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聯華
淺析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中的“支付能力”
文◎鄭聯華*
本文案例啟示: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與非罪的標準在于是否存在逃避或者拒絕支付勞動報酬的主觀故意和客觀行為。如果行為人有正當理由未能及時支付勞動報酬的,不能作為犯罪處理;反之,如果行為人客觀上無支付能力,卻以逃匿等方式拒絕政府有關部門調查處理的,應當認定為犯罪。
*湖北省宜昌市人民檢察院[443000]
20 11年2月,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刑法修正案(八)》,增設了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2013年1月22日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了《關于審理拒不支付勞動報酬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進一步明確了相關的定罪量刑標準。但在司法實踐中,對于該罪是否要求行為人有支付能力,以及對支付能力的認定等問題仍然存在較大的爭議,影響了司法機關對該類犯罪的打擊處理。
有學者認為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的行為從本質上講屬于民事糾紛,通過刑法調整將其規(guī)定為犯罪,只是法律為了解決農民工討薪難這一特殊的社會現象而作出的例外規(guī)定,不能打擊面過大,應當限定為有支付能力而怠于或者逃避履行支付義務的行為。也有人認為,無支付能力而逃匿的,屬于正常的“逃債”現象,應當通過民事訴訟程序解決,不能作為犯罪處理。筆者不同意上述意見,理由如下:
《刑法修正案(八)》第41條規(guī)定:“以轉移財產、逃匿等方法逃避支付勞動者的勞動報酬或者有能力支付而不支付勞動者的勞動報酬,數額較大,經政府有關部門責令支付仍不支付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或者單處罰金;造成嚴重后果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睆脑摋l規(guī)定可以看出,“以轉移財產、逃匿等方法逃避支付勞動者的勞動報酬”和“有能力支付而不支付勞動者的勞動報酬”是并列的選擇關系,而非從屬關系。逃避支付義務的行為既包括有支付能力而轉移財產或者逃匿的,也包括無支付能力而逃匿的。新的司法解釋第二條第(二)項“逃跑、藏匿的”、第(四)項“以其他方法逃避支付勞動報酬的”,明確規(guī)定行為人只要有上述逃避支付的行為,無論其逃避的原因和動機如何,均構成犯罪。
轉移財產、逃匿等是拒不支付勞動報酬案件的主要犯罪方式,最高人民法院在公布司法解釋的新聞發(fā)布會上,對此情形也予以確認。應當特別指出的是,在行為人逃匿的情況下,政府有關部門對欠薪情況難以調查核實,更無從責令其支付,使得行政處理程序無法有效進行,從而更多地引發(fā)群體性事件。因此刑法將以逃匿方式逃避支付義務的行為,規(guī)定為首要和重點的打擊對象,其社會危害程度在有支付能力而怠于履行支付義務的行為之上。
所謂“逃債”,逃避的是債務,是發(fā)生在平等民事主體之間的糾紛。而勞動報酬是基于用人單位和勞動者之間建立勞動關系所產生的工資收入,二者是從屬關系,用人單位按時足額支付勞動報酬是其法定的義務,雙方并不存在債權債務關系。立法規(guī)定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正是為了強化對處于相對弱勢地位的勞動者的保護,因此絕不能將逃避支付勞動報酬的犯罪行為混同于普通的民事糾紛處理。
對行為人的支付能力,是按照行為人的全部可支配財產,還是按照其單項經營收益認定,目前存在較大的爭議。
[案例一]2011年包工頭A某承接一項建筑工程,雇請30名農民工施工,至完工時共欠付工資10多萬元。A某稱該項工程虧損10多萬元,領取的工程款全部用于工程開支,已無錢支付工資,未履行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門的限期改正指令書。據調查A某的個人財產約為100萬元。
[案例二]2011年B公司分別在甲、乙二地承包建筑工程,完工后分別結清了全部工程款。其中甲地的工程虧損10萬元,欠付農民工的工資10萬元;乙地的工程贏利20萬元。B公司以自己在當地的工程虧損為由,拒不履行甲地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門的限期改正指令書。
對上述兩個案例,存在二種不同的意見:
