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莉
抗戰(zhàn)相持階段,國民黨戰(zhàn)事潰敗導致征糧區(qū)銳減,抽拉壯丁致使農(nóng)村勞動力劇減,加之奸商囤積居奇和水旱災害等,當時出現(xiàn)了嚴重的糧食危機。此刻糧食并非一般物資之意涵,而是戰(zhàn)爭勝利、民族存亡的關鍵,因此,“征糧”成為抗戰(zhàn)時期民國政府的緊急要務。國民政府制訂了諸多政策來保障糧食安全,卻收效甚微。本文擬從當時涌現(xiàn)的糧食偽造文書案出發(fā),深入分析當時的糧食安全問題。
抗戰(zhàn)進入相持階段,國民黨戰(zhàn)事屢屢失利,暴露了國民政府和軍隊的虛弱。戰(zhàn)爭加劇了通貨膨脹,貶值的通貨使得國民黨軍隊、政府、經(jīng)濟等社會機體趨向羸弱。
抗戰(zhàn)期間,有的軍隊因為無法及時發(fā)餉糧而自動遣散部隊,也有因為吃了敗仗而四處流竄的軍人散落于社會,造成社會不安與社會動蕩。盡管國民政府亦制訂了相關政策來解決軍人安撫問題,如1936年7月軍政部頒布的《陸軍士兵退伍歸休實施規(guī)則》和《陸軍征募及退伍歸休費給與規(guī)則》,1943年1月30日,農(nóng)林部、軍政部及地政署三機關聯(lián)合草擬《復員軍士授田計劃綱要草案》等,這些文件都對復員退伍軍人、傷殘官兵及其家屬的安置工作做了詳細的規(guī)定。但由于戰(zhàn)爭及政府政治經(jīng)濟運行能力問題使得政策與實踐分離,諸多軍人安撫措施成為無法兌現(xiàn)的一紙空文。流離于社會的退役或解散等軍人為謀利或為解決生活問題,利用熟悉軍糧供應與運輸渠道的優(yōu)勢,走向犯罪之路。如下案:
李鐵華,湘潭人,時為解散之軍人,他自脫離軍籍后一度無業(yè),四處漂蕩生活無所依,后來與友人賴智基(廣西榴江縣人,居住在衡陽中南公寓,他是一個很大的米商)經(jīng)營米業(yè),李鐵華因曾在軍隊服役,熟諳軍糧供應與運輸之事,是故,兩人商議試圖行偽造情事以圖偷運免稅。遂于1943年9月4日偽造軍用關防以圖偷運軍米,到柳州販賣以獲得不當之利,在綠口刻字店里刻三十一軍關防、四十六軍總師部新編十九師五團指導員關防,以便利用偽造離職文件,到四戰(zhàn)區(qū)長官去謀事以便偷運軍米。同時還偽造了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任官令三紙,陸軍第三十一軍司令部軍用差假證七紙,軍政部榮譽軍人第五休養(yǎng)院軍用差假證二紙,陸軍第三十一軍司令部,陸軍第十四師司令部,陸軍第十九師司令部,陸軍第四十六軍政治部新編第十九師第五團政治室公文紙各一束,陸軍第三十一軍第一野戰(zhàn)醫(yī)院送院證三紙,軍服領章二枚,第五休養(yǎng)院宣傳隊及全國慰勞總會證章各一枚。后攜至上述各件到湘潭十三總怡和旅社住宿,恰遇該縣警察局偵緝隊搜捕檢出偽造之各公文書。[1]
1935年《刑法》第211條規(guī)定:偽造變造公文書,足以生損害于公眾或他人者,處一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第218條規(guī)定:偽造公印和公印文者,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據(jù)此,該案于1944年2月26日由湖南省高院判決。據(jù)案卷所注“解散軍人行偽造之事,其態(tài)尤為嚴重,影響極為惡劣,勢應從重處之”的字樣可見,政府基于解散軍人的特殊性——他們熟悉部隊管理程序,易利用特殊人脈資源,與軍隊在職人員里外勾結以偽造公用關章,詐取軍糧倒賣于地方糧店以獲取利潤,對此類案件危害之深,犯意之劣,意見鮮明,對此類案件的審判趨于從重。
無獨有偶,另案亦取類同傾向:
1940年6月,唐禹才(男,28歲,解散軍人,湘鄉(xiāng)人)為向糧食公賣處詐取冒領軍糧偽造陸軍第30集團軍補充3團本部關防,及陸軍第30集團軍補充第4團1營第1連給記文團,本部與第1連戳及團長趙涵私印章與符號徽章及團連長之公文書等。經(jīng)該縣警察局偵緝隊檢查獲拘押,押至湘潭縣政府轉送湘潭地方法院檢察官偵查起訴。[2]
