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道白河札記

愛上一只烏鴉

林場管地區(qū)叫局里，地區(qū)管林場叫溝里。溝里人十分羨慕局里人，就像鄉(xiāng)下人羨慕城里人一樣。局里人愛跟溝里人裝叉，就像城里人愛跟鄉(xiāng)下人裝叉一樣。

有時候，溝里人也會變成局里人，變成局里人的溝里人嘴上說自己是溝里人，實際上早就暗自把自己當成局里人，也逐漸愛跟溝里人裝叉。比方說我以前也是溝里人，一個偶然的機會鴻運當頭，變成了局里人。變成局里人之后我始終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和溝里人裝叉，但當年的死黨朱大犟愣說我如今很能裝叉。后來，當年溝里的老弟兄們在暗地里也討論了我裝叉的問題，一致認為朱大犟的說法有一定的道理。

和溝里的弟兄們裝叉與否是件很無意義的事情，我就裝了，他們也不會把我怎么的。我敢和他們裝，但絕對不會對那只烏鴉裝，因為那是一只美麗善良的烏鴉。

對于烏鴉，我爹有過一句斬釘截鐵的話，他說，呸！

我問，為啥呸它？

我爹說，它不吉利，誰有病就沖誰大吵大嚷，生怕別人不知道你要倒霉。

我說，我那次重感冒，它怎么不叫？

我爹說，不是不叫，是沒找到你。它還有種知道誰快要死了的本事，提前過來報喪。

我表示荒唐，我爹見我疑惑，便給我講了一件往事，以證明他說的沒錯。

有一年，就是通白鐵路線延伸的那段時間，我娘帶我姐參加鐵路建設(shè)，在工程隊砸石子。石子砸成小塊后鋪成路基，上面才是枕木和鋼軌。我娘那時候剛隨我爹來闖關(guān)東，不知道林區(qū)的那些禁忌，比方說大樹伐倒后剩下的樹墩子是不能坐的，因為那是山神爺?shù)娘堊雷?；比方說夏天的木頭，冬天的石頭也是不能坐的，因為會受風(fēng)濕或風(fēng)寒。所以像在山東老家一樣，我娘把小棉被鋪到草地上，把我姐放在上面，用幾根樹枝將小褂支起來，算作是涼棚。我姐在里面睡覺，我娘和大伙兒砸石子。她們都是林工家屬，基本上都是山東逃荒出來的，暫時沒有別的工作，就在鐵路上干零活。工地上到處都花花綠綠的，開闊的草地上一小片小帳篷，孩子們幸福地睡覺，婦女們乒乒啪啪地砸著石子。

一群放山挖參人從林子里鉆出來，他們每人手里一根索拔棍，年齡不一，全都默不作聲地越過路基。一個花白胡子的老把頭站住，看了半天，走過來對我娘她們說，快都把孩子抱起來，放在地上孩子會生病的。

我娘她們瞅著老把頭，不知道是應(yīng)該相信還是不相信他的話。老把頭說，你們這些老娘們，以為這是咱關(guān)里嗎？孩子不能放地上睡，大人也不能躺地上睡，會得上風(fēng)濕病關(guān)節(jié)炎，一輩子治不了。

我娘她們將信將疑地都去把孩子抱起來，我姐就是那時候得上的關(guān)節(jié)炎，腿一伸就嘎巴嘎巴響，小時候哄我玩，沒事兒就用腿關(guān)節(jié)弄出響聲給我聽，果然一輩子也沒有治愈。

聽說我姐腿疼得直哭，我爹要去看我娘她們。這天下午，出發(fā)之前，一只烏鴉在沖我爹叫。

夕陽照耀在鐵軌上，我爹沿著鐵軌往前走。走鐵軌是一件很費力的事，枕木的寬度設(shè)計得相當缺德，邁一個步子太小，邁兩個步子太大。我爹說，那肯定是一個矬子設(shè)計的，保準比田小個子還要矮。

天快黑的時候，烏鴉飛來了，它從我爹的身后掠過，蹲踞在前面的一棵大青楊上，沖我爹哇哇哇。我爹撿起一個小石頭扔過去，大叫一聲，呸！那烏鴉用力夾了夾翅膀，將大嘴往上一舉，目光斜下來，冷眼觀望。

我爹不再理它，繼續(xù)走，烏鴉被甩在后面不見了。這時天漸漸黑下來，圓圓的月亮從山后爬上來，兩條狗從鐵路的路基下面溜了上來，它們在月光下不緊不慢地跟隨。我爹大驚，雖然手里有一根一米多長的木棍，但這種場面是平生第一次遇到。我爹知道，這是遇上了張三。

張三就是長白山里的狼，管狼叫張三是源于一個故事，說是從前有個叫張三的人陰險惡毒，有一次他“麻達山”，糧盡水絕，被一個老把頭救起。他看中了老把頭剛采挖的一棵老山參，恩將仇報將老把頭害死了。但老天有眼，惡有惡報，張三在逃走的過程中失足掉進山澗。張三死后變成了長白山的餓狼，繼續(xù)興風(fēng)作浪。不過時至今天，長白山的張三們不見了，或許它們又變成了人，就藏在我們中間也未必可知。

