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穆勒
又下起雪,林穆勒的關(guān)節(jié)炎復(fù)發(fā)了,仿佛有陰風(fēng)一陣一陣地刮,把骨頭剔得生疼。
坐在輪椅上的林穆勒一面忍受著膝蓋里的鉆心疼痛,一面百無聊賴地對著電腦修片。墻上的掛鐘又跳過了五點。櫥窗外暮色深重,地上卻白茫茫一片,分外刺眼。
林穆勒望著窗外出神。他突然覺得,他生命中的那么多冬天,都沒有這一年的冬天難熬。這世界太靜了,靜得仿佛沒有生命存在過。他覺得冷,前所未有的冷。他又把搭在膝上的毛絨毯裹了裹。
該死的冬天!作為一個攝影師,他從前熱愛的冬天,再也不在了。自從發(fā)生在那年冬天的一場車禍之后,他就開始厭惡冬天。
時下已是十二月,天越黑越早了。窗外雪下得并不大,但似乎也沒有要停的意思。林穆勒又抬頭看了看鐘,已經(jīng)五點過五分。他又轉(zhuǎn)頭看了看櫥窗外,暮色又深了幾分。
“她是不是又該來了?!碑?dāng)他將心底的這句話,喃喃地發(fā)出聲音來時,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那個每天下午五點就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林家照相館前,凝視櫥窗上那張結(jié)婚照的神情憂郁一言不發(fā)的女人,是不是又該來了。
“誰?你說誰?誰該來了?”小妹林可拖著疲憊的步伐,拿著三個白色藥瓶和一杯溫水向他走來。
林穆勒從窗外晃過神來:“哦,沒……沒誰。”
林穆勒看著林可的臉,不知為何,他的頭開始輕微疼痛起來。
小妹連忙將手中的藥瓶放下,將水遞給林穆勒,問:“怎么了?頭又疼起來了?”
他點點頭。林可動作嫻熟地扭開瓶蓋,給他倒藥,邊倒邊說:“乖,吃藥啦!哥哥最乖了。”那樣子溫柔得讓人心疼。
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林穆勒就被小妹按在輪椅上督促他每天定時定點吃這些藥片,他真的記不起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林可說這些藥片都是緩解神經(jīng)壓力的藥片,必須每天定點吃,才能有效改善病情,減輕疼痛。
吃完藥,林穆勒打趣林可:“我說小妹啊,你都二十六了,人長得也不差,脾氣好,又會照顧人,怎么就還沒男朋友呢?”
林可笑著說:“你還不是一樣,都三十了,是不是也該找個女朋友了?”說到這里,林可腦中就又想起了那天在醫(yī)院,醫(yī)生囑咐說:現(xiàn)階段只能讓他自己慢慢康復(fù),不能刺激他,更不要刻意提起他回避的事情。
林穆勒一個激靈,嚴肅道:“開什么玩笑,你哥我都是有家室的人了,還找什么女朋友。你嫂子還等著我回家吃飯呢。”
林可疲憊的身子一緊繃:“嫂子?你……你想起來了?”
林穆勒不得其解:“什么想起來了?”
林可憂心忡忡:“哥,剛才你是說,是說嫂子還等著你回家吃飯嗎?”
林穆勒笑了:“是啊,不然呢?還會是其他女人等著我回家吃飯???”
