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陵村的地主馬民義走出院門時先到牛圈里去給牛拌了一槽草。原先的牛圈在偏院里,高騾子大馬和六頭牛拴了兩槽?,F(xiàn)在,偏院被土改工作組分給了一戶貧農(nóng),牲口也分得只剩下了兩頭牛,二百三十畝土地只留給他二十畝。要那么多牲口也派不上用場,他把兩頭牛牽到了正院里來喂。
進(jìn)了牛圈,馬民義點著了菜油燈。兩頭牛大概能聽得出是主人的腳步聲,馬民義剛推開門,兩頭牛就站起來了。熟悉的牲口糞的味道中夾雜著苦悶的氣息。馬民義拿起草篩攬了半篩子草倒進(jìn)牛槽,他在甕里用黃銅臉盆舀了半臉盆水倒在了鍘得很均勻的麥草上,撈起料杈正在攪動,一把料面子撒在了麥草上了。他抬眼一看,撒料面的是他的二房蓮兒。蓮兒左手端著盛料面的木馬勺,右手抓起料面往草上撒。蓮兒撒了一遍,又撒了一遍。本來,馬民義想訓(xùn)斥蓮兒一句:料面是糧食做的,你以為是地里的土?他看了看菜油燈下蓮兒那張還很嫩的臉把涌上來的話咽回去了。馬民義給蓮兒說,你先睡去,我出去一下。蓮兒說,到哪達(dá)去呀?馬民義說,工作組叫我去。蓮兒一聽“工作組”三個字,雙手把空了的木馬勺掬緊了。蓮兒掬著葫蘆狀的木馬勺,頭垂下來,一雙空洞的大眼睛凝視著空蕩蕩的木馬勺??帐幨幍哪抉R勺空蕩蕩地盯著蓮兒。馬民義說,一會兒就回來了。他一眼也沒看愣怔的蓮兒,走出了牛圈。蓮兒依舊緊掬著木馬勺。菜油燈的燈光一伸一縮。蓮兒右手伸進(jìn)了木馬勺,她用拳頭頂著木馬勺,將木馬勺放進(jìn)了裝料面的料桶里。
街道上,月色猙獰。西風(fēng)將殘留的中國槐的葉片蹬下來,擦著馬民義的臉龐落在了地上。老秋的衰敗塞滿了村街。馬民義輕手輕腳地走進(jìn)了土改工作組衛(wèi)組長住的院子。他撩起門簾進(jìn)了房間。工作組長衛(wèi)輝正趴在一張木桌前寫什么東西。他一眼也沒看馬民義。房間里似乎只落了一點灰塵,衛(wèi)輝沒有察覺到馬民義似的。過了一刻,馬民義說,衛(wèi)組長,我來了。年輕的衛(wèi)組長還是沒有抬頭,他說,后天就叫你的女人走,聽見了沒有?馬民義向衛(wèi)組長跟前走了一步,說,蘭香跟我二十年了。蓮兒的娃才兩歲多,是不是……馬民義欲言又止了。衛(wèi)組長說,說呀,說下去。馬民義的眼皮抬了抬,目光從衛(wèi)組長的頭頂越過去,看著對面堅硬的土墻。我是說,能不能叫蓮兒再待幾年,等娃娃到了六七歲……馬民義一看,衛(wèi)組長依舊在紙上寫字,又補充了一句:我不叫蓮兒再做我的二房,我不再進(jìn)她的房子,不再上她的炕……馬民義還沒說完,衛(wèi)組長開口了:你還想和政府對抗到底?還想霸占兩個女人?啊?十天前,就給你說清楚了,你滿口答應(yīng)留一個,走一個,現(xiàn)在想反悔?是不是?馬民義說,不是,不是,我不敢和政府對抗。衛(wèi)組長說,不對抗?還想留兩個女人在身邊,哪個也不想叫走?馬民義說,我有難處呀!衛(wèi)組長說,現(xiàn)在就叫人來開你的斗爭會,你這個狗東西!衛(wèi)組長要向外走,馬民義拽住衛(wèi)組長的衣襟。他說,我按你說的辦。衛(wèi)組長說,不是我說的,這是政策!我們研究了,不論誰走,由你定。出來的那一個就嫁給朱炳寅,聽見了沒有?馬民義說,聽見了。衛(wèi)組長說,當(dāng)天離開你家,當(dāng)天就到朱炳寅屋里去。馬民義說,我按政策辦。
從衛(wèi)組長那里出來,馬民義沒有回家去,他走到了他家過去的西院。西院里的中國槐蒼涼地戳向老秋的藍(lán)天。這些中國槐都是馬民義栽植的。西院里有三間廈房,這三間廈房是馬民義磨面的磨房。一個月前,松陵村開始土改,磨房分給了馬民義的長工朱炳寅了。朱炳寅說是長工,其實是馬民義的二掌柜。每年種多少麥子,種多少高粱,種多少棉花,馬民義都要聽朱炳寅怎么說。馬民義是一個木匠,農(nóng)閑時節(jié),他背著木匠工具外出串鄉(xiāng)走村干活兒,家里的那一攤子就交給朱炳寅和另外一個長工了。家里的大小事由朱炳寅定奪。有什么難纏事,馬民義就到朱炳寅住的房間里來商量——那時候,朱炳寅住在正院里的廈房里。北山游擊隊來人給馬民義下了麥條子,叫馬民義拿出六十石小麥。馬民義不想拿那么多。這些小麥都是馬民義一升一升、一斗一斗積攢起來的。他的土地面積不算少,可是,一畝地最多也只打六七斗麥子。六十石小麥要近百畝地的收成。馬民義心疼糧食。他和朱炳寅商量,朱炳寅說,掌柜的,游擊隊的糧一升也不能少,不然,會招大禍的。朱炳寅的主意沒有錯。幸虧馬民義聽了朱炳寅的話,把六十石小麥交給了游擊隊。張村的地主張芳沒有拿出來游擊隊所要的小麥,就被游擊隊打死在他家的土壕里了。
