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者

“陸嫣，如果事情不是發(fā)生在我頭上，我不會相信這是真的，”我的閨密袁蓓對我說，“我老公失蹤近十天之后，家里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她自稱是王柏的情人李響。我沒見過比她更恬不知恥的人。但我不得不承認，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作為我的敵人或情敵，她都是不容小覷的對手。一打照面，我就覺得她似曾相識，其實素無謀面。多日后，我才想起影片《新龍門客?！分袕埪耧椦莸睦习迥?，她桀驁不馴的野性氣息讓我將兩者相混淆。當然，她沒有給我?guī)碚煞虻南?，相反是希望在我家能看到他，至少也能打聽到點什么。而王柏的失蹤，在我身上及李響身上的后果是類似的。盡管我討厭這種類比。當李響聽說王柏失蹤了，她的淚水奪眶而出，這仿佛比離棄她更讓她意外和悲傷，一股恐懼的閃電在她的身體上震顫，她哆嗦著說，我再也見不到他了?！?/p>

“你確定你丈夫真是失蹤了？”我說。

“李響跟你的疑問是一樣的，”袁蓓說，“當時，他失蹤僅是我的揣測或設(shè)想，尚未得到警方的最后結(jié)論。他在我眼前消失快十天了。沒有任何音信，我無法通過手機、QQ或朋友處等途徑找到關(guān)于他的線索。當然，也不排除他跑了或死了的可能。到今天快兩個月了，我認為他死了，否則不可能離開我。”

“他會回來的?！蔽页诉@樣說還能說什么。

“他走了我也完了。天都要塌了。我不知道往后該怎么過，”袁蓓搖了搖頭，說，“自從嫁給他之后，我幸福極了，我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為了照顧他，享受他在我的照顧下心滿意足的感覺。他幾乎是一個大孩子，除了在單位擺弄一下照相機和電腦，啥也不懂。不通世務(wù)，深居簡出，怕跟人打交道，連飯也不會做。沒有我，他要生存一天都困難。而我也無法想像，沒有他的生活我該怎樣過下去。他消失的第一個夜晚，我就知道出事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不得不說服自己接受事實：不管他是生是死，我都失去了他。他一向是乖老公，除了出差，從不在外頭留宿，也幾乎不在外頭吃飯。實在無法推辭也會給我打電話并取得我的同意。結(jié)婚三年了，我們沒紅過臉，沒鬧過別扭。有時我真想沖他發(fā)火，他怎么就什么都對我百依百順呢？不像個男人。難道我就全是對的嗎？他惟一的缺點就是脾氣太好了。但我看著他就笑了。這孩子，真是老實人。我賢惠溫柔他不是今天才知道，我即使數(shù)說他，想必他也是甘之若飴吧。呀，他就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p>

“他會回來的，”我說，“我對王柏既不陌生，也不了解。但你說的我完全贊同。他的確是一個老實人。我對他的印象蠻不錯的，起碼他不像別的臭男人死盯著我的胸看。胸大不是我的錯，但為什么臭男人只看到它們卻看不到我內(nèi)心的風景呢？作為一個單身女人，我有時嫉妒你?！?/p>

“這幾天我都睡不著，在夜深人靜之際，我想起了跟他相識、相愛乃至結(jié)婚的重大事件以及細節(jié)，”袁蓓說，“他在我心目中依然無可挑剔。我也檢討了自己的所作所為，我不為自己付出的心血后悔，我甚至可以做得更好一些。我也很支持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譬如他喜歡搞攝影，又搞不出什么名堂，我就鼓勵他到各地多走一走，但他對旅行或遠足提不起興趣。他對世界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感，又驚恐于陌生人。沒有我他寸步難行。我是樂意陪他去的，但也不勉強他。他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好了。他無論怎么樣我都支持他。他失蹤后，我想過了無數(shù)種可能，就是沒想過他會背叛我。

“李響的出現(xiàn)，讓我感到他突然變成了陌生人，至少，在他的內(nèi)心也隱藏著我不知曉的黑暗角落，那是對我也不開放的。而我對他通體透明。那么，一切皆有可能。這足以搖撼我之前的幸福感。它宛若建筑在沙子上的城堡，轟然倒塌。面對李響的剎那間，我措手不及。我不知道該在她面前扮演何種角色。敵暗我明，我對她一無所知。而她可能下過功夫。這讓我猶豫不決。我除了做幸福的小女人，其他并不擅長。數(shù)日以來的悲傷像風暴席卷了我的身心，猶如秋風掃落葉，但我也決不在李響面前稍露怯意。于是，我輕描淡寫地說，你不是第一個來找我老公的女人，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李響驚訝地說，你在說啥呀。

“我說，我知道你。我不知道你是王柏眾多情人中的哪一個，我也記不住你的名字。盡管他跟我說過很多次，提及一大堆寡廉鮮恥的女人，但我無法也無意去區(qū)分。不都是狂蜂浪蝶么。我無所謂。我跟他分居大半年了。他爛桃是吃了一筐，鮮桃卻休想再嘗到一口。對我來說，他曾經(jīng)是一個好桃子，但早被蟲蛀壞了，爛透了。我有了別的男人，我沒必要對他隱瞞?，F(xiàn)在他是死是活，我不關(guān)心。他不是有很多關(guān)心他的紅顏知己么。我只是你的假想敵，你的敵人都潛伏在暗處。我略感遺憾的是，早點辦離婚手續(xù)好了。不過，現(xiàn)在更好。

“李響說，你確實一點也不了解王柏。王柏這樣說時我還不信，但我從你嘴上得到證實。你了解我嗎？你了解我跟他的愛情嗎？你少來這一套。你可以糟蹋自己，但請你不要玷污他以及他對你的愛。事實上，王柏愛的終究是你，他只是離不開我的身體——不——現(xiàn)在不也離開了嗎？他跟我說，他不可能跟我結(jié)婚。他不可能離開你，沒有任何女人可以使他離開你，他跟我的關(guān)系似是而非——我認了。我不需要跟他結(jié)婚，只要他不離開我就好，偶爾來看我就好。我愛他。對他不依賴，也不要求，這我做不到，但我可以不占有。我對他的愛跟你對他的付出毫不遜色。這你該清楚的。

“李響忽然用雙手掩住臉，淚水從她的指縫流瀉而下。我像被一股氣浪推得站立不穩(wěn)，我給李響遞過一張紙巾。我注視著李響，她覺得對方在替我流淚。在那一瞬間，我們仿佛變成了同一個人。對她連珠炮般的質(zhì)問，我無言以對。多日來，我的淚水早流干了。這使我看上去略顯殘酷，或更堅強。

“李響說，除了你是什么模樣，我對你及你的婚姻了如指掌。當然，這一切來自王柏的講述，他對我毫無隱瞞。他沒這個必要。他是一個驕傲到連謊言也不屑于說的人，他說，李響你更適合我，我知道，但我無法愛你。袁蓓，我跟你原本素不相識，亦無瓜葛，但因為一個男人而有著隱秘的聯(lián)系，這讓我覺得古怪但并不羞恥。見不得光的是他，而不是我。我知道你一直蒙在鼓里。我在腦海千百次想像過你的容顏，猜測你是何等尤物讓他割舍不下而又無法忍受。我一次次壓下了去偷窺你的念頭。我怕我一見到你就會跟你攤牌。而這是王柏不愿看到的。當王柏不辭而別時，我對你嫉妒得發(fā)瘋而無法忍受。我以為他重新回到了你的身邊。我做好了一進門就跟他大鬧一場的準備，最好還跟你打上一架。我豁出去了！我沒想過他會失蹤。當我想到可能再也見不到他，我怕極了。如果他能回來，他愛怎么樣都行。現(xiàn)在只希望他能平安無恙，除此別無所求。

