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

　　我出身于資產(chǎn)階級家庭，父親李若蘭在民生公司管運務(wù)和船務(wù)，和童少生并稱盧作孚的左右手。
　　父親身體一直不好，得了肺結(jié)核，要打盤尼西林，那時候“一兩黃金一支針”啊，誰打得起？盧作孚對他真是很好，讓民生公司美國辦事處買藥寄回來，救了他的命。
　　他1959年就去世了，這其實是個好事，他膽子不大，身體也不好，真要趕上“文革”，嚇都嚇死了。
　　我高中畢業(yè)后就參軍了，出身不好，在部隊也沒啥前途，后來就退役上大學了，念的是蘭州大學中文系。
　　我去敦煌工作是個偶然。1960年，甘肅省委把蘭大中文系劃出來，跟師范大學音樂系、美術(shù)系合并，成立了蘭州藝術(shù)學院，時任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長常書鴻兼任藝術(shù)學院的院長，我被選去給他當秘書。
　　兩年后，藝術(shù)學院撤銷了，我本來要回蘭大工作，但常院長不讓走，把我?guī)У搅硕鼗?。那時候我們受的教育是，黨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服從黨的需要。就這么過去了，一邊當秘書，一邊在考古組里當組員，從頭學起。
　　敦煌位于甘肅、青海、新疆三?。▍^(qū)）交匯點，當時交通極為不便，信息也很阻塞，我們看的報紙都是一個星期前的。敦煌研究院現(xiàn)在的影響力很大，規(guī)模也發(fā)展得很大，1944年，國立敦煌藝術(shù)研究所成立的時候，員工只有十來個人。我去的時候，那里也只有三十多個人，是個小單位。
　　人少，又偏遠，人跟人之間比較單純，關(guān)系都不錯。“文革”全面爆發(fā)后，這里也有震動，但基本是“文斗”，沒有鬧得太過火。冥冥之中，給我這樣一個出身于資產(chǎn)階級家庭的人極大保護。
　　“文革”中的群眾心理其實是很復(fù)雜的。
　　“四清”開始時，一些同志對常院長的工作方式不滿，主動邀請工作組進駐敦煌文物研究所，希望利用運動，把他揪下臺。沒想到工作組來了以后，把我們都給套進去了。我們私下開玩笑，本來是請神來的，結(jié)果把鬼給請來了。
　　常院長一直被批斗，腰椎也因為一次意外折斷了。我因為做過他的秘書，被說成是他的親信，是他的“黑班底”，先是被定性為“三類半分子”，后來又被打成“五一六”，白天開會交代問題，晚上還要勞動。
　　敦煌天黑得晚，我們要干活干到晚上9、10點鐘。我那時候三十多歲，不怕累，但一些老先生還是很吃了些苦。有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先生，愛養(yǎng)花養(yǎng)鳥，就被認定是“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把他拿來整。他被派去挖防空洞，一兩丈深的洞，用根繩子把人放下去，飯都不讓上來吃，一挖一天。有一次他還挨了造反派一拳，正打在腰眼上，差點死了。
　　但總的說來，我們那里的左派，還算是相對溫和的。地方小，人又少，大人之間左中右地斗，孩子們還是在一起玩，我記得一個左派的愛人還經(jīng)常做些吃的，給我的孩子們吃，這在外面是不可想象的。
　　挨批斗時，造反派有些話很可笑的，我們想笑但是不敢笑，怎么辦，就假裝咳嗽，或者彎腰吐痰，低著頭笑完了再抬起頭來。搞到后來，大家完全疲掉了，無所謂了，你愿意怎么搞怎么搞，愿意搞到什么時候到什么時候。
　　每天不是開會就是勞動，勞動是大家最喜歡的時候。大家一邊薅草、種樹、澆水，一邊講笑話，或是弄點惡作劇取樂。
　　我不是整天都想著撿煙頭嘛，有幾個人就弄個驢糞蛋包在紙里，弄得像根煙卷似的，說老李，你不是想抽煙嘛，這根拿去抽吧，我真點著了吧嗒吧嗒抽半天，旁邊的人都笑慘了。所以人類能延續(xù)下去，是人本性里頭有種向上的樂觀的東西，不論情況如何，人們都在盡力尋找能讓自己開心的事情。
　　我一直感到很對不起孩子。我7歲的大兒子負責帶他1歲的弟弟，受的罪很多。對長輩，我也沒有盡到任何責任，父親去世時我不在身邊，母親去世時，左派橫行，我請假他們都不準假。
　　話說回來，就是準我假，我也沒法去，沒路費。就那么點錢要養(yǎng)兩個孩子。我那時走路都低著頭，走哪兒都想著要是能撿個煙頭就好了。
　　最大的遺憾是我愛人沒等到“天亮”，她在“文革”快結(jié)束時因病去世了。她十三四歲就參軍，盡管出身不好，但她待人誠懇，做事踏實，還立了功。她后來也上了大學，畢業(yè)時因為我，放棄專業(yè)，到了甘肅，在我們院當會計。自打跟了我，每次運動都擔驚受怕，最后把命丟在那里了。
　　她是1976年11月份去世的，我當時在武漢大學學習。那年10月，“四人幫”被打倒了，我給她寫信報告喜訊，她嚇得要死，回信叮囑我，千萬不要亂說。敦煌消息就是那么閉塞。我安慰她不要怕，武大都開會作報告了，說“四人幫”如何如何……
　　這么好一個人38歲就走了。她走后，我一個人完全沒有辦法應(yīng)付兩個兒子，只好把他們送到外地親戚家。我沒怎么管他們，更不要說給予什么父愛了，簡直是個浪蕩父親，真的?，F(xiàn)在兩個兒子都很有作為，他們總是安慰我，說不怪我，因為那個時代就是那樣的，但我心里總覺得很難受。我時?；叵肱f事，特別希望他們的媽媽能夠被醫(yī)治、救活。
　　我今年八十多歲了，一個人活了下來，還活到這個歲數(shù)，有時候自己都覺得奇怪得很。我把這段記憶說給你聽，希望你記錄下來，留給我的孫女還有小孫子看看，讓他們知道，爺爺奶奶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多么慘淡的生命光景，希望他們永遠都不要經(jīng)歷這些，永遠幸福地過活。
　　 （實習記者喬芊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