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祥的尋根之旅

　　為什么你的皮蛋黃在正中間，我們的就是歪歪的？”臺灣的任祥飛到香港，向皮蛋做得最好吃的鏞記老板請教這個問題，終于得到答案：得按古書記載腌35天，要在初一或十五做，以配合月亮潮汐。
　　有時候她飛到福州，尋訪當(dāng)?shù)氐睦蠋煾?，按她小時候的樣子做出元宵節(jié)紙燈籠。有時候她復(fù)原從春秋戰(zhàn)國到清朝的23款古典女裝，請大學(xué)服裝設(shè)計系的師生以林志玲尺寸做出來。有時候她去大街小巷尋找近百種蜜餞，一一拍照。
　　各種各樣的大費周章，只為最后成為《傳家：中國人的生活智慧》書里的幾行字或一幅圖。
　　這部27萬字的四卷本大書野心十足，要講述中國人生活中的美與智慧來“噎死外國人，血洗他們對粗糙劣質(zhì)中國城的差印象”。任祥稱它是“有感情的百科全書”。
　　此前，任祥是前臺灣省政府財政廳長任顯群和梅蘭芳徒弟、京劇名伶顧正秋的女兒，國際知名建筑師姚仁喜的妻子，16歲就出道的臺灣第一代民歌手，以珠寶設(shè)計、禮物設(shè)計等等“有的沒的”聞名臺北的“第一才女”。此后，年過五十歲的任祥又多了作家的新身份。
　　臺灣繁體版一套書2萬臺幣（約4500元人民幣），貴得令人咋舌。不做宣傳，不鋪書店，只在自己網(wǎng)站出售，卻一個半月內(nèi)賣光初版2000套，收入不扣除成本全部捐給圣嚴(yán)法師的法鼓大學(xué)。
　　龍應(yīng)臺說：“這套書有兩個實相：表面那一層是衣食住行育樂、春夏秋冬五行，里頭那一層，其實是生活的態(tài)度，是文化的承載，是時代最深刻，最鮮活，最摸得著、聞得到的聲音、氣息和面貌。一粒芝麻，一個時代。”
　　有感情的百科全書
　　在想象中，這位名門之后、大家閨秀、以一己之力編寫傳統(tǒng)文化百科全書的奇女子，一定是端莊嫻雅，再透著些堅韌。
　　初見也確實和煦，親切溫婉地笑，可說不到幾句她便蹦出小孩子手舞足蹈的樣子：“牛肉面！照我的7個步驟做，絕對開店！只要溫度控制在88度，時間控制在88分鐘，就會燉得汁很好，又不會老。”
　　拍照片時她也靜不下來，眼睛總是斜斜飄向旁邊飾滿古字的玻璃幕墻，不住贊嘆：“這個很難耶，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大塊玻璃整個燒出來??！”攝影師一停，她就尋到寶似地去摸玻璃。
　　先生姚仁喜最知道她天馬行空的好奇心。年輕時兩人去國外旅行，看到很大的木門，或者不值錢的大鐵器，哪怕在歐洲，任祥都會很動心地說：“我們把它帶回去好不好？”本來就甜脆好聽的聲音再配上撒嬌的尾調(diào)。
　　當(dāng)上媽媽的任祥把這種“大海撈針”的做事方式發(fā)揮到極致：孩子讀幼兒園，她自己去學(xué)全套課程，在家里做全套教具，做得比幼兒園還要多；孩子大一點，一到放寒暑假，不是第二天，當(dāng)天下午就開始安排所有日程；最后孩子上了大學(xué)要出國，她就要把全中國的文化寫出來交給他們。
