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讓微風(fēng)著地

　　誰也不能夠
　　
　　知道自己弱點(diǎn)的人總是天天盯住那個弱點(diǎn)，因?yàn)殓R子和眼睛合起伙來把優(yōu)點(diǎn)給遮蔽住了。
　　“你已經(jīng)很漂亮了，所以，可以從鏡子前離開，看一眼正哀怨等待你的早飯了。落落?！?br/>　　媽媽說完，就將熱熱的牛奶用維尼熊隔熱手套捧著，端到了桌子上，蒸汽一下子就在她的睫毛上掛了一層霜。
　　落落幽幽嘆了一口氣：“媽，除了你沒人說我漂亮。我是相信你呢，還是相信其他人呢？”
　　落落心想，最值得相信的是自己的眼睛吧。她有枯黃而纖細(xì)的頭發(fā)，黑而窄的額頭，眼縫窄小，略微上挑，還有一只短小的鼻子和兩顆兔子門牙。
　　每當(dāng)要笑的時候，落落就笑不露齒。她總是希望沒有人注意到自己，這樣，就不會有人看到這樣“失敗”的自己了。
　　“就我閨女這模樣、這身材，畫家還不得支起他的畫板，攝影師不得拿起他的相機(jī)？”媽媽把拳頭攥起，從下巴處斜揮出去，張開五指，好像革命電影里在地道戰(zhàn)里窩了幾年、對地面的光明心懷憧憬時的樣子。
　　“快快，幫我找個盆子?！?br/>　　“干嗎?。俊?br/>　　“我要吐一會兒?！?br/>　　媽媽的眼睛突然瞪得好大，大驚小怪地問起來：“誰教你這句話的？”
　　“吳越呀?！?br/>　　“哪個吳越？”
　　“就是我同桌吳越。”
　　“落，”媽媽嚴(yán)肅起來喜歡只叫她名字的一個字，“誰也不能對你說這句話，你聽到了嗎？‘你讓我想吐’，這樣的話，你不能給任何人機(jī)會說——連我也不能！”
　　媽媽的性格和落落那些同學(xué)的媽媽都不一樣，那些媽媽好像都被一道標(biāo)尺標(biāo)注過了，對孩子的要求永遠(yuǎn)只有一二三四那么幾點(diǎn)?？墒撬膵寢尯孟裨诖蠖鄶?shù)該傷心的時候不傷心，在別人都不在乎的小事上倒特別認(rèn)真。
　　但凡一個人對什么事認(rèn)真了，總是會搗鼓出點(diǎn)什么大動靜來的。
　　媽媽每次都是大手筆——第二天，吳越和落落揮手告別。
　　第N天（N>7），落落就換了同桌，還是位新來的轉(zhuǎn)學(xué)生。
　　
　　這是我們的秘密
　　
　　轉(zhuǎn)學(xué)來的男生一臉呆氣，班主任帶他來班上時，他就縮在班主任身后，像一塊粘在人背后的泡泡糖。
　　班主任讓他介紹自己，他的臉一陣GtJ6vHzfGjEmcffHMtUEaj04Ge3z1TEQuRvU1PFaGsg=紅，隨后，在黑板上寫出了“顏如玉”這個名字，轉(zhuǎn)過身來面對大家，臉又一陣白。他臉紅的時候像草莓奶昔，白的時候像香草奶昔，怎么看怎么像吃的。
　　自從吳越被調(diào)到后邊的位子后，落落就開始和空氣坐同桌。本來倒也落得清清閑閑，此刻，班主任的手一指，另一只手輕輕一推，顏如玉微微一個踉蹌，順勢邁開瘦長的腿，小步向落落這邊走來。
　　等到班上響起半起哄性質(zhì)的“噓噓”聲時，他白白的、還有一層絨毛的臉正好落入落落的眼簾。倒三角形，落落想起喜歡國字臉的媽媽對這種臉型的評價：驢臉。
　　顏如玉坐下來，“咕咚”一聲，像是一枚深水炸彈投落入水，他屁股著地，椅子擱在另一邊——是吳越把原本那把他曾坐過的椅子抽掉了。
　　手伸出來，落落想象自己的手就是萵苣公主的長辮子。待回過神，眼前只有落難同桌拍著褲子上的土，扶正椅子，端端正正坐下去，還左右晃晃試試看是否穩(wěn)當(dāng)。
　　“啊，屁股差點(diǎn)就摔成兩半了！”
　　“拜托！屁股本來就是兩半的！”
　　這就是落落和顏如玉的第一次對話，毫無浪漫的芳香，恍惚飄散著一種烤肉味兒。那是食堂傳來的。
　　“瞧你那身子骨?！卑嘀魅蜗蜻@邊掃了一眼，半是愛憐半是哀憐，“沒事兒多去跑跑步，落落是體育委員，讓她帶帶你?！?br/>　　但這家伙顯然一心二用，一邊應(yīng)承著班主任，一邊回頭嗅吳越杯中的咖啡香。
