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僧的印度血統(tǒng)試探

張同勝

(蘭州大學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20)

《西游記》中的沙僧，其原型的溯源迄今雖然多有論述，但是仍然有進一步探討的空間。沙僧原型的探源，一般都追溯到漢譯佛經(jīng)，如李小榮《沙僧形象溯源》認為“其原型當是出于密教中的深沙神”，蔡相宗《從佛教唯識宗談〈西游記〉中沙僧形象》認為“沙僧形象是佛教唯識宗抽象理論的文學具象”，夏敏《沙僧、大流沙與西域宗教的想象》認為沙僧“披掛骷髏乃11～14世紀西域流行藏傳佛教密宗的形象顯現(xiàn)”等。但這些僅是源流之上流，還不是其根源，譬如項戴骷髏雖然在藏傳佛教密宗中常見，但此習俗卻是源自古印度的婆羅門教之濕婆派。由于佛教亦曾受婆羅門教、耆那教等影響，因而佛教口傳或文字上的相關(guān)敘事尚不是其源，其源頭應到印度宗教神話傳說中去探尋。下面筆者嘗試從沙僧的身體文化、遭際內(nèi)蘊和意念化身等方面論述其鮮明的印度血統(tǒng)。

一、“苦行”理念的具象化

佛教教義吸收了婆羅門教、耆那教等的教義、神祇及其相關(guān)的神話傳說，如婆羅門教中的因陀羅成為了佛教的帝釋天。婆羅門教教義中的輪回轉(zhuǎn)世、善惡因果、苦行解脫等都被佛教所吸收。婆羅門教提倡苦行，認為苦行可得大法力，轉(zhuǎn)世后能夠提升種姓。印度兩大史詩《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都對苦行者進行了由衷的、不遺余力的贊美。

《羅摩衍那》一開篇就說:“仙人魁首那羅陀，學習吠陀行苦行?！奔玖w林對“苦行”解釋說:“梵文tapas，原意是‘發(fā)熱’或‘受苦’，是印度和其他國家的一種宗教迷信活動。做法是身體受苦，比如不吃飯、少吃飯、吃和灰的飯、坐在有釘?shù)哪景迳稀⑸眢w倒懸、胳膊高舉、用烈火炙烤，等等?！保?］420

佛教的建立者悉達多·喬達摩又被稱為“釋迦牟尼”，一般譯為“釋迦族的圣人”。其實，“牟尼”(muni)的意思很多，除了“圣人”、“仙人”外，還有“苦行者”、“僧侶”、“隱士”等義項［1］420-421。釋迦牟尼在求道的過程中也曾修過苦行。他出家后首先是拜沙門為師，實行嚴厲的苦行，長達六年之久，最后胸肋骨頭磊磊然，其臀部骨頭就像駱駝的足骨等?！搬屽饶材岬恼婷恰み_多’，……意譯‘吉財’或‘一切義成’”［2］;其姓“喬達摩”是“最好的?！保?］的意思。

沙門，“本意是修行者、苦行者，指出家人，多指佛教出家人”［4］。沙僧是印度沙門意識理念的一個具象化身，他帶有印度宗教崇尚苦行的特點。據(jù)《西游記》的敘述，沙僧本是天宮中的卷簾大將，僅僅因為打碎了一個玻璃盞便被判了死刑，虧了赤腳大仙求情，免遭殺戮，但仍然被貶到流沙河，且遭受沙僧所說的“七日一次，將飛劍來穿我胸脅百余下方回”的懲罰。罪不當罰，打碎一個玻璃盞就要被處死?這其中當另有緣故。我們先看一下原文:

