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們兒朝洛蒙在六環(huán)外的郊區(qū)租了房子。是兩間平房,破破爛爛的,七八十年代“大集體”留下的那種土磚混建結構產(chǎn)物。紅松木門經(jīng)風吹日曬,天長日久,漆皮翹著瓦,像是患著鱗癬病的老人。外間是廚房,從街對面剛建起的樓群縫隙透過的一點陽光,穿過滿是污垢的門玻璃直接照進鍋里。里屋是臥室,四面墻壁,沒有窗子流通空氣,整個屋子就變得陰暗潮濕。一只角柜,一張滿是鐵銹的雙人床。床上鋪著的草墊里散發(fā)著霉味兒。據(jù)說這地區(qū)已經(jīng)在城市規(guī)劃中,只是還沒有拆遷。但是哥們兒朝洛蒙租了這房子,美得合不攏嘴,像得到個寶似的。
我們哥幾個是自小的玩伴,中學的同學,高考落榜后一起扛著行李卷兒出外打工。天南海北都去過。到北京時一起進一家中外合資的燈泡廠做工,分在一個班組,吃飯一個食堂,睡覺一個寢室。我們把寢室起名“煙箱子”(我們都是煙民。因寢室里整天煙霧繚繞而得名)。我們用五谷排了代號(是我們老家喇嘛廟里祭祀用的那種五谷):大麥,小麥,稻谷,豆子,胡麻。哥們兒朝洛蒙姓白,年齡在哥們兒中居長,自然是“大麥”。我年齡最小,就叫“小麥”……可是現(xiàn)在哥們兒朝洛蒙在郊區(qū)租了房子,要從“煙箱子”搬出去。也沒有請我們吃頓飯。沒有“大麥”成不了五谷,我們哥幾個都挺不樂意。搬家那天,我們剩下的幾個哥們兒都借口躲了出去,誰也沒幫他搬家。他雇了輛搬家公司的車,還把老家的媳婦孩子都接了來。那天是立夏前一天的早晨。這日子按老家說法不吉利,大事小情都都要躲開這個日子。這天楊花飛絮,陰霧迷離,充滿著不祥之氣。哥們兒朝洛蒙以為在城里租了房子擺脫了飄著的生活,改變了身份,成了半個城里人,就可以不在乎老家那些七歪八拐的說法了。
但哥們兒朝洛蒙想錯了。搬家那天就被冰箱砸著了腳趾頭,腫得像個白蘿卜。到診所點了藥水,纏了些繃帶,耽誤了半天工,上班時一只腳上還穿著塑料拖鞋,走路一瘸一拐的像裝著假肢。
下午,我們哥幾個在工廠的更衣室里。脫了便服,換上工裝,離倒班還有幾分鐘,我們都閉著眼睛,用指頭在膝蓋上打鼓點。哥們兒朝洛蒙走進來。盡管他咳嗽一聲,涮涮嗓子,但我們誰也沒睜眼看他。
“真他娘倒霉!”他說。
“哦?!焙檎f。
“正好砸在腳趾上!”他說。
“哦?!钡竟日f。
“冰箱的角看不出多鋒利!”他說。
“哦。”豆子說。
“看來腳指甲算是保不住了!”他說。
我想我不能再哦了。再哦就有點過分。我說:“咋不小心點兒!”
“沒法小心,媳婦和孩子……”他說。
我們哥幾個都覺得他是在炫耀了。
正好這時候值勤經(jīng)理從辦公室里走出來。值勤經(jīng)理背著手,手里倒沒有拎著皮鞭木棍之類,是一份藍色的考勤表。但那東西在我們眼里比皮鞭木棍還厲害。值勤經(jīng)理瞅著誰不順眼,只要揮筆在藍色的考勤表上打個紅叉,往財務主管那里一遞,誰就意味著這月的績效工資沒有了,弄不好還得被老板炒了魷魚。我們都寒蟬似的閉了嘴,低著頭裝著系鞋帶。但我們眼角的余光跟著值勤經(jīng)理的背影轉。值勤經(jīng)理在屋子里晃晃悠悠轉了一圈,最后站在哥們兒朝洛蒙的背后,看了看他纏著繃帶那只腳上的拖鞋,用那藍色的考勤表夾敲敲他的肩膀。值勤經(jīng)理說:“你跟我來趟辦公室?!备鐐儍撼迕摄墩艘幌拢酒饋?,碰得桌子椅子咣啷直響,然后就像惹了禍等著主人懲罰的狗一樣一瘸一拐跟在值勤經(jīng)理后面往外走。
得,要倒霉!我們想。
對于哥們兒朝洛蒙的遭遇,我不知怎么描述那時我們哥幾個心里的感受。說解氣倒不是。他雖然離開了我們,搬出“煙箱子”。其實,這種晦氣自打他有租房的打算時就開始了,始終像影子一樣跟隨著他。
春節(jié)哥們兒朝洛蒙回家過年。正月初五(我們老家叫破五),牙縫夾著韭菜葉,腰里匝著紅腰帶的他從老家趕回北京上班。走出人頭攢動的火車站,站在立交橋上的時候,看到飄搖在高樓大廈上空的風箏時,莫名其妙地產(chǎn)生了一種蒼涼感。才離開幾天,打拼了十幾年的城市在他面前變得陌生起來。火車上擠得皺巴巴掛著塵土的西裝,和手中拎著媳婦給他帶的大包小袋的土特產(chǎn)使他一下子和輕松地行走在街上的城里人拉開了距離。這讓他感到無所適從,欲行又止。此時哥們兒朝洛蒙只想把手上的東西扔掉,找個大眾浴池泡個澡,洗一洗身上的土腥氣。這情景恰好被蹲在橋尾避靜處的算命先生捕捉到了。算命先生是個老者,坐著折疊凳,青衫皂鞋,頭戴方巾,頦下白須蒼然。算命先生朝他揮揮手,他就鬼使神差地走過去。他心里沒底,打算讓算命先生卜一卜今年的運氣。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后,他以五十元的價格求算命先生抽了一簽。是下下簽。算命先生說簽上的預示他今年流年不順,不但破財,弄不好還有血光之災。哥們兒朝洛蒙感到沮喪,后悔不迭。扔下張皺巴巴的票子逃也似地走了。