該案查悉,被告唐禹才供稱,本系補充三團二營六連連長,偽造趙涵私印章與符號徽章及團連長的公文書用以詐取冒領軍糧,并將相當數(shù)量軍糧運輸至當?shù)孛椎険Q貨幣。陸海空軍審判法第16條規(guī)定:軍人犯罪在仕官役前,而發(fā)覺在職官離役后者,以軍法會審審判之,其所犯在任官仕役中而發(fā)覺在免官免役者,送法院審判,法文規(guī)定甚明;又據(jù)新刑法第218條規(guī)定,該案一審由湘潭地方法院據(jù)上述法條判處被告唐禹才、陳良生等有期徒刑三年,并沒收偽造印章。
該案遂后以下述理由發(fā)回湘潭地方法院重審:“上述案件,業(yè)經(jīng)被告等在初審供認系共同所為,其行為目的,不外藉以向軍糧公賣處,詐領軍警軍糧,初審以偽造公印私印及行使偽造公文書與冒充軍官各情,為詐欺之方法應從一重處斷,其連續(xù)欺詐領取軍糧未遂,亦應以一罪論,均無可議,惟查偽造公印與行使偽造公文書兩罪比較以行使偽造公文書罪為重,初判主文乃以偽造公印為宣告之主刑,用語已屬錯誤。又查被告冒用軍官服飾徽章,系犯陸海空軍刑法第92條之罪,應依同法第2條第10款及刑法第11條處斷,初判引用刑法第159條冒用公務員服飾徽章之罪論及,尤屬諱誤,關于該部分之罪,雖應依刑法第55條,包含于行使偽造公文書,從一重處斷之內,然適用法律既有違誤,縣刑法第159條之罪,較陸??哲娦谭ǖ?2條之罪為輕,即屬失出,自難為更正之判決,應予發(fā)回更審,以符程序?!?/p>
據(jù)該院書記員王伍生回憶說,此案后經(jīng)陸軍第30集團軍補充3團趙涵前往湖南省高院申請重查此案,并申明被告唐禹才早于1940年3月隊伍解散時離開,因此,湘潭地方法院一審判決有違誤,建議重新審判。[3]然據(jù)被告唐禹才供稱:“沒有發(fā)到四團去,符號是三團的,雖沒有發(fā)到四團,軍籍是存在的?!庇謸?jù)本案另一被告陳良生供稱,“今年正月去的,連長是唐禹才,是補充三團二營六連,我就在那里當兵等”。該案后于1941年3月由湘潭地方法院更判:被告唐禹才、陳良生等處以有期徒刑五年,并沒收偽造印章。此案審斷結果的變化是因被告身份的變化,顯見對于軍人犯罪懲處力度從重從速。
但對于唐禹才是否為現(xiàn)役軍人,案卷記載本身顯示了其矛盾的一面。陸軍第30集團軍補充3團趙涵一再申明唐禹才犯案時已離開部隊,不屬現(xiàn)役軍人,然據(jù)案卷記載,唐禹才自己承認其軍籍是存在的,另一被告陳良生口供也佐證唐的軍人身份尚在。不管唐禹才是否真為在役軍人,案卷前后不一的說法至少表明此類案件審判的多維關系影響力,由此隱隱可見司法實踐之復雜性與多樣性。而被告身份確認的變化導致案件審理變化,略可推知詐領軍糧偽造文書案情呈現(xiàn)背景的復雜性,不只是案卷顯示的解散軍人因生活困頓而犯,亦有軍隊官兵上下勾結利用軍隊特權,詐取糧食等軍用匱乏物資以牟取暴利于私囊,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國民政府政治的腐敗,揭示了國民黨的統(tǒng)治危機。類似案件不勝枚舉①。
當時抗戰(zhàn)成為關系民族命運大事的關鍵,觸犯軍糧公糈案的審判,已超出普通刑事案件意蘊,幾乎被定性為違背全民族的命運、前途的犯罪符號,因此頗能成為此類案情審判不斷趨重的注解。為此,關于軍人及解散軍人利用職權或其相關便利從事糧食偽造案件的審斷從重、從速,已經(jīng)成為當時案件審理的典型特質。