怪物聞言，連聲喏喏，收了寶杖，讓木叉揪了去，見觀音納頭下拜，告道:“菩薩，恕我之罪，待我訴告。我不是妖邪，我是靈霄殿下侍鑾輿的卷簾大將。只因在蟠桃會上，失手打碎了玻璃盞，玉帝把我打了八百，貶下界來，變得這般模樣。又教七日一次，將飛劍來穿我胸脅百余下方回，故此這般苦惱。沒奈何，饑寒難忍，三二日間，出波濤尋一個行人食用。不期今日無知，沖撞了大慈菩薩?！逼兴_道:“你在天有罪，既貶下來，今又這等傷生，正所謂罪上加罪。我今領(lǐng)了佛旨，上東土尋取經(jīng)人。你何不入我門來，皈依善果，跟那取經(jīng)人做個徒弟，上西天拜佛求經(jīng)?我教飛劍不來穿你。那時節(jié)功成免罪，復你本職，心下如何?”那怪道:“我愿皈正果?！庇窒蚯暗?“菩薩，我在此間吃人無數(shù)，向來有幾次取經(jīng)人來，都被我吃了。凡吃的人頭，拋落流沙，竟沉水底。這個水，鵝毛也不能浮。惟有九個取經(jīng)人的骷髏，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我以為異物，將索兒穿在一處，閑時拿來頑耍。這去，但恐取經(jīng)人不得到此，卻不是反誤了我的前程也?”菩薩曰:“豈有不到之理?你可將骷髏兒掛在頭項下，等候取經(jīng)人，自有用處?！惫治锏?“既然如此，愿領(lǐng)教誨?！逼兴_方與他摩頂受戒，指沙為姓，就姓了沙，起個法名，叫做個沙悟凈。當時入了沙門，送菩薩過了河，他洗心滌慮，再不傷生，專等取經(jīng)人。(《西游記》第八回“我佛造經(jīng)傳極樂，觀音奉旨上長安”)

卷簾大將即沙僧僅僅因為一點小過失，就遭受這么嚴酷無情的懲罰，這是為何?筆者認為應該從印度宗教提倡“苦行”來理解。印度是“宗教博物館”，宗教非常之多，但是絕大多數(shù)宗教，如婆羅門教、耆那教等都提倡苦行，并認為“修煉苦行是取悅于天神甚至是超越天神威力的一種方式”［5］。

印度婆羅門教認為苦行是達到達磨(dharma)的途徑之一，佛教也是如此?！啊嘈小怯《茸诮趟枷胫凶顬槠毡榈男叛觥鸾涕_始曾反對苦行，后來妥協(xié)了。傳到中國，竟然信仰‘焚身供佛’，燒香疤，剁指頭，刺血寫經(jīng)，……”［6］沙僧是一個和尚，也是苦行者。如何理解對沙僧的懲罰?其實不應該從罪不當罰這個角度去理解，而是應該從沙僧是一個沙門的角度理解，而沙門實行苦行修煉，不用說有了過錯，就是沒有過錯，他們也往往進行自我懲罰，如將一條腿吊起來，常年不落下，以至于肌肉萎縮;或躺在釘子做成的門上，將身體刺得遍體鱗傷;或坐在泥淖中，將自己泥封起來等等。

《西游記》深受印度神話、印度文化之影響，在小說的行文中也不時顯露出來。譬如佛祖對孫悟空說玉皇大帝:“自幼修持，苦歷過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該十二萬九千六百年。你算，他該多少年數(shù)，方能享受此無極大道?”(《西游記》第七回)唐僧之不近女色，其實在本質(zhì)上就是色戒之苦行的修煉。這些顯然是印度神話、宗教和哲學中提倡苦行、苦修在西游故事中留下的痕跡，小說行文總是不自覺地露出其間關(guān)系的蛛絲馬跡。

1983年，金克木先生在《印度文化論集》中介紹了古印度佛教宣傳家將概念人物化的作品。這些人物不是以人物說教加以標簽——如我們說的概念化人物——而是把哲學原理化為有血有肉的戲劇人物，它本身是很生動的敘事文學，再以哲學概念命名，點明其意義。金克木先生介紹的有公元1世紀左右的戲劇殘本，人物有“覺”(智慧)、“稱”(名聲)、“定”(堅定)等。有公元11世紀的《覺月初升》，人物有“愛”、“欲”一對夫妻，有國王“心”的兩個妻子分別生了“大癡”和“明辨”兩個兒子，“明辨”將和“奧義”結(jié)婚，引發(fā)出了錯綜復雜的故事。印度人長于將其意識、概念、哲理等具象化、人物化和故事化。據(jù)梵學家考證，《摩訶婆羅多》這部偉大的史詩，其本事也就占到整個篇章一半的篇幅，另一半的篇幅是各種插話和其他形式的插敘。許多插話或插敘，其實都是意識理念之故事化。古代印度的佛教曾運用概念人物化的手法成功地宣傳佛教教義。由此可知，沙僧也是此一思維方式的產(chǎn)物，即他是“苦行”意念的化身。