回到“煙箱子”的那天,天色已晚。工廠還沒有上班,我們幾個沒回家過年的哥們兒在網(wǎng)吧泡了幾宿,個個眼圈發(fā)青,筋疲力盡,當時正躺在寢室的床上睡得昏天黑地。屋子里煙霧繚繞,桌上是我們吃剩下的快餐盒和花生米衣,茶葉蛋殼,還有橫七豎八的空啤酒瓶子。地上是我們抽剩下的煙屁股和臭襪子。哥們兒朝洛蒙一進屋,我們就嗷嗷叫著圍住他搜身。不一會兒,我們就把他媳婦給他帶的那些東西都從他背兜或衣袋里翻出來:瓜子啦,牛肉干啦,山毛榛啦,咸疙瘩啦什么的……我們哥幾個毫不客氣,手抓把拿著“戰(zhàn)利品”,裂開腮幫子山吃海造。等我們哥幾個把哥們兒朝洛蒙帶來的東西都分吃完了,打著飽嗝,松松褲帶,抹抹嘴巴,四處找牙簽剔牙縫時,才看見他灰暗著臉坐在床上唉聲嘆氣。
開始,我們以為哥們兒朝洛蒙吝惜媳婦給他帶來的東西都讓我們給吃光了,為沒給他留一些而生氣。我們想想也不見得。哥們兒朝洛蒙平時雖然小氣點,有愛占別人小便宜的習慣,但還算不上吝嗇鬼。既然東西是帶來吃的,誰吃不是吃呢?又想也許是老家的親戚朋友見他從北京回去,以為他衣錦還鄉(xiāng)發(fā)跡了,去跟他借錢,吃了閉門羹和他生起氣來,弄得不亦樂乎。再或者他回去后老婆慢待了他。這種事不是沒見過。我們過去在深圳時江西的一個哥們兒出來打工,把老婆留在家里,兩年沒回家探親,老婆跟村長好上了,還給村長生了個扁頭兒子。那哥們兒一氣之下喝了老鼠藥。
“麻辣戈壁的!”我們說。
我們哥幾個義憤填膺,個個摩拳擦掌想替他出這口氣。等后來我們再三追問下,哥們兒朝洛蒙說了在立交橋抽簽的事,我們哥幾個都笑了。
“嗨,你真是吃飽撐的!算什么卦呢!”胡麻說。
“那都是騙錢的把戲,你也信?”稻谷說。
“你夠幸運的啦,比我們強多啦?!倍棺诱f。
“當了銷售助理,漲了工資。還有啥擔心的!”我說。
哥們兒朝洛蒙的媳婦我們哥幾個都見過(這是背后的話,當著我哥們兒朝洛蒙的面我們都親昵地管她叫嫂子)。叫薩什么來著,想不起來了,反正是個很拗口的名字。人長得不丑也不俊,五大三粗的,肥大的馬屁股把新買的偽劣牛仔褲撐漲得像幾近爆裂的蔥皮兒。兩個大奶子也在褂子里老鼠一樣攢動,呼之欲出,一看就知道不是個“省油”的主兒。開始見面我們哥幾個都以為她是誰家的哺乳期婦女,后來才知道是剛和哥們兒朝洛蒙結婚不到半年的新媳婦。哥們兒朝洛蒙“五一”假回家結的婚,三天就返回來了。新媳婦在家煎熬不住,三番五次發(fā)短信催哥們兒朝洛蒙回家侍弄“莊稼”。哥們兒朝洛蒙去廠里請假,經(jīng)理不準。經(jīng)理說你小子不知輕重,是你家的莊稼重要還是公司的效益重要?要回去也行,回去就別來了。
假沒請下來,新媳婦卻攥著火車票找來了。
那時哥們兒朝洛蒙祖墳還沒有冒白煙,還沒有提升為銷售助理,還和我們擠在十平米大小的“煙箱子”里。媳婦來了,租不起賓館,倆人就在 “煙箱子”眉來眼去地膩歪著,害得我們哥幾個晚上有“家”不能歸,只在街上瞎逛。羊肉串吃得沒滋味,就去火車站胡同里的小旅店看港臺的武打劇或毛片。但還是出了事。哥們兒朝洛蒙和媳婦在“煙箱子”里時,被廠里管后勤的經(jīng)理撞到了,當成賣淫嫖娼的把他們揪到保安室。幾個保安輪流審訊,好在他媳婦還算是有心人,來時把結婚證揣在兜里。媳婦掏了結婚證,給保安看了,保安才放過他們。這事在廠里傳揚開來。媳婦臊得要死,咬牙切齒跟哥們兒朝洛蒙說,再也不來這座沒有人性的狗屁城市了!
打那以后,我們果然沒有再見她來過。
現(xiàn)在她又來了。不知哥們兒朝洛蒙用什么辦法把她誆騙來的。而且還要在租的房子里長住下去。哥們兒朝洛蒙的心機和口舌如簧的功夫我們是知道的。要不然他也不會從我們“煙箱子”搬出去,在我們這些哥們兒中里脫穎而出,成了經(jīng)理眼中的紅人,謀到銷售助理這個職位。
哥們兒朝洛蒙下了班往家走。把媳婦和孩子都接進了城,一家人團聚,應該高高興興,但他的眉頭緊鎖著,心事重重的樣子。執(zhí)勤經(jīng)理找他并不是為缺勤的事,而是去銷售經(jīng)理那里去挨訓。銷售處人手緊,一個蘿卜一個坑。他腳傷耽誤了一樁買賣,錯失了一家客戶。銷售經(jīng)理為此十分惱火,讓他想辦法把銷售損失補上,要不然就上報總經(jīng)理。總經(jīng)理怎么處理他就說不上了!
他心里清楚銷售經(jīng)理這話的含義。
哥們兒朝洛蒙心里想著怎樣和錯失的客戶聯(lián)系上,怎樣把得來不易的銷售助理位子保住。人就身不由己地隨著周末下班潮流涌進地鐵口。在地鐵上坐過了站,等他返回來又倒了幾趟公共車,回到郊區(qū)租住地時天已經(jīng)黑了。路燈閃閃爍爍,把鐵銹色的光灑在家門前的圓形花壇上。那是個廢棄的花壇,沒有土,全是垃圾,野生的蒲公英開出了幾朵淡黃的花。他看見兒子光著屁股,拿著廚房添煤用的的火鏟在花壇邊鼓搗著什么。
“這么晚了你怎么還不回家?”他說。他站在黑地里看著兒子。兒子出生時哥們兒朝洛蒙不在家,爹替他給孩子取乳名叫狗蛋。他覺得這名字難聽,爹卻說名字難聽的孩子好養(yǎng)活。他拗不過老人,沒辦法。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不想惹老人生氣?,F(xiàn)在把孩子接進了城,遲早得把這土氣的名字改掉,像城里孩子那樣取個斌斌、杉杉、點點、聰聰之類文雅好聽的乳名。
“大——大?!惫返翱匆娏怂?/p>
“叫爸爸!”他說。
“爸——爸!”孩子扭捏著說。滿手是黑乎乎的臟泥。
“你在干什么?”他說。
“和——尿——泥?!惫返扒由卣f。
哥們兒朝洛蒙心里一陣厭惡。打眼細看看,昏暗的燈光下,堆滿垃圾的花壇里戳著幾個狗蛋用尿泥捏成的沒胳膊沒腿的小人。小人散發(fā)著尿騷氣。
“回去!”他說。聲音有點大,“別玩這游戲!”
