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閆 紅
通電之前的那些夜晚
文 _ 閆 紅
我11歲那年,休學(xué)去了馬圩子。
還記得那天刮著冷風(fēng),我和小姑坐在路邊的代銷店里,等俗稱“小蹦蹦”的機(jī)動三輪車,風(fēng)卷起塵土,我們縮著頭瞇著眼望著路口。汽車、拖拉機(jī)、三輪車……各種車輛像甲蟲一樣,從地勢低矮的另一端爬上來,過了很久,我們才等到開往陳橋的那一輛。
到了陳橋集,還有很長一段路。對不經(jīng)常走長路的人來說,這無疑過于漫長,走到三分之一時我就開始步履艱難。后來我把傘變成了一根拐杖,每走一步,我就用它在前面地上戳出一個小孔,我鼓勵自己的腳步不停地追趕那小孔,就像《圍城》里比喻的驢子追趕掛在鼻子前的胡蘿卜。這個虛幻的目標(biāo)使艱難行程中出現(xiàn)了一點(diǎn)自我安慰似的樂趣,而我這點(diǎn)可憐的樂趣被小姑發(fā)現(xiàn)了,她覺得這個辦法很好。我們就這樣來到了馬圩子。
馬圩子是一個典型的平原上的村莊,狀如酒囊,腹大口小,外圍是蘆葦與竹林遮掩的河溝,收口處為一條平平的小路,是村里人進(jìn)出的必經(jīng)之路,稱之為“棧門口”。
從棧門口走進(jìn)去,經(jīng)過幾家屋舍,穿越一塊空地,就到了我舅爺家門口。我舅爺?shù)募?,以南北論,在村子的正中,卻最靠西,門口有條路,西邊的人出來進(jìn)去,都打那條路經(jīng)過。于是,初來乍到的那個傍晚,我吃了舅爺做的雞蛋餅之后,就跟他們一樣,坐在屋子里,看著路上來來去去的人。
歌里唱“暮歸的老牛是我同伴”,在我舅爺他們村,暮歸的不但有老牛,還有羊群、鵝群、鴨群……日之夕矣,羊牛下來,無論是悠悠然走在一頭老牛旁邊的,還是像帶著隊(duì)伍一樣,驅(qū)趕著一群羊的農(nóng)人,都很從容,見人還可微笑頷首。帶鵝群鴨群的則不然,禽類智商低,沒有那么馴服乖巧,人們不得不時刻發(fā)出“呃呃呃”的聲音,也許他們試圖讓鵝鴨們以為,自己是它們中的一分子,而且是那個最強(qiáng)最無敵的領(lǐng)袖。
我舅爺吃過飯就歪到了床上,這并不意味著他要睡覺。床頭的箱子上,一盞煤油燈的燈芯微微顫動,原本是清寒的煤油味兒,在偶爾噼啪一聲的燃燒中溫?zé)崞饋?。收音機(jī)里在放劉蘭芳的評書《楊家將》,舅爺咬著早熏成黃褐色的石煙嘴聽,墻外開始響起腳步聲,我那單身了一輩子的舅爺,因?yàn)榧依餂]有一位會擺臉色的女主人,他家就成了村里老少爺們的聚會中心。
直射到相機(jī)鏡頭的光線一方面會降低畫面的反差,同時還會產(chǎn)生光束、光斑、眩光等降低畫面品質(zhì)的瑕疵。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都會盡量避免這類問題的出現(xiàn),但有些時候,類似的效果反而會讓畫面看上去格外有味道,如果它能完全為我們所用,那就再好不過。
那天晚上,我把腳擱在半明半暗的火盆上,聽他們聊天。文學(xué)作品里,農(nóng)民最關(guān)心的該是桑麻,但我的親身體會是,馬圩子人更把環(huán)球風(fēng)云放在心上。有個人甚至能報出某個非洲小國國王的名字,說起國際大事,如數(shù)家珍,可謂那個時代的“草根公知”。
一個熱鬧的話題之后,是接踵而來的沉寂,滿屋子便只剩下咂煙嘴的聲音。我也覺得無聊,又不想睡覺,在家里的話,可以看看電視、翻翻書,在這個尚未通電的村莊,電視自然沒有,煤油燈放得那么高,也不太容易湊近。正在此時,窗下響起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緊接著,門口冒出一群小姑娘,她們看著我,笑著。那咯咯的笑聲,像是突然冒出的水。
在我們家鄉(xiāng),一家的客人就是全村的客人,村里的女孩約著一道前來拜訪不足為奇。我想起我奶奶提起過的一個女孩的名字,便大聲問:“小明子來了沒?”那些笑聲便泛濫開來,像水般淌了一屋子,一個女孩不好意思地“嗯”了一聲。這個回應(yīng)是一根燈繩,我拉了一下,世界馬上變得既熟悉又清晰了。于是我認(rèn)識了那些女孩:小影子、小林子、小平子、小娟子……這兒習(xí)慣用“小X子”稱呼女孩子,念在舌尖很玲瓏。
她們問我去不去飯場。去,當(dāng)然去。我把腳從火盆上撤下來,塞到棉鞋里,跟著她們跑到我來時經(jīng)過的那塊空地上,對,這就是村里人所說的飯場。