抗戰(zhàn)時期軍用糧食與軍用器械同等重要,糧政顯屬重大要務。由于糧食問題在征收、倉儲、運輸、配分、調撥等各階段都特別容易滋生舞弊,為此,民國政府頒布許多條例以保障糧政通暢,盡量避免不法行為發(fā)生。行政院為此頒行《田賦征收實物考成辦法》,以便獎勵優(yōu)者,懲處劣者;財政部制定了《田賦征實及征購糧食工作競賽通則》,激發(fā)各級辦理田賦人員的競賽精神,以促使糧政工作有效推行。民國政府還相應制定了一些獎勵各級地方政府的政策,如《糧政獎章規(guī)則》、《縣長辦理考績條例》,糧食部針對糧政人員的獎懲制訂了《非常時期違反糧食管理治罪暫行條例》和《懲治貪污條例》。嚴厲的獎懲對糧政的順利推行、保障抗戰(zhàn)的勝利無疑是有益的,然而制度本身的不完善、政府自身的腐敗,加上不容易兌現(xiàn)的獎勵抵不上貪污與高價的倒賣所帶來的暴利,都難以從根本上阻止與軍糧相關案件的發(fā)生。據(jù)統(tǒng)計,從糧食部成立之日起至1943年3月底,糧政違法舞弊案件,經(jīng)審訊屬實,依法判處死刑者10人,無期徒刑者25人,十五年以上有期徒刑者28人,十年以上徒刑者47人,五年以上徒刑者112人,一年以上徒刑者91人。其余記過、撤職等行政處分者325人。[4](P380-381)
隨著戰(zhàn)事吃緊,軍糧供應日顯維艱與重要,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一再下令強調:“正值抗戰(zhàn)建國之際,公務員應廉白自守,對于辦理糧政人員尤當慎重?!?940年9月頒布明令,列舉六項弊端予以嚴辦,其中就包括繳納糧食,人民需賄賂者;經(jīng)辦儲運人員監(jiān)守自盜,摻假作偽或浮報儲運數(shù)量或虛報損失或克扣運費者。[5](P380)然貪污與受賄等舞弊情事迭現(xiàn)。重慶市倉庫督導員劉陶因與倉庫主任葉新民關系密切,貪污無忌,常與唐家泥分倉主任陳濟光等勾結舞弊。該分糧倉主任等出入糧食大斗進小斗出,或發(fā)水分盜賣軍糧,或偽造領糧單冒領軍糧到市場私下交易走私軍糧等,且查核有受賄與分贓,劉陶被呈報每月受賄分倉1萬元,劉陶又奉查包運商,謊報沉沒軍米船只兩次,受賄27萬元,1943年5月庫派員往查包運商朱和清,謊報于銅鐵船只沉沒,損失軍糧320余石,繼于該年7月份庫派員往查包運商李春臺,謊報船只沉沒,損失軍米500余石,其實船只并未沉沒,結果劉陶貪污30多萬元。此案由重慶市民鄭虞呈控,也可能是投機米商相互檢舉揭發(fā)所為[6],盡管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下令深究嚴查,責令一定要徹查并迅速回復,但糧政腐敗案件仍不斷涌現(xiàn)。
湖南省糧食儲運局倉儲員李自華偽造陸軍新編第三十八師上尉副官,偽造師部大印一顆、官章一顆、私章兩顆、糧食庫券數(shù)張,并在自己所屬糧食管理處保管的糧食倉庫里詐領軍糧134石6斗1升,后盜賣至長沙米店李春生處,于1943年6月23日被長沙縣警察局偵緝隊檢查拘獲,解由長沙地院檢察官偵查起訴。[7]經(jīng)李自華供稱,供認其偽造印章、文書屬實,通過偽造印章之糧券向糧儲換取糧食據(jù)為己有之犯意明確。又如1943年7月間,三民主義青年團重慶支團部監(jiān)察會第一組組長張志禮勾結社會局職員張德培偽造身份證四枚,冒領食米,高價轉售,擾亂市場。[8]糧食部對此案下第1099號令,重慶市糧政局依法嚴懲以省糧政。1944年9月四川糧食儲運局化龍橋倉庫撥交員廖德浩、徐仲達事關軍糧案件審判結果顯示,廖德浩等共同連續(xù)勒索船戶9.9萬元,各處死刑,船戶張如松盜賣米183石6斗1升,也被判處死刑。[9]抗戰(zhàn)后期,事關糧食案件的審判一律由軍法處置。1944年10月,徐堪在給蔣介石的電文中明確提出軍糧的重要性,建議凡系屬軍糧事宜所犯案件一律交由軍法管理,如有舞弊或貽誤交由軍法審判機構審理。
隨著抗戰(zhàn)進入相持階段,國民政府更加明白糧食問題的重要性,為此,非常注重糧食宏觀政策的制訂,同時也很關注糧政業(yè)務的分配。因糧政業(yè)務艱巨,實物征集數(shù)量甚大,動員人力眾多,而征課、收納、倉儲、運輸、加工、分配、撥發(fā)手續(xù)紛繁,均易發(fā)生弊端,故財政部對于田賦征收設置高級督導人員60人,派至各省巡回督察。糧食部于成立之初亦設置督導室,由軍事委員會辦公廳經(jīng)濟會議秘書處、組織部、宣傳部、調查統(tǒng)計局、三民主義青年團憲兵司令部等機關分別派員參加糧政督導,推選廉明干練的高級人員充當督糧員。他們分駐各省督率工作、糾察弊端,特別重要的省區(qū)由軍事委員與行政院派遣特派員,督促地方政府切實執(zhí)行糧政法令,協(xié)助糧政機關達成任務。糧食業(yè)務遍及于鄉(xiāng)鎮(zhèn)保甲。[5](P380)
