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2年元宵節(jié),有著“微博反腐第一人”之稱的周文彬離開利辛老家,到相隔200公里的亳州市,他需要為次日開庭的二審官司做一些準備。在走進亳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大門前,從不抽煙的周文彬小跑到旁邊的商店,花45塊錢買了一包蘇煙。“進去跟法官說說,抽抽煙?!?br/> 但法院門衛(wèi)室的保安最終沒有讓他進去,理由是“法官不在,明天開庭說”。
周文彬是安徽亳州利辛縣國土局的一名工作人員,狀告他的單位——2011年4月13日,他因為不滿自己土地中心所所長的職務被撤,憤而向亳州市紀委自首,并檢舉局長受賄,全程微博直播,引發(fā)輿論嘩然。次日,該局新聞發(fā)言人在會議室向外界公布,周文彬是因為生活作風有問題而被免職——這引發(fā)了周更大的憤怒,開始起訴。
“微博自首”前后
2011年4月13日,周文彬起了一個大早。這一天,他比平常多穿了一條棉褲,還多帶了一件棉襖。出門前,他沒有跟妻子和孩子告別,而是徑直去了離他家僅十幾米之隔的同學家里,跟同學說,他要去一趟亳州,可能就回不來了,以后多幫忙照顧家里。
周文彬的這番話,讓不明就里的同學一個勁地勸他不要做傻事。此時,除了知名網(wǎng)友張洪峰外,再沒有人知道周文彬?qū)⒂梦⒉┳允椎姆绞饺ソ野l(fā)他曾經(jīng)行賄過的官員——1個月前,通過網(wǎng)絡(luò)認識已有近半年的張洪峰給周文彬出了一個主意,可以通過微博自首的方式舉報官員。
這對周文彬的震動非常大,他說,“上了5000就達到了立案的標準,就意味著人生要發(fā)生重大轉(zhuǎn)折,自己將從一個國家工作人員變成一個囚犯。”這樣的結(jié)果讓周文彬很難接受,但他知道,不如此不足以引起重視,就不可能把他行賄的官員拉下馬。
此后,周文彬不斷地在他自己想的最好的結(jié)果和最壞的結(jié)果之間來回考量。“我學習了很多法律,得出兩個結(jié)論:最好的結(jié)果就是紀委受理,我還能保住工作,最壞的結(jié)果就是,就算對我判刑,緩刑的可能性比較大。”
還有一個讓周文彬糾結(jié)的是孩子?!昂⒆雍茈y一下子接受這樣的一個事實,在同學面前很可能都抬不起頭?!?br/> 但無論如何,周文彬都沒有把自己想去自首的想法告訴家人。因為他知道,一旦讓家里人知道,他們就算是拼了命,也會阻止他,“妻子是老師,哥哥在公安局?!?br/> 對體制的糾結(jié)又讓他如鯁在喉,一想起自己的被免,一想到對這個體制幾乎貢獻了自己的所有,他就憤怒起來:“好吧,咱們同歸于盡。”后來,他告知張洪峰,已經(jīng)下決心自首?!拔液貌涣?,大家都別想好了。”
張洪峰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說,在這個過程中,他能從周文彬的語氣中明確感受到周從猶豫、害怕到堅定、不怕這樣一個轉(zhuǎn)變過程。
周文彬在去往安徽亳州市紀委自首的路上,發(fā)了第一條微博:“我現(xiàn)在在前往自首的車上,車大約還有10分鐘出發(fā),還有2個小時的行程就到目的地亳州?!彪S后,周文彬不斷接到來自全國各地媒體的采訪,并被媒體描述成“反腐斗士”。
當天上午11時許,周文彬快步邁進亳州市紀委辦公室。
眾叛親離
亳州市紀委并沒有留周文彬。在經(jīng)過3個多小時的談話后,亳州市紀委以證據(jù)不足為由,讓周文彬暫時回家,等候通知。
周文彬不相信,因為他覺得按照法律的規(guī)定,他不可能這么快就能回家。他便向紀委工作人員回話,“來了就沒打算走,走了怎么辦?”