林可心中一時萬念俱灰,以至無話可說。她在想,她的人生是不是就注定得背負著這個傷痛殘疾的哥哥了。
說著林穆勒又側(cè)頭看向櫥窗外,眉頭一下子就又擰在一塊兒了。他忽然話鋒一轉(zhuǎn),問林可:“你說每天到咱家照相館外出神的那個女人叫什么來著?你上次說過,我忘了?!?/p>
林可心中無限疲累,一時恍惚出神,想起二十天前,哥哥問過她同樣的問題。
林可
就在二十天前,林穆勒突然問起林可,那個每天五點站在窗外穿著大紅色風(fēng)衣外套的女人是誰,林可當(dāng)時正在沖咖啡,驚慌之下,開水燙到了手。林可回過頭來,吃驚地看著林穆勒,然后又轉(zhuǎn)頭看了看櫥窗外,過了好一會兒才吭吭哧哧地回答林穆勒:“哦,那個女人啊,她是,是三街坊老楊家的女兒楊雪。她……”
“她怎么了?”林穆勒又問。
林可絞盡腦汁,小心翼翼地說:“她……一年前,她丈夫發(fā)生意外墜樓死了。”說到這里林可把心一橫,心想說就說了吧,指不定對哥哥的病情會有些幫助。她繼續(xù)道:“她丈夫死了之后,她就變得不正常,瘋瘋鬧鬧,之后經(jīng)過她家人和醫(yī)院的精心照料,她終于好些了,再也不瘋瘋鬧鬧了,但也不和人說話了,之后就變成這個樣子了?!闭f完就仔細地看林穆勒的表情。
沒想到林穆勒沒有任何反應(yīng),嘆了一句“噢,原來是這樣”之后,又問:“那她為什么每天都在咱家照相館前看啊。”
林可有些猶豫,但還是照實說了:“之前,咱們照相館櫥窗上掛著她和她丈夫的結(jié)婚照。”
林穆勒追問:“那結(jié)婚照呢,怎么取下來了?”
林可盡量讓自己平靜地說:“她家里人怕她受刺激,就請求爸爸將照片撤了下來,以免她看到睹物思人舊病復(fù)發(fā),所以我們就取下來了。沒想到她竟然還記得?!?/p>
此前,這家照相館是由他們兄妹二人的父親林友生打點經(jīng)營的。車禍之后,林友生就將林可接了過來。
林穆勒沉思了片刻,又問:那現(xiàn)在那張結(jié)婚照在哪兒?我想看看。
這下可把林可難住了。最終她還是想一不做二不休,去到?jīng)_印室,將用黃油紙包裝完好的結(jié)婚照拿到林穆勒面前。林穆勒鄭重地接過相框,小心翼翼地撕開黃油紙。看到哥哥撕開黃油紙的瞬間,林可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兒。
林穆勒拆開包裝,端詳了好一會兒,說:“真漂亮!”
林可說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陡然松下一口氣卻又夾雜著巨大的失望。之后,林穆勒又再三要求林可將這幅相片掛到原來的位置上,林可拗不過他,只好將照片掛到原位。于是,每天下午五點,都會看到林穆勒心滿意足地望著櫥窗外出神。
只要林穆勒一看著窗外出神,林可便知道,是楊雪來了。
但是這天,從哥哥口中得知楊雪似乎沒來,這多少讓林可有些喜出望外。
自從去年冬天一個下雪的下午五點,林穆勒從公司叫上林可,一起回家去接即將分娩的妻子楊雪,在將她送往醫(yī)院的途中發(fā)生車禍之后,林穆勒就變成了這樣,雙腿殘疾,記憶時好時壞。幸運的是林可只是皮外傷,不幸的是楊妻與她腹中的胎兒,當(dāng)場就沒了。
所以,林穆勒每天下午在櫥窗外看到的楊雪,不是別人,只是他極力在回避的記憶。
為了照顧哥哥,林可辭了職,回到這家由父親一直經(jīng)營的春天照相館。談了兩年多的男朋友也因為這事跟她分了手。
在這一年里,父親以一天等同于一年的速度迅速老去。林可自己一時也身心俱疲,有時寧愿當(dāng)初自己如楊雪一樣再也沒醒過來,這樣就不用看著父親與哥哥心急如焚。
時下,林穆勒又話鋒一轉(zhuǎn)問起那個女人的名字。林可忽然忍無可忍,一年來積壓的情緒全都爆發(fā)出來,一齊涌向還坐在輪椅上的林穆勒。
她受夠了,真的受夠了!林可直接沖進沖印室,取出一疊照片,甩在林穆勒身前,聲淚俱下地朝他歇斯底里地大叫:“林穆勒,看!這就是你每天在窗外看見的那個女人,穿紅風(fēng)衣的女人!你記好了,她叫楊雪,她就是一年前,死在你車里的那個懷孕九個月的女人,你的妻子!你每天看到的不是別人,就是她來找你索命的魂魄!你怎么不去死??!”