西院沒有院墻,馬民義走到廈房跟前,舉起了手,卻沒有敲門,他稍微一頓,收回去了手,順著房子門蹲下來,雙手抱住頭,看著院子里冰霜似的月光,淚水潸然而下。往事歷歷在目:當(dāng)他叫長工把朱炳寅背進(jìn)房間,放在熱炕上的時候,朱炳寅已經(jīng)氣息微弱,如游絲一般。雪花大概是半夜里飄起來的,他起來的時候,雪停了。他背著木匠工具,一如既往地去外村給人家干活兒。出了院門,借著街道上一層雞爪雪反射過來的亮光,他看見,街道上有誰丟失了一件衣服,走到跟前一看,一個娃娃臥在雪地里。他喊了幾聲,那娃娃只是動了動,他趕緊回去叫長工,那一天,他沒有出工。他把松陵村在縣城里坐堂的李大夫叫來給娃開了藥,打發(fā)長工即刻去縣城抓藥。他吩咐他的女人蘭香給娃做了一碗糊湯,用勺子給他喂。等娃娃醒來后,他才知道,這娃是渭河南岸高村人,父母都沒了,只有十三歲。他的大名朱炳寅是馬民義給起的。朱炳寅要飯吃,過了渭河,來到了塬上的松陵村。那天晚上,他在麥場里的麥草垛子中過夜,半夜里拉肚子,拉了十幾回,進(jìn)了街道,就昏倒了。馬民義將朱炳演在家里養(yǎng)了一個多月。娃娃臉上有了血色,尻蛋子上有了肉,馬民義給朱炳寅兩塊銀元,叫他回渭河南岸去。朱炳寅一聽,跪倒在馬民義跟前了。他抱住了馬民義的腿,要給馬民義做干兒。馬民義將朱炳寅拽起來了。他才大朱炳寅十二三歲,怎么能叫朱炳寅做干兒?再說,他收干兒,也不能收留一個叫化子。馬民義只是說,那不行那不行。他叫長工把朱炳寅推出了院子。第二天,天沒亮透,他照常拉開院門去做木匠活兒。門剛拉開,只見朱炳寅趴在他家的門蹲石上睡著了。馬民義一看,這娃娃是鐵了心,就沒再趕朱炳寅走。朱炳寅就成了馬民義家的半個長工半個小主人了。朱炳寅二十歲不到就學(xué)會了各式莊稼活兒,且樣樣精通。農(nóng)忙時,家里的短工多了,朱炳寅就是頭兒。家閑時,馬民義出外干木匠活兒,家里的活兒全由朱炳寅安排。朱炳寅二十三歲那年,馬民義花了十六石小麥給朱炳寅娶了一房女人,女孩兒十六歲,長得還很心疼的。惋惜的是,第二年,她生娃娃時大出血死了,娃娃也沒保住。五六年過去了,馬民義要給朱炳寅再娶,朱炳寅推拒了。沒多久,鳳山縣解放了,土地改革開始了。
馬民義先是啜泣,后來,竟然放聲而哭了。他抬起眼看天地間,月光仿佛一把鞭子在院子里抽打,院子被打出了一道一道白刷刷的口子。這院子是他花十五石小麥從村子西頭的李世堂手里買來的。李世堂把先人手里留下來的家產(chǎn)抽大煙抽光了。他的家產(chǎn)是一厘一厘土地、一個一個銀元積攢起來的。他不抽鴉片,不上賭桌,不嫖女人,他只享受著積攢財富的快樂。盡管家里有了一槽牲口那么多土地,他一天也不放棄勞動。全松陵村,每天,只有他起得最早。他外出給人家干木匠活兒,在路上或街道上碰見一坨牛糞,用雙手掬起來,放進(jìn)他裝木匠工具的竹籠子里,提到自己家的地里去,倒進(jìn)地里,然后,回來,再把家具裝進(jìn)去,急忙趕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一夜之間,他的家產(chǎn)會被人分走。朱炳寅住進(jìn)磨房的當(dāng)天晚上就偷偷地到了他的房間,跪在他跟前,給他賠罪。他嘆息道:炳寅,你快起來,你的情我領(lǐng)了,這是政策,我哪里能怪你?還是他親手給朱炳寅在磨房中盤了炕,壘上了鍋灶的?,F(xiàn)在,工作組又要他把他的女人交給朱炳寅,這是他很難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事情。他止住了哭,在自己的頭上捶打了兩下:你真是糊涂了,這事情,怎么還能來找朱炳寅商量呢?莊南的地里是種麥子還是種高粱,你可以和朱炳寅商量,而叫蘭香走,還是叫蓮兒走,這事兒朱炳寅還能給你出主意嗎?