即便管理如此精細,卻也不能阻止糧政犯罪現(xiàn)象的屢發(fā)。重慶糧政密查隊分赴大小兩河流域及重慶附近各碼頭,破獲要案甚多。違反糧管政令及貪污案件視其隸屬系統(tǒng)及情節(jié)輕重,或由部給予行政處分,或送由軍法執(zhí)行總監(jiān)部訊辦,或送該管省政府專員公署縣政府處理。總計1943年度內處理大小案件1394件,業(yè)經(jīng)辦結者71案,由部處理者較省縣為迅速而徹底。[4](P356-357)1944年1月至8月,糧食部辦結的糧政貪污及違反糧管政令案件中,判處死刑者4人,無期徒刑者7人,十年以上有期徒刑者24人,五年以上有期徒刑者36人,一年以上者14人,此外予以撤職或記過等行政處分者82人,其中有關押運與船戶的案件最多,約43起,有關倉儲者次多,約在14起以上。[10]即便是如此之重的懲治力度也未能在全國糧政系統(tǒng)中起到以儆示尤的功效,只能說明當時既不能消除犯罪,也尚未有改過的有效途徑。
抗戰(zhàn)時期,國民政府頒布的諸多糧食政策、措施為保障抗戰(zhàn)的軍糧民食起了一定作用,但是糧食犯罪現(xiàn)象仍然屢判屢犯、屢禁不止。國民政府從糧食部到基層各級設有專門糧食征購人員,各級設置相對完備的督導人員,糧食業(yè)務遍及鄉(xiāng)鎮(zhèn)保甲,但是諸多糧政人員,特別是鄉(xiāng)村保甲有著“無利不起早”的秉性,利用催征錢糧便利,行各類貪圖糧食之犯事。國民政府花費大量人力物力,旨在保障軍糧公糈以促抗戰(zhàn)勝利,糧政人員無視國綱國法而犯事,使得本來是為解決糧食問題而設立的從上至下層次密集的糧政體制卻招來更加嚴峻的糧食危機,糧食犯案迭出不已。實際上,這種二元對立意象正是國家權力“內卷化”的明顯表征。
1938年10月下旬,中國抗日戰(zhàn)爭中國民黨的正面戰(zhàn)場節(jié)節(jié)失利,廣州、武漢相繼失守,湖南從抗戰(zhàn)后方變?yōu)榭箲?zhàn)前線,形勢十分緊張。旱災、洪災導致農(nóng)業(yè)歉收,人們不儲存貨幣,而是加緊儲存糧食。由于歉收、增稅和加租以及兵役負擔,大多數(shù)農(nóng)民生活非常貧困。糧食的缺乏,導致糧食價格急劇上漲。自1940年2月以后,糧價上漲幅度“越出常理常軌以外”[11](P116),對軍需民食和整個抗戰(zhàn)進程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
國民政府為解決社會危機,曾采取發(fā)行糧食券、田賦征實等措施。而自征實以來,不僅糧戶欠糧,經(jīng)征機關、加工包商亦各有拖欠,且必須派員大舉實施清查,四川一省清出欠糧已達七百萬石,為數(shù)之巨,甚是驚人。[12](P385)為此,國民政府規(guī)定各縣糧戶或囤戶應出售糧食,應由限令各縣及各鄉(xiāng)鎮(zhèn),于每月1日列榜公布,如有漏列,應由鄉(xiāng)鎮(zhèn)保甲長負責檢舉,由縣派人密查,并準人民密報。[13](P333)各縣市鎮(zhèn)居住人民需用食糧數(shù)額由當?shù)乇<组L查報,經(jīng)主管機關核定公布,并按戶給食糧準購證。需購食糧人民,須持證向食糧公賣處或委托經(jīng)售食糧店鋪按照政府規(guī)定價額購買。逃避征購、毀損食糧及冒領準購證者治罪。[14](P326-327)