紀委的人回了他一句:“自首什么啊,犯了什么錯誤了,這算什么,沒事?!?br/> 當天下午,周文彬的哥哥,以及利辛縣國土資源局的一位副局長趕到亳州市紀委,接走周文彬。組織上也不再讓周文彬接受媒體采訪?!叭绻^續(xù)接受采訪,讓我后果自負?!敝芪谋蛘f。
從亳州市紀委歸來之后,他變成了一個另類?!罢娴氖潜娕延H離,大家都忙著和他撇清關(guān)系?!崩量h國土資源局一位不愿具名的工作人員說。
周文彬的哥哥對他的所作所為很是氣憤,“我哥哥認為,我讓他以后在單位會很沒面子,真的有事通過組織解決就行,不要讓外面的人參與?!敝芪谋蛴X得他哥哥太不理解他的行為,兄弟倆就此鬧僵。
妻子則是大哭一場:“萬一出什么問題,家庭就沒了,你死也不足惜,我也可以陪,但孩子怎么辦?!敝芪谋蛘f:“全國各地的親戚也都知道了,打電話過來都是責備,沒有一個支持,還有人說我怎么這么自私?”
更讓他難過的是,朋友的關(guān)系在強權(quán)面前同樣變得脆弱。“平日里很好的朋友也都在落井下石,我看到了人性最丑惡的本質(zhì)?!?br/> 在微博自首前,周文彬也想通過組織解決問題,甚至通過一些同事之口放話出去,只要局里幫他保留副科級待遇,任何職務不要都可以,隨便擱哪個部門都行。整整一年,“正常的渠道已經(jīng)被堵死了,社會沒有人呼應,檢舉信都落到了被檢舉人手里,不抱希望了。”
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周文彬把這一年稱為“潛伏的一年”。“這是一種潛伏,尋找犯罪人的證據(jù)?!敝芪谋蛘f,“把他們拉下馬,丟了工作我也愿意?!彼X得,這是在維護自己的權(quán)利,不得已而為之。
周文彬?qū)w制的愛恨交加,或許通過他對微博的態(tài)度可以窺見一二。元宵節(jié)當天,在去往亳州市的大巴上,周文彬看著微博上一些人對體制的批判,轉(zhuǎn)頭笑著對記者說:“這么罵領(lǐng)導,怎么還可以允許這種東西存在?!钡聦嵣?,一回頭,他就轉(zhuǎn)了另一條批判體制的微博。
那些年,單位
曾經(jīng)的周文彬,也想在體制內(nèi)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
1988年,剛剛20歲的周文彬因為沒有考上好的大學,就通過家里的關(guān)系當時的利辛縣國營企業(y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資料公司上班。
那時,周文彬覺得這份工作給他帶來了很體面的生活?!翱h領(lǐng)導、公安局長的兒子也都在那上班,我能進去,覺得很高興,在同學面前也覺得有面子?!?br/> 進入上世紀90年代,由于企業(yè)效益不好,企業(yè)跟行政事業(yè)單位的身份差距開始顯現(xiàn)。周文彬說,沒有了鐵飯碗,企業(yè)效益不斷下滑,明顯感覺到主人翁的地位沒有了。他想通過努力進入行政單位,改變這種身份落差。
1993年,他等到了這樣的機會。通過安徽省補充黨政機關(guān)干部考試,他進入安徽省后備人才庫,“成了一名國家正式干部”。次年,他被分配到利辛縣城關(guān)鎮(zhèn)土地所上班。但單位跟企業(yè)的風氣早已不一樣了——單位的領(lǐng)導只對上級負責,對下都不關(guān)心。
這種風氣轉(zhuǎn)變讓周文彬多少有些難以接受,心里也極不舒服,但他自始自終都忍了?!澳菚r候沒有責任感,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敝芪谋蛘f,“我那時候想著的就都是自己的前途?!?br/> 體制身份讓他也體會到了權(quán)力的好處。周文彬說,不管走到哪,群眾對他都很客氣,到哪都有人請吃飯。至于具體的工作,用周的話來說就是,“吃吃喝喝又是一天”。然而,當面對更大權(quán)力時,矛盾發(fā)生了。
一次,周文彬下村巡察,發(fā)現(xiàn)有一戶村民私自蓋房,他走上前去沒收了村民的“風刀”(砌墻用的刀),并讓村民不得再繼續(xù)修建。后來,這戶村民找到他的上司,“送了一些煙酒”,還請了所有工作人員吃飯。飯桌上,不勝酒力的周文彬喝下了半瓶啤酒。
飯后,村民找周文彬要刀,他想都沒想就領(lǐng)著村民到辦公室把刀還了。臨出門前被所長發(fā)現(xiàn),所長一聲吆喝:“放下,給我放下?!边@樣的場景讓周文彬很是難堪,“以后還怎么在村民面前說話。”
