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早在一百多年前的清末新政,有一種論調(diào)是非常有市場的,那就是“民智未開”。這并不是什么新論調(diào)了,早在清末,當時的改革者就對這個問題有著十分深入的討論,即便時至今日我們的見識未必能超越當時激進派的思想。在這里,我側(cè)重說說“官智未開”。
難于被肯定的“官智未開”
官智未開是相對于民智未開而被提出來的。也就是說,民智未開固然影響政治體制改革,官智未開則同樣影響甚至更大。
畢竟,如果官智已開,如果官方有足夠的權威,強力政改,同樣可以推行不誤,民眾被動執(zhí)行就是了。當改革侵害了民眾的暫時利益時,他們沒有辦法反抗,想到通過陣痛可以換取將來的長遠幸福,也就接受了改革,改革就可以開創(chuàng)新局面。因此,民智開不開,絕對不是影響政改的決定性因素。中國歷史上,多數(shù)改革是自上而下的,極少自下而上,下面的改革要是得不到上面的支持和推廣,基本上行而不遠,一旦支持推廣,卻已經(jīng)變成自上而下了。但是,如果官智未開,要想改革就比較麻煩了。首先改革幾乎無從提起,即便提起,也因人家“不解風情”而無動于衷,畢竟權力在官方,而非民間,如果靠權力推動改革,只有依靠官方。相對民眾而言,官僚更清楚政治運行的狀況,以及政治改革對國家民族的重要作用。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讀書人才能當官,官僚階層遠比平民階層有文化,官智高于民智當是普遍現(xiàn)象。
官員有文化,信息又較一般人靈通,視野更開闊,所以,我們看到,晚清最早通曉世界時局的人,不是喝過洋墨水的留學生,就是朝廷的官員。林則徐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有人就曾把他比為中國“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人,也因熟悉了解西方的歷史和現(xiàn)狀,完成了從官智未開到官智大開的蛻變。
在內(nèi)憂外患雙重夾擊之下,民族危機深重,國家何去何從,如何自強于世界,這本是像林則徐那樣的官員們?nèi)杖彰鎸退伎嫉膯栴},也是不斷實踐的問題。在不斷地思考和實踐之中,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最終明白,國家強大、人民富裕、社會穩(wěn)定并得以持續(xù)發(fā)展的有效辦法,是進行政治體制改革,推行民主制度。這才會有封疆大吏如袁世凱、張之洞、劉坤一等人或單獨上奏,或聯(lián)名上奏,請求清政府進行政治體制改革,才會有清末新政的出臺。我們能說這些官員都官智未開嗎?
如果將慈禧太后、光緒皇帝這些人也視為“官”的話,他們的“官智”往往要比一般的官員更加開化明智。要知道,戊戌變法雖是康有為領導的維新派的極力主張,但與光緒皇帝自己通過老師的教育,自己的閱讀,和切身的眼見,從而官智大開、渴求政改是分不開的,這一切當然也繞不過慈禧太后的默許。
再者,清末新政是慈禧太后一手策劃和推動的,不管她是不是因為經(jīng)歷了“庚子之亂”,狼狽西逃的恥辱而知恥后勇,意識到不改革政治無以保大清江山,不改革政治無以立國??傊?,1901年1月29日,慈禧太后在西安發(fā)布《變法上諭》,把她曾經(jīng)一手推倒的維新派變法綱領拿來自己施行。
君主立憲國如日本、英國,保留了皇室,施行了憲政,這是慈禧看得見的。所以她說,“諭以只要辦妥,深宮初無成見”,支持搞一場自我革命的改革。就是在這個最高“長官”的點頭之下,確定九年立憲規(guī)劃,這也是千年未有之變局,如果官智未開,就定然不會有這開天辟地的頭一回。
由此也可見,慈禧太后、光緒皇帝都有著開明的一面,并非我們想象的那樣全盤反動頑固、愚昧專制。