我爹是下班后出發(fā)的，身上沒有干糧沒有水，一條包袱纏在腰里，一只空水壺斜背在肩上。他手里攥緊木棍，一步三回頭。兩條餓狼走走停停，它們并不著急，畢竟天亮還早，有的是時間和我爹游戲。我上學(xué)后讀過蒲松齡的《狼》才知道，這畜生原來生性狡猾。俗話說再狡猾的狐貍也斗不過好獵手，理論上講，再狡猾的狼也不如狐貍狡猾。可惜我爹不是好獵手，我爹當時的身份是山東棒子加盲流加新近被招安的林業(yè)工人。

應(yīng)該說我爹已經(jīng)毛骨悚然了，他給我講述的時候，我的頭皮一炸一炸的，也在毛骨悚然。我爹回頭看著四團綠瑩瑩的光，終于忍耐不住，他蹲下身，準備撿幾塊石頭先進行遠程攻擊，這時當啷一聲響，兩只餓狼突地蹦起老高，直竄下路基，刷刷啦啦地竄進林子里了。

這巨響把我爹也嚇了一跳，原來是水壺碰到鋼軌發(fā)出的聲音。我爹立刻把水壺拎在手中，每走幾步，就把水壺砸在鋼軌上。于是，夜深人靜的老林子里不時傳出當啷啷當啷啷的聲響，嚇得夜貓子也不敢發(fā)出半點聲音。等到他后半夜到達目的地的時候，那只水壺早已不成樣子。

我爹講完這個故事后說，呸！要不是那只老鴰，老子哪會遇上這樣的倒霉事兒。

我思考問題不太喜歡按照常理出牌，我覺得，那只烏鴉是在向我爹示警，它肯定早就發(fā)現(xiàn)狼的行蹤，等在它們周圍隨時提醒倒霉的過客。這個問題我比我爹認識得更加深刻，我爹花錢供我上學(xué)，我怎么會像我爹那樣沒有文化呢。

后來有一年，我在烏鴉的警示下也脫離了險境。那是個秋天，我上山撿凍蘑。凍蘑不是凍過的蘑菇，這是一種生長在椴樹倒木或樹樁子上的菌類。我在山上躥了大半天，僅撿到小半背筐凍蘑。終于，我發(fā)現(xiàn)遠處山坡上一棵粗大的椴樹順山躺著，半截樹樁上是一片暗黃的讓人驚喜的顏色，我趕緊大步過去，這時，哇的一聲凄厲的叫聲，我頓時止住腳步。

一只烏鴉迎面站在一根樹枝上，它又沖我哇了一聲，我激靈打了個冷戰(zhàn)。

我猛地想起一個獵手說過的話，立刻趴倒在一棵碾盤粗細的大沙松下警惕地觀察。不一會兒，那棵椴樹倒木后抬起一顆黑乎乎的頭，亂蓬蓬的鬃毛下有一對兇狠的眼睛。

天啊，是黑瞎子。

黑瞎子挪動著肥碩的身子從倒木后面爬出來，這家伙有一歲口的小牛犢子般大小，腰粗腚大，身上沾的是松脂草葉樹皮，少了一只前爪，想必是被獵人的套子勒掉的。它一瘸一點地來到樹樁下，把樹樁上的凍蘑幾口吞吃干凈，然后一拽一拽地往山梁后邊去了。

我死里逃生后不是喜悅而是繼續(xù)恐慌，我趴在樹后，腳是軟的，手是涼的，腿是抖的，心臟的節(jié)奏應(yīng)該是和將軍令的鼓點一致。受過傷害的黑瞎子對于人類來說是致命的，我們這兒多次出現(xiàn)過黑瞎子暴起傷人的事情。我真要感謝這只烏鴉，要不是它及時預(yù)警，我就會成為這只大山牲口的玩物和美味。

我細細算了一下，從當年我父親遇狼，到我如今遇到熊，中間有大約二十多年的時間，如此，救我的這只烏鴉當屬于救我父親的那只烏鴉的第十八九代孫或?qū)O女。烏鴉的平均壽命在20年左右，最多可活30到50年。這也不排除救我的這只烏鴉就是救我父親的那只，不過這種推論實在太離譜了，我只是一想了之。

冬天，伐區(qū)就設(shè)計在我遭遇黑瞎子的這片林子里，我們在這里作業(yè)，馬達聲此起彼伏。那只黑瞎子即便不是屁滾尿流地逃竄，也只能瑟瑟地躲在倉里不敢出來。兩只烏鴉在上空飛來飛去，它們發(fā)現(xiàn)了新的食物——我們攜帶的午飯。

我們對付烏鴉的方法很簡單，把保溫飯盒掛在樹上，用棉大衣把保溫飯盒緊緊裹起來。烏鴉的智商超乎想象，它們蹲踞在樹上仔細觀察，很快就學(xué)會拉開保溫飯盒的拉鎖。它們拉開拉鎖的時候并不像我們那樣小心翼翼，它們將大錛兒頭用力努著，用大嘴叼起拉鎖的鼻子用力撕扯，沒有半絲技術(shù)含量。我們也是半輩子才發(fā)一個保溫飯盒，被烏鴉弄壞兩個后便都長了心眼。烏鴉本事再大也對付不了厚厚的大棉襖，只好等我們吃完，撿些殘羹剩飯過癮。

這兩只烏鴉是一對老夫妻或小夫妻，我分辨不出烏鴉的年齡，反正它們很成熟，也很恩愛。我說過我是個有文化的人，因此知道那些以恩愛為名被廣為傳頌的鴛鴦們其實個個都是破鞋，反倒是不被人待見的烏鴉，夫妻終生廝守，不離不棄。