“我的臉色舒緩下來。我忽然覺得敵人不是面前這個坦蕩的女人，而是我們共同的愛人。至少在尋找失蹤者這件事或王柏歸來之前，我們可以站在同一陣線。陸嫣，你也是女人，你能理解嗎？當時我跟李響說，很遺憾，他對我的愛并非如你所言。他還是離開我了。

“所以我傾向于相信王柏的失蹤是一個事實。那我毫無指望了?？峙履阋彩?。李響對我說?！?/p>

“他會回來的?！蔽颐摽诙觥?/p>

“你能確定？”袁蓓狐疑地望著我。

“這是直覺，”我說，“你不是說我的直覺一向很準嗎？這是作為半個通靈者的你也不得不服的?！?/p>

“但是陸嫣，王柏失蹤進入第五十六天了?！痹碚f，“現(xiàn)在，連警方都不再追查了?？磥砦矣肋h失去他了?！?/p>

“你的盟友李響呢？”我問。

“我至今無法確定李響是敵是友，”袁蓓說，“她給我?guī)淼恼鸷呈情L久而清晰的，但奇怪的是，她也像我夢境里出現(xiàn)的人物，她的到來及消失都像是一陣風、一股煙霧或一個謎團。事實上，她只在我的客廳逗留了一個下午，我后來再也沒有見過她。我沒有更多她的信息，連她的電話號碼都沒有。也許連李響都只是一個化名。這個名字我在‘非誠勿擾’的相親秀中就見到過，當然不是同一個人。她仿佛只是來告訴我，王柏曾經(jīng)有一個地下戀人，那就是她……重要的不僅是她，還有一個既污穢凄苦又充滿美好的愛情故事。我承認，故事可歌可泣，講述者也繪影繪色，如果那個故事的男主角不是我的老公，我肯定會掬一捧同情之淚。說不定她還是王柏安排過來的呢。但我不否認來者真的愛他。她的悲傷和眼淚都不是裝得出來的，除非她是中國影后?！?/p>

那個下午和那個突然來訪的女人，像一團煙霧攪做了一團……她跟我的閨密袁蓓就一個男人交談了一個下午……我有點發(fā)愣，說：“我想聽聽那個故事?！?/p>

“這就是今天約你來我家的目的，”袁蓓說，“李響說得頭緒凌亂，我得考慮怎么跟你說。我盡可能保持李響的口吻以及當時的情形。好解信是王柏在貶豬圈，要貶單位領(lǐng)導做報告。但她的身體是多美啊。他我對尋找王柏失去了信心。直白地說吧，我已經(jīng)放棄了任何努力。李響的講述有多少可信度？故事中的王柏跟我所了解的王柏完全是兩個人，這粉碎了我頭腦中關(guān)于他的形象。這不是說我恨他。我只是無法理解。也許他真的有我所不知道的一個或幾個側(cè)面。如果他真遭到了不測，但愿他在天國里安息——”

袁蓓說：“李響對我說，你真想聽那我就說。我的講述既不添加也不刪減，以力圖保持原汁原味。倘有難聽之處，那不是我的杜撰。當然，這不等于我同意交談?wù)叩挠^點，但我不妄加評論。為了準確地再現(xiàn)當時的情境及氛圍，我刻意保留了交談?wù)叩恼Z調(diào)而不加處理，譬如王柏跟我說的話，以及他對你某些說話的轉(zhuǎn)述；有時則過于隨意。這可能給你的理解帶來了障礙，請見諒。

“王柏對我說，你讓我說我老婆是什么樣的人，我真的不知該從哪里說起。她像玻璃人那樣簡單透明，又像一架機器那樣充滿了錯綜復雜的齒輪和構(gòu)件。這是一個難以言說的矛盾體，或者說是一個悖論。以此為基礎(chǔ)，我們的婚姻關(guān)系既簡單又復雜，既熱烈又冷漠。如果從中國傳統(tǒng)美德也就是封建女性的標準來看，她是一個完美的人。她賢惠淑德，恪守婦道，勤儉持家，仿佛是一個懷抱著牌坊的古代幽靈游蕩到了二十一世紀。但她同時兇悍如虎，專制如暴君。她有很多死板的生活信條，她不但將古代貞女作為學習的好榜樣，還將若干個心靈導師的演講錄奉為生活指南，同時她還愛好占星術(shù)以及諸種神秘荒唐的學說。在我看來，那些形形式式的玩意，無非是披著各種時髦包裝的老黃歷。她是一個嚴格按照書本或死人來生活的人。如果我將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一掃而空，她肯定呆若木雞，連吃飯喝水都無所適從。但她真的對我好，當然是以她的方式。她在客廳養(yǎng)一缸金魚以擋災(zāi)，玄關(guān)上掛著綠寶石及符咒以辟邪，臥室有一個小銅爐，常燃著上等莞香，煙霧繚繞。今天不宜動土，明天適合郊游，雷暴天氣不可同床，子夜陰氣大盛不能說鬼。有時她夜觀天象并結(jié)合網(wǎng)絡(luò)上的星座學說，說我近期受月相影響，易誘發(fā)舊疾，就煎一煲奇苦無比的中藥湯讓我服用……我有時很享受，有時不以為然。有時覺得井井有條，有時覺得機械刻板。唉，就是有時覺得好，有時不耐煩。這是否說明我也是矛盾之人？隨著年月的推移，我越來越覺得厭倦。我的余生就將這樣波瀾不驚地度過，既無意外，亦無懸念，沒有煩擾，亦無激情，我認為這是沒有創(chuàng)造性的生活。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沒有創(chuàng)造性就等于失去了存在的依據(jù)。

“王柏說，我太太對我真的很好，在生活起居上照顧得無微不至，她身兼妻子、丫環(huán)、廚子、洗衣婦等數(shù)職。她寵愛我。她一切以我為中心，就像月亮繞著地球轉(zhuǎn)，她發(fā)的光也來自于我，仿佛她全部生活的意義就是服侍我。當然，她執(zhí)拗地以她的方式堅定地推行這一切。她容貌嬌美，身材頎長。她的肉體攤開在床上，宛若一塊巨大的白玉，晶瑩剔透，溫潤滑膩，也像玉石一樣冷漠。這讓我因敬畏而怯懦。我像蹩腳的雕刻師，總是畏縮不前，惟恐因稍有不慎而出現(xiàn)敗筆搞砸了材料。每次她都像處女一樣喊痛，她的表情也像從未經(jīng)人事。每次性愛都徒勞無功，要么半途而廢，要么潦草了事。但袁蓓每次都哼哼唧唧，看上去滿足極了。其實，她在做愛上有嚴格的操作章程，譬如愛撫的時間、花樣、節(jié)奏和技巧都有規(guī)定，就像小學生的考卷答案一樣標準。她躺在床上指揮，我像一個熟練技工在操作。我每次都覺得自己像一把螺絲刀，在擰緊袁蓓身上不存在的螺絲釘。有時我希望對方略有瑕疵還好，好比一堵舊墻，那可以讓我做一個頑皮的涂鴉者。或者讓她干脆變成一個蕩婦，而我躺臥如畫布，讓對方盡情涂抹。袁蓓每次都很注重愛撫的儀式感及程序，按部就班，有條不紊，仿佛做愛也有圖紙，無論交歡的時間、地點和事件都按計劃執(zhí)行?？磥硗昝罒o缺，實則因機械而無趣。我將這當成了一項繁瑣而沉重的任務(wù)，有點像平時聽單位領(lǐng)導做報告。她的身體多美啊。我經(jīng)常躲在自己的房間里手淫。對了，平時分房睡，有必要時才湊到一起。