狗蛋被唬著了,打個愣神兒。突然扔了手中的火鏟,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地嚎哭起來?;▔铮瑤字皇艿襟@嚇的老鼠噗嚕嚕地鉆進地洞里。
在屋里做飯的媳婦聽見孩子的哭聲,急忙從屋里出來,邊走邊在圍裙上擦著手,嘴里吆呼著:“狗蛋咋啦?狗蛋咋啦?”看見哥們兒朝洛蒙背著雙肩包在黑地里高粱桿似的戳著。媳婦把狗蛋從地上抱起來,顛著哄:“奧奧奧,狗蛋別哭,狗蛋別哭,我們的狗蛋不哭。”
孩子倒不哭了,但眼淚還壓在臉蛋上。
“你咋搞的,把孩子嚇成這樣?”她說。
“他玩尿泥!”他說。
“那你就朝他吼?”她說。
“多臟。讓鄰居看見笑話!”他說。
“孩子才多大,知道什么?“媳婦說。她挑挑眉毛,哥們兒朝洛蒙知道她又要嘮叨了。果然媳婦像是打連枷似地說開了?!昂⒆硬煌婺牵隳茏屗媸裁??黢黑的屋子,連個風也不透,孩子能憋住了……當初我說不來不來,你就是不聽話。這城市有啥好的?!兩眼摸黑,除了鐵造的汽車就是鐵造的塔樓。人也都鐵青著臉,像是誰欠他兩百吊錢似的。孩子連個玩伴都沒有……”
哥們兒朝洛蒙意識到剛才做得有點過分,開始心疼起孩子來。他說:“對不起兒子,趕明天爸爸給你買個坦克。會打槍的坦克?!彼氚压返皬南眿D懷里接過來。狗蛋用黑桃仁一樣的眼睛盯著他,突然轉過身去,趴在媳婦的肩膀上,把臉藏在媳婦的脖子后面。
弄得哥們兒朝洛蒙挺尷尬。媳婦卻消了氣。
“孩子都不稀罕你!”她說。
媳婦已經(jīng)把飯做熟了。桌子在地中間支起來,昏黃的燈光灑在桌上擺著的咸菜醬和裝生菜的筐子上。高壓鍋哧哧地冒著熱氣。滿屋都是誘人的燉雞香味兒。哥們兒朝洛蒙吸吸鼻子,一種久違了的家的溫馨氣氛像霧淞一樣在他身體周圍洇散開來,讓他心潮涌動。自打那年高考落榜后,獨自扛著行李卷進城打工以來,他都是生破捂爛,冷一口熱一口的,從來沒有過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F(xiàn)在好了,孩子和媳婦都在身邊,自己租了房子,雖然在郊區(qū),雖然偏僻些,雖然是破破爛爛的磚土平房,但從某種意義上講,哥們兒朝洛蒙畢竟算是在這座城市里有了在個屬于自己的小區(qū)域,有了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這不容易。這是許多像我們一樣進城打工的年輕人夢寐以求,又求之不得的事情。他確實夠幸運的!
看到這些,盤結在哥們兒朝洛蒙心里的不快,立刻像風中的陰霾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頓時來了食欲。
吃完飯,狗蛋舉著勺子玩了會兒,然后就鉆進媳婦懷里。是困了。媳婦拉著臥室的燈,抱著狗蛋進屋,看著窄巴巴的雙人床犯愁。這是一張老舊的鐵床,睡倆人還可以,放上孩子就緊張了。為了彌補剛才對狗蛋粗魯?shù)奶澢罚矠榱擞懞孟眿D,哥們兒朝洛蒙挽起袖子說:“不就是一張床嗎?房子咱都租下來了,還能讓床難??!你就瞧好吧?!备鐐儍撼迕稍谠鹤永镛D了一圈。門前花壇里的垃圾派上了用場。他搬了幾塊舊樓拆下來的空心磚,又找了兩片別人丟棄的木板,在臥室里挨著大床給狗蛋搭了個小床。在小床的四角灑了圈殺蟲劑,以免晚上孩子睡著了螞蟻鉆進耳朵。盡管活干得笨手笨腳,不斷得到媳婦的修正指導,但心里也樂意。他這么做,也有另一層意思:為夜里床上的事情營造些浪漫愉快的氛圍。
狗蛋睡著后,哥們兒朝洛蒙洗了,把自己剝蔥皮一樣脫得個精光,早早地鉆進被窩里候著。媳婦卻廚房里磨磨蹭蹭,拾掇拾掇這個,擺弄擺弄那個,總是不停手。好像是故意躲避著他似的。
“洗洗睡吧!”他說。
“明天還有事呢!”他說。
“活不是一下干完的!”他說。
“你就是干活的命!”他說。
已經(jīng)是夜里十多點了,媳婦還在廚房里磨蹭沒個完。喀哧喀哧的洗鍋聲在哥們兒朝洛蒙聽來像是百爪撓心。他想都老夫老妻的,孩子都這么大了還害起羞來啦?處對象時她都沒這樣,還是姑娘的她總是筋道得像一塊米糖,黏膩膩地粘他,躲都躲不掉,掰也掰不開。結婚后更是干柴烈火,變本加厲。工廠里沒有探親假這說,逢年過節(jié)回家一趟,倆口子相處的時間就金貴得像冬蟲夏草。哥們兒朝洛蒙記得那時千里迢迢地趕回家,如果天還沒有黑,或是娘正哄著狗蛋在屋里玩耍,他就和媳婦借口著到園子里摘豆角,或是借口到谷倉里捉老鼠,倆人就在米囤旁豆角架下疾風暴雨地把事情辦了。先解解饑渴,等到晚上再鯉魚戲水,細嚼慢咽,品滋咂味。
今天媳婦的舉動卻有些反常。
媳婦這是怎么啦?他想。
有個念頭像流星似地在哥們兒朝洛蒙心頭一閃:莫不是媳婦在外面……但隨后他就否定了。不可能!不可能!他們隔營子(我們那兒管村叫營子)住著,彼此早就熟悉,知根知底。她的人品他還是相信的,媳婦不是那種輕浮隨便的人。
媳婦總算把活干完了,擦著手走進屋來。哥們兒朝洛蒙精神起來,關掉手機里的游戲,在朦朧的燈光里看著她。此刻媳婦對他來說就是饑餓中的一盆噴香的饃,暑熱里的一瓶冰鎮(zhèn)可樂。媳婦卻不知著急。她磨磨蹭蹭地走到床前,抹抹床單,整理整理被子,在床前站了一會兒,像是在思量著什么。總算舉起胳膊脫身上的衣服??墒前裈恤卷起來剛脫到腋窩那兒,突然停下來。
“沒事吧。咱們?”她說。
“什么有事沒事的?”他沒聽懂她的意思。
“我是說咱們在這里……”她囁嚅著。
哥們兒朝洛蒙這才明白過來。媳婦是給那次來工廠探親時,在“煙箱子”里被后勤經(jīng)理制造的“賣淫嫖娼事件”嚇怕了。女人畢竟是女人,臉皮薄得像紙一樣。那件事對他們來說確是夠深刻的,哥們兒朝洛蒙現(xiàn)在想起來還歷歷在目:臟兮兮的執(zhí)勤室里,幾個保安坐在桌子上,手里拎著啪啪閃著火星的電擊棍。原本壯碩的媳婦,在幾個瘦筋巴骨的保安面前,卻瑟縮得像獅爪下的羔羊……
“放心吧,現(xiàn)在什么事情也不會有?!彼f?!斑@房子是租下的,簽著租賃合同。在租賃合同期滿之前,從法律上講這房子是屬于咱們的?!?/p>
“可以做任何事情?”她說。
“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說。
但媳婦還是不放心。她把脫了一半的體恤又穿上,趿拉著鞋,到院子里看院墻是不是夠高,能不能翻進人來。又檢查門栓插好沒有,銹蝕得厲害不厲害,能不能禁得住外人的拉扯。玻璃是不是遮擋的嚴實,能不能從縫隙窺視到里面的情景……媳婦這么折騰一氣,回來了。躺在床上還是不踏實,身子僵硬得像塊木板。在新居中的第一夜并沒像他想象的那么美好,被媳婦的緊張情緒破壞了。他現(xiàn)在什么心情也沒有,只想睡他娘的覺!
半夜里,媳婦卻狼掏似地嚎叫起來!