裝叉犯朱大犟也與我不離不棄，但我們是屬于那種喜歡賣弄智商的一類，死纏爛打互為對手。別的不說，就說我們下象棋，誰要是輸給對方一盤那可是一整天寢食不安，就算是下到半夜，也要想方設(shè)法贏回來。我的打法是，只要能和裝叉犯下成平手，這一天就很滿意。但朱大犟如果這一天和我下平手，他肯定會不停地糾纏，非要將我徹底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臭腳。我就不給他機會，氣得他半死。

我們賣弄智商是有一定本錢的，比方說我們可以躺在枝椏堆上下盲棋，這在同伴之中簡直就是神奇加傳說，他們眼睜睜像山兔子一樣支楞著耳朵，聽我們口述，根本搞不懂什么是馬二進三士六進五。關(guān)鍵時刻，兩只烏鴉來了興致，它們突然大叫，此起彼伏。朱大犟此人對烏鴉的大叫聲，向來心理上準備不足，立刻亂了招式，讓我抓住機會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將死了。

朱大犟不服，說這把不算。我說我管算不算，我贏了就是贏了。朱大犟說再來。我說累了，我得睡一覺。朱大犟拿我沒辦法，拎起板斧將斧把沖前，對準烏鴉夫妻擺出射擊的姿勢。田小個子的兒子田二傻子大聲嘲笑說，你比劃也是白比劃，人家老鴰子認識槍。

我爹的徒弟田小個子喜歡打獵，家里有一桿單筒長把獵槍。田小個子有塊自留地在江邊，每年種些苞米黃豆面瓜角瓜什么的。江對面有幾棵老大的青楊，個個能有大汽油罐那么粗，青楊上面常年住著幾家烏鴉。秋收的時候，烏鴉顯得很殷勤，它們經(jīng)常光顧田小個子的自留地。田小個子弄了兩個稻草人，給稻草人扣上柳條編制的安全帽以示警告。享受完田小個子的勞動果實后，烏鴉喜歡站在安全帽上拉屎休息，這讓田小個子十分惱怒，他用鋤頭鎬頭比劃過之后，烏鴉并不理睬，于是憤然從家中拽出獵槍。烏鴉們看到他手中的獵槍，立刻大叫著飛走了。

田小個子想出了一個壞主意，他把一把鎬頭放在獵槍上面，躲躲閃閃地靠近烏鴉，烏鴉們看著他手中的家伙很疑惑，但并未逃走。田小個子約莫距離差不多了，以最快的速度扔掉鎬頭，舉槍略瞄，扣動扳機。一聲槍響之后，一只烏鴉應(yīng)聲落下，其他烏鴉四散奔逃。

我疑心田小個子就是張三變的，天知道他怎么那么多險惡的鬼點子。

朱大犟對烏鴉夫妻懷恨在心，他下盲棋下不過我，偷偷從家里帶來了老鼠藥。這天，我們進了作業(yè)現(xiàn)場，遠遠就發(fā)現(xiàn)一只烏鴉躺在雪地中，它肚皮朝上，目光呆滯，大嘴歪在一邊，兩只爪子蜷縮，兩扇翅膀半張。

朱大犟發(fā)出怪笑，大叫說，我把烏鴉藥死了。

我踹了他一腳，你藥它干什么？這東西肉不能吃，毛不能賣，這不是吃飽撐的嗎？

朱大犟惡毒地說，我煩死它們整天地叫，好像我們霉運當頭，我就藥死它，這回看它再怎么叫！

這時天空中傳來悲涼的聲音，另一只烏鴉飛回來了。我們不能知道它方才去了哪里，或許是求救，或許是去尋找起死回生的仙方，但它空著翅膀回來，落在孤寂的樹梢上放聲大哭，無法再與死去的伴侶團聚。

朱大犟把死烏鴉拎在手里，聽了那聲音后臉色很難看。我想我的臉色一定也很難看，我想揍他一頓，又沒有充分的理由。畢竟只是一只烏鴉，因為它傷了我們十幾年的感情，我還做不出來。

長白山原始森林，采伐區(qū)32林班15小班，裝叉犯朱大犟殺死一只烏鴉。我曾對人生有過許多追問，對生命也向來敬畏，如果有可能，我不會眼看著這只烏鴉死去。我不知道這對兒烏鴉夫婦中，哪只曾經(jīng)為我示警。對于這一只烏鴉的死亡，我無法原諒我的失誤，根據(jù)朱大犟的秉性和為人，他做出這種事情十分正常，我卻沒有認真加以防范，這讓我在今后的許多日子里，常常暗生一種不安和自責(zé)。

我把朱大犟手里的那只烏鴉拿過來，端詳了片刻，把它葬在一棵老紅松根部的樹洞里。盡管田二傻子和朱大犟對我的舉動十分不滿，似乎我裝扮了一次好人，從而把他們推入壞人的行列，但他們對我的舉動也沒有表示異議。這一天上午，天氣突變，風(fēng)雪交加，我們無法進行生產(chǎn)作業(yè)，便都下山雪休去了。

山林中剩有一只烏鴉，它剛剛喪偶，孤苦伶仃地蹲踞在光禿禿的樹上，任風(fēng)雪將那一抹黑色涂成雪白。

春天，我上山采牛毛廣，不知不覺，我來到15小班。經(jīng)過一個冬天，這里面目全非。粗大的樹木被有計劃地擇伐，上面是天窗，下面是一個個大大的樹樁和一條條集材拖拉機鏈軌碾壓出的溝壑。我想那只烏鴉應(yīng)該已經(jīng)離開這里，這時，一棵孤零零的大樹上傳來熟悉的聲音——哇！