“王柏說，袁蓓將她對性愛的理解及管理擴大到了家庭以及社交層面上，而主要是對我的管理和約束。她自以為掌握了人生的真諦，一理通百里融。沒有真理指導的人生必將撞板，也不值得去度過。我悶死了。有時我想去跟那有限的幾個朋友聚會，但為了不讓她不快或擔憂而大都放棄。在她看來，我恐懼于社交，還是呆在家里踏實。真要愁悶了，就出一趟遠門，去看看風景，拍幾輯照片，而這一切自有她打點照顧，根本不用我管。不能說她不對。唉，一個失去了行動自由的男人，我不知道該怎么評價自己，我的壓抑感日趨加深。當我慢慢醒悟到我變成了一個囚徒，我才感到自由呼吸何其重要。

“袁蓓我跟你說，王柏是跟我睡在一起時說這些的。那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但那次他向我打開了心扉。他說完之后，像孩子一樣淚光閃爍。他說他像一只沖破柵欄跑出了豬舍的豬，天空遼遠，草葉搖晃，自由的風從遠處吹拂而過，山麓間的溪水在陽光中閃閃發(fā)亮……他趴在我的身上，徹底打開了，放松了，他像在草地上在爛泥堆瘋狂地打滾那樣在我的身體里折騰。而他必將又被趕回豬舍里去吃去喝，去睡覺去長肉，偶爾去擰一擰螺絲……我不是故意要貶損你們的家庭像豬圈，要損那也是王柏在損——

“我對李響說，看來王柏比較喜歡爛泥，我也可以變成一攤爛泥。他既然從你那里得到了所謂的自由，為什么不干脆跟你過算了？他覺得你早晚也會變成一個豬圈是吧——

“請你先聽我說完。我打動他的東西恰恰是你所缺乏的。那還真是自由。我對他沒有任何約束。他愛跟誰睡覺就跟誰好了。但他來找我，我就好好對他。你做得到嗎？我真的是為他好。我只是跟他一同分享生活、歲月和愛。我對他沒有占有感。占有帶來束縛，依賴不是愛。你的靈修導師沒有教導你嗎？作為追求一個身心自由的人，我對靈修課程也有所涉獵，當然，我對占星術(shù)之類提不起興致。

“你不關(guān)心我們是怎么好上的？我以為這于我是重要的。我們相識于一次前衛(wèi)藝術(shù)家的小型攝影展上。我不必吹噓我在攝影界上的江湖地位，但那是王柏不可同日而語的。我曾三次入藏，拍過一組關(guān)于藏羚羊的照片，暮色蒼茫，群山靜穆，青藏鐵路上，開車呼嘯而過，三只羚羊正從橋洞中穿行，其中一只扭頭回望，它驚恐的眼神讓我心顫。一群禿鷲在暮色越來越濃的低空上盤旋，跟羊及火車構(gòu)成了復雜而尖銳的互文關(guān)系。王柏說我拍出了在虛空中往鷹隼飛去的難以描述的靈魂。他頂多算是個攝影愛好者，但這句話說得很有水準。這樣的照片當然不能做展覽。那次我展出的是‘豎起來的城中村’系列，拍的是果城城中村改造的樣板工程，云水村密密匝匝的握手樓被拆遷一空之后，數(shù)百戶村民集中起來搬入了從原址建起的一幢三十九層大樓，除了割一小塊重建了個小祠堂和小公園，其他地皮全搞成了房地產(chǎn)。照片上的大樓拔地而起，周邊高樓林立，密不透風，玻璃外墻在相互折射著陽光，安裝著防盜網(wǎng)的套房像整齊劃一的鐵籠子。

“王柏喜歡玩觀念攝影，這你了解。他展出的照片是一個身穿豹紋服飾的美女站在動物園的豹籠前，籠中猛獸跟扮成豹子的性感美女構(gòu)成了奇妙的張力，具有相互對峙、相互闡釋的效果。攝影師的技巧略有不足，美女的眼神不夠銳利，其表情跟豹子也不甚協(xié)調(diào)，但仍然給觀眾帶來強烈的視角效果。我跟他說，女模特稱不上適合，她盡管胸大，但給人的感覺過于麻木和冷漠。倘若她沒有凜冽的眼神及野性的氣質(zhì)，就無法激活豹子在籠中的兇猛及壓抑感。美女穿豹紋服亦是蛇足?？偟膩碚f，創(chuàng)意不錯，但模特表現(xiàn)平庸。王柏說，我要的就是該模特目光慵懶夢里不知身是客的迷惘感——我說，你甭狡辯。你這張圖叫‘愛的囚徒’，倒不如叫‘猛獸的習性’，我只看到了囚禁中的猛獸，而沒有看到愛的展示或表達。如果真要拍‘愛的囚徒’，我的建議是，找一間院子里花草亂長、室內(nèi)空空蕩蕩的別墅做背景，再找一個臉容憔悴縱欲過度的美女穿著雪白的睡袍像木偶坐在餐桌前，對著午餐發(fā)呆，那種籠中鳥的感覺就出來了。你那個波大無腦的女模特倒正好排上用場——

“王柏說，我上哪兒去找別墅？我說這我來解決。他忽然盯著我看，有點發(fā)呆。我說，你怎么了？他說我們本來是同類。你讓我想起了非洲大草原上掠過草葉的豹，獨來獨往，倏忽而逝，而我早被關(guān)進了動物園。我感到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硬物溫柔地碰觸，說原來你拍的是自己？王柏說，我從你身上嗅到了自由的滋味。我說，自由是什么？他說，自由就是天馬行空，沒有障礙，也沒有邊界。我的自由就是我說了算。我說，你錯了，在政治的層面，人只有不妨礙他人的自由。如果你光有獨立，沒有寬容，那也談不上自由。具體到倫理關(guān)系，不要求不依賴就很好了。王柏說，也許你是對的。但我強調(diào)的是精神性的自由。譬如一個奴隸的當務(wù)之急是掙脫鐐銬，然后才顧及其他。有首詩怎么說，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均可拋——我一直想拍一幀滿意的‘自由女神’，但苦于找不到好模特，我覺得你就很好，不會有更適合的人選了。這算是我對你的要求嗎？我說，拍就拍，到你工作室還是到我工作室？王柏說，我沒有工作室。我說，那好，跟我走。

“在我開車送他的途中，王柏的目光微帶醉意。我說，請你不要用這樣的眼神望著我，我不是富二代，但也不缺錢花。我家在青龍山麓的別墅群里，工作室則設(shè)在珠江新城。墻上貼著我隨手放上去的新作，室內(nèi)的諸種器材當然是一位專業(yè)攝影師的行頭。王柏看得目馳神搖，不勝艷羨。我對他說，我需要身披長袍、頭戴荊冠嗎？手上還舉著一支火炬？王柏說，不不，我只拍肖像就好，我擅于捕捉模特的表情和內(nèi)在的氣質(zhì)。我說，也不需要特定的背景或氛圍？他說，此時此地，最好不過。我說，要我脫嗎？王柏說，哦，不需要，我只拍肖像，我要突出你的眼神，你的身材太好了，拍全身會分散照片的主題。