哥們兒朝洛蒙從夢里驚醒,騰地坐起來。
“怎么啦?怎么啦?”他說。
“草爬子!草爬子!”她說。帶著哭音兒。
“嗨!我當是狼來了呢!”他說。
哥們兒朝洛蒙看看手表。這哪里是半夜呀,已經(jīng)是早晨八點多了!只是臥室沒有窗子透不進亮光,依然漆黑如夜罷了。
媳婦在老家貪黑起早慣了,形成了規(guī)律。天一亮她就醒了。起了床,找不到事情做,就在屋子里踱來踱去。擦擦廚子上的玻璃,看看狗蛋夜里被蚊子咬了沒有。早晨她在廚房的墻壁上看見有很多大個兒的蚊子落著。其中有一只肚子吃得鼓圓的蚊子,翹著腚趴在墻上一動不動。她拿手拍過去,拍了一掌心鮮紅的血。不知家里誰被蚊子叮了。進屋打開燈檢查床上睡著的狗蛋,見他屁股和胳膊的皮膚都好好的,除了被床褥的皺褶壓出些紅色印痕外,沒見有被蚊子叮咬的痕跡。她放心了。給狗蛋掖掖被子,脫了塑料拖鞋,正當她打算換上布鞋去院子打掃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鞋殼有東西。開始她以為是落進去的樹葉或者是草根什么的,倒在地上才看清那是幾只糾纏在一起的草爬子。草爬子有的臥在地上裝死,有的弓著腰逃跑,倒翻的則百爪朝天地彈蹬著腿,讓她惡心得想吐。
等草爬子們都跑散了。媳婦還坐在地上沒起來。
“我的媽??!”她說。
“嚇死我啦!”她說。
媳婦緩過點神來。但臉還蠟黃著,噓噓地喘著氣。哥們兒朝洛蒙想媳婦在老家是個有名的假小伙子。媳婦身體壯碩,冒冒失失,天不怕地不怕。春天敢獨自一人爬懸崖捋榆錢兒,夏天敢一個人駕著犟牛去山坡種蕎麥(那可是頂死過人的公牛呵?。?,現(xiàn)在卻被城里小小的蟲子嚇倒了!他下地把媳婦扶起來,替她撣掉身上的土。
“不就是只蟲子,至于嘛!”他說。
“這可不是老家的蟲子!”她說。
“城里蟲子咋?都是蟲子!”他說。
“城里的蟲子能咬死人!”她說。
哥們兒朝洛蒙被媳婦的話弄得哭笑不得。媳婦是聽了前幾年城里有人被蜱蟲咬死的小道消息!他想:媳婦啊,這你可就是管窺之見,以偏概全了。你不光聽這些駭人聽聞的壞消息,也要看看在城里生活的好處啊。為了緩解媳婦的緊張情緒,哥們兒朝洛蒙想賣弄一下自己的學識。他咳嗽一下嗓子說:“蜱蟲自古有之,而不是城市的特產(chǎn)。蜱蟲是節(jié)肢動物,種類很多,有的吸食植物的汁液,有的吸人畜的血,能傳染疾病,是讓人痛惡的家伙。俗名叫‘壁虱’。草爬子這東西則不然。草爬子又名‘錢串子’,生活在潮濕陰暗的角落,雖然和蜱蟲一樣都是節(jié)肢動物,但和蜱蟲不同,不但對人身體無害,反而因了有個‘錢’字而受人喜愛。城里人都認為家里有此蟲,能帶來財運。君不見金錢龜和金毛犬之流,因了個‘金’字而身價倍增,一時成了城里人供養(yǎng)的名寵!……”
一席話下來,媳婦果然破愁顏為笑臉。
“美吧你就。你們城里人只往錢眼里鉆!”她說。
得到媳婦的肯定(特別是媳婦說“你們城里人”這句話),讓哥們兒朝洛蒙信心百倍。覺得被冰箱砸著的腳不怎么疼了。解開纏著的繃帶,雖然指甲還淤青著,但能穿進鞋子,行走自如了。他想一鼓作氣,把媳婦從搬進新居以來的恐懼情緒徹底清除得干干凈凈,為剛剛開始的新生活鋪平道路。哥們兒朝洛蒙主動和媳婦要件舊衣服穿,并用舊報紙疊個尖帽子戴在頭上。
“我?guī)湍闶帐凹??!彼f。
想想,哥們兒朝洛蒙覺得話應該這樣說,更有感覺些。他補充說:“收拾收拾咱們的家!”
可是天不作美,哥們兒朝洛蒙拿著笤帚走進臥室。打開燈,昨天剛剛換上去的燈泡卻出人意外地砰地爆裂了!崩得滿地都是細小尖銳的玻璃渣子。
盡管哥們兒朝洛蒙百般向媳婦解釋,燈泡的突然爆裂是電線老化,造成電流短路的原因,但媳婦還是收了笑容,又換上那種愁眉苦臉表情。
近傍晚時太陽被西面的樓群遮住,天開始涼爽起來。吃完晚飯,玩累了的狗蛋睡著了。在屋里坐著悶得慌,哥們兒朝洛蒙打算和媳婦一起像城里人一樣到外面散散步,享受一下天倫之樂。他向媳婦提出這想法。媳婦不但破天荒地同意了,還特意洗了臉,擦了潤膚霜,抹了口紅,還用炭筆把眼眉描畫了。盡管手法粗笨拙劣,把本來挺修長的眉描畫成臥在柳葉上的蠶蛹,但哥們兒朝洛蒙還是夸贊了她。這對從農村長大,向來不近粉黛素面朝天的媳婦來說,畢竟是一個很大的進步!
哥們兒朝洛蒙換了背心褲衩,穿著趿拉板拖鞋,手里拿著蒲扇,挽著媳婦的胳膊,遛遛達達走出院子,走到街上去。這里雖然地處偏僻郊區(qū),但也分外熱鬧。物美和京客隆這樣大商場大超市街對街地開著,肯德基和麥當勞也各打各的廣告,各爭各的客流,各領各的風騷。街上走著穿著體面的城里人,巷子里蹲著建筑工地的民工。民工們光著膀子,在農貿市場邊的大排檔里喝啤酒嚼青豆。話說得比天高,眼睛卻瞪大了往低處看。坡下,不遠處有一伙穿著暴露的年青女人在地攤前游蕩。她們用厚厚的脂粉遮掩住被太陽曬下的黑斑,皮膚粗糙,卻戴著暴龍眼鏡,不知是真的是假的。手機掛在脖子上,專揀劣質便宜的東西拿,砍價砍得攤主無可奈何,急頭白臉。
哥們兒朝洛蒙在廠里大小是個頭目,自認為是“準白領”階層,和出力的民工不同。就沒有進巷子里去。他到專賣店里給媳婦挑了件棉絲內衣,然后就帶著媳婦去路邊的燒烤店吃燒烤。哥們兒朝洛蒙要了幾串烤肥腰,燒烤店的老板呲著黃牙朝他笑。他想起來,這個燒烤店老板他認識。燒烤店老板是他們新居的鄰居。他們新租的房子是連在一起的,房東是一個房東,只是中間一堵磚壘的墻把一個院子割成兩瓣,東三間西兩間,燒烤店老板住東三間。十天前他來郊區(qū)看房子時,燒烤店老板還當著房東的面夸贊過房子住著舒服來著。
“弄過來啦?”燒烤店老板說。
“弄過來啦?!彼f。
哥們兒朝洛蒙把媳婦介紹給燒烤店老板。燒烤店老板瞪著被炭火烤成爛桃子樣的眼睛,在媳婦身上掃來掃去。那眼神讓媳婦想起那晚值勤室里保安們的目光,不由得心里打顫,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店里白天離不開人,也沒回去幫你忙。”燒烤店老板說。
“謝謝。反正東西也不多。”他說。
“住著咋個?”燒烤店老板說。
“還行。就是有點——”哥們兒朝洛蒙想說就是臥室缺只窗子,有點暗。但話還沒有說完,燒烤店老板就把話搶過去?!熬褪怯悬c貴!其實那房子根本不值那么多票子。這里沒法跟城里比。郊區(qū)偏遠,房子又破又爛,冬天也沒能供暖?!彼┫律恚瑝旱吐曇粽f,“在你來之前,有很多人都看了那房子,但不知是哪個原因,都沒有租成。快簽合同了,后來都反悔了嘍……”
