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棟黑木房子因為沒有人居住,在一個雨夜自己崩塌。
去大李村姑媽家的路上,要經(jīng)過一條很大的河,河岸邊有一棟奇怪的木房子,它漆黑陳舊,和別的房子都不一樣。房子里住著一個瘋婆子和她的孫子。她孫子和我是小學(xué)同學(xué),叫岳山。岳姓在我們那里,再無第二家。
岳山長著一頭讓人不舒服的卷發(fā),這使他和別人格格不入,總有人為此嘲笑他。他脾氣倔,會和那些人打起來,這使得他看上去整天都是氣呼呼的,衣服凌亂,臉帶血跡。每次打輸了,他都會說:我讓我奶奶放降頭來收你——傳說他奶奶懂一種可以讓人致病的巫術(shù)。至于小一點的 小孩,他們會嘲笑他沒有爸爸媽媽,當(dāng)然,或許是好奇:人難道不應(yīng)該是一生下來就和爸爸媽媽在一起?他為什么只有奶奶呢?
村里的小孩會去逗他的瘋子奶奶,他們向她家的木板門上扔小石塊,看見瘋婆子出來就一哄而散,躲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看她罵人。瘋婆子身材高大,衣著整潔,頭發(fā)一絲不亂,完全看不出來像個瘋子,她罵人也不是鄉(xiāng)村婦人的那種粗鄙臟話,而是有很多陌生的詞匯,諸如沒教養(yǎng)、野孩子之類的。罵人時,她的站姿非常挺拔,似乎她不在罵人,而是在進行一次激昂的演講。她一身黑衣,有種不容人侵犯的氣概。
每次去姑姑家玩的時候,經(jīng)過黑木屋時我都會膽戰(zhàn)心驚。有年夏天,一個讓人昏昏欲睡的午后,我一路口渴難耐,滿腦子都是喝上一口涼水的念頭,經(jīng)過木屋時,忽然有人叫我的名字。
天哪,居然是我爺爺。
他坐在她家里,和瘋婆子在聊天。她笑笑地看著我,口齒清晰地說,你孫子?。克ド系闹窨鹄锸⒅帱S的橘子,她拿起兩個給我:吃吧,天太熱了。
我愣在那里。我從沒這么近地看過她,她面容白皙,可以看見點點的老年斑,完全不是我印象中農(nóng)村老人的膚色。我也想不到,我爺爺居然會坐在這里。他們居然是朋友?
我轉(zhuǎn)頭走,說,我不吃。
伢兒怕丑。我聽到身后我爺爺說。
是的,小孩子害羞呢。這是她的聲音。
記憶里,鄉(xiāng)村里的出生和死亡交替發(fā)生是經(jīng)常的事。比如我有一天回家,突然知道媽媽給我生了個妹妹,我非常震驚,因為此前我毫無知覺。同樣,鄉(xiāng)村里經(jīng)常有人死去,老人最多的是喝毒藥和投水這兩種。每當(dāng)暮色下沉,喪鼓聲打破鄉(xiāng)村的寧靜,就表示有人離開這塊土地。那些投河而死的人大多會選擇在有月亮的夏天,這樣做是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他們被人撈上來,大多衣著整潔。他們甚至洗過澡,換上了最體面的衣服。我要說的就是瘋婆子,她在一個豌豆收獲的季節(jié)去世,那時候春天剛過,盛夏還遠(yuǎn),河水溫度偏低,并不合適投水自盡。有村人來學(xué)校找老師,老師把岳山叫了出去,說著什么。突然,岳山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哀號,然后撒腿就往家的方向跑去。
老師回到講臺,敲了敲桌子,說,不要吵,他奶奶死了。我們繼續(xù)上課。
瘋奶奶死后,我忽然想起有很長一段時間岳山都沒來上學(xué),就問他們村的同學(xué),他們說有人把岳山接走了。問是誰,說不知道,從外地來的。
那棟黑木房子因為沒有人居住,在一個雨夜自己崩塌,木頭被人一塊塊拿去,青草很快長了出來,好像之前并沒有人居住過一樣。
多年后,我回家忽然想起這事,問我爺爺,他完全不記得他后來帶橘子回家給我吃這事了,我問他瘋奶奶是怎么回事,他沉默半天,只說了句“這個苦命的人……”就陷入沉默,一會又說,“人早都死了,有什么好講的呢?”
我后來知道瘋婆婆是外地人,年輕時是縣合唱團的,人非常漂亮,來我們這的時候已經(jīng)精神不太正常了。她兒子在市里工作,但好像不和她來往。這些零星的消息是我父親講的,他大約知道得并不太確切,但也沒人能知道得更多了,那時我爺爺也已過世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