徑山訪茶記

中國國際茶文化研究會會員 于天竹

上哪兒尋茶，都不如來徑山，茶、竹、琴、畫，一個讓文化人心怡的那點情趣，徑山全有，第一次來徑山，我就琢磨著，將來要能在此地?fù)潋v一個小茅屋那該多愜意?。?/p>

心念一動，自然關(guān)注徑山茶事，今年的四月，還沒等茶圣節(jié)開幕，我就早早聯(lián)系好組委會，相約了徑山博友田舍子，此番是一定要嘗嘗他親手鼓搗的徑山磨茶，他在博客里貼的那杯磨茶圖，綠瑩瑩的透著絲絲涼爽，不知道讓多少人眼饞死，要知道這可是在市面上買不到的。

話說那天上午在陸羽山莊開完兩岸茶文化交流座談會，就等著田舍子來接我了。小車?yán)纫宦曢L鳴，兩下里一見面，心底就叫了一聲好懸，還以為他是一個鶴發(fā)童顏的老朽，卻誰知一健步如飛的帥哥，讓人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慶幸以前沒亂說話。

田舍子在徑山呆了二十多年，博客里那個綠瑩瑩的大茶杯，始終不離身。他對徑山茶文化研究很深，他至今不知道，因為徑山，我已經(jīng)關(guān)注他的博客很久了，呵呵！

一

我跟田舍子來到雙溪鎮(zhèn)，只見到處張燈結(jié)彩，鼓聲陣陣，十分熱鬧。

雙溪鎮(zhèn)號稱中國禪茶第一鎮(zhèn)，也是本屆茶圣節(jié)的一個分會場，每年春茶采摘期間，茶鄉(xiāng)百姓都要舉行廟會來祭祀茶祖，活動豐富多彩。徑山人賣徑山茶，唱徑山茶歌，誦徑山茶詩，跳徑山茶舞，演徑山茶藝，敲徑山茶鼓，舞徑山草龍，整個廟會圍繞一個“茶”字，具有濃厚的地方茶文化藝術(shù)特色。

雙溪鎮(zhèn)還是“茶圣著經(jīng)之地，日本茶道之源”，1200多年前，茶圣陸羽在余杭徑山腳下、苕溪之畔寫出了名著《茶經(jīng)》，至今當(dāng)?shù)厝员４嬗小瓣懹鹑?，而今的雙溪鎮(zhèn)小橋流水潺潺，紫竹搖曳，鮮花芬芳，喝茶品茗倒是不錯。

拜謁過陸羽故居，田舍子帶我來到一家茶鋪，幾個跟他相熟的茶友圍坐了過來，茶桌上還插著一枝嬌嫩的茶樹枝。老板娘給每人沏了杯新上市的徑山茶，唯獨田舍子一搖手：“我還是喝我自己的磨茶?！敝灰娝麖陌锶〕鲆粋€小瓶子，又掏出一個茶匙，撥了一點茶粉在杯子里，那杯子的顏色一下就深了。

“田舍兄，你喝的咋是粉狀吶？連顏色還這么綠！”有人忍不住湊過來了。

“這是我用石磨磨的茶，是兩種茶拼配后泡出來的，一種就是碾茶，嫩度高、葉綠素高，是抹茶的原料，自然顏色特別翠綠，還有一種就是普通的徑山葉茶，所以香味濃郁。”田舍子抬起茶杯晃了晃，那顏色更漂亮了。

田舍子自己小酌了一口，又重掏出那個茶匙：“連這個茶匙都是我自己做的！”

大家湊過去仔細(xì)一看，一個長十多公分長的竹管，其一頭削成了湯匙，由于手藝好，看上去非常小巧精致。

我贊嘆說：“真看不出你還有這功夫?！?/p>

“徑山竹子多，對咱山里人來說，不稀奇。” 田舍子還挺謙虛：“我吃的筍都是自己挖的吶！”

這話讓我好生心癢，我特別喜歡吃筍，還從沒親自挖過筍呢。

聽到我的羨慕，田舍子說：“這有何難，咱們一會就去挖！”

二

兩年未來徑山，盤旋的山道兩旁，竹海依舊郁郁蔥蔥，腦海里不禁浮現(xiàn)出徑山僧人在竹林中參悟修行的情景。

談到僧人修行，徑山上有個著名的景點叫靈巖喝石。單獨談“喝”有些難以理解，但是看看當(dāng)頭棒喝這個成語就能明白了。禪宗認(rèn)為佛法不可思議，開口即錯，用心即乖，所以不少禪師在接待初學(xué)者，常一言不發(fā)地當(dāng)頭一棒，或大喝一聲，或“棒喝交馳”提出問題，以打破初學(xué)者的執(zhí)迷，“棒喝”因之成為佛門特有的施教方式。