二、骷髏飾品

《西游記》中沙僧項戴人頭骷髏的描寫，其實是之前西游故事的遺留或繼承，其最主要的影響來自佛教，特別是密宗，但如果要探析其原型，這還是遠遠不夠的，因為佛教密宗的骷髏飾品，其淵源來自印度婆羅門教的濕婆派。

沙僧以人頭骷髏為項飾，在西游故事中出現(xiàn)得很早。在《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沙僧還是作為“深沙神”(東晉竺曇無蘭譯《佛說摩尼羅亶經(jīng)》云:“若有國中鬼，一者名深沙，二者名浮丘。是二鬼健行，求人長短，若有頭痛目眩寒熱傷心，即當舉是二鬼名字，便當說《摩尼羅亶經(jīng)》，是諸鬼神無不破碎者?！钡教瞥瘯r深沙與浮丘合二為一，成為佛教密宗的護法神)，出場的時候，他脖子上就已戴著兩個骷髏。那兩個骷髏是三藏法師的前身，據(jù)說唐僧曾兩度被深沙神吃掉。在元人《西游記》雜劇中，深沙神已被改成沙和尚，他脖項上掛著九個骷髏頭，據(jù)說唐僧“九世為僧”，被沙和尚“吃他九遭”。

玄奘口述、辯機筆錄的《大唐西域記》曾說:“外道服飾，紛雜異制，或衣孔雀雙尾，或飾骷髏瓔珞?！毕拿艨疾炝宋鞑氐貐^(qū)密宗造像的裝飾，認為玄奘所說的“外道”就是當時在印度已經(jīng)流行的佛教密宗。［7］82然而，康保成根據(jù)《大唐西域記》所記載迦畢式國外道“或露形，或涂灰，連絡(luò)骷髏，以為冠蔓”認為，公元7世紀，印度佛教中的密宗還不是正宗。后來密宗的勢力不僅很快在印度本土發(fā)展起來，而且迅速傳到中國，到唐玄宗開元年間，“三大士”即善無畏、金剛智、不空先后翻譯密宗經(jīng)典，并在各地建曼陀羅壇場，密宗才在中國傳播開來?！段饔斡洝分猩成蜗蟮那吧怼茏谧o法神深沙神信仰，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興起的。康保成注意到掛骷髏的深沙神由印度佛典中的惡鬼演變?yōu)槊茏诘淖o法神后，在中唐時期隨著密宗的流行而漸見普遍，《大正藏》、《五燈會元》都有深沙神的記錄。［8］

公元839年，日本和尚常曉將中土的深沙神王像帶到了日本，這個深沙神像就身掛骷髏裝飾品。玄奘在流沙河遇難時夢中見到并且救他性命的毗沙門天的化身，就是沙僧的前身深沙神或深沙大將。根據(jù)日本學者中野美代子的考證，沙僧有一幅畫像很早以前就傳到了日本。這幅畫像中，沙僧的形象是:“頭發(fā)蓬松倒豎，形態(tài)猙獰恐怖。頸部掛著七個或是九個骷髏瓔珞，腹部顯現(xiàn)出一個可愛的童子頭像。左手握著蛇，脖子上也纏繞著蛇。雙膝上是大象頭像，長長的鼻子從短衣下面伸出來?！敝幸懊来诱J為:“關(guān)于(沙僧)雙膝處伸出來的象鼻子，與骷髏瓔珞一樣，讓人覺得是接受了印度或西藏邪教神形象的影響所至(致)。在西藏曼陀羅畫像中，不僅有骷髏，甚至還有串起活人頭顱為瓔珞的圖像?！保?］從中野美代子所論述的沙僧這幅畫像可知，《西游記》中沙僧前身深沙神或深沙大將形象所具有的西域特色更為明顯。