我透過稀疏的樹葉仰望，只見它正在獨自梳理羽毛，它已經(jīng)換畢新裝，那羽毛黑得發(fā)亮，似巧手工匠細細打磨出的墨色美玉。它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我之后，歪過頭，辨認了半天，又大叫一聲。這一聲是久違的問候，這一聲也告訴我，它已經(jīng)從冬天里走出來，告訴我，它已經(jīng)遠離了憂傷。

這是一只多么美麗善良的烏鴉??！此刻，當我還沉浸在冬天的回憶中時，它給了我春天的慰藉。此刻，當我在自責(zé)中隱忍不安時，它用一聲幸福的大叫為我釋懷。我不管它是雌性還是雄性，反正我愛上了它。它蹲踞在樹梢，如同一只神筆點在綠色畫布上的一個逗號，它把我的過去和現(xiàn)在分開，把明天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

清剿一只松鼠

長白山的松鼠是黑灰色的，所以有人叫它黑狗子或者灰狗子。前些年，松鼠的皮是可以公開買賣的，雖然不值幾個錢，但畢竟還能換些柴米油鹽。松鼠這個東西機敏任性，在長白山，它們的智商僅次于烏鴉。它們和烏鴉一樣，對人類手中的細長物體非常敏感，不同的是，烏鴉可以分辨出人手中的家伙，哪個是鎬頭，哪個是獵槍，松鼠不能。盡管優(yōu)秀的獵人對它們的行蹤了如指掌，但想把它們從樹上打下來，還是需要費不少心思。山里的好獵之徒不僅能通過槍殺松鼠得到收入，而且還能因此賣弄槍法和小聰明。

我這人不喜歡打獵，但我喜歡和松鼠開開玩笑。

我喜歡和山里的每一種動物開玩笑，除了野豬和熊瞎子，因為我見到它們時，大家都只有互相逃走的份兒。我會把一背筐蘑菇連筐一起扔掉，野豬或熊瞎子則會一路嚎叫著奔逃。我知道它們的德行后，感覺下次沒必要先逃，應(yīng)該看看態(tài)勢再說。不過一旦有了下次，我還是搶先狂奔，因為長白山的野豬和熊瞎子有時候比較郁悶和暴躁，大概是它們孤獨或者發(fā)情的時候，我哪里會知道它們什么時候孤獨和發(fā)情呢？

有一次我在一條路上設(shè)了一個圈套，這圈套很低，我打算套中一直狍子，結(jié)果一頭野豬鉆進來，它一蹦一蹦地在原地打轉(zhuǎn)，拴套子的小樹發(fā)出咔咔的聲響，我遠遠看著不敢向前。我本來就不是什么獵手，并且現(xiàn)在的獵手早就不能稱為獵手了，他們的槍在很多年前就被收繳殆盡。我實在沒有膽量過去，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只好悻悻地離開，準備明天再來，讓時間見證我的勝利。

第二天，我再次去現(xiàn)場，那頭不大不小的野豬一夜間逃走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血肉模糊，明顯是殘羹剩飯，我只好再次逃之夭夭。聽人說邊境的東北虎開始在附近的老林子里出沒，據(jù)說還有遠東豹的影子，這簡直太嚇人了，要是遇上的話就不是互相逃走，我會變成東北虎或者遠東豹的糞便，就算是鞠老三也認不出我來了。

其實我也明白，東北虎哪里會那么容易遇見呢，而遠東豹只是生活在傳說之中。獵人圈里頗有威名的鞠老三指天發(fā)誓，他說他看到的那個奇怪的動物就是遠東豹。大伙兒說，就是就是，鞠炮的眼那叫啥眼？鞠炮說是那一定是了。喝酒喝酒。

我問鞠老三，你的槍到底交了沒有，你那年交的破槍我看見了，根本就不是你常用的那支。

鞠老三說，你別瞎猜，誰還敢不交槍，你要給我送笆籬子里去就直接說。

我日，我送他干嗎？我還等他送酒送飯呢。我們合伙包了一片兒紅松林子打松籽兒，這段時間輪我值班。本來說好了我只是入股分紅，不料入完股之后就變成輪值了。

傍晚，大家都走后，窩棚里僅剩我、小沈子和三彪子看守。

我本來就不是專心來值班的，來的時候順便拎了相機。傍晚前的陽光亮麗多彩，色溫飽滿柔和，最適合拍照，我在窩棚前的空地上胡亂地一頓狂拍。打下的紅松塔堆積如山，塔堆下面，山老鼠、瞎耗子肆無忌憚地大快朵頤。塔堆四周潛伏著數(shù)不清的花栗鼠，這些花栗鼠很乖很怪，它們不時探出身子，好奇地打量著我們這些兩條腿的動物。在它們眼里，我們這些長著有限黑毛的家伙邋遢骯臟，我們身上的迷彩服根本不配與它們的皮毛相比。并且最可恨的是我們不務(wù)正業(yè)不守本分，每逢這個季節(jié)都會蠻橫無理地與它們爭搶越冬的食物。

花栗鼠也很狡猾，我們當?shù)厝私兴ㄘ偘糇?。我曾用氣槍向一只花栗鼠瞄準，啪的一聲過后，這小東西應(yīng)聲彈起老高，呱唧掉進草叢里。我用槍筒扒拉半天，毛都不見一根，我一槍就把它打消失了。