　　落落被那香氣繚繞了整整三年，那并非雀巢或麥斯威爾等速溶咖啡的味道，而是每早被溫柔的手從麻布袋子中摸出，丟進(jìn)咖啡機(jī)里去的咖啡豆的香氣……
　　 “你帶糖了嗎？這樣的咖啡，要配特制的砂糖。要是沒有，我這兒有。”是顏如玉的聲音。
　　難道這家伙家里是開糖廠的，隨身帶著宣傳小樣不成？
　　手腕一揚(yáng)，手指一抖，白光一閃，一瀉如注——快得看不清楚，顏如玉已經(jīng)把小半包糖都倒進(jìn)吳越杯中。
　　“這就可以了？”吳越低頭疑惑地看咖啡表面那層白沫。
　　落落瞥了一眼那像頭皮屑似的白色粉末，心中疑惑那糖為何不會融化。
　　“吱嘎——”吳越身后的椅子拖動時發(fā)出使人牙疼的聲響，接著他便站起來。
　　“吳越?！甭渎浜白∷澳愕囊巫邮遣皇窃摀Q了？”
　　一把椅子發(fā)出這樣的聲音，就是退休的預(yù)兆。屁股在上邊扭來扭去，教室里一片吱吱呀呀，班主任被弄得煩不勝煩，就讓所有椅子出動靜的同學(xué)報到落落這里，一齊去換新椅子回來。
　　吳越腳下一頓，略一思考就點(diǎn)了點(diǎn)頭，接著便捧著那杯咖啡，如捧著自己一顆赤心，顫巍巍，一步三搖地將那咖啡捧到了班主任的講臺。
　　坐在旁邊的顏如玉臉上頓時變了顏色，他是想不到的，那咖啡從來都不是吳越自己喝?？Х戎荒艽笕撕?，估計允許把咖啡帶來學(xué)校的吳越媽媽也是這么想的，所以，這咖啡是給班主任準(zhǔn)備的。
　　吳越“咕咚”一聲坐回位子，班主任“咕咚”一聲把咖啡咽下喉嚨。只見同一時刻，他們兩個人都像從巢里跌落的鳥那樣睜大眼睛。
　　吳越跌坐在地上，散了架的椅子歪斜在一邊，而班主任則彎下腰，咳得像要把肺都吐出來了。
　　顏如玉像只困惑的雛鳥，兩邊看看，轉(zhuǎn)動驚異而又漆黑的大眼珠。他猛地站起來，不是用跑，而是用競走的速度來到班主任旁邊，輕拍他脊背，“嘩”的一下倒掉那杯咖啡，換了一杯純凈水。等這些都做完，他便低頭站在那兒，緊緊抿著嘴，手和手扭在一起。
　　“喂，我可是知道的喲，黑板槽里的粉筆灰少了一撮的事?！?br/>　　等到顏如玉回到座位，落落寫了一張紙條，夾在筆記本里推給他。他的眼睫毛忽閃忽閃，看到紙條的一瞬間，臉和窗外那朵火燒云一起紅了起來，驚異地四下望望，最后定格在落落臉上。那真是好久好久，他緊緊盯著她，然后，一抹笑意逐漸旋轉(zhuǎn)著擴(kuò)散出來——
　　“我也是知道的喲，吳越的那把椅子被人調(diào)換過的事?！?br/>　　將紙條推還給落落時，他順便晃了晃椅子。那椅子穩(wěn)如泰山，聽不到一點(diǎn)吱嘎聲。因?yàn)橐巫由⒘思?，吳越只好站著聽了一?jié)課，他邊趴在桌子上抄筆記邊嘟囔著倒霉。
　　一瞬間，落落和顏如玉兩個人都露出“彼此彼此”的表情。他們一起抬頭看黑板，把漏記的板書迅速抄在本子上，沙沙、沙沙……那聲音就像心里的雨在下。
　　從此，他們就有了共同的秘密。
　　這天晚上，在迷迷糊糊入睡以前，落落突然想起一件事，頓時睡意全無——那個家伙懶洋洋地將手抄在口袋里，兩條長得要命的腿在地上畫著字，那是體育課。
　　當(dāng)接力跑的棒子傳到他手中時，他微傾上身，嗖地沖了出去，但那不是跑，而是競走。
　　棒子即將碰到落落手指時，他突然大張雙臂，向她倒過來，“風(fēng)呀，感謝你又幫了我一次！”
　　落落扯過棒子，將他往外一推，“風(fēng)什么風(fēng)！你害得我們組落在下風(fēng)了！”
　　透過絲絲縷縷的發(fā)絲，落落看到顏如玉后退了好幾步才穩(wěn)住步子，他的兩條腿修長，影子落在后邊，虛無縹緲。像是一面等風(fēng)的旗，飄動起來時，恍惚有隨時帶著他整個人隨風(fēng)而去的錯覺。
　　那個人不是很奇怪嗎？他居然從來不跑，而且還說“風(fēng)呀，感謝你又幫了我一次”！