“照片拍完了。王柏忽然抱住我。我將他抱得更緊。我們在木地板上做愛……王柏的腿猝然往后一蹬，三腳架呼地砸過他的耳根。我哈哈大笑。我無法忘記王柏的嘆息：我總算嘗到了真正女人的滋味。沒有你，我就算白過了。我的運氣還不錯。就沖這句話，我無力自拔。我說，我本來想拒絕你的，我不想你將我當成隨便的人。但我被你打動了，你很純真。虛情假意的人我見得多了，但你給了我一種真實感。你愛我嗎？王柏說，我愛你。我說，我現(xiàn)在怎么對你，以后也怎么對你。我一時昏了頭，天長地久之類的話也就沖口而出，當時無論是說者還是聽者都深信不疑，大為感動。作為一個雜糅著懷疑論的自由主義者，我動真情的時候并不多。王柏說我得回去了。我說，你是一個怕老婆的人。王柏說，不是怕，她是一個好人。那天，我的身體因狂歡而松馳，卻于瞬間掠過了一絲陰影。我跟他好了多少天，就有多少天在想著，他該一扭頭就跑回妻子身邊去了吧。我知道他給我的真實感不會持續(xù)太久。

“王柏老說，我不是自由之人，所以特別羨慕你的自由身。但結(jié)婚的時候哪兒懂得自己需要什么？我說，不要以為我喜歡單身。我只是沒找到合適的人。請不要將婚姻說得那么不堪，當初你結(jié)婚時也沒有人拿槍指著你的頭殼吧？王柏說，婚姻就像個籠子。我還是向往大自然，走向無拘無束的曠野——你還可以走向曠野的。這是我第一次隱約地跟他提及他離婚的可能。但是他裝作沒聽懂。如果他要我，我就嫁給他。男人貪戀女人的身體，女人渴求男人的賣身契。然而沒想到?jīng)]多久，王柏就消失了。連招呼也不打一下。是什么讓他失望到這個地步？讓他要跟我分手乃至絕交呢。我今天過來，本來是要跟他求個明白的。袁蓓，當我知道他是失蹤了，那就意味著他不一定是跟我分手了。這樣想讓我稍覺安慰。請你不要指責我的冷酷。

“我跟他在性愛上很美妙——我知道你不想聽這個——但我知道他不愛我。他愛的也不是自由。他只愛他自己。一個自以為是、帶著自我的人，不可能懂得愛或自由。他迷戀的只是我的身體，或我身體中蘊含的自由氣息。但他人即地獄。每一具身體都威脅到了自由。我從自由主義者變成了無我之人，也就是說我愛上他了。我才知道自由于我不重要，我需要的只是愛，甚至不需要對方是否真的愛我，只要給我一個去愛的對象就行。他真是愛袁蓓你的吧，他遲早會離開我，回到你的身邊。起碼他不可能因為我而跟你離婚。這種想法讓我無法安枕。

“你管得很嚴，王柏每次都覺得是偷盜犯，這固然刺激，但終日提心吊膽。他覺得我越來越依賴他了，難免心生恐懼。男人都這副德性。他跟我說，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愛他，那肯定是袁蓓。至于我么，對他的身體永不饜足，我愛他么？他無法確定。愛是不講道理的，也無法尋覓證據(jù)，但我們之間除了性愛怕沒啥了吧。我的身體柔軟、有彈性而充滿力量，可以做出種種匪夷所思的動作和姿勢來，讓他欲仙欲死。這些話很傷人。我說，你不要這樣說，我對你因了解而憐憫。他說，我不需要別人同情，你也沒有資格可憐誰——人輕微如草芥，卑賤如蜉蝣。我們不知道從哪天起，不再像剛開始那樣心有靈犀了。盡管他沒有流露出對我（包括我肉體）的鄙夷和厭倦，我后來仍敏銳地捕捉到了，我可是專業(yè)的攝影師啊。至少，他在體能上大不如前了。畢竟他得同時應(yīng)付兩個青春年少的女人，家有悍妻，外有嬌娃。我最不愛聽的，就是他老說袁蓓你待他百般溫柔，而按照預(yù)設(shè)程序的愛撫又給他帶來了壓力之類，他說這些時掩不住得瑟之色。他像在訴苦，又像炫耀，也許連他都分不清這二者的區(qū)別。這讓我妒火中燒。

“那天午后發(fā)生了一樁小事，那肯定是一個重要的預(yù)兆。當時我懵然不覺，但今天回頭來看，就顯得一清二楚了。我給他煮了一碗湯面，給他放了幾片牛肉。牛肉煮面么，天作之合嘛。他說他寧死不吃牛肉。我堅持放了。他不再有異議，并一言不發(fā)地吃掉了牛肉。但他說的一句話我至今記得：一個追求自由的人，怎么會如此霸道？這僅是一次偶然，誰會將幾片牛肉提高到討論自由或生死攸關(guān)的地步？但類似瑣事層出不窮，不斷地累積并蔓延，終有一天，就像蟻穴日漸空大并使千里之堤毀于一旦。我們的堤壩原本就是豆腐渣工程。類似之事無時不刻都在發(fā)生，這些小沖突像漩渦在水底暗涌，但他像平靜的水面隱忍不發(fā)。而我粗枝大葉?；蛘f我順其自然。我不喜歡將雞毛蒜皮的事放在心上。

“面吃完了，我們的交歡是又一次清晰的預(yù)兆，但仍被我忽略了。他從我的胯下出來——我喜歡采取女上位，像一支鐵騎將一座堡壘夷為平地，像一輛裝甲車將目標輾為齏粉——一個小個子男人從高大女人的大腿間扭出來，半滾半爬，像我剛一誕生而長大成人的兒子——我沉醉于這種奇異而略帶色情的狂想中，當時全沒留意他的感覺以及后果。我母性勃發(fā)。我伸出手去抱他。他粗暴地打開了我的手。他仿佛透不過氣來，張大著嘴，像跳到沙灘上的大魚。他像置身于孤立無援之境，半是絕望半是麻木而略帶夢游的目光讓我心神不寧，這讓我想起了他的那個女模特。正是這種表情使王柏之前帶給我的真實感蕩然無存。奇怪的是，我對他的迷戀有境無減。愛戀原本就是蠻不講理的，不合邏輯的，既無跡可尋，又難以言說——

“李響在嘆息，陷入了沉默。

“我對她說，你愛他？他只是你自由而主要是性自由的論據(jù)。他為你的欲望提供了一試身手的廣闊天地。他只是一面空無的鏡子，完整地映照你貪婪的身體和怒濤般的情欲。他是不慎掉入了蛛網(wǎng)的小麻雀，將那面閃亮的蛛網(wǎng)當成了八角形的天空，而你像等待在網(wǎng)中央的狼蛛迅速爬過來，伸出了毛茸茸的節(jié)肢。他是因渴極而湊近沼澤地喝水的食草動物，而掉入了你鋸齒狀的鱷魚巨嘴。他是耗盡了血肉的俄國農(nóng)奴，而你是貪得無厭的地主婆。他是進入了平型關(guān)伏擊圈的小股日軍，也是一個被日軍掃蕩的敵后村莊。他不是你愛上的人，只是你的食物，是你的性奴隸。他不再擁有真實感，是因為洞察了偷雞摸狗的荒唐與無聊，但他仍為你提供了自以為是的真實感。他豈非正是你所杜撰的‘愛的囚徒’？

