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希
我猜,也許很多人和我一樣,大概知道某些凄慘的故事,但是因為隔著時空距離,道德上的正確被消費之后,可以陷入對他人苦難的褻玩。若干年前,我大學(xué)畢業(yè)回到老家工作,那項工作非常無聊,人精神上閑下來,就會生事。那段時間我喜歡上了發(fā)明菜譜,就是把一些匪夷所思的東西攪和到一塊兒,取一個有舞臺效果的名字,越驚悚動人越好。我現(xiàn)在還能記得的名字就是“奧斯維辛小肉丁”。
到波蘭之后,也許是心理原因,感覺特別冷硬,僅是十月初,陽光照到的地方還僅有些象征的暖意,陰影里風可刺骨。抵達奧斯維辛是早上,周邊的小鎮(zhèn)安詳?shù)孟裢?。當年,一條列車專線每天從歐洲各地運來猶太人,鐵絲網(wǎng)之外是荒僻的草地,幾乎無人可以逃生,但別人也無法知道鐵絲網(wǎng)里的故事。
遠途來的人途中的死亡率很高,因為一路上并不提供食物和水,悶罐車人口密度極大,體質(zhì)弱的在路上已經(jīng)病死。大部分人在抵達奧斯維辛的第一天就被篩到死亡組里。他們下了火車,以為總算可以透一口氣,可以洗個澡,喝碗熱湯。他們伴著音樂走到澡堂,接下來便是生命中最后驚恐的時間。已經(jīng)沒有逃生者描述那個場面,只有德軍的記錄里能看到壘砌向天花板的尸體,年輕的、相對強壯的,更靠近天窗。
規(guī)模能帶來震撼,幾個小展廳,里面是鋪天蓋地的頭發(fā),有的還扎著精巧的辮子,它們曾經(jīng)屬于的那個頭顱早已不知去向。離開身體的頭發(fā)仿佛被施咒,有恐怖的魔力。有的展廳是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的鞋,厚厚的灰塵之下有的依然能看出精致和華麗,有的能看出在離開主人之前,就已經(jīng)破敗得只能勉強行使它的使命。有如洪流般的箱子,似乎能感覺它們隨時會奔涌而來淹沒你。每個箱子上面都寫著主人的名字和家里的地址。你完全可以想見,那些即將就死的人們,一筆一畫認真地寫著,他們相信德國人告訴他們的話,這只是一次短期的旅途,最終他們和行李都會回到家中。
一個不到兩平方米的封閉空間,底下挖了一個洞,只能勉強爬進去一個人,而這個空間,沒有燈,沒有床,沒有窗,只能站著過夜。像牲口棚一樣的三層架子床,每一層床上會躺五六個人。奧斯維辛的大門上寫著:勞動使人自由。每天去干苦工的人們,在大門口會聽到樂隊奏響的音樂。這些奏樂者是從犯人中被挑選出來的音樂家,因為屠殺者還有聽瓦格納的需求。幾乎所有人都在抵達這里之后的幾個月后死去。相比那些一到就死去的人,你甚至很難說清,到底誰更幸運。
2002年凱爾泰斯·伊姆萊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他是極少數(shù)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幸存者,他的小說,尤其是離開祖國匈牙利到德國生活之后,主題只剩下集中營。他在小說里說:“即使在集中營里,即使在如林的煙囪旁,也曾在痛苦暫息的時候有過某種與快樂相似的東西。”生存,即屈從。這是他們唯一能讓自己活到下一個小時的選擇。
凱爾泰斯在獲獎之前,即使在他的祖國也沒有名氣。他反思集中營的小說在匈牙利被故意忽略。據(jù)說原因是當年將匈牙利猶太人押上火車的是匈牙利軍隊,不論是哪一個年代,哪一任政府,都不愿意正視這一點。德國的出版社看中了凱爾泰斯的小說,將他的每一部小說都翻譯成德文,在德國出版,并極力宣傳,也是他們,將凱爾泰斯的作品力薦給諾貝爾文學(xué)獎評委會。他們認為,屠殺猶太人是德國人犯下的錯誤,也是全人類的悲劇,只有審視它,查驗它,追問它,才有可能避免悲劇重現(xiàn)。
凱爾泰斯依然是匈牙利籍,但是他和妻子卻選擇了住在德國柏林。這個選擇讓很多人不解。凱爾泰斯說:“那代人已經(jīng)死了,我不能把他們的罪過歸到下一代身上……而且,我熱愛這座城市,它讓我感覺自由。”
我必須承認,離開奧斯維辛之后,我長舒了一口氣。那個游蕩著一百多萬冤魂的地方,陰氣逼人。凱爾泰斯中文版譯者、我的朋友余澤民告訴我,如果說有美好的記憶,那就是,說德語的中學(xué)生排著隊,也在參觀者的隊伍中。
我得為當年那個淺薄的菜名羞愧,在經(jīng)歷這一切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