這引起媳婦的疑慮。她本來對房子就不滿意,頗多微詞呢。哥們兒朝洛蒙卻不在乎。他笑了,想燒烤店老板在房東面前剛剛說了“房子住著冬暖夏涼舒服極了的話”還沒過十天,現(xiàn)在又這么說!人的嘴真是很有意思的東西,透過一排鐵齒鋼牙,翻過來調過去都是舌頭。
“沒哪個事吧?”燒烤店老板說。
“能有什么事?”媳婦說。
燒烤店老板擠咕擠咕眼睛,臉上的肌肉抽搐幾下。湊到他們跟前,想說什么,又把話咽回去。旁邊幾個顧客吃完走了,燒烤店老板去收拾桌子。他邊捋順桌上的竹簽邊說:“莫哪個莫哪個!隨便嚼嚼。”
回家的路上,媳婦被燒烤店老板留下的話把兒,飄飄蕩蕩地帶進了五里云霧中。她想燒烤店老板要說什么呢?能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他的話里有什么含義?難到那租住的房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掂量著,她想起一件事情。上午收拾屋子的時候,里屋房旮旯堆著的幾塊磚引起她的注意。平平常常的幾塊磚,上面粘著干枯的泥土,看著像是從哪個建筑拆下來的。但屋里的墻壁都好好的,沒有破損。看來是以前的住戶或是房東從別處搬來的。這里放幾塊磚干什么呢?她想。她嫌它們礙事,打算把它們搬到院子里去。就在她拆磚的時候,發(fā)現(xiàn)磚底下壓著些燒焦了的黃紙殘片。紙片上面依稀用紅筆寫著些稀奇古怪、字不像字畫不像畫的符號。
媳婦把這事告訴了哥們兒朝洛蒙。
“怎么沒聽你說?”他說。
“想說來著。后來就忘了。”她說。
“在哪里?回去我看看?!彼f。
“扔了。我懷疑,是不是——符咒……”她說。
“別瞎說!”他說。
哥們兒朝洛蒙嘴上雖然這么說,但心里也畫魂兒,不覺一驚。他見過那東西!小時候天不下雨,或是營子里誰家死了不該死的人,出了災禍橫事,都請蒙古營子的薩滿師傅來做法。薩滿師傅頭上插著雉尾翎子,披著黃緞綢衣,腰里纏著銅鈴鐺,嘴里念著咒語,用蘸了雞血的桃木劍滿院子舞動,然后用朱砂在黃裱紙上寫成咒符貼在這家的門楣上,惡神孤鬼就不敢來作祟了。
好好的住房怎么會有符咒?除非……他心里驚異,這讓他不由得想起正月在立交橋上抽的支簽。他不敢把這種想法說給媳婦。媳婦本來就神經(jīng)兮兮,擔驚受怕的呢!
“不會是那東西!”他說。
他把手在媳婦胯骨那兒撈。但沒有抓住他想要的東西。媳婦正用一只手托著另一只手的胳膊肘,咬著二拇指關節(jié),眨嘛著眼想什么心事。
“是孩子在紙上的涂鴉罷了!”他說。
媳婦半信半疑,倒沒再說什么。他們貼著街邊往回走,躲避著路上小商販們三輪機動車噴出的尾氣。媳婦低著頭走路,悶悶不樂的樣子。哥們兒朝洛蒙想表現(xiàn)一下,他想,媳婦要是總是這樣愁眉不展的,這良宵美景又得虛度。哥們兒朝洛蒙在冷飲攤為媳婦買了只洋芋冰淇淋。他想女人都是嘴連著腦子的動物,只要給她嘴抹上蜜,她的腦子就能冒出糖漿來??斓郊业臅r候他又在十元店里給狗蛋買了個玩具老鼠。全是假冒貨,不是這壞就是那壞,挑了半天才挑出一個沒有毛病的。這樣就把時間耽誤了。還沒進家門,遠遠就聽見狗蛋的嚎哭聲。
“臭小子,老哭!”他說。
“黢黑的屋子,孩子不嚇著才怪!”她說。
媳婦從哥們兒朝洛蒙手里搶過鑰匙,開了門,三步兩步?jīng)_進屋去。哥們兒朝洛蒙在后面打開燈??礃幼庸返耙呀?jīng)哭了好長時間,滿臉都是鼻涕眼淚,灰兒畫兒的。枕頭被子都掉在地上,可憐的像沒娘的孩子。媳婦趕緊把他抱起來,顛著拍打著哄。嘴上不停地說:“狗蛋別怕,狗蛋別怕,娘回來啦!娘回來啦!”哥們兒朝洛蒙也上前助陣:“兒子,看爹給你買了什么好東西。”他把從十元店買的玩具老鼠拿出來,放到地上,拉扯老鼠背上的線繩,玩具老鼠就晃蕩著尾巴在地上一竄一竄地跑起來。
但是狗蛋還是不住聲,閉著眼睛扯著嗓子哭,像是割了肉。哥們兒朝洛蒙以為是孩子餓了,去櫥柜給他拿了面包和火腿腸,孩子不吃;他又去冰箱拿了酸奶,孩子也不喝。媳婦說孩子是吃了不干凈的東西,肚子痛。媳婦抱著孩子去院子里拉巴巴時,發(fā)現(xiàn)孩子有些異樣。
“快來看!”她喊。
他抬腿往外跑。匆忙中被門檻絆了個跟頭。
接到哥們兒朝洛蒙打來的電話,我們哥幾個正在朝陽區(qū)大望路一條斜街的“傻老帽”里鬧哄哄地劃拳喝酒。
我們鄉(xiāng)下有個習慣,計算時間不是論鐘點,而是論黑白。這是從先祖那里繼承來的。先祖這么分自有他們的道理,因為原本老天爺就把人弄成白天只會用身體干活,夜里才能用腦子做夢想事情的動物。你不見人類所有重大的事情都是在夜里完成的,包括傳宗接代?但是我們這些進城打工的年輕人卻把陰陽顛倒了。工廠里三班倒。要是早班和晚班還好,那樣白天睡覺晚上干活,腦子都被冰涼的鐵器占據(jù)著,不敢有半點差錯??梢前装嗄蔷碗y受了。五點半下班,吃完飯,躺在“煙箱子”里的床上緩過力氣,坐起來抽幾棵煙,搓搓腳泥,就閑得慌了。
工廠里倒是有職工文化站棋牌室之類的東西,但那不是給我們這些打工仔娛樂的,那是應付市里領導檢查的。文化站的窗玻璃上貼著有薩達姆頭像的報紙,門上的銅鎖生了銹,鑰匙磨破了工會主席的枕頭。大晚上的燜在“煙箱子“里,沒有電視看,沒有收音機聽,抽煙抽得嘴麻(不年不節(jié)的我們一般不去網(wǎng)吧。那韓國女人一樣磨叨的網(wǎng)絡游戲沒完沒了,又臭又長,我們無暇顧及)。我們哥幾個就脫去工裝,把被工帽箍匝得軟塌塌的頭發(fā)捋捋直,換上寬松的短褲,相跟著去逛街。
我們哥幾個,一行幾人,在城市傍晚燈紅酒綠的街道上,像卑微的小魚小蝦一樣漫無目的地游逛著。
我們哥幾個步行到北三環(huán),爬上立交橋,把著橋欄桿看車河。迎面沖過來的是車前燈組成的銀光閃閃的瀑布,閃身而過的是車尾燈編織的藍紅色的彩練。站在車河上的人就變得又輕又小 成了一片風中飄揚的樹葉。這場面雖然壯觀,但看長了眼暈。我們就到繁華熱鬧的王府井商業(yè)街去。到那里不是去買東西,那里的東西貴得出格,我們勒緊了腰帶一年不吃不喝,也只夠買條領帶的。到王府井我們只是去看購物的人,特別是女人。我們蹲在街角或是商店的門口,細瞇著眼。我們對女人身上的珠光寶氣并不眼饞,我們有我們的底線:不偷不搶,不坑蒙拐騙;犯法的事情不做,身外之財不取,只憑自己的勞動掙錢吃飯。但我們有用眼睛看看的權利。我們看女人們怎樣穿著高跟鞋一跺一跺地在街上走路,怎樣在路燈下扭屁股,怎樣在商店里一擲千金地購物;猜她們手上戴著幾個戒指,脖子上的項鏈是金是銀;為她們從商店出來先邁那只腳,走路往東拐往西拐,進那條胡同而爭執(zhí)打賭。
最后我是輸家!