“你不要輕易下論斷。你不了解我，不了解我們的關(guān)系，也不了解王柏。他的內(nèi)心有一個黑暗而廣闊的國土，我敢肯定你從未涉足此地。

“我說，你不也在下論斷嗎？你跑來跟我說這些是要抨擊傳統(tǒng)婚姻的萬惡及譏嘲我是個性冷淡者，而吹噓通奸的合理及通奸者的高潔？你是要將自己塑造成攻陷了婚姻牢獄的解放者，還是要炫耀你床上的功夫非比尋常？你是要在王柏失蹤之后貶低他以減輕我的喪夫之痛，還是要扮演一位得手的偷襲者而沾沾自喜？須知，我縱使是一個婚姻的失敗者，而你在愛情的農(nóng)場上亦顆粒無收，白忙一場。其實，我對你的講述仍有存疑的成分。我隨便舉一例，你說他拍的所謂‘自由女神’的照片，片中人當然不是你。他給我看過。因為他拍的原本就是我。再如你似乎跟他無日不在貪歡，其實時間就不允許。因為他幾乎每頓飯都在家里吃，更從不在外留宿。當然，我不否認你們像野狗那樣在垃圾堆或荒郊上見縫插針地茍合，但請不要將自己打扮成墜入情海的泅渡者。

“瞧你潑婦罵街似的，就不像是交流的態(tài)度了。我只回答一個問題，時間固然不易安排，但世事怕就怕認真二字，就像《滿城盡帶黃金甲》里那幫女角的乳溝，擠一擠還是有的。你也上班吧，他得上班吧？他作為單位的電腦技術(shù)人員，常以給同事維修電腦或去電腦城買配件為名溜了出來。就是上班也得上個廁所呀。我在他單位附近筑了個巢。我早幾年炒樓賺了一筆。作為自由職業(yè)者，我不上班好多年了。

“袁蓓，我只是想告訴你事實。我對你所知甚多，而你對我懵然無知。也許這樣對你比較公平。不管他是生是死，我跟你都是他逃離的女人，或者說我跟你都失去了他。

“我說，請不要將我跟你相提并論。你對我也不要自以為是。我必須提醒你，王柏嘴上的我或從你嘴里冒出來的我，跟我沒什么相干，譬如我對占星術(shù)毫無興趣，更不了解。

“袁蓓，如果你對他管得不是那么嚴苛，多給他一點空間，他也許就會將監(jiān)獄當成庭院了。說不定你們會有真正的幸福。月盈即虧，過猶不及，這道理你懂的。

“我也同情你，倘若你將籠罩著他的黑屋子般的身軀開一個窗口，他就不至于透不過氣而遁逃。你在肉欲上的貪得無厭將他嚇跑了。

“這個么，也許是，也許不是。

“我傾向于認為王柏離開了人世。他是一個孩子，驚恐于風吹草動，不可能獨自生存于這個奉行叢林法則的世界。他沒這個能力。錢都在我手上呢。但我始終抱有幻想，但愿他只是個離家出走的任性的孩子。如果他仍在人世，早晚有一天會回來的。我這里有他的家。盡管你有別墅和洋樓，但你沒有家。

“我覺得他就是躲起來了。他以為逃避能解決問題。他一直在逃跑。我決定去找他，即使跑遍了天涯海角，只要他仍還活著，我就能找到他。他不是也將我當成監(jiān)獄么，那好，我就以肉體為巴士底獄，以雙乳為鐵窗，判決他終身監(jiān)禁。要么是我找到他，要么是我也在路上迷失！”

“雙方唇槍舌劍，你來我往，忽然停頓下來，大家都感到了輕松，”袁蓓說，“我發(fā)現(xiàn)我并不討厭李響，也不嫉妒，反而有一種同道中人般的惺惺相惜。也許是李響始終尊重王柏對我的感情，也沒有我動不動就譏刺對手的尖酸刻薄。這個持續(xù)了一個午后的長談，雖有刺耳之音，畢竟帶來了關(guān)于丈夫的消息，這像一縷陽光沖淡了我心中的陰霾。我倒是對李響講述的那個男人涌起惡心之感，我從未想過這個朝夕相對同床共枕的人，對我有如此之多的怨言乃至憎惡。這讓我五味雜陳，又心膽俱寒。

“李響走時丟下一句話：我想他的情人不止我一個。

“陸嫣，我跟李響說了謊。‘自由女神’的模特也不是我。這你當然知道，因為照片上的人就是你。李響說的那個穿豹紋服的模特也是你吧。平時你跟王柏沒什么交往，這恐怕也是假象吧。你們也背著我干了不少好事吧。起碼，那個‘自由女神’就沒聽你們提起過?！?/p>

“我跟他當然沒什么。他會回來的?！蔽艺f。

“照片上的模特不是你還好，”袁蓓說，“那我還可以指望他找什么‘自由女神’去呢，那說明他至少仍在人世。”

“李響說的話未必不是真的。王柏到底有多少個版本的‘自由女神’？天知道，”我說，“他也對我感興趣嗎？我奇怪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他不是我愛吃的菜。我比較喜歡高大健壯、精神強悍而具有統(tǒng)帥氣質(zhì)的人，當然前提是他得懂我，而不是光盯著我的胸脯。王柏正如你所言，他就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至于拍幾張肖像照，那算不了什么。你的寶貝老公幾乎給他所認識的男女老少都拍過。這對吧？但該死的是，他為什么要將那個照片公諸于眾，還起了那樣的一個標題。而這我一概不知。

“你瞧我疑神疑鬼的，還懷疑到了你的頭上，”袁蓓說，“但無論是誰有了李響這樣的小三，都不能低估他的吸引力和眼光。近日來我神思恍惚，發(fā)生太多事了。我腦海本來有一個固定的王柏，現(xiàn)在忽然有個女人跑來告訴我，說有另一個王柏。而在三周之后，又出現(xiàn)了一個叫劉娜的女人，說她是王柏的網(wǎng)戀情人。唉，這都是我想不到的王柏，不知道失蹤的王柏又是怎樣的呢。

“當王柏在劉娜的世界——主要是網(wǎng)絡(luò)及電話上——杳如黃鶴之后，她如坐針氈，在過了一個多月后，她再也挺不住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我的，但據(jù)此可以推測他們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起碼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網(wǎng)戀，并不局限于網(wǎng)絡(luò)世界里的虛擬情景，而早已介入了現(xiàn)實。我相信通過王柏的編排和污蔑，她也像李響一樣對我有了膚淺而荒唐的印象。劉娜說，他倆也現(xiàn)實不到哪兒去，連面都沒見過呢，但她不懷疑這段感情的真實性。這年頭啊，做小三的倒理直氣壯了。

“劉娜自稱來自東北，但生得嬌小玲瓏，杏眼桃腮，細嫩白凈，看上去像蘇杭一帶的美女，恐怕她的來歷跟姓名都是假的吧。然而她給我看她的機票，上面顯示的出發(fā)地及姓名完全一致。她坦率地說，王柏失蹤的那天她老發(fā)噩夢，她就知道出事了。這樣的心靈感應(yīng)不止一次了。她知道他離不開她，當然這純粹是情感上的依賴，盡管相愛兩年有余，但一直是清白的。嚴格來說，他們根本沒見過面——性愛視頻不算吧？電話做愛不算吧？她必須來搞清楚他到底怎么了。我問，什么是電話做愛？劉娜詫異地望著我，表情夸張地說，跟利用網(wǎng)絡(luò)視頻模擬做愛的情景相類似，當然介質(zhì)主要是電話。王柏在做愛時綿綿情話的殺傷力你是清楚的——我不吭聲——她說他離不開我，她又何嘗離得開他呢。但他們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的接觸，她說隔著幾千公里呢，還能隔山打牛？她們靠的完全是純潔而堅貞的感情維系，她認為這更值得珍惜。劉娜你跟我說這些不害臊？她一臉天真地說，你太老土了吧?，F(xiàn)在的年輕人那個沒有一至幾個情人或網(wǎng)絡(luò)戀人呢。她特別享受網(wǎng)戀的感覺，她以為比現(xiàn)實中的戀愛更持久，也更有現(xiàn)實感。既有足夠的距離及保持雙方的獨立性，不至因走得太近而心生厭倦，又因為足夠的距離而帶來了巨大的想象力。想象力就是激情。她在現(xiàn)實中沒談過戀愛，但在她所談的數(shù)次網(wǎng)戀中，王柏是最棒的。如果不是因為他突然消失了，她不會萌生一定要見他一面的念頭。她擔心捅破了窗戶紙，那綺夢仙境、海市蜃樓般又虛幻又美好的愛戀就會像秋日清晨的大霧被陽光驅(qū)散。愛意要滋生不算難，要持續(xù)下去卻無比艱難，就像漫漫長夜中的燭火，即使沒有風吹，也會因自身的脆弱及懈怠而熄滅，而你只能絕望地看著愛情像竹籃子里的水，飛快地流逝而無計可施。

