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黃裳

■ 姜德明

黃裳同志大我十年，現(xiàn)在是六十五歲了。

三十五年前，我讀過他寫的幾本書，愛之極深，不時猜想作者該是怎樣的模樣兒。

在《舊戲新談》里，他熱愛京劇，熟悉梨園掌故，道出了老伶工們迷人的風采。難道他是一位上了年紀的顧曲家？可是他的很多文章又充滿了時代感，有些醉翁之意，目的并非談戲。比如談《連環(huán)套》，指黃天霸是走狗和幫閑，是當時統(tǒng)治者的特務機關(guān)的主持人，使人極易聯(lián)想到現(xiàn)實世界的蔣記特務。果然，筆鋒一轉(zhuǎn)，他指出當時北平行營的將軍熱衷于內(nèi)戰(zhàn)的叫囂恰似剛剛看過了《連環(huán)套》，從那里學來走狗流氓的霸氣和蠻橫。又如談《法門寺》，指出這是一出諷刺宦官的好戲。讓劉謹這樣一個混蛋掌權(quán)，不知冤殺了多少百姓。最后又點名罵到正在扮演幫閑角色的“學者”傅斯年。如此辛辣的筆法，看來又絕不會出自一個不問世事、整天泡在戲園茶肆的捧角家。

我又讀了作者的散文集《錦帆集》和《錦帆集外》，兩本書都是解放前巴金為他出版的。前輩巴金不知提攜過多少無名的作者。從這兩本寫得瀟灑流暢的散文集里，我發(fā)現(xiàn)作者有點歷史癖，行走江湖，不忘訪古，每有所得，卻從來不拘泥于古人的愛憎。讀其文如見其人，作者該是一位風流倜儻、溫文爾雅的書生吧。

作者又有一本《關(guān)于美國兵》，來自軍中的報告。讀后印象最深的還是國民黨軍官們的種種丑行，以及某些人在洋人面前的心理狀態(tài)。原來作者又是一名“翻譯官”?？箲?zhàn)后期，他曾經(jīng)往來于湘桂滇黔，遠征印度，莫非作者是個軍服筆挺、滿口洋腔的人？

后來，我又看到作者譯的幾本厚厚的世界文學名著，其中有屠格涅夫的《獵人日記》，岡查洛夫的《平凡的故事》，謝德林的《哥略夫里夫家族》，等等。我又懷疑黃裳可能是位面目清癯，戴著一副深深的近視眼鏡的翻譯家。

解放后，他仍在報館工作，可是聽說他一度在總政的越劇團當過編劇，隨團跑過很多地方。那么，他又是一位身披綠色軍服的文藝兵……

總之，我愛黃裳的文采風流，卻總也捉摸不準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副模樣兒。

粉碎“四人幫”以后，黃裳重訪一別十年的北京，我才第一次見到他。一見之后，大為驚愕，人簡直顯得有點木訥，甚至不善言辭。矮矮的，胖胖的，黑黑的，腰帶只能系在肚臍以下。臉上倒真的有一副眼鏡，不時從那里閃出絕頂聰明的目光，似乎只有在這兒才能看出作家的一點靈氣來。

我把這種印象當面向他談了，他輕輕地點燃一支香煙，微笑不語。我們早在通信中建立了友誼，所以彼此交談如同老朋友那樣的自然。我陪他從前門出發(fā)，在天安門廣場上散步。他向我講述了一些文章以外的閑話。他原籍山東，生在河北井陘煤礦。父親是礦上的工程師，曾在德國留學。黃裳少年時代在天津南開中學讀書，同班同學中就有當今的紅學家周汝昌和劇人黃宗江。從那時他就喜歡搜集舊書了，不過當時所藏的主要是五四以后的新文學版本，成績已很可觀，不幸抗戰(zhàn)中全部散失。

奇怪的是他沒有進文科大學，卻在交通大學念了電機系。抗戰(zhàn)期間，他同黃宗江一起逃出敵占區(qū)的上海，到了大后方，在重慶交大復學改攻機械系。這時我忽然想起，幾年以前黃裳曾經(jīng)送我一冊他劫余后的舊時譯著《數(shù)學與你》，這是開明書店出版的一種科學技術(shù)門類的書，也是與他本行有關(guān)的唯一的一本書。他在本書的后記上說：“這本小書大概是我文字工作中的一種‘別格’。在學校里受了十多年這方面的教育，不想一離校門，就也離開了本行，想想真是既可惜，又可笑。”他在學校被征調(diào)到軍中當了個“翻譯官”?？箲?zhàn)勝利后，在昆明就地解散，連路費都沒有著落。他流浪至重慶，在那里寫了一本《關(guān)于美國兵》，連載于柯靈、唐弢在上海主編的《周報》上。后來他終于回到上海，進了《文匯報》。

我還知道他是一位藏書家，可他當面否認，只說出于業(yè)余愛好略有收藏而已。研究版本學的李一氓同志，已故的周叔弢先生，以及俞平伯、錢鍾書諸先生，都極尊重黃裳在這方面的識見。比如他在《讀書》雜志上發(fā)表的談明代的版畫和善本書標準的文章，就引起了內(nèi)行和外行兩方面的注意，不是對版本下過苦功的人是寫不出這樣有獨創(chuàng)見解的文章的。也許黃裳藏書的數(shù)量遠不如鄭振鐸、阿英等，但是各有性格，也只有如此，我們豐富的民族文化遺產(chǎn)才有可能各自找到機緣，得以保存和發(fā)揚。黃裳的藏書以明清版本為主，有些極冷僻而作者的名字又是不見經(jīng)傳的，看看他對《桃花扇》中的楊龍友那么感興趣，便可知道他采取的是人棄我取的方針。