別看槍打不著花栗鼠，人們卻可以用套子套中它們。砍一根長桿子，一端拴上軟繩伸出去。松塔堆上的花栗鼠只認準和人保持距離，對人手里伸出來的東西卻不怎么在意。它們瞅一眼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面前的圈套，兩只前爪抱定松籽，加快啃噬的速度，然后毫不在意地試探著想從圈套中鉆過。

鞠老三送過我好幾只花栗鼠，其中一只我養(yǎng)了大半年，實在是喂不起這個只吃堅果的家伙，我就把它釋放了。后來鞠老三說，你不用買松籽給它，那得禍害多少錢啊，耗子吃的東西它都吃。我氣急敗壞地罵，你個癟犢子咋不早說！鞠老三輕松地說，你個笨蛋也沒問啊，秋天再給你抓倆就是了。

我準備給一只花栗鼠拍張靚照，一到秋天，這小東西的皮草油光水滑色彩斑斕，是個十分上鏡的角色。我沒帶三腳架和長焦鏡頭，小心翼翼瞄了半天，還沒等按快門，呼啦一聲，花栗鼠們四散而去，倒像是中間落下一枚炸彈將它們炸飛了。我抬頭一看，一只灰黑色的大松鼠跳上松塔堆，搬起一個松塔聞了聞，往腋下一夾，飛身跳上塔堆邊的那棵松樹，揚長而去。

我措手不及，沒有拍下這飛賊行搶的證據(jù)，正在遺憾，這貨突然踩著樹梢回來。它頭沖下沿著樹干盤旋而下，并不在意我是否看到了它，似乎只是按部就班，進行著一道流程?？磥硭呀?jīng)把先前抱走的松塔藏好，準備再撈一票。這家伙囂張的姿態(tài)讓我很不滿意，我撿起一段樹枝，奮力扔將過去，它立刻掉頭上行，嘁哩喀喳再次沖上樹梢。

三彪子從窩棚里出來，看到這一幕，齜著兩個大板牙不懷好意地笑，他對我說，你不是這灰狗子的對手，還是省省吧，我教你套花貍棒子。

我說，花貍棒子有什么好玩的，你進窩棚歇著去，別嚇跑了灰狗子，我給它拍幾張照片。

松鼠聽了我的話，果然又盤旋著下來，這次它蹲坐在一根離地面不遠的樹枝上，拉開隨時逃走的架勢，它的腮鼓鼓的，那里面是它不久前嗑好的松籽仁。松鼠的腮是它隨身的兜囊，等實在裝不下食物的時候，它才會回一趟巢穴。現(xiàn)在，它隨著我相機的快門聲不斷變換姿勢，像一個妖冶的精靈。

我拍夠后低下頭，揉了揉后脖頸子，突然，那松鼠悄無聲息地滑下樹來，拎起一個松塔一蹬、一躍、一竄，果然是如履平地般迅速回到樹枝上。這一次它不再逃逸，捧著松塔，用鼻子仔細地偵查了一番準備開飯。

在秋天的山里，經(jīng)常能撿到被松鼠剝得像菠蘿似的松塔，如果這松塔上有遺漏的松籽，那些一定都是沒有仁兒的癟子。我們要是想把成熟的松籽和不成熟的分開時，會把松籽倒進水里，飄起來的就能斷定是癟子，可以撈出扔掉，或者摻進準備出售的松籽里賣掉。松鼠的辦法很神奇，或者說它們天生就擁有那種神奇的功能。它們把成熟的籽粒吃掉，不成熟的原封不動，讓很多人上當。我曾做過實驗，賭氣把松鼠丟掉的松塔中的松籽全部嗑光，真就是一個松仁兒也沒嗑出。

我猛地拎起一根長木條跳躍追擊，松鼠顯然判斷有些失誤，沒有料到樹下的這個家伙如此無聊。它從樹枝上彈起，向樹梢上攀爬。松塔影響了它的速度，也影響了它優(yōu)美的姿態(tài)。三彪子撿起一塊石頭扔了過去，三彪子可不是我，他的手能拎起300斤重的滑車。那石頭帶著呼嘯在樹枝間穿行，嚇得那松鼠丟了松塔狼狽而去。

三彪子扔完石頭就進了窩棚，他惦記著我背包里的兩根香腸。我還不想進去，就在這個秋天的森林里四下張望排解詩意。這時我聽到頭上有細微的響動，抬頭一看，那松鼠居然又回來了。我故作不知，悄悄在地上用腳攏起幾塊碎石，單等它盤旋而下。

果然，它試探著向下，不時地在背對我的樹身后停頓，露出毛茸茸的小腦袋，鼓著一對賊兮兮的大眼，窺視我的舉動。我等它下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暴起，一頓石雨飛過去，那家伙似乎早有防備，一飛沖天，直上樹梢。

我們對峙了很久，我終于有些不耐煩，沿著小路向別處走去。我準備找一個它看不到的地方躲一會兒，然后突然殺個回馬槍。不料松鼠大概算準了速度和距離，快速沖下松樹，拎起一個巨大的松塔返回樹上。

我氣急敗壞，像憤怒的猩猩在地上轉(zhuǎn)，那家伙這次離地面很高，我不管是用長木條子還是石頭，都夠不著它。它穩(wěn)穩(wěn)地蹲坐，不緊不慢地剝著松塔的外皮，根本不拿眼皮瞭我，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一樣。