“我問她，劉娜你是愛情專家嗎？她不好意思地說，她這一套僅適用于網(wǎng)絡(luò)天地，在現(xiàn)實中是行不通的。她在某市的民政部門工作，專門負責婚姻的登記及注銷，見過了太多悲歡離合。

“我問劉娜，王柏有跟她提起過我嗎？她說我在他的眼中是個好女人，她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我跟她說，劉娜你永遠見不到他了，他失蹤了。劉娜的眼淚撲簌撲簌往下掉，她說得給我看點東西，就當是悼念王柏吧。她從挎包里取出了一個單薄輕巧的iPad第二代，大拇指大P螞樓工利索地在屏幕上滑動著，很快就從一個文件夾找到了一段視頻：王柏沖著數(shù)千公里之外的劉娜說著大膽露骨的情話，將衣服脫掉，揉搓著腫脹的陽具，那副荒淫無恥的嘴臉使我感到了羞辱，并略感好奇。我從沒見過如此狂野、放縱和迷醉的王柏。我跟他同房時都在夜晚，也不開燈，那跟我從小接受的教育有關(guān)。即使在李響的描述中，王柏也沒有那么暢快，一個鏡頭勝過千言萬語。我關(guān)掉了視屏，說夠了。劉娜說她擁有的只有這些，而我每天夜晚都能跟他同床共枕。他說你是一個好人，但他過得不好，她使他得到安慰。她連他都沒見過。她只擁有這些。

“我問她是否介意他是有婦之夫？她說干嘛要呢，他是真愛她就好。我說，難說他沒有同時擁有現(xiàn)實或虛擬的數(shù)目不詳?shù)膽偃耍縿⒛日f這又如何？對她來說，重要的是對她好，他對她說的情話、短信息以及視頻都具有真切的現(xiàn)實感。我說，我是說他也許沒死，而是躲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跟某個潛伏在世界上的美女風流快活呢。他的失蹤是主動性的選擇，這完全有可能，對吧姐妹。劉娜盯著我，問我不會將他毒啞了藏起來吧。我笑了，說我將他剁了，你要不要打開冰箱看看？

“我尊重李響，但我鄙視劉娜。如果她不是一個神經(jīng)病，就無法解釋她的言行。但我干嘛要吃她的醋？她不過只是擁有了王柏的幾個影像。劉娜臨走時的舉動，卻透著幾分純真而讓我有點感動，又有點哭笑不得。劉娜遞給我一個U盤，說里頭全是王柏在不同時間不同場合拍下的視頻，赤身露體，狂野迷醉——在我看來當然是丑態(tài)百出——她說我想念他的時候可以打開看看，這原本是屬于我的，她不再保存了。她這是完璧歸趙。她決定將他忘掉。她問我，你沒拍錄過歡愛的場面吧，你很美，你是一個古典美人。她說她喜歡我。她來之前就早有心理準備，原本就沒想過會有他的消息。相反她可以給我提供一些我不知道的東西。他跟她說過在婚姻中從未享受過性愛的歡愉，而他并非無能之輩，至少在模擬性愛中顯得生龍活虎。她說她不是在炫耀什么，也不是要嘲笑誰。她只是想強調(diào)一點，王柏不是一個真正的陽萎癥患者，即使他在夫妻生活中一直無能為力，在她這里卻生龍活虎，雄風大振。

“且慢，他跟你說他陽萎？劉娜說那當然。我說他一次次地在視頻里勃起、射精，你仍覺得他陽萎？在你的攝像頭面前，想必你也是一絲不掛而忙過不停吧。劉娜說利用特別設(shè)計的虛擬情景有助于陽萎癥病人恢復性功能，性幻想具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她曾在婚前教育課程中跟學員說過。我說你太天真了?！?/p>

“這些人太有意思了，”我說，“你沒有添油加醋乃至歪曲及捏造吧？我認為你手上沒有劉娜給你的什么視頻。我沒見過人變態(tài)成這個地步?！?/p>

“你懷疑我？”袁蓓說。

“我只是奇怪，你在說王柏出軌或失蹤時像局外人一樣冷靜，”我說，“他畢竟是你的丈夫，你不該以談?wù)撘粋€外國人的口吻去說他。”

“你認為我應(yīng)當指天咒地痛罵還是捶胸頓足地大哭？”袁蓓說。

“我憐憫王柏。我慶幸我不是你們中的一員?！蔽艺f。

“你說婚姻中性和愛孰輕孰重？自由和責任呢？”袁蓓說。

“我不是已婚人士，也不是婚戀專家，”我說，“這個問題也很沒勁！”

“王柏失蹤后，這兩個不速之客的出現(xiàn)顯得匪夷所思?！痹頁Q了個話題，說，“她們既來歷不明，又行徑古怪，突如其來，倏忽而去。這兩人找我的時機是精心拿捏的。她們所講述的內(nèi)容，盡管真假難辨，但肯定經(jīng)過周密的設(shè)計和剪裁，劉娜甚至帶來了惡心人的物證。她們耗費一番唇舌的目的，不外是要來告訴我，我的婚姻一敗涂地，我跟王柏都是輸家，而他尤甚。她們給我提供了一個乃至兩個迥異不同而面目怪誕的王柏。他一直處于水深火熱之中，遇到她們才獲得喘息之機。這是我絕不能茍同的。王柏從來沒跟我表達過不滿，也沒有任何壓抑的痕跡。他是快樂的，至少是平靜的。也許他的內(nèi)心確有焦慮，但我看不出來。而那大多跟他創(chuàng)作乏力有關(guān)。其實，他只要稍一流露，我都會試法寬解而讓他放松。怎么遷就他都可以。我可以聽他的。我可以女上位，也可以玩視頻，這算什么？就是他要跟我分手，我也會放他走。我愛他。盡管我無法證實李劉二人均是一派胡言，我仍疑慮重重。這些人證物證雖讓人沮喪，但我仍不肯承認王柏不愛我。她們將王柏說得荒誕不經(jīng)，丑陋不堪——從我的角度而言——卻奇怪地減輕了我失去丈夫的悲痛。按理說，失去一個不忠者比失去一個忠誠的丈夫讓我更好過一點。但不管他是什么人，我都愛他。我有個難以解釋的想法，她們的到來是王柏的‘驅(qū)使’，至少是因為他的緣故。他仍為我著想。她們以折磨人的方式減輕了我的苦楚。唉，這死鬼！”