林可將那張掛在櫥窗上的結(jié)婚照取下來,扔在哥哥面前,繼續(xù)對他咆哮:“看啊,這是你們的結(jié)婚照,照片上的那個男人,不是別人,他是你自己!你竟然連你自己都忘了,你活著干嗎,你說你活著干嗎?。『θ藛幔抗材?,你成功了!”
林穆勒徹底怔住,看著鋪開在自己面前的照片,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林可一氣痛罵還不夠,又取出放在檔案袋里的另一疊照片,用力扔在林穆勒身上:“林穆勒,你看??!你倒是看??!這是你爸,你爸林友生在你住院期間,生怕下一刻你就撒手人寰,時時刻刻記錄你的所有照片!你知不知道,這一年來,你妹妹我為了你,辭了工作,丟了男朋友,還成天為你跑東跑西、端屎端尿,寸步不離你半分!你這王八蛋!你知不知道,這一年來,我和爸爸是怎么過來的?你到底是想怎樣???你非得把我們逼死才滿意嗎?”
林穆勒一臉不可置信地又心疼地看著她,隨后又低頭看了看鋪在他面前雜亂無章的照片。記憶一陣陣襲來。他跌坐在地上,捏緊拳頭用力捶地,無聲地嘶喊……
仿佛過了一輩子那么長,林穆勒驚醒過來,說:“爸回來了!”
轉(zhuǎn)瞬間兩個人都平靜下來,林穆勒繼續(xù)修圖,林可整理攝影器材。
林友生
門開了,林友生從外面進來,臉色愉悅:“昨天照的相片都弄好了吧?”林家兄妹異口同聲地:“嗯,馬上就好?!绷钟焉∠率痔祝炅舜晔郑骸白詮哪吕栈貋砗?,我們增添了寫真照這個項目,生意是越來越好了?!?/p>
三個人都面帶著憧憬的微笑,忙活起來。
六點半,一個女客人來拿她的寫真照。她看著一張張美麗得不像她自己的照片,樂得合不攏嘴。她問:“照得是不是太不像我了?”林友生笑瞇瞇地:“你本來就漂亮呀,哪里會不像你呢?”
女客人不由自主地朝鏡子望去,鏡子里的自己真的很美。這幾天同事朋友也在不停地問她是不是做了美容,忽然之間漂亮了許多呢。
她當(dāng)然不肯說,自從三天前抱著玩玩的想法到春天照相館照拍了寫真后,人就開始變得漂亮起來。而此時鏡子里的人,分明又漂亮了幾分。這個照相館有不可思議的魔力。
她爽快地抽出兩張大鈔遞給林友生,說:“您不用找了?!?/p>
她拿著照片走出去后忍不住回頭看了看,春天照相館明亮的燈光下,林友生正對著虛空說:“兒子,你的攝影技術(shù)真是越來越好了……”
女客人嘆了口氣,這個林老伯真可憐,兩年前的冬天兒子發(fā)生車禍,死了兒媳,傷了兒子,瘋了女兒。一年后的冬天,瘋了的女兒與兒子在家里開煤氣自殺。剩下林老伯孤身一人,變得有點神經(jīng),經(jīng)常對著虛空與兒子女兒說話。
不過不要緊,他家照相館的技術(shù)是真的不一般,而且能令真人更加美麗,沒有女人能拒絕這個,所以照相館生意越來越好。她想,過兩周還要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