因此,當談到政治體制改革,一聽那種“民智未開”、“官智未開”的論調(diào),總會讓我有一種莫名的難過。民智未開,只要強力推行民主政治,通過教育訓練,民智自然會開,官智未開也可以如此效行,沒有什么難得上天的事。即便很難,也沒有人期望一步登天,總有學習摸索的過程,最怕就是以民智未開、官智未開為由,阻止政治體制改革。
雖然官智已開,官僚仍然會成為阻礙政治改革的主要力量,這個我們可以從“戊戌變法”和“清末新政”兩次改革的過程中看得十分清楚。
改革本質(zhì)是一次利益的重新調(diào)整,無論“戊戌變法”還是“清末新政”,對官僚利益觸動最大的就是“變官制”,即行政體制改革。因此,也最受官僚階層的抵制,改革變得困難重重。某種意義上說,兩次改革失敗,尤其是“戊戌變法”最后遭到鎮(zhèn)壓,光緒被囚、六君子被殺,維新派逃亡海外,究其根源就是因為“變官制”。而“清末新政”,雖說立憲,卻一拖再拖,遲遲不愿意開國會,也主要是既得利益集團舍不得讓出他們的既得利益。
“變官制”非但沒有讓官員讓利,反而變本加厲,搞皇室內(nèi)閣分明地表示要更加瘋狂地維護既得利益。既然政治改革最后變成這樣一個樣子,讓人失望不已,那就只好同情和支持革命了,隨后辛亥革命一爆發(fā),大清王朝稀哩嘩啦就倒了。
官利未開、制度未開是首責
行政體制改革之所以困難重重,原因是變官制就意味著官員職權的變化,而職權與利益息息相關,有無職權,職權大小,利益收獲都會天壤之別,習慣了只獲利而不失利,只增利而不減利的官僚,哪怕是在行政體制改革中損失一點點利益,都有可能暴跳如雷,進而反抗,通過種種手段影響決策,或是改革政策的走向落實。如果官僚集團力量足夠強大,完全可以架空改革者,就像“戊戌變法”中官僚架空光緒皇帝一樣,讓改革群龍無首。
但并不能因此就說官智不開,說他們不能明白改革對國家民族的重要意義(不排除這樣的官員),而是當改革損害到他們的具體利益時,對不起,所有宏大高遠的意義都得給他的現(xiàn)實具體利益讓步。這就是官利壓倒了官智的結果。改革不能深入,不是官智未開,實是官利未開,制度未開。
“戊戌變法”的時候,改革的步伐很謹慎,要官老爺讓一點點利益都不讓,民眾莫之奈何。到了“清末新政”,社會危機已不同于從前,改革的目標大了很多,官老爺仍然一點點利都不想讓,但這個時候,民眾不再莫之奈何了,他們選擇了革命,干脆把你們手中的利益全部都搶過來。
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那時的改革其實又是一種妥協(xié),是不同利益集團間利益的互相讓步。在這當中,尤其需要官僚階層學會妥協(xié)讓步,如果絲毫也不妥協(xié)讓步,改革無法進行,貌似官利得以保全,但種種問題仍然在,而且由于改革無法推進而越積越多,最后只能靠暴力來解決,到了那個時候,光腳的就不怕穿鞋的了。
對于既得利益集團,適當?shù)赝讌f(xié)讓步是明智的選擇,表面上看,是舍棄了一些利益,長遠地看,勝過被暴力改變而重新分配的權力和利益。學會了妥協(xié),有話好好說,有事好商量,民主就來了,分享機制就來了,一種新的秩序就可以慢慢地建立起來,政治文明就提升了,社會就和諧了,也就不需要付出巨大的社會代價來換取社會的進步。
兩次改革失敗,似也說明改革的路徑有問題,很可能顛倒了易難的關系。我們總以為政治體制改革是一個宏大系列的工程,改起來很難,而變官制的行政體制改革較為容易,依據(jù)先易后難的原則,先搞行政體制改革,事實卻是,因為一開始就碰到了強大的既得利益集團的反對,讓改革寸步難行,政治體制改革也就無從談起,徒增失望。
我倒是以為,在大的憲政框架之下,所有官員的權力都受到約束,大官有大約束,小官有小約束,規(guī)則是一樣的,都是把權力關進籠子里。這樣,官員雖然覺得利益受損,但至少心里平衡許多,不覺得改革是厚此薄彼,阻力或許會小一些也未可知。
不管怎么樣,假設首先搬掉了官利未開這個攔路石,清末改革或許會為歷史呈現(xiàn)另外一個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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