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鄉(xiāng)童鎮(zhèn)被四通八達似蛛網(wǎng)的河流滋潤著,古樸素雅的村舍錯落地散布在這些清澈的河流畔。其中較大的一條河自西向東把小鎮(zhèn)剖成南北兩半,北側(cè)沿河邊是鎮(zhèn)上最熱鬧的市街。其實市街是條半邊街,朝南一面是鱗次櫛比的商店,店前像很多江南小鎮(zhèn)一樣筑有一排廊檐,可遮陽擋雨,而另一邊沿河的只有木柵欄和幾把長木椅,市街是小鎮(zhèn)最熱鬧的中心。年年歲歲,鄉(xiāng)民們的生活似小河淌水恬然靜謐。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一天清晨,彌漫在小鎮(zhèn)上空的炊煙尚未散盡,在此起彼伏的雞犬聲中忽然響起一陣爆竹鞭炮聲,市街東頭那家最大的百雜商店門外掛出一塊“童鎮(zhèn)供銷合作社”的招牌,更令人驚奇的是一直以穿鄉(xiāng)走村挑擔叫賣為生的老貨郎春盈伯,竟笑容滿面地坐在柜內(nèi)當上了營業(yè)員,感到新奇的鄉(xiāng)民奔走相告,有意去光顧這家老店新開的供銷合作社,這一天市街顯得特別熱鬧。
春盈伯雖然像鎮(zhèn)上大多數(shù)人一樣姓童,但他年輕時的一段經(jīng)歷卻鮮為人知。傳說他曾在十里洋場大上海混得不錯,后來不知怎的卻落得家破人散,老婆帶著獨子離他而去,他只好孑然一身回到童鎮(zhèn)來投靠堂弟。堂弟也在上海謀生,其妻守著一雙兒女留在童鎮(zhèn)祖屋里過日子,春盈伯就借住在堂弟家偏屋。那地方叫后屋,后屋有一條曲尺型小弄,小弄兩頭各有扇大門,長的一邊住著三戶人家,大門邊二層樓房住著春盈伯的堂弟一家,中間平屋是孤身一人的春盈伯,轉(zhuǎn)角處也是平屋住著我外婆一家,三戶人家面朝著前面一戶人家的高墻。門前的小弄不到三米寬,石板地也不平整,有人走過就“咯噔咯噔”的一路響。幾乎與小弄垂直的是條幾米長不見天日的泥地屋弄,弄頂是對面人家的樓房,門外是這家的曬場,記得大門右邊住著一家奉化人,男主人頭戴一頂黑色氈帽,身上幾乎長年圍著一條藍布龍裙,外婆要我叫他奉化伯,我所以至今還記得,說來難為情,因為有一次奉化伯送來一碗烤芋艿頭,芋艿頭是奉化特產(chǎn),大灶大鍋烤得咸淡適宜、又香又粉,可以說是我這輩子吃過的味道最好的芋艿頭,所以我是因芋艿頭才記得奉化伯的。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三戶人家過從甚密,自然兩家對孤身一人的春盈伯尤為照顧。
回鄉(xiāng)的春盈伯由于無田地也無務(wù)農(nóng)的本事,只好挑起一付貨郎擔游走四鄉(xiāng),賴以為生。每天清晨,春盈伯挑著裝有糖果糕點和針頭線腦之類日用品的擔子,先去幾里地外章鎮(zhèn)販些大餅油條等吃食,這些東西頗受那些住在偏僻村落里的女人小孩的歡迎。兒時我常愛去外婆家,有時在睡夢中被驟然響起的“咯噔咯噔”聲驚醒,就會迷迷糊糊地想:“春盈伯去進貨了?!贝河疄槿藷嵝哪c,有鄉(xiāng)親托買或代帶什么東西,他必欣然代勞,所以人緣很好。而且他生性樂觀開朗、說話風趣詼諧,畢竟在繁華世界待過,滿肚子有講不完的新聞故事,因此,不但童鎮(zhèn),連附近四鄉(xiāng)八村的鄉(xiāng)民都歡迎他。冬去春來,為生計,春盈伯這個老貨郎夏日一頂草帽,冬日一頂灰褐色絨布帽﹙這種叫羅宋帽的帽子有一好處,寒風凜冽時可將帽邊翻下來裹住面孔﹚戴在他那只剩一圈稀疏灰白頭發(fā)的腦袋上,挑著貨郎擔,風風雨雨過了幾十年,他的腳印周而復(fù)始,一遍遍印在周圍村鎮(zhèn)和城鄉(xiāng)之間﹙偶爾得到城里去進貨﹚,而周邊老老少少的村民幾乎沒有不認識春盈伯的,日子也就這樣一天天、一年年過下來了。