1940年9月國民政府頒布明令:(一)征收征購數(shù)額載明于各縣市印發(fā)之五聯(lián)糧票,如有大頭小尾或于糧票所載數(shù)額以外浮派浮收者;(二)征收征購糧食均以市斗為標準,如有以老斗浮收者;(三)斗手使用技巧,援斗不公,營私害公者;……以上各項一經(jīng)發(fā)覺,無論犯者地位如何,均應立即送由當?shù)赜熊姺▽徟袡嘀畽C關就地審訊,明確以軍法從事。[5](P380-381)但是嚴法酷令亦未能阻止糧食案件發(fā)生,有平民為解決米食而行偽造情事。重慶市利興秤店貪圖私利,為滿足奸商請求而制造違背定程量器,并通過偽造檢定圖印而將該量器推于市場交易,致使正規(guī)量器送檢數(shù)量減少,從而影響市場秩序。[15]瀏陽縣田賦糧食管理處征收田賦,1944年11月15、16、17日糧戶甘大慶、李裕祥、季袁長等先后來縣繳納所征實物,經(jīng)向征收機關得毛票,向保管員繳納折征實物時,為被告高義純(男,30歲,業(yè)農(nóng),住瀏陽),林慶潘(男,22歲,業(yè)農(nóng),住瀏陽)探悉,先后向糧戶詭稱可代為折算實物,即以事前偽造保管員五濟民的私章加蓋,于糧戶所得毛票上借以證明糧戶并兌實物業(yè)已繳納,分別持向經(jīng)征機關換取正票給糧戶所有,各該糧戶繳納折算實物計報23碩8斗9升2合正即據(jù)為所有,分別出賣于不知情的福原長米店店主徐文地、徐光茨,稱米店店主易章生及柳仁和米店店主柳正春。后被瀏陽縣田賦糧食辦理處城廂辦事處查悉拿獲。[16]后經(jīng)法院查悉,被告高義純、林慶潘供認其偽造印章、文書屬事實,是通過偽造印章的糧券向糧食戶換取糧食據(jù)為己有,犯意明確。
上述案卷顯示,林慶潘素性愚昧,守分安貧,向無不法行為,可能是盲從他人冒犯,林平生不作此行為,可能是思想薄弱,受人愚弄,或因林現(xiàn)上有寡母下有妻子,全家生活只由林一人承擔,因而在審判中考慮案犯確屬因貧而犯,以緩刑處之,以示輕判。在審判中基于案犯生活狀況的考慮而定罪量刑,并非該案所創(chuàng),1935年新刑法第57條規(guī)定科刑時應審酌一切情狀,尤應注意左列事項為科刑輕重的標準,其中第7項即指犯人生活狀況,可見對于貧弱的憐惜在輕判法令中有基本考量。
貧困和不平等最容易招致犯罪的反抗,貧窮并不必然導致犯罪,但貧窮是導致犯罪的重要因素之一。詳細考察此類案件的審斷,可以發(fā)現(xiàn),正是出于“憐惜貧弱”的基本考量,使得此類案件的審斷呈現(xiàn)出非常明顯的特點,即:審斷普遍趨于寬容與松弛。又如李佑元偽造糧食庫券一案[17],案犯迫于家貧所致,被認為情狀可憫恕,從而酌減本刑1/2,足見此類案件定罪量刑時借以種種情事而趨于輕判。
普通老百姓偽造糧食單據(jù)的根本動因是緣于生存,即求生本能,當許多地方“饑民載道,餓尸盈野”時,活著變得現(xiàn)實直觀不容思考,乃至走向犯罪與違背理性,因而涌現(xiàn)偽造米食單據(jù)、冒領食米的情況。這里,偽造糧食文書是一種逐利行為,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生產(chǎn)方式?jīng)Q定思維方式,長期處于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生產(chǎn)狀況下的自然農(nóng)民,其思維呈現(xiàn)于天然的利己傾向性行為,作為自然狀態(tài)存在的個體形式的民眾會首先看到與自身直接有關的利益,維護長遠和整體利益則只可能是幾經(jīng)理性權衡的結果。
總之,抗戰(zhàn)時期民國政府的糧食政策理應成為解決當時糧食危機的有力武器,卻并沒有真正成為解決糧食問題的有效途徑,說明其制度仍只體現(xiàn)在紙面上,并沒有成活的現(xiàn)實土壤。民國政府為解決當時嚴重的糧食危機,實行“田賦征實”、“發(fā)行糧食券”等政策在極短時期內能解決一定問題,但政府強制調配糧食等社會資源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揭示出糧食問題的出現(xiàn)與貨幣等經(jīng)濟因素之間的關系受基本的經(jīng)濟規(guī)律決定,說明糧食和貨幣信用體制仍然受“看不見的手”的支配,政府宏觀政策不能違背社會生產(chǎn)規(guī)律,否則會出現(xiàn)更為嚴重的社會問題,正如本文所述的糧食偽造案件所帶來的影響民心國安之弊端。糧食犯罪現(xiàn)象層出不窮,反映民國政府的政治、經(jīng)濟及社會環(huán)境無法正常應對戰(zhàn)爭及其帶來的外部壓力,正揭示了國民黨統(tǒng)治勢力日趨式微。