“棒喝”施教法最有名的是德山宣鑒禪師和臨濟義玄禪師。話說“德山棒如雨點，臨濟喝似雷奔”，意思是宣鑒禪師用棒打起人來，像雨點那么多，那么快；義玄禪師在喝罵學(xué)生時，就像奔雷一樣，既快且大聲。義玄是臨濟宗創(chuàng)始人，禪宗五家中，以臨濟宗影響最大，法脈延續(xù)最久。徑山寺是臨濟宗的祖庭，有“喝”的傳統(tǒng)，不足為奇了，傳說南宋求法日僧圓爾辯園的眼睛就是被無準(zhǔn)師范給打瞎的，圓爾辯園后來成為京都東福寺開山祖師。

“田舍兄，你說這個參禪悟道，到底是棒喝好，還是喫茶好？”

“‘喝’，促人醒悟，教人清醒，使人堅強，道盡了徑山文化之本質(zhì)和徑山成為日本臨濟祖庭的所在?！碧锷嶙釉谝粔K竹林邊停下車子：“但是徑山茶在唐宋是碾茶和抹茶，是用來‘喫’的，而不是‘喝’的，這反映了歷史的真實，也反應(yīng)了徑山日常飲茶習(xí)俗的變遷。徑山第二十五代住持密庵咸杰總結(jié)了‘徑山茶宴’是‘一茶一湯功德香’?！?/p>

“據(jù)我所知徑山茶宴被列入第三批國家級民俗項目類別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但是好像至今并沒整出什么動靜，呵呵！”

“所謂徑山茶宴，其實就是徑山唐宋時期就存在的徑山茶湯會，茶湯會是徑山首創(chuàng)。所以弄清徑山茶湯會的內(nèi)容與形式也是當(dāng)務(wù)之急。要不，咱們挖完了筍，去徑山寺戒心住持那看看？”

“好呀！”

田舍子從后備箱里取出個挖筍的小鐵鏟，領(lǐng)著我鉆進了竹林，一路教我認(rèn)識各種筍，其實已經(jīng)過了挖筍的旺季，但是依舊能找到些鮮嫩的竹筍，不一會功夫我就挖了十來個，很有成就感。

直起身子，抬眼望了望徑山山頂，想當(dāng)年蘇東坡混充“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他在徑山頂上寫字打坐之余，估計也沒少出來挖筍煮著吃，翠綠深處，再來一壺新茶，遠(yuǎn)方再飄來一曲《普庵咒》，個中意境就齊活了。

三

徑山寺在南宋時香火鼎盛，是江南五大禪院之首。

兩年前來徑山，我還在這里參觀了寺院的新春書畫展，獲贈了一本《墨緣禪悅》參展的書畫集，其中包括了歷代祖師遺珍，如南宋徑山大慧禪師自贊像軸、無準(zhǔn)禪師行書釋迦寶殿軸、布袋和尚圖等珍貴作品，還有戒心住持的書法作品呢，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牧溪的那幅《六柿圖》。這件作品不知費了多少人的筆墨和心思，牧溪的友人詩僧道璨有詩曰：“好詩無音律，至文難言說”，所謂妙不可言，就這個道理。

薄霧籠罩的徑山山頂還有些許寒意，但是戒心住持的小屋卻是別樣的溫馨，茶具上擺放著幾個小茶杯，他微笑示意我們坐下，一邊洗杯，一邊沖泡，連連說：“來嘗嘗我們自己種的徑山白毫吧！”

“喲！喲！這回可來得值了！”田舍子才要拿出綠瑩瑩的大杯子，見狀趕緊又藏了回去，啊哈！

徑山一般產(chǎn)的是綠茶，而這白毫卻是白茶，確實很稀罕。

聽到來意，戒心住持簡單地介紹了徑山茶宴的來歷，特別提到在中日佛教乃至中日文化交流史上，徑山茶宴對日本文化的影響。南宋中后期，日本僧人圓爾辨圓、南浦昭明先后在徑山寺師從無準(zhǔn)師范、虛堂智愚學(xué)習(xí)禪法，回國后除了弘揚所學(xué)，還帶回中國茶典籍及徑山茶具，將徑山茶宴暨中國禪院茶禮傳入日本并逐漸演化為“日本茶道”，

如今，越來越多的日本茶道中人慕名來到徑山寺，一償“尋根”的心愿。

“我去過幾次日本，至今他們?nèi)耘f保持著南宋時期的茶禮茶宴，會客之前都是精心策劃準(zhǔn)備，”戒心住持很感嘆：“正因此，我們還有很多事需要去做?！?/p>