就在它將松塔剝好的時候，奇跡出現(xiàn)了。也許是它讓勝利沖昏了頭腦，也許是對自己的作品過分贊賞，也許是它在轉(zhuǎn)身的時候沒能拿捏住。那個剛剝好的、像個藝術(shù)品一樣奶白色的松塔突然變成自由落體，并且在樹枝的阻擋下改變了原來的軌跡，恰好落在我的面前。與此同時，那松鼠也幾乎與松塔同樣的速度來到樹下，看到我撿起松塔，發(fā)出一聲哭泣，掉頭回到樹上。

我摘去粘在松塔上的幾片樹葉，吹掉松塔在地上翻過時沾著的渣滓。這松塔僅尖端保留了幾片鱗葉，剩下的綠衣被剝得干干凈凈，露出白白的身子，籽粒全都顆顆飽滿透著新鮮，濃濃的松脂香撲鼻而至。我端在手里，打量著這從大自然生物鏈條上掉下來的產(chǎn)物，倍感珍惜。

這時太陽偏西，這森林中的每一個角落都有昆蟲或者動物在蠕動。歸巢的鳥兒不時從上空飛過，偶爾傳來它們嘰嘰呱呱的問候。秋天的長白山干爽清涼，四野散發(fā)著清香，五花山在夕陽的映照下，色彩愈加濃郁。

暴跳的松鼠顯然對這迷人的風(fēng)景極其憤怒，它在捶胸頓足，以頭撞樹，淚花飛濺。

為了慶祝勝利，我手托那相當藝術(shù)的松塔，在森林的空地上獨自游行。那只松鼠也像傳說中輕功絕頂?shù)膫b客，在空地四周的樹梢上穿梭。它總是試圖面對我的正面與我交流，我一看到它跑到我的對面便立刻轉(zhuǎn)身。

對于松鼠，我肯定干不過它，我將它剝好的松塔向空中拋去，然后接住，接著再拋。那只松鼠在樹梢上來回飛竄，它沖我齜牙、尖叫，做撲擊狀，笑得我肚子疼。

小沈子叫我吃飯，我沖松鼠豎起中指，很開心地進了窩棚，然后是喝酒、吃飯、扯淡、睡覺，一夜無話。

第二天醒來，我推開窩棚的門撒尿，睡眼惺忪地發(fā)現(xiàn)對面不遠處的小樹上有團黑灰色的東西。我到跟前一看，只見昨天那只松鼠脖子卡在一個樹杈上，身子懸在空中，四肢伸展，皮毛松懈，四顆板牙齜出唇外，失神的兩眼直勾勾盯著我。我頓時有些悚然。

面對這個怨氣沖天的家伙，我感到非常郁悶。我不過是和這只松鼠開了個玩笑，萬沒想到它會賭氣自戕。我知道它這不是沖我，而是沖我們這些兩條腿的動物發(fā)出的控訴，但事情由我而起，我卻永遠不能原諒我的過失。

懷念一只飛鼠

1988年，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看。那是一雙飛鼠的眼睛，它們圓鼓清澈大方美麗。這一年我無業(yè)，并且在青春期中略顯躁動。

老林子里的秋風(fēng)不緊不慢，像蛇一樣蜿蜒著游動。我們在風(fēng)中踏著落葉前行，鼠、蛙、四腳蛇、大甲殼蟲在落葉下四散逃避。我也不時低一下頭，把樹根、水洼、爛倒木的影像快速攝入腦子里，這樣我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沿著林間小路，放開腳步，踢踢踏踏地疾走。

我和三彪子各自背著背筐從山口處分手，小路在溝塘中間，凍蘑們都在山腳和半山腰，我們分開是為了能夠搜尋更大的面積。寂寞了，我們會在兩側(cè)的山上互相喊兩聲，高興了就回答，不想回答也無所謂。我們都是在山里跑野了的，不怕丟。要是領(lǐng)一個新進山的人，那可是件麻煩事。因為怕走散，始終要和新人不離不棄，呼前喚后，像領(lǐng)著個兒子似的。

1988年的長白山是會走失人的，我的小哥們中好幾個人都曾有過在山上過宿的經(jīng)歷，連老吳家的二蘭子都在山上待過一個晚上。二蘭子對大人傳授的經(jīng)驗掌握得比較好，天一黑她就爬到樹上，找了個舒服的地方，用繩子把自己捆好，在秋風(fēng)中瑟縮著挨到天亮。

從這一點比較起來，三彪子就差遠了，那次“麻達”后，三彪子牛氣沖天，邁開短腿，拿出一條道跑到黑的氣勢，逢山翻山，遇嶺越嶺，撞崖攀崖，一夜行軍50余里，天亮后居然進入了隔壁林業(yè)局的荒溝子林場。這個林場距我們這兒航空距離也得有100多里，三彪子在那里填飽肚子又討了些干糧，在天黑前又趕回家來。

我的背筐里有一桿氣槍，這槍九成新，屬于連續(xù)加壓的新式武器，比傳統(tǒng)的氣槍明顯高出許多檔次。分手時，三彪子腆著臉跟我說，哥你先給我背一上午唄，晌午會合后就給你。

我想了想說，上午我背，下午可以讓你背到家。

三彪子聽我這樣說欣喜異常，因為這樣他可以玩上更長的時間。這槍多少還是有點分量的，進山的時候我們身上也就是個空背筐，回來的時候至少要背大半背筐或者滿滿一背筐凍蘑。那樣就不好玩了，遇上干爽的凍蘑還好說，要是遇上濕漉漉一攥就出水的，可是死沉死沉的，再加上一支槍，還不得爬著出來。