注釋:
①同類案例可見《湖南省高等法院檔案》29-2-2026,1937年;29-2-2027,1938年;29-2-2065,1938年;29-2-2066,1938年;29-2-2067,1939年;29-2-2068,1939年;29-2-983,1937年;29-2-984,1940年;29-2-985,1942年;29-2-986,1940年;29-2-1536,1941年;29-2-987,1940年。
[1]湘潭地院羅敬堂等偽造文書案[Z].長沙:湖南省檔案館,檔案號:29-2-1055.
[2]湘潭地院唐禹才等偽造文書案[Z].長沙:湖南省檔案館,檔案號:29-2-1447.
[3]湖南文史資料選輯(第2集第6輯)[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
[4]國民政府行政院檢發(fā)糧食部1943年工作成績考察報告(1943年7月1日)[A].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五輯第二編[C].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
[5]國民政府糧食部關于檢送有關糧政工作報告的公函(1940年)[A].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五輯第二編[C].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
[6]關于核查偽造米據(jù)冒領食米等舞弊事宜致重慶市政府的公函[Z].重慶:重慶市檔案館,檔案號:70-2-282.
[7]長沙地院李自華等偽造公文書案[Z].長沙:湖南省檔案館,檔案號:29-2-145.
[8]重慶市政府關于查報張培德偽造身份證領取食米情形給重慶社會局的訓[Z].重慶:重慶市檔案館,檔案號:60-12-55.
[9]四川糧食儲運局化龍橋倉庫撥交員廖德浩[Z].重慶:重慶市檔案館,檔案號:73-2-282.
[10]糧政貪污從嚴懲處,本年判死刑者4人[N].大公報,1944-9-4.
[11]蔣介石.為實施糧食管理告川省同胞書[A].革命文獻(第110輯)[C].臺北:文物供應社,1987.
[12]國民政府黨政工作考核委員會糧食部1944年度工作考察報告(1945年12月)[A].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五輯第二編[C].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
[13]國民政府管理糧食治本治標辦法(1941年7月)[A].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五輯第二編[C].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
[14]四聯(lián)總處關于非常時期糧食管理法則審查意見(1941年4月7日)[A].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五輯第二編[C].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
[15]關于重慶市利興稱店行使偽造檢定圖印案件的呈涵、批、指令[Z].重慶:重慶市檔案館,檔案號:72-1- 82.
[16]瀏陽地院高義純等偽造文書案[Z].長沙:湖南省檔案館,檔案號:28-6-416:1-138.
[17]沅江縣司法處李佑元偽造文書案[Z].長沙:湖南省檔案館,檔案號:28-6-324:36-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