　　“嗯，顏如玉八成是風(fēng)又三郎！”模模糊糊地對自己說了這樣一句，落落翻了個身，合上了睡眼。
　　
　　我想做夜鷹之星
　　
　　一夜好夢被鬧鐘攪了，疾風(fēng)像長了幾百只手，落落剛一出門，就被風(fēng)搡在路上了。
　　“你這是虐待自己！”顏如玉一見到落落就嚷嚷道。陽光是柳葉刀，將落落背對朝陽的輪廓砍在顏如玉的視網(wǎng)膜上。
　　“沒錯，我是愛自虐，你也很準(zhǔn)時地來被虐了呀，風(fēng)又三郎。”
　　顏如玉左右看看，腦袋轉(zhuǎn)回原位上時，瞪大了眼睛問：“叫我？”
　　落落點(diǎn)頭，“風(fēng)又三郎，去操場跑5圈！”
　　“我不能跑！”顏如玉本來想說，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已經(jīng)先于意志做出了選擇。他照舊是競走，挪著碎步，忽然猛地咳嗽起來。落落見他兩腮隆起兩道斜棱，汗珠正滾滾而下……
　　
　　“沒事吧？”落落幫他拍背，問，“沒照顧好你，對不起對不起……”
　　落落其實(shí)想問問他為什么總是用競走代替跑步，可是她不能問，因?yàn)閶寢屨f過，“為什么”是個強(qiáng)迫別人回答的問題，如果那答案是別人不想說出的，這句話就是在強(qiáng)人所難；如果別人選定你是可以聆聽答案的人，他會在恰當(dāng)?shù)臅r機(jī)主動告訴你。
　　顏如玉連忙閃去一邊，逃離了落落的“照顧”，突然問：“你剛才叫我什么？風(fēng)又三郎？”見落落點(diǎn)頭，又繼續(xù)問道，“那是宮澤賢治寫的故事吧？你有沒有看過他寫的《夜鷹之星》？”
　　落落搖搖頭。
　　“我希望我是夜鷹之星?！鳖伻缬裉痤^，朝陽在他額頭鍍上一層細(xì)密的光，他的聲音混合著風(fēng)聲，被傳得嗚嗚咽咽，“它為了變成星星，把自己的生命燃燒了……”
　　“為什么喜歡這么悲傷的故事？你……發(fā)生過什么？”小心翼翼問出口，落落全然忘記了媽媽的叮囑。她只是覺得很心疼，也很害怕，甚至忘記了責(zé)怪顏如玉仍然在用競走代替跑步。
　　“回家吧，今天是周末，可以再睡一會兒?！鳖伻缬褡约合蚯白摺?br/>　　“你到底怎么啦？你是在用講故事分散我的注意力，對不對？”
　　他大笑起來，笑得連睫毛上都掛著水珠，落落覺得那笑聲意味深長，飽含著一種尖銳的悲涼，可又好像是真的開心，她暫時理不清頭緒。
　　“就算是吧?！?br/>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就算是吧’？”
　　“你很可愛，也很單純，希望你能一直這樣下去，永遠(yuǎn)不變?！?br/>　　他的手抬起來，將落落的一縷被風(fēng)吹到嘴邊的頭發(fā)撥到耳后，落落呼吸為之一窒，滿臉通紅中，她找到了顏如玉那雙炯炯發(fā)光的眼睛，亮得就像夜鷹之星。
　　突然，他的手從她耳際滑落下來，他的眼神為之一變，甚至有幾分慌亂。等落落聽清身后傳來的腳步聲，并回頭看到那雙尖頭皮鞋時，顏如玉連一句話都沒落下，扭著頭啪嗒啪嗒跑進(jìn)最近的一條胡同。
　　他跑得那樣急、那樣快……
　　原來他是會跑步的啊。落落想著，只是有些踉踉蹌蹌，但那形象只盤桓了幾秒便退隱到了幕后。落落抬起頭，對面前那雙鞋的主人燦爛一笑，大聲呼喚：“顏叔叔——”
　　她一邊想著媽媽提醒過她的話，見到顏叔叔要大聲叫“叔叔好”，要很大聲，中氣十足，帶著飽滿笑容地叫。但問題是，這簡直太難了，以她的性格來說，要對一個不常見面的半陌生的人笑已經(jīng)是強(qiáng)求，更別提是“飽滿”，再加上“中氣十足”，她開始琢磨著丹田在哪兒，怎么用那個丹田發(fā)出“中氣”。
　　想得太專心，以至于“砰”一聲撞到橫伸出來的樹干上。
　　
　　對和錯，這是個問題
　　
　　捂著額頭，被顏叔叔扶著上樓時，一樓那位得了腦萎縮的老教授正合上門。
　　生、老、病、死，究竟哪一樣更恐怖，或者，各有各的折磨人法寶？