我不知道在淮北平原上,是否每一個村莊都有一個飯場,在荒僻鄉(xiāng)野它幾乎等同于一個露天咖啡館,雖然它看上去只是一塊普普通通的平地。
早晨和中午,它被男人們占據(jù),馬圩子的男人十有八九不喜歡在家里吃飯,端著個碗,哪怕繞大半個村子,也要在飯場上蹲著吃,不管是稀飯面條還是白米飯,都要就著國家大事和村里八卦才能咽下。
夜晚,飯場成了孩子們的天下,即便在遠(yuǎn)遠(yuǎn)的大樹下,也會有個把人蹲著,或是搬個小凳子坐著,但在中間瘋玩的都是大小不等的孩子們。小明子說,她們每天晚上都要到這兒來玩。
我不知道她們以前都玩什么,在我到達(dá)的那個夜晚,我成了她們的中心。這前所未有的待遇讓我不由得輕了骨頭,以至于認(rèn)為,自己可以像一個中心人物那樣,帶領(lǐng)大家來一點(diǎn)不一樣的玩法。
我建議大家一起排個舞蹈。天知道我是多么缺乏舞蹈天賦,在每一次元旦晚會上,我都被排斥在那些排練舞蹈的女生之外,通常只有在一邊看著的份兒。而在馬圩子,我卻認(rèn)真地將那些旁觀來的動作教給女孩子們,我的肢體一定是笨拙的,還加進(jìn)去許多自己想出來的動作,但對于從未跳過舞的馬圩子的女孩,這已經(jīng)足夠。
我還用因五音不全而飽受羞辱的嗓子,教她們唱《采蘑菇的小姑娘》,我們在清冽的月光下團(tuán)團(tuán)圍坐,就像一圈小蘑菇,或是趁著月色出來開會的小獸。這于我固然是新奇的體驗(yàn),馬圩子的女孩大約也覺得新鮮,我們?nèi)w有著最飽滿的興奮,high到一定程度,女孩子里最大的一個,小平子建議:“我們?nèi)ツ系匕??!?/p>
南地是莊稼地,在馬圩子外面。我不知道小平子為什么建議去南地,現(xiàn)在想來,大約是那片曠野更加舒展。我建議大家按照高矮排成隊(duì),我們就一個接一個地走出棧門口,出現(xiàn)在一望無際的田野上了。
田野里種著冬小麥,這會兒只是一片貼著地皮的綠意,夜色深藍(lán),夜霧彌漫,樹叢在遠(yuǎn)方形成不很清晰的輪廓,我們置身的地方遼闊到讓人需要倒吸一口涼氣。我們順著田畝之間的小徑,排著隊(duì),唱著歌,朝遠(yuǎn)方走去,好像打算就此消失,再也不回來。
我們最后當(dāng)然還是回來了。
之后的很多個夜晚,我都和村里的女孩們互相呼喚著去飯場上玩,時間一長,不復(fù)新奇,我開始懷念起城市文明來。我敲出“城市文明”這幾個字時都覺得自己挺裝的,好吧,我不過是想看電視了而已。
小平子告訴我,在本地,想看電視,也不是不能做到的—鄰村有一戶人家買了臺電視機(jī),用電瓶在院子里放,附近村子里的人都去看。
沒有電的日子,人很閑,日子很長,活得很原始,會信鬼信神。我奶奶就說,過去是有鬼的,現(xiàn)在有了電就沒了,而馬圩子,很長時間里,都是一個可以有鬼怪妖魔的地方。我愛在煤油燈下聽關(guān)于鬼怪的傳說,也愛在大雪天,走出屋,走到附近的田野上,看雪光銀亮,亮里帶藍(lán),覓食的野兔被腳步聲驚起,飛快地竄入麥叢里去,幸好它們碰到的是我,若是碰到那些帶著氣槍的農(nóng)人就慘了,在冬天的淮北平原上,打兔子是男人們一項(xiàng)特別的娛樂。
唯一遺憾的是,我忘了在那時認(rèn)真地看天空,記下每一顆星星的位置,我不知道我會成為一個“星空控”,在天空被光污染弄得模糊之后。不過,寫到這里,我忽然記起,我曾經(jīng)看到過流星。在夏天,馬圩子的人都睡在外面,我總是很難入睡,大睜著雙眼,看流星嘩地落下來,這好像不是很難看到的異象。
我慢慢地睡著了,然后,在像晨露一樣清新的牛哞聲中醒來,看見鄰居挑著鐵皮桶丁零當(dāng)啷地走過。
我愛那些不通電的日與夜。
馬圩子是在哪一年通的電呢?不記得了,應(yīng)該是在上世紀(jì)90年代初。在某個我不知道的時刻,馬圩子瞬間變成了一個明亮的村莊,卻不知,這是它孤獨(dú)的開始:電視打開了一個世界,年輕人出去打工,回來的也不愿在村里居住,到村外剛剛開辟的集市上建起新式樓房。幾年前我回去,它荒草叢生,像一座鬼堡。幾個月前,我去看望舅爺,整個圩子只剩他一個人,其余的房子都已被房地產(chǎn)商拆除,我舅爺為了盡可能地爭取點(diǎn)利益而負(fù)隅頑抗。
幾個月過去了,我舅爺也搬出來了,那個圩子,可能已經(jīng)消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