喝了好茶，田舍子也很來勁，又跟戒心討論起止靜和靜止起來。

止靜是佛門術(shù)語，完全不是咱們教科書上的物理學(xué)的概念，不過田舍子問的并非是念佛敲鐘了，他覺得先止，則靜，而后開悟，看來這佛家的茶是有意思，一喝就能喝出話頭。

戒心住持聞言只是笑而不語，不過還是答應(yīng)了寫“止靜”倆字贈送給田舍子。我是沒敢出聲，我覺得戒心住持要是給田舍子的腦門上來上一棒子，再大喝一嗓子，肯定比寫這倆字讓他更有感覺，嘿嘿！

四

離開徑山寺已是黃昏，我和田舍子告別戒心住持，開始下山，他已經(jīng)在那半山腰處安排好晚宴，讓我好好嘗一嘗徑山的山珍，這其中就有我們今天開挖的竹筍，他還特別要介紹幾個新朋友給我認(rèn)識，特別是妙高茶廠的老板杜文高。

為啥一個茶廠要起這么個名字吶？那是因為徑山寺曾經(jīng)有一位叫妙高的住持，傳說他母親臨盆前夕夢見一個嬰兒坐在蓮花之上，手捧而得之，醒來時便生下了妙高，于是給他起名為夢池。妙高神采秀發(fā)，喜歡讀書，尤其醉心于佛經(jīng)，父母因為那個夢的緣故，也就依從他的志向。

妙高禪師在世的時候是元世祖至元年間，當(dāng)時許多佛教徒肆意詆毀禪宗，元世祖忽必烈也有貶抑禪宗的傾向，關(guān)鍵的時刻，妙高挺身而出，忽必烈在他的一再請求之下，同意大集佛教內(nèi)部的禪、教兩門，公開辯論，此旨一下，立刻在全國佛教界產(chǎn)生了極大的反響。

妙高任徑山住持期間，幾次修整徑山寺，徑山寺因經(jīng)戰(zhàn)火動亂，破敗不堪，在他的努力下，悉力興建，才將寺廟恢復(fù)舊觀。誰知到第二年正月，一場大火將全寺燒了個干干凈凈。但是妙高并不退縮，又苦心經(jīng)營了三年再次恢復(fù)了寺廟，這時全寺有房屋千余間，頗具規(guī)模了。

妙高這個名字似乎已經(jīng)暗示了茶廠杜老板的傳奇經(jīng)歷，讓我非常想了解一下這位茶人的故事。果然，酒過三巡，他就跟我們講述了種茶的家族史，三代茶人，方式方法不一樣，但是都百折不撓。

“到我種茶的時候，我還在茶園里豎立了一個大喇叭，每天還放放金剛經(jīng)啥的吶！”

“哈哈哈！”大家全都大笑了起來，特別是我，笑得前仰后合的：“這可是真正的禪茶了！”

“我知道你們笑啥”，杜老板笑著著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誰說我那茶聽不懂金剛經(jīng)吶！”

那夜，連茶帶酒喝得很嗨，杜老板特別送了我?guī)装虏?，我說一定要郵寄出去給外國人嘗嘗，還要把結(jié)果反饋給他。

杜老板聽了很動容，說真心希望徑山茶能走出國門，他非常愿意帶個頭做些嘗試。

五

回到賓館已經(jīng)很晚了，就在那大堂的沙發(fā)上，田舍子打開他那綠瑩瑩的大杯子，也順便給我沖泡了一杯。啊呀，確實挺香的，口感有點醇厚，等了這么久，終于知道這磨茶的味道了。

“其實，這也是我的一個嘗試，” 田舍子舉著裝磨茶的小瓶子跟我說：“這樣的磨茶，既免了葉茶過于講究而與人身并無多大益處的‘香味形’，又少了‘和靜清寂’的過于復(fù)雜與講究，更離了紛繁復(fù)雜的茶具與場所，可能會很適合快節(jié)奏的現(xiàn)代人對傳統(tǒng)食物的需要吧?！?/p>

我舉起那杯磨茶又看了看，突然之間， 一種說不出的感觸襲上心頭。

一直以來，我們都在拿禪文化說徑山，以為禪是徑山的靈魂，竹有禪心，茶有禪意，琴有禪聲，畫有禪機，然而諸多禪事，皆人所思所為。

徑山，從政府到百姓，從學(xué)術(shù)到田壟，從寺院到民間，從中國到日本，古往今來，無一不積極向上、銳意進取，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徑山精神之所在吧！

我心里頭，那間小茅屋又晃悠了起來，我想，總有一天，我也會成為一名徑山人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