　　所有身份中，任祥最喜歡的是“母親”。“寫這本書的初衷，就是覺得糟糕了，我女兒要去美國了，她要是變成一個美國女人回來，我怎么辦？完蛋了。”她陪女兒從美國加州西岸一路開車到德州，講了四天三夜中國的好，沒講完，覺得這本書必須得寫了。
　　喜好空的空間和極簡主義的姚仁喜漸漸發(fā)現(xiàn)，陽明山上300平方米的家里，空間一寸一寸在減少，極簡也越來越繁復(fù)。5年成書后，家里的東西已經(jīng)塞到走路都快過不去了。
　　要寫蘑菇，任祥就要種蘑菇。要寫有機，她就催先生多喝紅酒，用紅酒箱在屋頂陽臺上種蔬菜。要寫雞蛋，就養(yǎng)土雞和蛋雞各兩只，對比看看土雞蛋到底有什么好。姚仁喜說：“她還心腸特別好，怕母雞寂寞，連公雞一起養(yǎng)，公雞每天早晨4點37分打鳴。我開始擔(dān)心，她說不定要寫牛奶？我們家沒那么大啊。”旁邊的任祥大笑：“真不好意思啊，我沒想過養(yǎng)牛，但我真的想過養(yǎng)羊。有個承德菜，要新鮮羊奶。”
　　為什么要搞這么麻煩呢？任祥覺得，留給兒女的東西，不能只是剪貼?！凹糍N是很匠氣的，媽媽對孩子的口吻，一定要活過來，有自己的生活。比如講歲時節(jié)慶，前面會說些為什么要過這個節(jié)，后面一定要拉回來說我以前怎么吃怎么玩，比較有人的痕跡。這是一個有感情的百科全書?！?br/>　　資料越撒越多，要把任祥壓崩潰了。快過生日時，任祥對邏輯思維強的姚仁喜說：“幫我把這本書組合起來作生日禮物吧！”姚仁喜坐下來，二話不說開始打格子，一天時間就畫出了春夏秋冬四季，每季有“氣氛生活”、“歲時節(jié)慶”、“以食為天”、“匠心手藝”、“齊家心語”、“生活札記”6部分。
　　字典無“難”字
　　任祥長大的“金山農(nóng)場”在臺北郊區(qū)。半山腰孤零零的四五間磚砌房子，沒有鄰居沒有電。屋頂蓋茅草，晚上點馬燈，吃用明礬沉淀過的溪水。
　　記憶中，父親總是穿著長筒膠鞋在金山荒野間開墾農(nóng)場。長大后，任祥才聽人說起官場父親的模樣。作為臺灣著名政治人物，任顯群發(fā)行“愛國獎券”，實行統(tǒng)一發(fā)票制度，至今被人紀(jì)念夸贊。母親一代青衣顧正秋每次演出一票難求，蔣經(jīng)國也是她的追求者。但結(jié)婚后母親便停止了演出。任祥看到的父母，是起臺風(fēng)時，共守在窗口擔(dān)心屋頂被刮下來的模樣。
　　上初中時，父親送任祥一本《中文字典》，說：“我的字典里可沒有‘難’這個字喲！”1955年，任顯群因族叔以匪諜罪被判刑而受牽連，入獄兩年9個月。字典就是入獄后編的。
　　長大后任祥才知道，父母去開荒金山農(nóng)場，是因為被要求“不可在鬧市行走”，“不可在公共場合露面”，“不可在臺北市區(qū)做生意”……任祥記得：“哪怕這樣，父親也覺得沒有難字，還常逗我們說，你們的媽媽是一條蛇，我們住在《白蛇傳》中的金山寺?！?br/>　　學(xué)會不知道“難”字的任祥長成了母親眼中“花頭多的孩子”——剛要學(xué)戲吊嗓子，又急著換成古箏，過幾天又換成吉他。16歲，她主持一個電視節(jié)目，灌了兩張唱片，把古箏曲子改用吉他彈唱，成了臺灣第一代民歌手?！爸芭_灣每個人都在唱美國歌曲。有場演唱會，一個剛從美國回來的人（李雙澤，臺灣民歌運動發(fā)起者之一）拿著可口可樂上臺，說‘我在美國喝可口可樂，聽這些歌。我現(xiàn)在終于回到臺灣，好高興，可你們也是拿著可口可樂，唱美國歌，我們自己的歌在哪里呢？’當(dāng)場全部安靜。之后才有了第一代民歌。然后有羅大佑等等?！?br/>　　主持和唱歌的路很快停下來，因為媽媽實在不喜歡她走進名利圈。任祥家規(guī)矩嚴(yán)格，走路出聲都會罰跪挨打。“我現(xiàn)在可不敢這樣對孩子的！只能誘導(dǎo)他們：你看前面那人走路出聲多難看?！比蜗檎f。