中午時分，我和三彪子會合了，我撿了小半背筐蘑菇，他撿了大半背筐。每次他都比我撿得多，對此我倒是很習(xí)慣，絲毫沒有妒嫉。一路上，我遇到七八只豆臘子、兩只樹雞、一只鷹和一頭獾子。我用氣槍對它們乒乓一頓射擊，它們?nèi)钾课乙谎刍騼裳酆髶P長而去。

三彪子從我手里抓過去氣槍說，該我背了，我先放一槍。我數(shù)出5粒子彈給他，他接過去看了看，不滿地說，再給幾粒。我又給了他3粒，心想，8槍過后就是燒火棍，你就替我背著吧。

我們坐下吃飯，三彪子帶的是煎餅卷雞蛋，我?guī)У氖窃嘛?。我們共享完午飯后，三彪子把一粒子彈添進槍膛，然后用力壓氣。他的力氣比我大，壓到第七次的時候還想再壓，我趕緊叫停。這種高科技的東西很嬌貴，在他這貨手里很快就會報廢掉。

三彪子沖遠處柞樹枝上的一只藍大膽放了一槍，他瞄得很仔細，采用站立的姿勢。藍大膽被突如其來的聲響嚇了一跳，它輕輕一蹦轉(zhuǎn)過身，用左眼瞥了一下，又轉(zhuǎn)過頭用右眼瞥了一下，然后兩個小翅膀一伸一攏，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我說，你個笨蛋，保準嚇它一腚稀屎，給我，看我的。

三彪子壓上一粒子彈遞給我說，再找找，肯定跑樹后貓著去了。

我端著槍轉(zhuǎn)過去，這時我發(fā)現(xiàn)那棵柞樹的一個樹杈間露出一個小腦袋，支楞著耳朵，圓鼓鼓的眼睛盯著我看。這小家伙有著一身白色的絨毛，有些像剛剛滿月的小兔。我下意識地舉槍射擊，啪的一聲，這小家伙立刻跳起來，張開四肢扯起一扇斗篷向遠處滑翔而去。

飛鼠，飛鼠啊。三彪子喊。

我說，你叫喚啥，你當我沒見過飛鼠嗎？這東西學(xué)名叫鼯鼠，有五種本事，沒一件頂用。

三彪子說，什么五鼠六鼠的，你把它打下來再說。

我們看準飛鼠降落的方向直奔過去，這時飛鼠已經(jīng)再次爬到樹上。它抱住樹干，扭過頭來看我們，見我舉起槍，立刻轉(zhuǎn)到樹后。

我們也開始圍著樹轉(zhuǎn)，我們向左，它向右。我們向右，它向左。我們停下來，它卻沒有停下，終于忍耐不住，又一次張開四肢撐起薄薄的肉翼滑翔到另一棵樹下。我們繼續(xù)追，它便反復(fù)地滑翔，攀爬，滑翔，攀爬。

這期間我開了兩槍，三彪子開了五槍，誰也沒有打中。其中有一次飛鼠實在是累了，它的行動非常遲緩，三彪子潛伏過去，一只手探出，槍管眼看就要戳中飛鼠的屁股，但等他扣動扳機的時候，那飛鼠又快速轉(zhuǎn)到了樹后。

前面是一片開闊地，全都是榛條灌木，不遠處只有一棵大曲柳樹。我搶過槍來填上子彈穩(wěn)穩(wěn)端住，盡量靠近那大曲柳樹的根部。我向三彪子做了個手勢，三彪子使出各種伎倆轟趕那只飛鼠，果然，疲憊不堪的飛鼠再度滑翔，直落向那棵大曲柳樹，四肢緊緊抓住了大樹根部的樹干，略事休息。這時我看得真切，扣動扳機，飛鼠應(yīng)聲跌落，在厚厚的落葉中痙攣。

我和三彪子大聲歡呼，直奔過去，將飛鼠撿起。那飛鼠的身上沒有見到流血的地方，它的毛軟茸茸，略顯潮濕，或許是它一路狂奔時流下的汗水。它的體溫溫暖著我的手心，我也能感受到它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它的眼睛里有一抹水汪汪的桃紅，我和三彪子的影子交替著在它的眼中出現(xiàn)。它佝僂起的四肢很僵硬，薄薄的肉翼松軟光滑，血管的絲絡(luò)清晰可見。漸漸，它的心停止了跳動，它的眼緊緊盯著我，似乎有很多疑問。

我被這雙眼睛看得很鬧心，我把手伸給三彪子。三彪子用他粗壯的手指輕輕觸了觸飛鼠隨風(fēng)擺動的細毛，把手縮回去說，你要吧，我不要。

我要它干什么？我能用它做什么呢？

我和三彪子都很無趣，我們收拾了一下再次分手。整個下午，我都被飛鼠的那雙眼睛弄得比較沉悶，它現(xiàn)在就躺在我的兜里，墜墜地貼在我的身上。

藍大膽的冬天

藍大膽是長白山里最常見的一種鳥兒，它們膽子較大，身材比麻雀略小，乖巧機靈，身披藍灰色的羽毛，胸腹部橙白色，學(xué)名普通鳾。藍大膽的嘴尖利異常，它們把榛子和松籽塞進石頭縫里，然后輕易地鑿開。吃不了的食物到處瞎藏，很多榛子松籽被忘記了地方，兩三年后生出樹苗。它們無意中充當了播種者的角色，甚至山崖石縫中都會長出它們的作品來。我們在山里干活兒的時候，它們會追隨著我們的行蹤，飛前飛后地忙碌。