第一種意見認為,農民工的工資從根本上講來源于經營項目的贏利,工程虧損必然導致無錢發(fā)放工資的結果,屬于經營活動中的正?,F象。行為人沒有將該工程款截留或者挪作他用,而是全部用于支付工資和工程開支,主觀上沒有拒絕支付的犯罪故意,屬于經營虧損所致的無錢支付,因此不能作為犯罪處理。
第二種意見認為,行為人承包工程屬于經營活動,不能將其自身的經營風險轉嫁給工人;支付勞動者的報酬是用人單位或個人的法定義務,不因項目經營出現虧損而解除。行為人應當以其全部可支配財產為保障,及時足額地支付勞動報酬,拒不履行的應當追究其刑事責任。
筆者同意第二種意見,理由如下:
首先,法律規(guī)定支付勞動報酬的責任主體是用人單位或者個人,而不是經營項目。項目的經營風險只是影響用工者支付勞動報酬的能力,而不影響其法定義務。無論經營者承包多少工程項目,具體盈虧情況如何,都要依法支付勞動報酬。
其次,從法律條文分析,用于支付勞動報酬的財產應當包括用人單位或者個人的全部財產。如條文中有關 “有能力支付”的表述,對范圍并未作任何限定,顯然是指用人單位或個人的全部支付能力。最高人民法院對“轉移財產”行為的具體解釋,也應當理解為行為人的全部或者主要財產。
再次,在現實的經濟活動中,勞動者的工資是企業(yè)的經營成本,而不是對營利的分配。企業(yè)經常將其經營活動收益、借貸資金等統籌用于發(fā)放工資,在經營困難時貸款發(fā)放工資也是較為普遍的現象。因此對支付能力的理解不能局限于項目營利所得,對用人單位或者個人的一切合法財產,包括其可以用于籌資擔保的財產和其他財產性權利,均應當視為有支付能力的情形。
[案例三]2010年3月,包工頭C某承包一項建筑工程,至11月工程完工時共欠付農民工工資13萬多元。C某分次從發(fā)包方領取了全部工程款,經核算共營利10多萬元。C某領款后未及時支付拖欠的工資,而是用于賭博和個人消費,揮霍一空。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門對其下達限期改正指令書,C某以自己無錢為由,拒不履行支付義務。經調查,未發(fā)現其有可供支配的財產。
該案中C某在領取工程款時顯然是有支付能力的,但在政府有關部門責令支付時,因其自身原因已經不再具備支付能力,能否認定為“有能力支付而不支付勞動者的勞動報酬”,進而追究其刑事責任?筆者持肯定意見。
首先,依照法律規(guī)定,C某應當按時足額支付勞動報酬,其拖欠工資的行為本已違法,應當承擔民事賠償和行政責任。在其領取工程款時,客觀上已經完全具備支付能力,本應立即支付拖欠的工資,但其將工程款挪作他用,表明其主觀上具有不支付勞動報酬的故意。經政府有關部門責令支付仍不履行,其行政責任轉化為刑事責任,犯罪構成要件已經具備,應當追究其刑事責任。
其次,從行為人產生支付義務之日起,一直到政府有關部門責令支付的期限屆滿時止,期間無論何時具備支付能力,只要其未按要求履行支付義務,均應當認定為有能力支付而不支付。一經認定,不因其后續(xù)的實際支付能力變化而改變。因為按照法理,違法犯罪行為一旦成立,就應當受到相應的評價和責任追究。立法對部分犯罪規(guī)定行政處理的前置程序,只是為了發(fā)揮行政過濾功能,盡量減小刑法的打擊面,并不影響對行為本身的違法性評價。
在實踐中,由于行政執(zhí)法部門與公安機關對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犯罪的立案標準理解不一致,經常出現移送難、立案難的情況,影響了對此類案件的查處。例如,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門在責令限期支付時,一般無須查明行為人是否有實際的支付能力;但在期限屆滿行為人仍未履行支付義務時,能否直接認定其涉嫌犯罪,將案件移送公安機關立案偵查?筆者認為此問題需要具體分析。
首先,行政執(zhí)法部門經過調查,如果有證據證實行為人確有轉移財產、逃匿等逃避支付勞動報酬行為的,可以不再調查其實際支付能力,直接移送公安機關立案。
其次,行政執(zhí)法部門如果無法認定行為人是否存在轉移財產、逃匿等行為,則需要對其支付能力進行調查。可以通過查閱帳薄、委托審計、詢問證人等方式,調查核實其經營收支情況和財產狀況。不具備用工主體資格的單位或者個人一般未建立規(guī)范的帳薄,難以通過正常方式核實其經營情況,如發(fā)現其有挪用工資款未歸還、購買奢侈品、從事其他投資等行為,以及擁有大額存款、多處房產等情形的,經查證后也可以移送公安機關立案。
再次,行政執(zhí)法部門和公安機關均有責任對行為人的支付能力進行調查。通常行政執(zhí)法機關的調查方式有限,難以查清行為人的真實財產狀況,更多的依賴于公安機關的偵查措施。但是判斷行為人是否涉嫌犯罪,除了查明是否存在拖欠勞動報酬的事實、涉及的人數和數額等基本內容以外,還必須查明行為人是否存在逃避支付的情形,并提供關于其財產狀況的線索或者材料,才符合移送案件的條件。公安機關對上述情況核實后應當及時立案,全面查清犯罪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