我前幾年在拖車廠當電焊工時被弧光傷過眼,雖然戴著眼鏡,但看東西老看不清,總把電桿當大樹,把石子當瓢蟲??幢秤笆莻€窈窕淑女,轉過身來卻是個耄耋老太。為此我輸?shù)袅私裢淼乃匈€注。
認賭服輸,沒辦法。
王府井周邊盡是星級酒店。蒙古烤肉店裝修得太豪華我們也不敢進。最后我們哥幾個只好坐地鐵返回到離廠子近些的大望路,到斜街的“傻老帽”去?!吧道厦薄笔菛|北人開的一家小酒館,夫妻店,白天在屋里做大骨頭燉菜,晚上就把桌子拉出來烤羊肉串。我們哥幾個是飯店的???,老板娘不用問就知道我們吃什么。羊肉串烤出來,啤酒開了瓶,我們手拿把攥著啤酒瓶,把腿叉在凳子上,仰著脖子,嘴對嘴地吹。啤酒喝到半箱時,我先接到哥們兒朝洛蒙發(fā)來的信息。接著又打來了電話。
我拿起手機舉著給哥幾個看。
“大麥的電話!”我說。
“他打電話干啥?”稻谷說。
“想來蹭酒唄!“豆子說。
“不接!”胡麻說。
“是孩子的事。他說孩子出了事情!”我說。
我們哥幾個嘴上說著不接哥們兒朝洛蒙的電話。我去柜臺上結完賬出來時,看見哥幾個都穿好了衣服,開始往地鐵站走。地鐵站黑乎乎的,這么晚了哪還有車!我們哥幾個就叫停了一輛路過的出租車,扔給司機兩百塊錢,讓他加足馬力,抄近路直奔六環(huán)外沖去。
我們趕到郊區(qū)哥們兒朝洛蒙的家。哥們兒朝洛蒙正苦喪著臉,坐在床沿上一籌莫展。他媳婦抱著孩子屋里屋外地走。孩子已經(jīng)哭得沒有力氣,臉色黢青,氣息奄奄。開襠褲里的雞雞腫得像燈泡。
“麻辣戈壁的!”我們說。
“還愣著干啥?趕緊去醫(yī)院呀!”我們說。
醫(yī)生說狗蛋的雞雞是被蝎子咬了。蝎毒已經(jīng)擴散。搶救了一夜,雖然脫離了危險,但現(xiàn)在還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輸液。媳婦眼皮紅腫,頭發(fā)披散著,守在狗蛋的床前發(fā)著呆。亮天的時候,護士走進來,問問孩子的進出量,給孩子量量體溫,然后摸摸脈搏,說一切都正常,又端著盛著器械的托盤走出去。哥們兒朝洛蒙松了口氣。感覺身體有些全支撐不住,到外面抽了根煙。(煙是我們哥幾個留下的,還有我們湊的兩千塊錢)。抽完煙哥們兒朝洛蒙緩過勁來。他上樓來,準備替媳婦看會兒狗蛋,讓她坐著椅子在櫥柜上趴一會兒。他戳戳媳婦的胳膊,媳婦沒有動。媳婦回過頭來拿眼睛瞪著她。眼淚在眼圈里打轉轉。
他知道媳婦滿肚子委屈。她有話要說。
“去閉閉眼!”他說。
“我不困!”她說。
“別這么緊張,那樣身體會垮的!”他說。
“都怪你?都怪你!”媳婦眼淚嘩地下來了,用拳頭敲打著他的胸脯,“你說我傻不傻,放著家里寬門大院不住,偏偏跟你進城來,住這么又臟又破的房子!悶得要死不說,還滿是蟲子!……朝洛蒙,把房子退了吧,這房子我住著不踏實,老是覺得要出什么事情!”
他搓搓臉,安慰安慰自己。他又用胳膊又摟摟她的肩膀,算是安慰安慰媳婦。
“別瞎想,這只是一個意外!”他最后說,“你是累了。人累了就愛瞎想。你歇會兒。閉閉眼睛。兒子快醒了。我去下面給你們買點吃的……”
哥們兒朝洛蒙拿著飯盒,去樓下打飯(這是哥們兒朝洛蒙要逃跑想出的辦法,要不然面對媳婦的質問,他沒辦法回答)。走到剛才抽煙的地方,看見煙蒂還冒著煙。他停下來,用腳把煙蒂攆滅。隨后他又點了根煙,椅著樓門廊的柱子抽起來。雖然剛才他嘴上勸媳婦別瞎想,但他心里也覺得不安。他想著租這房子后的種種跡象:正月回來的奇異的感覺,立交橋下算命先生的讖語,搬家時無緣無故被冰箱砸了的腳趾頭,丟了客戶被經(jīng)理沒頭沒臉的斥罵,剛裝上好好的驟然爆裂的燈泡,媳婦收拾屋子時在房角磚下發(fā)現(xiàn)的符咒,還有這次狗蛋被蝎子的叮咬……難道這之間沒有必然聯(lián)系,只是意外?