有一年冬天，11月末，大雪剛封山，一股暖流從東伯利亞刮過來。有人要問東伯利亞在哪兒，我也不知道，我就知道寒流都是從西伯利亞刮來的。

長白山雖然無雪的日子非常短暫，但正因為短暫，它遮擋了寒流，涵養(yǎng)了大量的水利資源，與大小興安嶺成犄角之勢，守衛(wèi)著東北平原的富庶與安寧。如果沒有這一山二嶺，整個東北沒準早已黃土化或者沙漠化。單是松花、鴨綠、圖們、黑龍這四條大江，如果沒有這一山二嶺，一定會干涸掉。

我想起《詩經(jīng)》上的詞句：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漪。

天啊，如今是原始森林砍伐殆盡，河水早就快他娘的渾且干矣了。一只藍大膽說，老子是來打醬油的，關(guān)我鳥事！這只藍大膽和我有仇，它曾經(jīng)堵在我家門前叫罵了三天。我疑惑，我不就是幫人家拽走幾棵樹嗎？我蒙頭大睡，不理。

暖流讓一部分植物比較興奮，比方說冰凌花。我第一次在11月末見到冰凌花綻放，它們在露出黑土的地方探出頭，驚奇地打量著我們。我們正忙著采伐、集材、歸楞、裝車，沒有心思去贊美它。

劉師傅的徒弟要去相親，工隊長命我替班。楞場的活兒少一個人還能對付，集材拖拉機一個人卻沒法干。劉師傅開著拖拉機在前面走，我背著手在后面跟著。我不喜歡坐在拖拉機里，那噪音真是讓人受不了，反正是上山，拖拉機也不見得比人走得快。

我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林班里機械的轟鳴聲鼎沸，幾只烏鴉在樹梢上大呼小叫，一只灰狗子施展輕功于兩樹間實現(xiàn)完美的跨越，三三兩兩的花栗鼠在樹干上往來穿梭。還有就是藍大膽，這些小東西在眼前飛來晃去。我攥緊一個雪球向一個腳窩窩里投去，一只藍大膽尖叫著從里面彈起，飛到不遠的樹干上，嘴里發(fā)出不滿的聲響。

大樹放倒之后，打枝工會把樹枝清理干凈，清理過的樹叫做原條。我和劉師傅把橫七豎八的原條用鋼絲繩捆好，一根一根抽到一處，小頭沖前，大頭沖后，估摸夠一次后，用索帶穿在一起。然后把集材拖拉機的后背鋼板放下支好，開動絞盤機把原條們的小頭背起來，開始往山下行進。

我照例走在后面，雖然是下山，滿載的拖拉機和上山一樣，仍然不比人走得快。

原條們的大屁股晃晃悠悠，在還沒有凍實成的黑土地上拖出很深的溝壑。這一路，七八只藍大膽辟哩撲嚕跟在后面，它們不時地撲到原條上，在上面翻翻揀揀，不時叼著東西飛走，然后吵吵把火地回來。

我看著好玩，不斷地用雪球攻擊它們。在我們看來，這些藍色的小鳥是比較傻的一類，它們不太知道躲避人類，這對動物來說簡直是十分冒險的舉動。

長白山的鳥類有很多種，曾經(jīng)有人張網(wǎng)捕鳥，每每都能捉到叫不出名字的鳥來，藍大膽是經(jīng)常落網(wǎng)的鳥類之一。后來嚴禁了，并且人的生活也逐漸變好，捕鳥變成愛鳥。某些部門往大樹上釘上長釘，掛上自制的鳥巢。這些山炮不知道大樹也會疼痛，就像很多人不知道國家也會疼痛那樣。

我到底擊中了一只藍大膽，它被四散的雪沫炸倒在一個樹樁上。它兩眼翻白，肚皮也翻白，兩只翅膀似乎麻痹，兩只細爪蜷曲，一副壯烈殉國的樣子。

我跑過去撿起來，它搖晃了一下腦袋張開眼?；艋簦@小鬼，你倒是飛??！你倒是蹦??！它不言語，渾身松軟。我把它的小腦袋貼在我的臉上，準備享受一下那種毛茸茸的感覺，它突然將身子左右一晃，沿著我的虎口滑了出去。

我們一整天共集材六趟，這些藍大膽們也自始至終陪著我們，那只被我擊中的藍大膽就藏在它們中間，只不過我認不出它來。

劉師傅告訴我，一些動物，比方灰狗子、星鴉、藍大膽，它們把過冬的食物藏在樹皮里，每逢大雪封山，它們就要靠這些貯存維持生計，度過寒冬。我們放倒的大樹身上，藏滿了動物們的食物，它們眼看著食物被搶走，絲毫不敢靠近。只有藍大膽有這個膽量，它們一次次跟定我們，爭分奪秒地把食物搶回一些。

劉師傅說，唉，這個冬天不知道又會有多少動物被凍死餓死。

罪過啊，我們這些林工們。

我也有良心發(fā)現(xiàn)的時候。我們這些林工，工資低下，待遇微薄，國家很多惠民政策都與我們擦肩而過。我們林業(yè)是為共和國做過巨大貢獻的，就算是不為眼下這些人考慮，那么這一座山，那兩座嶺，是不是都理應(yīng)得到反哺呢？

春暖花開的時候，一只藍大膽跑到我家門前大罵三天。

這個春天里我就見到過這一只藍大膽，其他那些大概都在冬天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