　　落落已經(jīng)體驗(yàn)過了病痛，很重的病，擦著死亡刀刃而過的病。
　　落落因?yàn)檫@份沉重，變得多思、敏感，像是一枚早熟的水果，別人還輕飄飄地醞釀青澀時，她好像已經(jīng)在等待采摘了。這一連串心靈的經(jīng)歷有兩個絕對重要的外力推動，一個是媽媽，一個是顏叔叔。前者是給了她第一次生命的人，后者是給了她第二顆心臟的人。
　　電影里的插敘鏡頭通常是這樣切入的——
　　一個夜晚，落落和媽媽坐在長途車上，這是一輛不久將要出車禍的長途車。
　　車禍?zhǔn)窃鯓拥?，幾個鏡頭就能掠過。
　　有時候幾十分鐘甚至幾十秒的時間要替此后漫長的人生做個急拐彎式的決定，那幾十分鐘，或者幾十秒，有的人當(dāng)場斃命，有的人奄奄一息，有的人生不如死，當(dāng)然也有的人死里逃生。
　　被甩出去老遠(yuǎn)的落落被媽媽抱住，拼命敲開了附近村子里的大夫的門，診斷居然是沒受傷。
　　媽媽吼起來，沒受傷怎么會昏著一直不醒？
　　等到被送進(jìn)大醫(yī)院，落落才被確診是肋骨斷了，并且同時查出，她有先天性心臟病，如果要活下來，就必須做心臟移植手術(shù)。
　　那一次事故中去世的某個人的心臟，如今就跳躍在落落的胸腔中。
　　有時她覺得，如果不讓自己活得精彩些，快樂些，就對不起那個代替她死去的人——她始終有種負(fù)罪感，即使深知這顆心臟的主人早就已經(jīng)被判定為腦死亡，可她仍然認(rèn)為，是自己活下來才剝奪了另一個人生存的權(quán)利。
　　她怎么還能肆無忌憚地笑呢？她這么重，她笑不出來，她其實(shí)活過兩遍的呀！以前的那個人，他或者她是什么樣子？喜歡什么？幸福嗎？還是經(jīng)常悲傷呢？死的時候……遺憾嗎？她通通想知道，想全部全部替他（她）彌補(bǔ)回來。
　　顏叔叔說他也不知道，顏叔叔是給落落做心臟移植手術(shù)的大夫。顏叔叔，是恩人。
　　落落問自己，什么是死呢？其實(shí)就是每早不愿起床，貪戀夢里光景，想一直一直睡下去吧；其實(shí)就是考試不及格，或者爸爸又把她當(dāng)一個“笑話”、一個“敗筆”，她可以不去聽，不在乎，不傷心……好像也挺不錯的嘛。
　　落落那時還不知道，她之所以有權(quán)利想這些活啊死的，完全是因?yàn)樗龥]有真正死過，完全是因?yàn)樗€真真切切地活著。如果死了，就連糾結(jié)的資格都沒有了——這是很久以后，顏如玉教給她的。
　　第二天，貼著創(chuàng)可貼上學(xué)，厚厚的劉海也掩蓋不住那個丑陋的額頭。
　　落落穿著件灰黑色的大衣，腰間松松垮垮，沒有收腰也沒有腰帶裝飾的款式，當(dāng)她晃蕩著馬尾辮在黑板前，跳起來夠黑板上端的字跡時，隱約聽到吳越用筆當(dāng)當(dāng)?shù)厍弥约捍杀谋貎赫f：“快看陳落落，像不像只大狗熊？”
　　落落聽見了，但是手臂沒有停下來，黑板最上方的字她夠不到。
　　跳一下，“音”字上的“日”就沒了，很好，太陽被射掉了，她是后羿；再跳高一下，“立”少了一橫和兩個點(diǎn)兒，這樣，就只剩下一個腦袋和一個肩膀，立，我看你還拿什么立！落落全力以赴對付那些粉筆字，惡狠狠地?fù)]動手臂，這是她唯一妄想抹除羞辱的機(jī)會——
　　唰，我是狗熊——唰，吳越你去死吧——唰，我是公主——唰，陳落落，你撒的這個謊連你自己都不相信，你個狗熊！
　　下一節(jié)就是語文課，一摞決定命運(yùn)的作文本安安靜靜置于案頭，在這樣一節(jié)“要命”的課前，所有人都會忽略班里少了一個轉(zhuǎn)學(xué)生，沒錯，除了落落，誰都會忽略顏如玉今天沒來這個事實(shí)。
　　吳越像千手觀音一樣，刷刷地用看不清的速度翻動作文本，翻完一本又一本，最后鄭重其事地合上最后一本，怪里怪氣地盯著落落。
　　“陳落落，陳落落，我跟你商量個事兒唄。”