聯(lián)想到昨晚和媳婦吃燒烤時,燒烤店老板那神神秘秘的樣子,和他說了半截又咽回去的話,哥們兒朝洛蒙心里更是疑惑。他想起燒烤店老板給過他名片。他把名片找出來,照著上面的電話打過去。
電話響了半天,沒人接。哥們兒朝洛蒙想燒烤店老板還沒有起床。燒烤的生意一般都在晚上,要到凌晨才能收攤。所以都要睡到中午。
他接著撥。電話通了。聲音嗡嗡的。
“喂。哪個?”燒烤店老板說。
“朝洛蒙。你的鄰居?!彼f。
“呀呀!出了什么事?”燒烤店老板說。
“孩子在醫(yī)院。讓蝎子蜇了!”他說。
“你看這!你看這!”燒烤店老板說。
“你知道這事?”他說。
“這——這我咋個知道嘛!”燒烤店老板說。
“你昨天晚上那話是什么意思?”他說。
“我說什么啦?我什么也沒說嘛!”燒烤店老板說,“哦,我想起來了。我是說了的,我說了你老婆長得漂亮。你老婆真的好挺漂亮呦……”
這個老狐貍,做生意都做成猴精啦!別想從他嘴里掏出什么話!哥們兒朝洛蒙心里罵道。啪地把手機掛了。
穿著白大褂的主治醫(yī)生來給狗蛋檢查身體。他看了看狗蛋的傷口,又用聽診器聽了聽狗蛋的心臟。說沒大事了,下午就可以出院。吃了午飯,哥們兒朝洛蒙到藥房取了醫(yī)生給開的幾大包子藥,讓媳婦拎著,他用自行車馱著狗蛋回家。天正是熱的時候,狗蛋臉上淌著汗。其實傷口不怎么疼了,但還是縮著眉頭咧著嘴(狗蛋是不放過這次以病為借口的撒嬌機會)。要啥大人就給買啥:一會雪糕,一會橙汁,一會糖葫蘆的,一路上嘴沒閑著。
回到家里狗蛋就變了臉,說什么不進屋,說黑屋子里有妖怪。媳婦讓哥們兒朝洛蒙在樹蔭下哄著狗蛋玩,自己拿著笤帚進屋去,把衣服,被褥,鞋子,紙箱都用笤帚敲打一遍,然后拿出來掛到外面的洗衣桿上晾曬。接著又變戲法似的從大挎包里拿出幾瓶藥粉,天女散花一樣滿屋子揮灑。半個小時過去后,哥們兒朝洛蒙帶著狗蛋走進屋里,還滿屋子刺鼻的藥粉臭味兒呢。
狗蛋困了,卻不到屋里的床上去睡??匆妷ι系挠懈莨骰驋鞐l蛛網(wǎng)就趕緊用手把雞雞護起來,喊著叫著說有妖怪要咬他(這應了我們老家那句話:一次遭蛇咬,十年怕井繩)。孩子這是被蝎子咬怕了,心里留下了陰影。沒辦法,哥們兒朝洛蒙只好把臥室里的小床拆了,又在外屋的廚房給他搭了一個。這里雖然窄巴,但靠著門口有亮光透進來,孩子安心些。沒一會狗蛋睡著了。媳婦在鍋里洗碗。哥們兒朝洛蒙擦了把臉,換了身出差時穿的新衣服(他哪里知道,就這身新衣服害了他)。把手機和煙裝在衣兜里。媳婦挓挲著濕漉漉的手看著他。
“你又要去哪?”她說。
“到外面走走?!彼f。
“快回來,就我們娘倆在家!”她說。
“一會兒就回?!彼f。
哥們兒朝洛蒙沒有騎自行車,徒步走著出門去。太陽已經(jīng)西斜,天不怎么熱了。街上的小商小販們都從屋里或樹蔭下鉆出來,伸伸懶腰,跺跺腳跟,放個響屁,開始到街邊尋找自己的攤位。把鞋子襪子或百貨用具一件一件從板車上的布袋里往外拿,擺到屬于自己的領地上去。理發(fā)店門口的彩條燈轉起來,商店和小吃鋪也都放響音樂。夜生活的序幕徐徐地拉開了。
在一個高檔小區(qū)門前哥們兒朝洛蒙被保安攔住,說出房東的名字。保安打電話核實后,登完記放他進去。小區(qū)和街上僅一路之隔,卻是另一番天地。這里空氣清新,幽靜安逸。路兩旁高大的法國梧桐樹,把一條彩色的卵石路送向花木深處。路兩旁的別墅裝修豪華,錯落有致??床灰姌I(yè)主的影子,但見三五個著裝整齊的園藝工在修剪樹墻或給花樹澆水。蓄水池里偶爾有噴泉躥起來,把霧蒙蒙的水汽飄灑在他的身上……哥們兒朝洛蒙對這里不陌生。簽租房合同時,房東帶他來過這里。房東毫不隱諱自己的身世。房東過去和我們一樣也是農民,靠土里扒食生活。后來城市發(fā)展,城市這只金蟾蜍把他們吞了,他們一夜暴富,化蛹為蝶,成了戲錢的劉海。(過去我家里有一張楊柳青畫,被父親視為至寶。過年時掛上墻壁,過完年再收起來。畫上是個梳著抓髻的胖娃娃踩著只三腿蟾蜍,歡欣鼓舞地舞動著手里的一串銅錢。后來我知道那個胖娃娃叫劉海,三眼蟾蜍是金蟾。自此我就把劉海和財富聯(lián)系起來)。錢掙錢不費難,有錢人萬事大吉。把錢找經(jīng)濟人投出去,足不出戶,在家里就能坐收漁利。
房東站在陽臺上看著他。穿著帶格格的沙灘褲,肚腩上盅盞樣的大肚臍向外翻卷著,泛著油光。客廳里一塵不染,窗明幾凈,清涼如水。一個面皮白嫩的姑娘翹著腿坐在椅子上染腳指甲。哥們兒朝洛蒙不敢跟姑娘打招呼,上次來時管另一個姑娘叫侄女就鬧了笑話。
“房子住著咋樣?”房東說。
“還成……就是,蝎子……”他說。
“胡扯。城里哪來的蝎子!”房東說。
“醫(yī)生……”他說。
“操他大爺?shù)?,醫(yī)生的話你也信!”房東說?!芭藱z查身體,醫(yī)生都敢說出前列腺來?!闭f完房東朗聲大笑,大肚腩像小山一樣晃悠著。
“只是……”他說。
“說話痛快點,別像娘們似地吭吭唧唧!你們外地人都這操興,事兒媽似的。”房東說?!笆遣皇遣幌胱饬??不想租就說。早有哥兒們想讓我把房子收回來,租給他養(yǎng)藏獒呢。房租高你一倍。但我不能那么做?!?/p>
“謝謝高哥!我想……開個窗……太黑……”他說。
“開窗?”房東說。想了想,“開窗倒是可以,當時咱們簽合同時沒這事兒。那可不在約定范圍內。施工隊你得自己找,工錢和材料錢你得自己出?!?/p>
“那是那是……”他說。
隨著樓市的發(fā)展,也帶起了建筑材料生意的興盛。特別是郊區(qū),星羅棋布著大大小小的建材城,家具城,五金城。135路汽車終點站物美大賣場后面,有個很大的五金家具建材一體的商圈。店鋪林立,一家接著一家。在這里既能買到像紫檀木座椅、琺瑯餐器、圣象地板這樣的高檔家居,也能買到白溝的仿冒制品。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這里聚集著一群以裝修為業(yè)的人。有公司的坐在屋里散發(fā)廣告,搜羅客戶,沒公司的個人就寫個紙牌立在路邊等待生意。這些人拖家?guī)Э?,收入低微,全靠碰運氣。好的房子租不起,就住在溫榆河邊斜街里的棚戶區(qū)。這里地處城鄉(xiāng)結合部位,人員混雜,天南海北,五行八作:有穿著暴露擦胭抹粉的小姐,有馱著布袋行色匆匆的工匠;有打著頭油的小偷,吹著口哨的無賴,匝著草繩乞丐,貼著膏藥的郎中,穿著鐵釘皮靴的江湖騙子……
大福就租住在斜街的一家門房里。
大福本來是個瘦弱的小子,但他要裝出強壯的樣子來。穿著膝蓋帶著兜兜的美式陸戰(zhàn)服,把細小的眼睛瞪得賊大。他的老家在哪里,他已經(jīng)說不清楚了,隨著剛進城時的豪言壯語被歲月淹沒。他很難用一個恰當?shù)穆殬I(yè)來確定自己的身份,因為世上沒有他沒干過的事情:建筑工人,送貨員,收廢品,導購,公司接待,銷售,保安,打手,小偷,無賴,討債……無不涉獵。胳膊上的紋身涂抹了又紋上,紋上又涂抹掉,幾次折騰下來,平滑健碩的皮膚便留下了難看的疤痕。這竟成了他炫耀的資本!