夏敏根據(jù)西域佛教史方面的材料認為:“恰恰正是11～14世紀，藏傳佛教及其密宗曾給予于闐高昌地區(qū)以非常強烈的影響，從古代于闐王國、高昌回紇王國、契丹貴族耶律大石在西域建立的西遼王朝，直至忽必烈統(tǒng)治時期的元王朝，藏傳佛教先后在西域得以傳播”，因而沙僧“披掛骷髏乃11～14世紀西域流行藏傳佛教密宗的形象顯現(xiàn)。”［7］81筆者認為，這是沙僧項戴骷髏習俗的源流之流，而不是真正的源頭，源頭應該一直追溯到古印度。

在印度教造像中，濕婆通常是瑜伽苦行者打扮，遍身涂灰，發(fā)結(jié)椎髻，頭戴一彎新月，頸繞一條長蛇，胸前一串“骷髏”，腰圍一張虎皮，四手分持三叉戟、斧頭、手鼓、棍棒或母鹿。他額上長著第三只眼睛，可以噴射神火把一切燒成灰燼。由于古代濕婆派的一些極端信徒有裸體、以骷髏為飾品、用骨灰涂身抹面等習慣，因而漢譯經(jīng)典又稱濕婆派為“涂灰外道”或“骷髏外道”。

公元前4世紀上中葉，即原始佛教的末期，正統(tǒng)佛教與婆羅門教相結(jié)合，形成了佛教密宗一派。在佛教密宗中，金剛、明王、護法神等神佛造像大都有骷髏裝飾品，有的戴骷髏冠，有的身戴骷髏瓔珞。例如，怖畏金剛身佩50顆鮮人頭，遍體掛人骨珠串。據(jù)說佩戴人骨、骷髏一方面象征世事無常，另一方面象征戰(zhàn)勝惡魔和死亡。

在金剛部造像中，中國云南盛行大黑天神像。大黑天原是婆羅門教濕婆神(Siva，大自在天)的化身之一，對其信仰始于笈多王朝(公元4～6世紀)。公元7世紀婆羅門教的經(jīng)典曾提及:“大黑天神圓目凸腹，怒面獠牙，鼻翼寬闊，身佩骷髏或人頭頂環(huán)，以蛇為瓔珞?！庇《仍?1世紀帕拉王朝時，作為護法神的大黑天神在佛教中的地位顯著提升，現(xiàn)存大黑天像大多為這一時期的作品，以四臂像居多。大理崇圣寺三塔塔藏文物中有大黑天神像多尊，其基本特征為:現(xiàn)忿怒護法相，身軀粗壯、頂戴骷髏冠，身戴骷髏或人頭頂環(huán)，以蛇為瓔珞，亦以四臂像為主，也有八臂像，造型與印度大黑天像相近，而鮮為中原密宗所見。［10］

藏密中的骷髏裝飾也來自印度。公元7世紀藏王松贊干布迎娶了尺尊公主、文成公主為妃，開始在王室中推行密宗。公元7世紀末，藏王赤松德贊建桑耶寺，開始在西藏傳播密法。公元8世紀時，蓮花生大師所創(chuàng)立的西藏金剛舞(即羌姆)，最初就帶有印度密宗儀式的顯著特點。蓮花生把印度密宗的血祭儀式(此儀式用人頭骨、人皮、人腸、人血、少女腿骨作為法器和祭品)帶到西藏，與西藏當?shù)氐谋浇滔嘟Y(jié)合，印密被土著化。公元8世紀之后，西藏的寧瑪、薩迦、葛舉、格魯?shù)冉膛啥际秋@密兼修，從而形成了獨特的藏密。在藏密的各尊神像中，絕大多數(shù)的神像其頸部或腰部都有一連串骷髏作為瓔珞，像大威德怖畏金剛、勝樂金剛、歡喜金剛、護法神大黑天等都是如此。在印度佛教里，一般人的骷髏與得道高僧的骷髏價值完全不同?！洞筇迫厝〗?jīng)詩話》和元雜劇《西游記》都說沙僧項上的骷髏是唐僧的前身。