　　落落歪著頭，警覺地抽動鼻子，疑惑地盯著吳越，一條腿做出要向前邁的樣子，就像一只隨時準(zhǔn)備卷著尾巴逃跑的小松鼠。
　　“我剛才看了，你、我、顏如玉作文分?jǐn)?shù)最高，而且是同樣分?jǐn)?shù)。但是你記不記得老師說過，選這次習(xí)作成績最高的人參加比賽？”
　　落落點(diǎn)點(diǎn)頭，繼續(xù)疑惑地等待下文。腳悄悄收回來，她已經(jīng)聽出，這件事好像是挺重要的。
　　“你看，我們?nèi)齻€人是一樣的高分，但名額只有兩個……”
　　他的重音落在“高”和“兩”兩個字上，落落一下明白過來，這個人好不容易作文得一次高分，就像翻身的農(nóng)奴把歌兒唱。而后邊那個“兩”字，則是一道減法，是一把砍刀，那意味著一個人得活生生被從榮譽(yù)的高樓上推下去。
　　“老師最后一定是要投票選出不能參賽的那個人的，如果同學(xué)們都不選顏如玉的話，那不就……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落落像被雷劈到，臉色灰白，“你，你想干什么？”
　　“你是他同桌嘛，很多事做起來都方便。也不用做什么，到時候聽我的就行了。你聽見沒有？”
　　落落突然發(fā)現(xiàn)，窗外那片像抹了石灰一樣總陰沉沉的天今天藍(lán)得嚇人。她想問問天空，她到底該怎么辦。
　　參加省里的作文比賽，這或許是沒有人稀罕的機(jī)會，可是她太需要了！
　　爸爸總是喜歡用“她都成一個笑話了你知道不知道”這類的口氣來跟媽媽說起自己，她不是為了自己也不是為了爸爸，只是因?yàn)?，那一直袒護(hù)著她相信著她深愛著她的媽媽，一直都認(rèn)為陳落落是她棒透了的女兒的媽。她要一個可以被所有人都認(rèn)可的榮譽(yù)去回報媽媽。
　　
　　媽媽，你知道不知道，我只是為了能成為讓你驕傲的女兒而活著的！
　　媽媽，你知道不知道，我害怕一輩子都只是丑小鴨！
　　媽媽，如果榮譽(yù)要靠令人不恥的手段得來，這榮譽(yù)還應(yīng)不應(yīng)該要呢？
　　媽媽啊媽媽，可我又該怎么對你說起這一切呢？
　　“上課了，陳落落，你站在那兒干嗎？哦對了，顏如玉今天請假，你把筆記和作業(yè)抄一份給他?！?br/>　　落落心驚肉跳，她發(fā)現(xiàn)，那個名字終于成了哽在她喉嚨里的骨頭。
　　課程按部就班地進(jìn)行著，吳越猜班主任的心思實(shí)在太準(zhǔn)了。班主任決定在第二天的課上“公投”參賽的兩個人，票數(shù)最少的那個，自然就是被淘汰了?？此剖侨齻€里邊挑兩個，優(yōu)選大于劣選，但其實(shí)，這是三個里邊挑一個，挑被放棄的家伙。這個人，將會認(rèn)為整個投票都是為“殺死”他而設(shè)立的。
　　落落覺得從骨頭里冷，抱住水杯哆嗦個不停。明天、明天，明天眨眼就來了啊！這時，手機(jī)屏幕亮了一下，落落按下短信收件箱，顏如玉的名字閃了進(jìn)來。
　　“我明天就去上課，老師說沒說誰去省里參賽的事呢？”
　　
　　帶著疼痛的善良
　　
　　如果你認(rèn)為自己正在走的路是錯的，那么一直一直走下去，也許就會漸漸走到正確的路上來。
　　但那只是也許。
　　落落看著顏如玉老老實(shí)實(shí)站在那里，看著從他書包夾層里搜出來的兩百塊錢。
　　她想起他曾經(jīng)那樣俏皮地報復(fù)了抽掉他椅子的吳越，還想起有一次吳越抓她的辮子，用打火機(jī)燒頭發(fā)玩兒，顏如玉猛地打開窗，讓風(fēng)逆沖進(jìn)來，火苗閃動了幾下，就舔舐上了吳越的拇指。
　　“你干什么?。　眳窃脚鹌饋?，“啪”一聲蓋上打火機(jī)的蓋子。
　　“不是我干的，是風(fēng)干的啊?！?br/>　　“你狡辯！”
　　顏如玉帶著一個隱約的笑，一言不發(fā)去打掃衛(wèi)生。他將拖把伸進(jìn)吳越的座位底下，說：“抬一抬你的腳。”
　　然后拖把一揚(yáng)，一串泥點(diǎn)子濺在吳越褲子上。
