立父親一家人。羞辱難當(dāng),父親帶著奶奶、姑姑搬到加利福尼亞。他退隱到一個人的世界里,他成了一個無神論者,他抨擊任何有組織的宗教。他生活在沉默的面紗背后。
但是,現(xiàn)在我明白了:他的沉默是個“羅生門”(指每個人為了自己的利益而編造謊言,令事實(shí)真相不為人所知)。對我來說,他沉默意味著他不愛我;而對他來說,沉默是他能保護(hù)我不遭受他曾遭受的痛苦的唯一途徑。
我們倆坐在他的病房里,早春夕陽投下的影子不斷拉長—那一瞬間,我們達(dá)成了理解。
看到他兩眼昏沉,我站起身來,他抬抬手,又說起話來:“我知道,我病了?!彼卣f,“這讓我很難想問題,也記不起事。不過,你知道……”他笑了,“感謝老天,我得了這病。要不是這病,我想咱倆也不可能聊這些事。”他拍拍自己心臟那兒,“我愛你。”
說完,他閉上眼,又沉默下去。
圖/胡威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