最初，沙僧將骷髏頭掛在項上原本并不是觀音菩薩的指示，而是他炫耀戰(zhàn)功的資本。這種用人頭骨來炫耀戰(zhàn)功的方式其實源于古代人類的原始部落。據(jù)人類學家研究，世界各地的原始部落，普遍存在著獵首、食人并以人的頭骨做裝飾的習俗。以骷髏為飾，固然是許多人類原始氏族部落的習俗，但對于進化到文明世界的民族，堂而皇之保存在宗教里面，我們確切知道的就只有印度。

三、藍臉與紅發(fā)

沙僧在國內(nèi)文獻中最早的敘述，見之于《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他被稱作“深沙神”。但是從《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到元雜劇《西游記》，沙僧的形象都很單薄，關(guān)于身體形象的描寫和敘述頗少，只有到了小說《西游記》中，沙僧的形象才鮮活豐滿起來?！段饔斡洝分猩成男蜗笫?

“青不青，黑不黑，晦氣色臉;長不長，短不短，赤腳筋軀。眼光閃爍，好似灶底雙燈;口角丫叉，就如屠家火缽。獠牙撐劍刃，紅發(fā)亂蓬松。一聲叱咤如雷吼，兩腳奔波似滾風?！?第八回“我佛造經(jīng)傳極樂，觀音奉旨上長安”)

“一頭紅焰發(fā)蓬松，兩只圓睛亮似燈。不黑不青藍靛臉，如雷如鼓老龍聲。身披一領(lǐng)鵝黃氅，腰束雙攢露白藤。項下骷髏懸九個，手持寶杖甚崢嶸?！?第二十八回“八戒大戰(zhàn)流沙河，木叉奉法收悟凈”)

從以上《西游記》中的描述可知，沙僧長著紅頭發(fā)，是藍靛臉色。

至于藍靛臉色，其實是有其文化淵源的，《羅摩衍那》曾對羅剎的面貌有過描述，即他們的“臉色像藍吉牟陀”，而“吉牟陀是一種植物名”［1］125，這就是說，羅剎的臉色是藍色的。印度神話中不僅羅剎藍臉，有的大神也是藍臉，譬如毗濕奴的皮膚就是“藍黑色”［11］39的，其臉色自然也是“藍黑色”的了。

婆羅門教中這些藍臉的神祇是如何傳入中土的呢?是通過漢譯佛經(jīng)，因為佛教借入了大量婆羅門教中的神祇為其護法，從而漢譯佛經(jīng)中不乏青黑色臉面的神祇，他們通過俗講和說話又流傳到民間?！洞筇迫厝〗?jīng)詩話》“過長坑大蛇嶺處第六”敘說唐僧、猴行者遇到一個白衣婦人，猴行者認定是一白虎精，結(jié)果滿山都是白虎，于是“猴行者將金镮杖變作一個夜叉，頭點天，腳踏地，手把降魔杵，身如藍靛青，發(fā)似硃沙，口吐百丈火光”。這里的“夜叉”，就是一個“藍面紅發(fā)”的形象。

四川的《邛崍縣志》中說:“蜀中古廟多藍面神像，……頭上額中有縱目。”值得我們注意的，除了“三目”(楊二郎是三只眼，馬王爺是三只眼，而印度史詩中濕婆是三只眼)文化之存留外，還有一點也很重要，那就是神像是“藍面”的。眾所周知，中國本土的神像幾乎沒有“藍面”的，而四川卻有藍面神像，這里的藍面神像來自漢譯佛經(jīng)，源自古印度。印度神話中有眾多的藍面神祇，印度人甚至以藍色為美，《羅摩衍那》中就將羅摩漂亮的眼睛比作“藍蓮花”［1］117，119，129，167。而中國神話體系中在這方面也深受印度的影響，像鬼判，其形象便是“朱發(fā)藍面，皂帽綠袍”。(王同軌《耳談》)