　　“你故意的！”吳越又吼起來。
　　“不是我干的，是風(fēng)干的?！?br/>　　吳越“哐”一聲關(guān)上窗，眼神里帶刀子，“現(xiàn)在還是風(fēng)干的嗎？再讓577c96413b33d4ff101993e56eda9bcb你瘋！”
　　顏如玉干脆笑出聲，“風(fēng)有什么錯嘛？風(fēng)有很多好處的。”
　　從顏如玉第一天轉(zhuǎn)學(xué)過來開始，吳越就發(fā)現(xiàn)了對手。他絞盡腦汁要打敗這個對手，而如今他終于得手。
　　那兩百塊錢，落落看一次都覺得像針扎進(jìn)她的心里。
　　那是吳越的錢沒錯，但那是落落偷偷放進(jìn)顏如玉書包里的。
　　老師讓大家自己把包掏空，東西都放在桌子上檢查。
　　那是齷齪的事情，真齷齪。那就是你，陳落落的作為——希望這是你人生中最后一次撒謊。
　　“這是你拿的嗎？”
　　班主任問顏如玉，她慎重地用了“拿”而不是“偷”，她不允許這種侮辱自尊的字眼出現(xiàn)，因?yàn)樗恢敝?，自尊常常是比雞蛋堅固不了多少的東西。
　　落落又瞟了一眼那兩百塊錢，酷寒天氣，汗一下就流下額頭，即使夏天她都不這樣出汗的。那包里還滾出了一顆小鈴鐺，是落落手鏈上遺失的那一顆。
　　顏如玉張開嘴，他的回答很簡單，聲音干啞孱弱，他說：“是。”
　　大腦轟的一下，像有一萬只金腰蜜蜂在里邊搖頭擺尾。血液全部匯集到了頭頂，落落覺得好像有誰緊緊揪著她的頭發(fā)抽她耳光。
　　為什么，到底是為什么，你已經(jīng)知道了真相，卻還可以這樣平靜地回答“是”？你以為你自我犧牲很偉大？落落瞬間明白了“惱羞成怒”的意思。
　　顏如玉毫無怨言地站在那里，像一株失去水分的植物，低著頭。
　　“你，你坐下吧?！?br/>　　班主任好像突然筋疲力盡，把錢還給吳越，簡單地宣布參賽人員。連投票都沒有，顏如玉出局了。
　　在顏如玉之前，落落有過好幾個同桌——總是往她胳膊上寫字兒的，是李博；一做眼保健操就踩她腳的，是王桂川；不停拿走她鉛筆盒里的筆，還說是自己買的，是喬淵明。但是遇見這樣古怪的同桌，與她這樣休戚相關(guān)的同桌，顏如玉，是第一個。
　　雪竟然開始無聲無息降落，媽媽的短信：“落，蛋糕是你最‘哈’的紫色的，放學(xué)早點(diǎn)回家吃?！?br/>　　雪，一片接著一片，落落在這場鋪天蓋地的白色禮贊中，迎來了自己十二歲的生日。
　　放學(xué)的時候，落落在桌洞里掏出一本硬殼筆記本，厚厚的，有些舊，封面故意被涂成了深紫色，和本子原本的顏色混在一起，難看得要命。
　　不知道是誰把舊本子放在她桌洞里，落落隨手把它扔進(jìn)了垃圾箱。
　　走出校門的時候，雪依舊在下，就像一片一片凋零了的善良的靈魂，好像還帶著疼痛。
　　時間流淌得無知無覺，幾個月之后，落落和吳越相視時的眼神已經(jīng)不再像是兩個私下分贓的小偷。
　　但是，秘密有自己的生命，它獨(dú)自活了下去。
　　落落一回頭，顏如玉正看著她，手里拿著一封快遞，信封上的字樣讓落落縮了下肩膀，伸出的手不知道怎么放。
　　“獲獎證書”四個字就像一把刀子，透過顏如玉的手，遞到她手心。
　　想起來了，那一切……
　　“這個給你?！币粡埓蛴〖埲M(jìn)落落另一只手里，班長喬淵明說，“運(yùn)動會報名的表格。填好送到教務(wù)處?！?br/>　　落落的目光順便落在了“男子1500米”一項上，然后，就粘在了那里……
　　
　　像夜鷹啊，飛翔
　　
　　運(yùn)動會要開兩天，天氣熱抽了風(fēng)。落落在學(xué)校小賣部那里買全班的水，此外還得額外給喬淵明買棒棒冰。他連番提醒要葡萄味的，害小賣部的老板娘在冰柜里好一通找。
　　“葡萄味的？什么顏色？”