雖然過的是這種冒寒暑、頂風雨長年奔波勞頓的生活,但并沒有使老人沮喪,生性開朗豁達的春盈伯自有其自得其樂的生活方式。老人有三個嗜好:奔波了一天,晚上回到家喝兩盅,由于牙齒已掉了兩顆,小菜也就是很簡單的豆腐和蔬菜、花生醬之類,偶爾也會有從章鎮(zhèn)買來的魚,實在沒有菜時,左鄰右舍也會把自家燒好的菜送點過來;他也吸旱煙,煙斗很奇特,是一竿竹根雕成,煙管就是原本相連的竹竿,每每他用手指捻一小撮煙絲塞進竹根上的小孔里,然后“呼”一聲吹燃煤頭紙將煙絲點燃,吸幾口后就將煙灰在坐椅腳上“篤篤”磕掉,然后再重新裝煙點火。那時鄉(xiāng)下人家大多連兌火柴錢也省,家家灶頭上有搓好的一根根煤頭紙,用火時只須往長年留有火種的灰缸里一插,再一吹就成。這根煙管春盈伯是隨身帶著的,隨便走到哪村哪家都能坐下來取火吸煙。除了喝酒吸煙,他還有一把二胡,不但能拉也能唱幾句京戲,雖然因為牙齒不全唱起來難免含混不清,但不跑調(diào)。夏日的夜晚,坐在墻門外曬場上自拉自唱,一會兒便引來四鄰八舍。但鄉(xiāng)鄰們更喜歡聽他講故事、說新聞,春盈伯的腦袋就像裝著一本萬寶全書,說也說不完。他堂弟家的一雙兒女都比我稍大,自然我們也成了熱心的小聽眾,外婆則坐在我旁邊,手里握著芭蕉扇,“啪噠啪噠”為我驅(qū)蚊子。有時聽京戲感到乏味,就纏著春盈伯講孫悟空或鬼怪故事,聽著聽著就會嚇得粘到外婆身邊去,回去睡覺時常害怕得用被單將頭蓋得嚴嚴的,半夜還常常被惡夢驚醒,然而,第二天還是照聽不誤。
有一天,早上起就下大雨,春盈伯沒有出門,我與鄰家姐弟到他家去玩,先是在灶間邊草間里玩,那里堆著大半間屋的稻草,那時,稻草是鄉(xiāng)間最常用的燃料。玩到后來感到無聊了,就走進他的房間,想叫他講故事,昏暗中看到春盈伯坐在床邊在看手中一張紙片,見到我們就順手把紙片放在床邊小櫥上,小櫥邊墻上就掛著那把二胡。我走過去拿起紙片一看:一張有點泛黃的照片,照片里是一對年輕夫婦,女的抱著一個小男孩,那照片中男子有點像春盈伯,問他是誰?他也不答,神色黯然地拿過照片藏進小櫥抽屜里,然后把我們轟了出來,于是我們知道這是春盈伯秘密珍藏的一件寶貝,別人碰不得。
冬去春來,年復(fù)一年,正當春盈伯漸感力不從心,偶遇天氣不好,只能待在家里時,鎮(zhèn)上成立了供銷合作社,他則當上了供銷社營業(yè)員。從此,春盈伯丟掉了相伴數(shù)十年的貨郎擔,生活不但有了保障而且安定,不必再風里來雨里去地挑擔叫賣了。對于這件事,鎮(zhèn)長貴生說:“像春盈伯這樣的孤寡老人不照顧,還去照顧誰?”這樣一來,春盈伯的晚年生活有了依靠,老人終日樂呵呵的,市街有了他變得更熱鬧了。
但畢竟年事已高,加上數(shù)十年來風雨兼程積下來的勞累,沒幾年老人病了,雖經(jīng)鎮(zhèn)衛(wèi)生院醫(yī)生和鄉(xiāng)親們看護照顧,老人的病還是日漸沉重,一向開朗樂觀的老人心情也變得憂愁起來,自知來日無多,常常望著那張泛黃的照片流下混濁的淚水來,內(nèi)心感到極端的悔恨和無盡的思念,人們知道他在想念離散的妻兒了。有好心人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他在滬的堂弟,托他代為尋找老人的兒子。其時,堂弟的妻兒多年前已搬去上海定居,我外婆也搬遷到市街河對面的大房子里,春盈伯自從當上供銷社營業(yè)員后,晚上就睡在供銷社里,后屋因無人居住已日漸破敗頹廢。
終于,有一天鎮(zhèn)上來了位上海口音的中年男子來找春盈伯,于是鎮(zhèn)上的人知道春盈伯離散數(shù)十年的兒子終于來認父親了。老人的生命原本已似油將燃盡的油燈,恍恍忽忽的,兒子的到來仿佛給老人打了一支強心針,生命之光又閃爍了兩天才滅去。
孤苦伶仃的春盈伯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總算劃了個圓滿的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