燕京崇仁寺沙門希麟集《續(xù)一切經(jīng)音義》卷第五云:“摩訶迦羅:梵語也。摩訶此云大，迦羅此云黑，經(jīng)云‘摩訶迦羅大黑天神’，唐梵雙舉也。此神青黑云色，壽無量歲，八臂各執(zhí)異仗，貫穿骷髏以為瓔珞，作大忿怒形，足下有地神女天，以兩手承足者也?！保?2］這里的“摩訶迦羅”其實就是印度婆羅門教中的三大神之一的大黑天神，他的形貌具有典型的印度特色，如“八臂”、“骷髏”裝飾、青黑云色等?！安煌念伾谟《葌鹘y(tǒng)中具有不同含義，……藍色象征著海洋、天空、河流這種大自然中最飽滿的顏色，從而體現(xiàn)了毗濕奴的無處不在。但印度傳統(tǒng)中也認為藍色象征著剛毅和男子氣概，有藍色皮膚的人因而就是具有殺魔素質(zhì)的人?！保?1］47

印度的神話傳說，糅雜著達羅毗荼人、雅利安人等民族的原始記憶，因此毗濕奴、羅剎、大黑天天神等或許就是達羅毗荼人這些印度原始土著的神靈之一吧。而毗濕奴作為印度三大神之一，其神靈和威力受到信徒的崇拜，或許多多少少地影響到了西域其他的游牧民族，進而在西游故事中的沙僧這個藝術(shù)形象上也打下了烙印。

除此之外，沙僧之青面與西北少數(shù)民族的烏古斯人之青面可能也不無關(guān)系吧?！肮糯鸀豕潘谷说闹吩姟稙豕潘箓鳌吩跀⑹鲇⑿壑魅斯珵豕潘沟男蜗髸r說:烏古斯‘……臉是青的，嘴是火紅的，眼睛是鮮紅的，頭發(fā)和眉毛是黑的’?！保?3］136這是因為烏古斯人崇拜青色，在他們看來，青色為神圣之色，此詞譯自“柯克”，而“柯克”指的是“一切藍色、青色、深綠色，也指藍色的天空”［13］135。由是觀之，沙僧之“藍靛臉”，是以西域烏古斯人的文化為依據(jù)的，并不是想當然的胡亂編造，從而也表明西游故事本生成于西域，后來傳到了東土。

至于紅發(fā)，從《阿拉伯波斯突厥人東方文獻輯注》中可知，印度有一些土著部落，他們的頭發(fā)就是“紅發(fā)”。例如羅姆尼島上生活在沼澤地里的裸體人，“他們講一種聽不懂的語言，與獸相似;他們身高四拃，兩性器官極小，頭發(fā)很細，呈紅棕色……”［14］

《神異經(jīng)·西北荒經(jīng)》云:“西北荒有人焉，人面朱發(fā)，蛇身人手足，而食五谷禽獸，貪惡愚頑，名曰共工?！边@里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共工生活在“西北荒”，其形象之一就是“朱發(fā)”，即紅頭發(fā)。神話本是人類現(xiàn)實生活的某種反映與解釋，由此可知西域以前曾生活過紅發(fā)的民族。

據(jù)歷史記載，生活在西域的烏孫這個民族其頭發(fā)就是紅色的。唐代顏師古對《漢書·西域傳》作的一個注中提到“烏孫于西域諸戎，其形最異，今之胡人青眼赤須狀類彌猴者，本其種也”。按此說法，烏孫人應為赤發(fā)碧眼、淺色素之歐洲人種。而沙僧之“紅發(fā)”，要么是西域少數(shù)民族與西游故事發(fā)生關(guān)系的歷史痕跡的遺留，要么是中土說書藝人的任意杜撰。后者的可能性比較小，原因就在于《西游記》中師徒四人形象的定型是在元代，即來自西亞、中亞的色目人在神州赤縣非常多的時候，也就是說，蒙元時期的說唱藝人或許就地取材而將色目人之形貌納入西游故事之中了吧?這一點絕對不是空穴來風，而是有根據(jù)的。元末楊景賢所作雜劇《西游記》第三卷第十一出有一個對話:“［沙和尚］我姓沙。［行者云］我認得你，你是回回人河里沙。”

綜上所述，從沙僧的身體文化及其遭際內(nèi)蘊、意念化身等可推知，《西游記》中的沙僧具有鮮明的印度血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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