　　“紫色的?！?br/>　　“又是紫色的？以前有個男孩來這里買過日記本，他特地要紫色的。據(jù)說，跑遍了半座城的文具店也沒有紫色的日記本。他說要買給他同桌，聽說是個有點(diǎn)自卑的女孩兒。當(dāng)然，我這兒也不賣，可他還是想碰碰運(yùn)氣?？粗x開的背影，突然覺得很內(nèi)疚。也不知道那孩子最后怎樣了?！?br/>　　落落愣在那里，然后轉(zhuǎn)身發(fā)瘋地向操場跑去。身后的呼喚聲、身邊的景色，全都略成一個一個點(diǎn)兒，從她的坐標(biāo)系上遠(yuǎn)遠(yuǎn)移動開去。
　　廣播里已經(jīng)開始在播報男子1500米運(yùn)動員入場名單，有個熟悉的名字響起來。顏如玉疑惑地看向周圍，沒有人能回答他的疑問。
　　這是一種報復(fù)，因?yàn)閮?nèi)疚，所以要用更多的傷害麻木自己，讓自己相信做得沒錯。所以很多人都因?yàn)橐獜浹a(bǔ)一個小小的錯誤而想方設(shè)法將別人置于死地。所以，落落在那個沒有人肯報名的項目上，擅自寫下了那個名字。
　　落落被老板娘拽回去拿找回的零錢，那時，運(yùn)動員們已經(jīng)在跑道上“各就各位”。
　　遠(yuǎn)遠(yuǎn)看見他脫下了外套，別著那張別別扭扭的號碼牌，用腳去踩螞蟻。待發(fā)令槍一響，落落想大聲喊，一張嘴，眼淚卻流出來。再張嘴，淚水就流進(jìn)去，很咸很咸。
　　50米、100米，他不顧一切地跑出去。
　　為什么直到現(xiàn)在才想起來，他總是躲避著跑步這件事？
　　800米，他落下了別人整整一個圈兒。頭發(fā)隨風(fēng)而舞，閃出奪目的顏色。
　　為什么大家總是無法面對徹底的善良？也許是因?yàn)?，在那面前，總是覺察出自己的卑鄙。
　　1000米，他仰著頭，目光仿佛燃燒的木頭墜入海水中，有一種決絕。
　　他拼上命了，他是那只夜鷹，為了和天空融為一體，為了在那醉人的光里流動，為了照耀。
　　照耀每一寸他踏足過的土地，每一個他眷戀過的人。
　　落落沖上去，跟著他在外圈瘋了一般地跑，“顏如玉，顏如玉，停下來——”
　　“對不起，對不起……”落落跟隨著那長長的跑道，邊跑邊哭，喃喃地說著，突然，驚天動地，她喊起來：“對不起——”
　　整個操場都望著嗚嗚大哭的落落，還有一些人驚叫起來——他們看到顏如玉先是跪倒在地，接著就趴在了跑道上。
　　
　　風(fēng)又三郎
　　
　　她用行動嘲笑著他的善良，卻遭到了悲傷的懲罰。
　　救護(hù)車來時的場面極其混亂，擔(dān)架搬過來時，顏叔叔紅著眼圈，連喘氣聲都帶著顫抖。
　　為什么之前沒發(fā)現(xiàn)呢？這兩個人的相似之處，都是長長的倒三角臉，都姓顏。
　　
　　為什么遲鈍到要別人親口說出，她才知道秘密早就攤牌，是她自己沒去翻看。
　　“對不起，對不起，爸爸沒有把你生得健康……”顏叔叔無助地伸著兩手，渾身抖著，咬著牙，眼淚像是從齒縫里掙扎而出，卻爬滿整張臉。
　　和落落一樣，顏如玉天生就有心臟病，是不能劇烈運(yùn)動的。只是，他沒有幸運(yùn)到可以找到移植的心臟。
　　“他說，他最近特別開心，因?yàn)橛袀€和他特別相似的女孩兒。還說這女孩兒想帶他跑步，好讓身體好起來。還說，他是風(fēng)又三郎……”顏叔叔說。
　　顏如玉，你為何不說？顏如玉，你這笨蛋！顏如玉，你說你蠢不蠢？
　　落落把那張?zhí)柎a牌緊緊貼近胸口——
　　0728——
　　使勁，使勁，想要嵌進(jìn)自己的身體里。
　　有一只手拼命拉扯落落的衣擺，落落看見顏如玉嘴唇動了動，將耳朵湊上去。
　　“本子，那本本子，你用了嗎？”
　　刻意涂了紫色的本子，在她栽贓那天被偷偷放進(jìn)她桌洞里的本子，扔進(jìn)垃圾桶的本子，小賣部老板說起的本子——
　　落落從來沒這么后悔過，從來沒這樣迫切過，無比想要把那本本子帶在自己身邊。
　　護(hù)士把顏如玉抬上救護(hù)車，他期待的眼神始終跟隨著她。
　　“用了！”落落又哭了出來，用從沒有過的大聲喊道，“我用了——從頭到尾，每一頁每一行都寫上了字！”
　　他欣慰地笑了一下。“你能，你能再叫一次我的另一個名字嗎？”