“你別傻了?！蔽艺f。

“陸嫣，你說王柏是怎樣的一個人？尤其是發(fā)生了這些事后？”袁蓓說。

“別人的評價無損于我堅持說王柏是個老實人，”我說，“但他稱不上勇敢者。當然我對他了解不多。我對別人的丈夫沒興趣?！?/p>

“坦白說，我早就知道了王柏跟李響的外遇，”袁蓓說，“你信嗎？但我裝作不知道。我說服自己將這些烏七八糟的事全都遺忘。她跑來跟我說那些也不算什么，不就是幾句話么。但劉娜給我看的視頻將我擊垮了。我頭腦里那幅以幻想編織的、日趨完美的畫像于剎那間撕成了碎片。不管他是生是死，我都無法再愛他了。這讓我萬念俱灰。我只要想起那些惡心的鏡頭，我都像掉入了冰窟窿，全身透涼?！?/p>

“我一直以為你們婚姻幸福美滿。”我說。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你算是看到了?！痹碚f，

我一時找不到什么話來安慰她。我不太習慣同情或開解別人。

“我今天跟你說了這么多，不僅因為你是我的好姐妹，還因為我知道王柏愛你，”袁蓓說，“如果說他曾愛過我以及李響劉娜之流，但那都過去了。時至今日，如果他在這個世上仍愛一個人的話，那就是你。所以請你不要故作不知，也不要對他的失蹤裝作若無其事！”

“你瘋啦，”我說，“難道你以為王柏失蹤跟我有關(guān)？你覺得我將他藏起來據(jù)為己有？還是我殺了他？”

“我沒這樣說，”袁蓓說，“他生死未卜，但如果他不是遇難或?qū)ざ桃姷脑?，他下落的線索肯定著落在你身上。他當然不會尋短見。他沒這個膽子。我?guī)缀蹩梢詳喽?，他仍活在世上。他一直在逃避。他未必是躲避我?！?/p>

“你憑什么這樣說？”我說。

袁蓓明白我問的是什么，說；“憑我知道他愛你?！?/p>

“但我不愛他，”我說，“老實說，我只喜歡強者，而他不是。如果說你對我復述跟李響及劉娜見面的情形，以及王柏的出軌，包括網(wǎng)絡(luò)上的，是為了破壞他在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我想這是多此一舉。他在我心中原本就不甚美好。至少，他自己就很清楚。你大可不必了?！?/p>

“我知道的事比你想象的多著呢，”袁蓓冷笑，“別忘了你說過我是通靈者。我可以透視人的內(nèi)心。我跟你說這些，是表明他讓我心碎了。我不再在乎他是生是死，我也不是要將他找回來，我只是想你轉(zhuǎn)告他，他跟誰在一起我都無所謂了。也許追他的人成群結(jié)隊，但不包括我在內(nèi)。我煩透了。”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沒有聯(lián)系他的方法，”我說，“我很好奇你言之鑿鑿地認定王柏的失蹤，只不過是躲了起來?！?/p>

“也許你忘記了，還是去年秋天的事，”袁蓓說，“你跟我隨口提起王柏咨詢過你，作為資深的法律人士，你明確答復了他——如果一個人失蹤了，或選擇自己躲起來，失蹤者的家屬通常在二十四小時到四十八小時后報案，警方才會受理并通過調(diào)查確定他是死亡還是失蹤。如果沒有發(fā)現(xiàn)其尸體或一定范圍內(nèi)如高速公路或醫(yī)院意外死亡的人中沒有他，那么基本上可以斷定他是失蹤了。如果他是故意躲了起來，也可以通過他的身份信息確定他仍活著，譬如他坐飛機、使用銀行卡或上網(wǎng)等——因為這可能泄露身份信息。所以，只要他沒有暴露身份，理論上就無法找到他。當然，前提是不要讓熟人目睹或讓警員認出來。另外，街上的攝像頭很多，只要一個人仍活著，就有被別人發(fā)現(xiàn)或找到的可能。我的轉(zhuǎn)述沒大問題吧？你還奇怪地跟我說，他干嘛要問你這些呢。我當時心中就咯噔一下，也沒往深處想，但現(xiàn)在將事情聯(lián)系起來看，就足以說明某個問題了?！?/p>

“這個我忘了。每天咨詢我法律事務(wù)的朋友數(shù)不勝數(shù)，”我說，“即便如此，也說明不了什么?！?/p>

“這至少說明他選擇了主動性失蹤——有沒有這個說法——是蓄謀已久的，”袁蓓說，“這你也了解。你作為朋友，卻只字不提。”

“我暗示過你了?！蔽艺f.

“但這還不夠?！痹碚f。

“那好吧，”我說，“你得有心理準備。我一直帶在身上，但我難以啟齒?！?/p>

我從挎包掏出了一沓東西，往茶幾上抖了抖，那是一頁A4打印紙，還有幾張照片。我說：“這可見我所言不虛。也足以證明我的清白。這幾天，我一直在糾結(jié)，要不要拿給你看？這涉及我的隱私，但也不能說跟你無關(guān)。我不知道這些消息會給你帶來安慰，還是又一個打擊？不給你看呢，我良心上過不去，倒好像我跟王柏真攪纏不清了；給你看呢，不管對你還是對王柏來說，這多少有些殘忍。我猶豫不決，我在等候適當?shù)臅r機。如果你不覺得我心存冒犯，那就請你看一看?！?/p>

袁蓓的目光首先被那沓照片吸引過去了。照片一共有十二張，王柏面容黧黑，膚若古銅，須發(fā)飄揚，衣衫襤褸。他或像野人在荒野上奔跑，或裹著舊大衣在雪山上攀登，或在海濤拍擊的礁石上光溜溜地端坐如羅丹的“思想者”，或像猿猴在巨木及藤蔓上攀緣……照片上的他健壯及敏捷都堪比人猿泰山或阿凡達。在照片中，王柏的表情時而凝重，時而輕佻，時而歡笑，時而悲傷，眼神也很復雜，清澈中交織著迷惘，堅定中夾雜著懶散，也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他當時的感受。這些照片于寫實中又透出荒誕，人還是那個人，卻顯得虛假，無論人還是照片，都顯出雙重的虛幻性，而給人一種古怪而飄忽的感覺。這些照片仿佛由電腦合成，又像拍自某個人跡罕至的洪荒之地，譬如是亞馬遜流域的林莽或加勒比海灣的礁石中，甚至來自外星球。照片上神奇的風光將我一度震撼，我在BBC拍攝的紀錄片《地球脈動》似曾相識。盡管如此，從王柏身上黝黑的膚色以及他身體上的光影來看，照片仍有不容置疑的真實性，我只是指出了攝影者或主創(chuàng)者故意營造的怪誕風格，讓人覺得照片亦真似幻。袁蓓淚光晶瑩，但嘴角露出了笑意。我不知道她是喜是憂。“王柏到底去過什么地方？”這是袁蓓的疑惑，但也同樣是我的困惑。我沖著她搖了搖頭。

這一組照片有個標簽：《一個逃犯的十二個瞬間》。

袁蓓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她忽然發(fā)笑，說：“你說是誰為他拍下了這些照片？是神農(nóng)架里的野人，還是墨西哥幽谷的印第安姑娘？他到底是什么樣的逃犯？他到底干了什么而要逃亡？既然是逃犯為什么要拍下自己的行蹤及藏身之所？”

“他當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逃犯。你看完他的這封信就明白了?！蔽抑钢菑埣堈f。