越想越窩氣的周文彬在一次酒后找到所長,質(zhì)問他“村民該給的都給了,我們該吃的都吃了,為啥不把刀還給村民”。見所長不吱聲,周文彬上去就給了所長一拳。這一拳,讓28歲的周文彬失去了晉升的機會?!皼]有什么正義感,我就是為自己的面子才打的?!?br/> 人到中年
三十而立,周文彬仍是一個普通的科員,這讓他覺得懷才不遇,但對體制仍充滿希望,他覺得組織會想到他的。于是,在他的同事大都通過潛規(guī)則上位之時,他仍想著通過考試來改變命運。
漸漸地,失去了年齡的優(yōu)勢,他開始意識到,只有服從潛規(guī)則,自己才有可能得到改變。但這時他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無人可找,“找不到人,家里也沒有經(jīng)濟條件,就算有錢,沒人也送不出去?!?br/> 周文彬自嘲,那時候職位都是明碼標價的,“我聽說一個鄉(xiāng)黨委書記就是20萬,鄉(xiāng)長就是10萬……”
升遷無望的周文彬,也曾想做一些小買賣。然而,1998年開始的國有企業(yè)改革,讓大量工人失業(yè),周文彬打了退堂鼓——“溫水煮青蛙”式的工作環(huán)境讓他失去了社會競爭力?!拔乙呀?jīng)不年輕了,還有孩子要養(yǎng),那么多人失業(yè),我出去能不能找到工作還說不定?!?br/> 他選擇繼續(xù)留在單位。
2007年9月
,利辛縣將原有的26個鄉(xiāng)鎮(zhèn)土管所合并為10個中心土管所,并公開招聘10名中心土管所所長。一年后,經(jīng)筆試、面試等綜合考核,周文彬應聘到胡集中心所任所長,試用期1年,享受副科級待遇。
這時候,周文彬想的就是去適應,“討好拍馬屁。”“為了照顧好局機關(guān)下鄉(xiāng)的工作人員,從來沒進過歌廳的他也和鄉(xiāng)鎮(zhèn)領(lǐng)導一起,請工作人員去吃飯唱歌?!?br/> 就在他面臨轉(zhuǎn)正的關(guān)頭,利辛縣國土資源局一把手易人。這時已經(jīng)深諳官道的他,馬上托人找到新局長,兩次送了共9000塊錢的禮品,“希望局長多多照顧我的工作?!币荒旰?,他成為惟一的被撤職者?!昂芤馔猓以撟龅亩甲隽?,領(lǐng)導把東西也收了?!敝芪谋蛘f,“我憤怒了。”
“副科”的意義
周文彬說,就算當上了這個所長,他的工資也只不過1600塊錢,對他們家的經(jīng)濟條件沒有太多的改善,這個副科級,更多的是一種面子。“不是為了貪污,也不是為了生存,就是為了在社會上有一個面子,特別是在我們縣城?!?br/> 在周文彬看來,這個“面子”不僅僅是他的,也是家人的。“給家屬一個交代,讓他覺得這輩子選我沒錯;給孩子一個交代,在同學面前也好說話;給父母一個交代,讓他們知道這輩子我沒有白在官場。”
他曾這樣想過,待職務轉(zhuǎn)正之后,就申請找一個相對清閑一點的部門,平靜地享受副科待遇,安穩(wěn)退休。
不過,這樣的待遇在享受一年后,卻突然沒了。這對他來說難以忍受?!拔野阉械墓べY都搭進去了,付出太多太多,但最后一個副科都不能保住,這對我是不公平的……那就魚死網(wǎng)破。沒有吃不了的苦,只要你夠落難,實在不行,我還可以上街蹲三輪車去,養(yǎng)活自己還是沒問題的?!敝芪谋蛘f,“想通了,領(lǐng)導在我面前就沒有任何權(quán)威了,沒必要害怕?!?br/> 2012年2月7日,周文彬起訴利辛國土局侵害名譽權(quán)案(因國土局開發(fā)布會說撤周是因為其作風有問題,編者注)在亳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開庭。為了省錢,周文彬的選擇是,自己辯護。
此前的一審,他敗訴。
但當天終究沒有順利開庭。周文彬以主審法官和他舉報的受賄官員于強是同鄉(xiāng)人為由,申請法官回避。不久后,法院工作人員站在第三法庭門口向周文彬宣布,擇日再審。
周文彬開始收拾桌上準備的材料,當他意識到要對這名工作人員說點什么時,他猛地直起身子,抬起左手,做了一個標準的“偉人”動作,笑哈哈地說,“看來,我說的是對的。”
走出法院,周文彬看著門口車來車往,不緊不慢地說:“副科沒了,就什么都沒了,不能再讓名譽也被抹黑?!?br/> 但是,他能討回自己的清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