　　“風(fēng)——風(fēng)又三郎！”
　　頓時，所有的喉嚨都敞開——
　　“風(fēng)又三郎，風(fēng)又三郎，風(fēng)又三郎——”吼聲滾過大地。
　　拍小學(xué)畢業(yè)照的時候，所有人都在微笑，落落身邊空著一個人的縫隙。這是全班都商量好了的。
　　“茄——子——”
　　落落努力微笑，跟隨大家一起，微微歪頭，深呼吸，想象明天。
　　風(fēng)蜿蜒而過，繚繞指尖，飛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很遠(yuǎn)。
　　一行眼淚流下來。
　　
　　后記：讓我們再次相遇
　　
　　分揀垃圾的大爺從剛送到的一批書本中挑出一個本子，硬皮，168頁，看不出封面原本的顏色，只知道故意被涂成了深紫色。
　　說真的，涂得真爛。
　　有人叫了他一聲，他順手放回原處。
　　刷啦啦——
　　風(fēng)一頁一頁檢閱過來
　　手繪的心電圖，長的、短的、波動大的、頻率快的，每一頁都有一張。
　　直到，最后一頁，那張窄窄薄薄的紙上，是長長一條直線。
　　以前，很久很久以前，有個男孩叫顏如玉，但如果一個人叫“風(fēng)又三郎”，他也會答應(yīng)。
　　媽媽是在一場車禍中去世的，她的心臟捐給了同一場車禍中的一個女孩兒。
　　很難說清那是什么滋味兒，尤其多年后，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自己也有心臟病時。突然面對一個隨時都會死去的生命，手足無措以外，還要獨(dú)自面對爸爸的悔恨。
　　“要是早知道就好了，早知道，早知道……”
　　爸爸血紅著眼，想來他并沒有勇氣說出，為了自己兒子，就把別人孩子置之死地的話。哪怕他心里最深的角落一定想過，那顆妻子的心臟，更應(yīng)該跳躍在自己兒子的胸腔里。
　　有很長一段時間，父子倆都不知道怎么面對彼此。身為醫(yī)生，連自己的孩子都治不好，卻每天為了別人的病痛屁顛屁顛，算不算一種諷刺？
　　是在知道了落落的名字后才轉(zhuǎn)學(xué)過去的，半嫉妒半好奇地，想去看看那個女孩什么樣兒。
　　然后，就看見了她——
　　放鞭炮的時候要捂耳朵。
　　落落是個膽小鬼！
　　喝水的時候，會拿舌頭在嘴唇上舔一圈。
　　落落有副饞鬼相！
　　寫字時，用力到紙的背面都會破掉。
　　落落是個怪力女！
　　受表揚(yáng)時，她的表情像配不上那贊美似的。
　　落落是個自卑女！
　　但是，他們一起吃飯一起跑步一起說笑一起爭吵一起打打鬧鬧，做了很多很多事情，擁有了很多、很多記憶。
　　謝謝、謝謝，謝謝落落。
　　對這樣的相遇充滿感激，你是否也感到幸福？
　　在你身上繼續(xù)活下去，健康活下去的，是媽媽啊。那是媽媽??！
　　媽媽去世的那天早上，因?yàn)榍耙惶斐沉思?，賭氣沒說再見。結(jié)果就真的沒有再見。
　　所以，總是想著，要是再選擇一次的話，無論媽媽讓做什么，都會答應(yīng)。
　　爸爸，看到落落，就好像看到媽媽依然活著。
　　所以，把媽媽的心電圖貼在本子上，送給落落。
　　把本子展開，嘩啦啦啦，緊緊擁抱每一張“心跳”——長的、短的、波動大的、頻率快的……
　　這是最后一次擁抱。
　　媽媽，你好嗎？
　　媽媽，再見了。
　　把手圈起來，放在嘴邊——
　　落落。
　　陳落落。
　　馨香。
　　李馨香。
　　簡單的名字，疊加在一起，在最深最深的地方，在空氣與宇宙的空白處，交融成血流，匯集成骨肉，完整地交融在一起。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來生的話，我們都要健康，我們一定要健康、幸福。
　　然后，有一天——
　　讓我們再次相遇。
　　 發(fā)稿/莊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