這天,大福在網(wǎng)吧里玩了一宿游戲,亮天時覺得眼睛又酸又漲,有些不聽使喚。他本打算趴在電腦桌上閉一會兒眼睛。沒想到就睡著了。那個鹿脖子網(wǎng)管把他敲醒的時候,睜開眼睛已是下午三點。他從網(wǎng)吧里走出來,伸伸懶腰,胃腸里強烈抽搐讓他想起已經(jīng)一天一宿沒有吃東西了。他抽抽鼻子,聞聞街對面烤鴨店里飄出來的香味兒,舔舔嘴唇,想象著烤鴨的美味香甜。
摸摸脖子,脖子冰涼。翻翻衣兜,衣兜里空空如也。那里本應該有一沓嶄新的老頭票子來著。但是他找錯了人。不但錢沒撈著,還挨了頓臭揍……
那是個長著一對貓眼的女人,把紅色的凱迪拉克小轎車停在建材城的門口,牽著金毛狗去了高檔家具廳。大福在后面盯著她。能開凱迪拉克車的是有錢人,能養(yǎng)金毛寵物的是有錢人,能買紫檀木家具的更得是有錢人。幾個因素綜合起來,大福斷定這女人是個非常有錢的人!他心里竊喜,找了個理想位置蹲著。等貓眼女人訂完家具抱著金毛犬出來,喜滋滋地坐上凱迪拉克轎車,系好完全帶。當貓眼女人把凱迪拉克小轎車開到家具城門口,剛要加速時,大福噌地沖出去,凱迪拉克小轎車的前杠正好不輕不重地撞到他屁股上。他大叫一聲,向前一躍摔倒在地上,順勢把手里的紅墨水倒在地上。
貓眼女人急剎車。臉嚇得煞白。她趕緊下車來。
“沒事吧沒事吧?”她說。
“哎呦哎呦,”大福用眼角掃掃她,“我的屁股——”
“用不用去醫(yī)院?”她說。
“去醫(yī)院得十萬八萬……”他說。
“那咋整?”她說。
“咱們私了吧!哎呦我的腰……”他說。
貓眼女人看著他。她用指頭沾點地上的血,舉到鼻子上聞了聞。她明白了什么。她說那你等著吧,我叫人送錢來!貓眼女人打個電話,一輛黑色的奔馳商務車開過來,嘎地一聲在他跟前停下。車上下來幾個穿黑衣黑褲手里拎鋼管的大漢,揪著大福的脖領子問那疼。大福手指指腰,鋼管就砸到腰上;大福手指指腿,鋼管就砸到腿上。直砸得他渾身青腫,跪在地上求饒才罷手。
現(xiàn)在摸摸身上,還有隱隱地痛!
大福哼唧著哥兒,忍著轆轆饑腸,遛遛達達來到建材城的附近。他看見一個留著板寸的三十多歲左右的男人正和路邊的個體裝修工談開窗子的事。那男人條件太苛刻,出價又低,幾個裝修工都嘬著牙花子猶豫,接不接他的活。大福看他面皮白嫩,穿著干凈,像是個公司的職員。不是肥羊也能刮下幾兩肉來,就湊過去。
大福朝裝修工們擠擠眼睛。
“別人不干我干!”他說。
“保證活又好,價錢又便宜!”他說。
家里出事的時候,哥們兒朝洛蒙不在家,到天津見客戶去了。天津離北京近,本打算當天就能返回來,但是客戶說啥晚上要拉他去塘沽吃螃蟹。再加上事也湊巧,那天又沒帶充電器,手機沒電強行關機。沒有耳信,這樣哥們兒朝洛蒙就成了聾子,家里什么事也不知道了。
是我們哥幾個最先知道這消息!
那天我們上夜班,早晨八點半休息。我的眼皮老是跳,就把一塊豆瓣用唾沫抹了粘在眼皮上(這著兒是我小時候跟姑姑學的。她八十幾歲了,身子骨還硬朗。姑姑有很多處理突發(fā)事故的土辦法:比如腿刮破了用婆婆丁的汁液涂,比如肚子疼把蒜搗成泥糊在肚臍上)。但這次卻效果甚微。我們哥幾個躺在“煙箱子”里,睡覺睡到十二點。吃了中午飯,豆子煙沒了,想蹭煙我們沒給他,都把煙盒壓在枕頭底下。他只好去工廠門口的小賣店去買。沒多大功夫豆子跑回來,氣喘吁吁的,很大聲音把門撞開,還把立在門后的鐵簸箕踢得嘰哩哐啷響。
“詐尸呀!”稻谷說。
“不好啦,死人啦!”他說。
“誰死啦?你娘啊!”胡麻說。
“大,大麥媳婦……”他說。
我們沒人搭理他,就在被窩里臥著,瞪著眼睛瞅他。我們以為豆子惡作劇。為了報復我們不給他煙抽,編出個謊話,讓我們也白跑趟腿。
“咒人呢?損不損!”我說。
“真的,小賣部的電視正播著呢!”他說。
豆子起誓發(fā)咒,急得躲著腳,一副認真的樣子。我們都從床上跳下來,穿上鞋,蜂擁著朝門口的小賣部跑。電視新聞已經(jīng)快播完了,只有幾個警察在附近走訪的鏡頭。女播音員用依然相當甜美的聲音正解釋著:這是一起性質惡劣的入室搶劫殺人案件。兇手手段殘暴令人發(fā)指。不但對女被害人尸體進行奸污,還把年僅三歲的孩子扼死。據(jù)警方掌握的證件顯示,女被害人名叫薩娜,蒙古族,28歲,出生地為內蒙古臨河市?,F(xiàn)在警方已經(jīng)初步掌握兇手的體貌特征,相信不久就會將兇手繩之以法……
我們趕到哥們兒朝洛蒙家的時候,警方的勘察已經(jīng)結束,但院子周圍的警戒繩還沒有撤走,帶著袖章大檐帽的協(xié)警站在門口說話。協(xié)警攔著我們。我們說是死者的親友,協(xié)警才讓我們進去。屋子里滿是血腥氣味。哥們兒朝洛蒙媳婦和孩子的尸體已經(jīng)被警方運走,地上狼藉,都是他媳婦衣服的碎片和孩子的鞋子。我們進屋時,看到里屋臥室的南墻上,有一只用白色的粉筆畫好輪廓但還沒有開鑿的窗子。這是欲望的起跑線,也是罪惡的終點。就是為開這只窗子,讓屋子分享些城市的陽光,哥們兒朝洛蒙卻付出了血的代價,把媳婦和兒子送上不歸路……
回到“煙箱子”,我們哥幾個誰也不說話,只是抽煙。一根接一根地抽。想打架,就打了起來。原因是胡麻說他早就預料到哥們兒朝洛蒙會出事,但沒想會出這么大的事!稻谷說你這是事后諸葛亮,馬后炮!胡麻說你放屁!稻谷給胡麻一腳,胡麻就嚎叫著撲過去?!盁熛渥印鳖D時亂成一團,成了逞英雄的戰(zhàn)場。你來我往,洗臉盆刷牙缸叮叮當當直響。沒一會又平靜了。打完架,都捂著臉。雖然皮肉受了傷痛,心里卻好受些。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沒用任何人提議,我們哥幾個行動起來,主動把過去哥們兒朝洛蒙的那鋪床位騰出來。但我們心里沒底,我們好像成了罪犯。我們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這位哥們兒的歸來……
責任編輯:李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