多年來，他每到一個地方總不忘訪書，然而這次北上，雖然見到了很多朋友，總的說是欣悅愉快的，但是未能買到一本舊書，看過一場京戲，總感到未能領略舊京文化的精粹，不免是個遺憾。

就在這次的接觸中，我好像找到了最足以表現(xiàn)他那性格特征的地方。他目光四射，思想敏銳，那種從容不迫而又胸有成竹的風度，不正是一個老練的新聞記者的本色嗎？

我想他是酷愛記者工作的。

有個晚上，許姬傳、梅紹武請黃裳在西單的曲園酒家小酌。席上主人又談到當年黃裳約梅先生在報紙上連載《舞臺生活四十年》的功績，如果沒有約稿者的眼光，中國戲曲史上將失去這部寶貴的遺產(chǎn)。座中人彼此都在交頭接耳，我是漫不經(jīng)心的，仿佛只聽到許先生同他講了《紅樓夢》里的一點什么，對方直在點頭?？墒沁^了不久，我便在報上看到黃裳發(fā)表的一篇隨筆《繡春囊是誰的？》并且說明那觀點全部得自曲園席上許先生的一席談。原來當時他面不更色，而心里卻在“采訪”。

還是那天，我們在前門一帶散步，好像他只是不動聲色地在敘述一些往事，而他的心卻早已起伏翻騰，不知飛向何方。他不時仰望著天空和古城墻，也許是在欣賞一排排的綠樹？隔了不久，我便讀到他那篇抒情散文《前門箭樓的燕子》。那情境正是我們散步時所見。我羨慕他的才思敏捷，并后悔忘記了問他，是不是長期的記者生活鍛煉了他這種觀察和聯(lián)想的能力。

去年，他又來過一次北京。這一次好像比上一次更加一般，然而回去以后，他又寫了洋洋灑灑的《東單日記》，依然傾吐了對京城的戀情。有些令人動情的細節(jié)，恰是我們久居此地而毫無所感的地方。我把這也看作是記者的眼光和工力。

這一次，我好像盡了朋友之道，陪他去琉璃廠買了兩本線裝書。一本可以從中看出北京清初刻工的風格，一本是影印詩人徐志摩手跡的《愛眉小扎》。后者是三十年代印行的蘭格線裝本的新古董。我又陪他在古老的吉祥戲院看了一場京劇《呂布之死》。鑼鼓聲中，我們陶醉了一個夜晚。在我來說，這也是多年來少有的享受了。

去年夏初，我們又有機會在廣州見面，并一起游了深圳和惠州。一到深圳，剛出火車站，我們因等車便曝曬在站前的廣場上。我只想找個背陰的所在，逃避那火熱的太陽，而黃裳，一聲未響地站在我旁邊。但在后來他寫的散文《深圳》里，他寫到在太陽下到處是塵土、車輛，又說：“太陽光好像把蒸氣里的水分全吸盡了，只剩下彌漫著汽油味，周圍零亂地散布著木板、鉛皮臨時搭成的小房子……”“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這種場面。我喜歡這一切，喧鬧、繁忙、雜沓、灰土，汽油味，這一切充滿了生機的人間味。我想，這也許是小時候從電影里看到的那種美國西部小城鎮(zhèn)的場景……”這是一個思想活躍人的奇妙的聯(lián)想，然而又是多么新鮮、自然、貼切。原來他又在用眼睛和心在“采訪”，為什么我當時就什么也沒有想到呢！

我漸漸懂得了，為什么解放前他寫的那些談戲的文章又不像談戲；談美國兵的文章又不專談美國兵；那些游記文章卻不單純寫風景……近來他也愛寫雜文，沒有什么豪言壯語，也從不教訓人，而是講油燜筍和買老鼠郵票的小事，出以輕松，談的卻是極為嚴肅而尖銳的問題。說不上黃裳是一個什么家，或者可以叫他雜家吧。即使在他最近寫的談古籍版本的文章里，其中亦不少針砭時弊的鋒芒，提出很好的建議。最好還是稱他為是面對現(xiàn)實的一位稱職的記者吧。

我沒有問過他在一九五七年的不幸，以及他在十年動亂中的遭遇，這是可以想象的。他很少談這些，也很少寫到這些。也許正是他經(jīng)歷了這長久的不幸，已經(jīng)改變了他的性格，或者他原來是鋒芒畢露而善于言辭，并不木訥？聽說，“文革”中他在報館被勒令監(jiān)督勞動，當一名裝卸卷筒紙的搬運工。我可以想象出他那時的模樣兒：矮矮的，胖胖的，黑黑的，一套勞動服，一雙帆布粗手套，迎風坐在運紙的大卡車上，穿過上海的街頭……但我相信，他那雙眼睛一定還是閃著智慧的光芒，銳利地觀察著周圍所發(fā)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