袁蓓只掃了一眼書信，立馬臉色蒼白，她幾乎要哭出聲來。她壓抑住了悲傷……也許還有妒火。她抗打擊的能力遠超出了我的估計，我沒想到她以一種惡作劇的、孩子氣般的表情，大聲將那封信讀了出來——

親愛的陸嫣：

你好，當你收到這封信時，你已經(jīng)看不到我了。請你放心，這不是一封遺書，而是一個人要遠行的告別。也許是為了逃避所謂婚姻或愛情的追殺，也許是為了更好地了解自己，我已獨自上路，遠離一切親人和朋友。

我愛過很多女人。愛得越多，我越迷惘，越空虛。我距愛越來越遠了，也許我從來沒有嘗過愛的滋味。我曾經(jīng)天真地以為，每一個女人的身體都珍藏著一瓶瓊漿而只有一瓶，我喝光了一瓶，還可以去找下一個。而事實上更糟糕，我在情人的身上翻箱倒柜，卻遍尋不著，我一次次地打開情人的身體，就像剝洋蔥一樣，但剝到最后，你發(fā)現(xiàn)里頭空空如也，蔥瓣落了一地，細嫩多汁，晶瑩透明。我想，我若不能為愛人挖掘內(nèi)心的甜井，必焦渴如沙漠，即使天降甘霖亦無法解渴。而我永遠不能。兩個相愛的人像刀刃給彼此帶來了傷痕，兩個追求自由的人相互成了牢獄。這是一個偉大的時代，也是一個糟糕的時代，我們贏得了性解放，但已愛無能。

我在婚姻中得到了安定，但也有禁錮；我在外遇中遭遇了激情，但倍感無聊；我在網(wǎng)戀中得到的是雙重的虛無及幻滅。無論在哪一重關(guān)系中，都有一個權(quán)威，這帶來了服從、扭曲及壓抑。因而讓愛窒息。我選擇離開，對她們顯得殘酷——幸好不是對你——我實屬迫不得已。她們都變成了我的牢房。逃犯越獄當然不必說明理由，亦不會告知藏匿之地。陸嫣，你是我關(guān)于愛的最高理想，也是最后一個指望。我從不奢求你的愛，你也不必施舍于我，那我的愛就永遠不會窒息。我從來沒有擁有過你，也就永遠不會喪失。每天夜里我都想念著你，幻想著跟你肌膚相親，我跟別的女人做愛或網(wǎng)戀時無一不將你作為性幻想的對象。

愛是什么？自由是什么？生之意義何在？如果搞不清楚，就沒有資格去愛，甚至沒有資格去活。愛是最大的神秘。有誰宣稱他懂得愛他就是騙子。但我可以確定什么不是愛，諸如占有、控制、恐懼、依賴、要求……以及逃避都不是。感謝上帝通過我愛過或愛我的女人讓我了解了這一點。盡管如此，我還是選擇了逃避。我慶幸你從不愛我，永遠不會愛上我，而使我對你的愛足以持續(xù)到生命的終結(jié)，不會腐化，也不會消減，而得以保持萌發(fā)時的活力，直至成為永恒。這也許就是愛的源泉。

為何我無懼于告訴你？是因為我從來不曾是你的囚徒及逃犯，而你也不屑于捕捉及囚禁我。不管你還是我，都是安全的。再也沒有比愛一個無望的人更讓人心碎。我時刻都有喪失自由的恐懼，這一切比起孤獨不會更可怕。但我還是選擇了孤獨。從今天起，我決定做一個勇敢的人，我別無選擇。永別了，我的愛！

……

我的目光追隨著袁蓓的目光，我們的目光在書簡上交叉、重疊和碰撞，我的耳朵充斥著她清脆的聲音、平靜的的語速及清晰的節(jié)奏。我知道她無非要讀給我聽，但我早看了不止一遍，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她的聲音舒緩有致，如珠玉相撞，悅耳之至，跟書簡措辭古怪晦澀難明的內(nèi)容產(chǎn)生了一種讓人驚悚的荒誕感，讓我肝膽俱顫，身體戰(zhàn)栗。她逐字逐句地讀完了紙上打印的文字。我相信她不會錯過每一個詞的意思，不放過信函的字體及打印紙的顏色。我被迫將這些重溫了一遍，但仍有不解之處。這些照片及書簡關(guān)乎一個人的內(nèi)心乃至秘密，因為那是寄給我的，我承認這些文字觸動了我，但我堅持認為我不可能愛他。我對寫下這些文字的那個人沒感覺。愛是不能妥協(xié)的。我也不是隨便就能哄騙的小姑娘，至少我不是李響和劉娜。

多年的律師生涯告訴我，這個世界是建立在理性及秩序之上的，進一步來說，就是建立在條文及符號上亦無不可，我必須保持頭腦清醒，連愛也不能感情用事。否則就可能因為昏了頭而犯下大錯。李響說過，愛是不可理喻的，我不同意。我以為萬物皆有依據(jù)，一切都可以解釋——只要是有把握的東西，我就如探囊取物；沒有把握的事情，我就不要去碰——這有點像接案子。如果說這也算是一封求愛信，那么沒有比這更婉曲更別扭更讓人不安的情書了。但是袁蓓故作平靜的聲音，讓我心跳加速，神情不安。

“這些東西足以解釋王柏失蹤的秘密，”我說，“但至于他人在何方，仍不得而知。六日前，郵差給我送來這個快件，無論信封還是里頭都沒有留下王柏的通聯(lián)方式或蛛絲馬跡。顯然，郵包因寄件人的特殊要求而專門處理過了，可能發(fā)自本城亦可能發(fā)自外省乃至海外。”

袁蓓盯著我看，她的眼睛布滿了紅絲。我不知道她是難忍悲傷還是出離憤怒。

“請你不要這樣瞪著我?！蔽也话驳卣f。

袁蓓咧了咧嘴，似笑非笑，她仰起頭來，淚珠已滾落臉頰。

“如果這件事不是發(fā)生在我頭上，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說，“這是今天你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我以為對我同樣適用。不過，嚴格來說，這只是你們尤其是你跟王柏之間的事，而我自知至終都是一個旁觀者。信不信由你?！?/p>

我呆不下去了。我轉(zhuǎn)身出門，身后傳來了袁蓓壓抑的啜泣聲。

從袁蓓家里出來，我腦海里翻滾著王柏那些野人（自由人？）狂歌或高士歸隱般的照片，還不時嘣出了書簡中那些莫名其妙又讓我臉紅耳熱的話語。這個王柏啊，他對妻子及情人的背叛和逃遁算不算一種反抗？夠不夠洗刷他作為一個懦夫的證據(jù)？盡管他說要變得勇敢，但要說一個逃亡者是勇敢的人，這終究有些牽強，這兩者無疑處于相反的方向。他所追求的所謂愛或自由，到底是什么鬼東西？如果他如愿以償，豈不是又回到了原點？我到底會成為他的終點站，是他將要剝開的洋蔥，還是他下一個要越獄的囚室？這些問題跟他書簡中的文字攪纏在一起，像蜂群一樣在我頭腦中飛舞、嗡鳴，讓我心煩意亂。如果他留下聯(lián)系方式，我不能確定自己始終不去找他。

責任編輯⊙育邦

作者簡介：

黃金明，1974年出生于廣東化州。大量詩、散文、小說發(fā)表于《人民文學》《詩刊》《散文》《中華文學選刊》等刊物。近年來在《青春》《芙蓉》《花城》《天涯》《大家》《鐘山》《山花》《青年文學》《北京文學》等發(fā)表小說40余篇，近80萬字。著有長篇散文《少年史》（上海三聯(lián)書店）等多種?，F(xiàn)為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