　　你要知道你與生俱來的東西
　　任祥拍拍手說我們不種菜了吧，書已經(jīng)寫完了。先生急起來：“那怎么行！”任祥大笑。當(dāng)年她霸占下家里所有見得到光的地盤種菜時，被先生“念叨得要死”。現(xiàn)在，水開才去摘菜的新鮮享受讓先生欲罷不能。任祥也種上癮了，“現(xiàn)在看到大樓屋頂之類能見到光的地方空著，口水都要流下來?！背圆煌甑牟司脱b在自己做的漂亮籃子里送人，“像個裝置藝術(shù)”。
　　寫書讓任祥學(xué)到了很多老天爺教的東西?！氨热绱蠹铱赡芟氤缘胶芊实牟耍@是個錯誤概念，因為這會讓你用不對的方式讓它肥，你應(yīng)該尊敬自然，自然給的養(yǎng)分是夠的，你不給它輪作和休息，土壤就會反抗?！?br/>　　她養(yǎng)的土雞每天蹦上跳下，跟狗隔欄對望，隨時擺出交戰(zhàn)姿態(tài)。一周下蛋三四枚，牙簽插到蛋黃上都會站著，粘度非常高。而蛋雞得冷了蓋被子，熱了掀出來，維持常溫24度，每天4點準(zhǔn)時下枚蛋?！坝幸欢螘r間我給蛋雞吃土雞的天然飼料，它們不愛吃，下蛋時間也不準(zhǔn)了，還容易破殼。就像我們的小孩子，吃麥當(dāng)勞成習(xí)慣。那些香酥脆軟油炸的東西吃過，就不會再回去吃真實的東西?！?br/>　　《傳家》在大陸出版時，任祥放棄了版稅，來參加演講的路費也不要?！拔蚁壬獊磉@邊，我就搭他便車，跟這邊的出版方說，快快，可以給我排日程了。南懷瑾先生跟我說過，這本書應(yīng)該便宜些，讓中國學(xué)生買得起?！?br/>　　出第一版時，任祥要求軟的封面，為了讓有十多張雙開頁的書輕松攤平，花了無數(shù)錢和工。“因為這書應(yīng)該是經(jīng)常翻的，不是束之高閣的?！比蜗楸緛泶蛩闳ト毡居∷?，卻被臺灣一家印刷廠的老板找去說：“這么中國的書，怎么可以拿到日本印刷呢？”老板一點點研究攤平方法，要半線縫半膠粘，用某種德國膠，多少的量，才會既牢固又不溢出。最后第一版印刷沒有收錢。
　　書編完以后，任祥把3個小孩一個個叫到房間里鎖起來，1200頁，一頁頁翻給他們看?！斑@是太重要的教育機會，他們被噎到，我自己也是。中國好東西太多，有時候我發(fā)現(xiàn)點什么，半夜三更就自己在那跳著說好棒好棒！如果現(xiàn)在有美國大學(xué)請我演講，我二話不說，馬上就拎包去。美國太容易讓你照單全收，但你要有一個人生上的比對，你要知道你與生俱來的東西?！?br/>　　北京發(fā)布會的請?zhí)蜗橛每p紉機一個個車出“人”字型作裝訂線。她笑盈盈指著說：“正好是中國‘人’。”也許沒人讀到這么細，只有她明白這個小心思小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