馬民義不再哭泣,他站起來要走,還沒邁出腳,朱炳寅的房門開了。朱炳寅一看,房檐臺上站著的是馬民義,愣怔得說不出話來了,他連尿也沒顧上尿,就拉著馬民義的手說,掌柜的,你來找我?半夜了,有啥事?你咋不叫門哩?朱炳寅不管不顧馬民義是不是情愿,把他朝房子里拉。
進(jìn)了房間,朱炳寅要點燈,馬民義不叫他點。兩個人似乎都感覺到彼此的表情。馬民義緊張,無奈。朱炳寅蹊蹺,尷尬。馬民義不開口,他坐在炕沿,看著房子門外邊。月光從窗紙上透進(jìn)來,房間里的氣氛像用刀刻出來的一樣。朱炳寅說,掌柜的,要我說什么話,跑什么腿,你就說。月光舔著窗紙,發(fā)出的響聲冰涼而瘆人。一只老鼠從洞里爬出來,蹲在墻角看著馬民義。馬民義嘆息了一聲,仿佛給自己說,蘭香小我五歲,三十七了,蓮兒還沒過二十歲……朱炳寅不知道馬民義為什么要念叨女人的年齡。他說,掌柜的,坐在腳地冷,上炕吧。馬民義沒吭聲,他站起來,在腳地走了幾步,突然小聲說,衛(wèi)組長這幾天沒有找你說啥嗎?朱炳寅說,沒有,出啥事了?馬民義說,沒啥沒啥,你快睡吧,我回去了。還沒等朱炳寅答腔,馬民義就起身走了。
馬民義一口氣回到了家。他關(guān)上院門,身子靠在門閂上,還在想,是朱炳寅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朱炳寅已經(jīng)不是蹲在他的房間里和他共同謀劃地里種什么莊稼的朱炳寅了,他是貧農(nóng)朱炳寅。而他是朱炳寅的階級敵人——地主分子。
昏黃的油燈伸出捻子在凄涼的空氣中舔動著。馬民義坐在木桌跟前,對面是蘭香和蓮兒。桌子上放一把刀一只碗。刀是切面的刀,碗是上著黑釉子的碗。刀光黯淡,碗色低沉。蘭香手里還拿著針線活兒。馬民義擺擺手,示意她不要做了。蘭香把手中的衣服連著針線放在了炕上。空氣凝重得如同咬不動的干鍋盔。從年齡上看,蘭香大朱炳寅六七歲,而蓮兒小朱炳寅十歲多。況且,這不是年齡問題。蘭香說啥也不能走。蘭香進(jìn)馬家門的時候只有十六歲,這份家業(yè),是他和蘭香共同創(chuàng)下的,蘭香跟著他吃盡了苦頭,他要到外鄉(xiāng)外村去做木匠活兒,一走就是十天半個月,走的時候,他把這十天半月吃的鹽和醋用勺子舀出來給蘭香留下。剩余的,他就用銅鎖鎖起來了。辣子也是數(shù)著角兒留。等他回來了,鹽還余下一小木勺,醋還剩半碗,辣子還剩兩個角兒。他吝嗇到了令人發(fā)笑的地步,而蘭香比他更儉省。他腰里纏著的腰帶爛成了布絮兒。蘭香在燈下一針一針給他縫,他勒了一年又一年,舍不得換新的,以致他給人家蓋房子上梁時用力太大將腰帶掙斷才換了一個。他們兄弟三人,父親給他們分家時,每人都只分了五畝三分地。他是老大。老二抽大煙賣光了地不說,連老婆也賣了。老三跟著國民黨的隊伍走了以后,至今連尸首也不知道在哪里。而他用他的木匠手藝用汗水將五畝多地?fù)Q成了二百多畝。置買家具。置買牲口。他牢記他的父親的話:創(chuàng)業(yè)難守業(yè)難知難不難。如果沒有蘭香給他操持,他不會把家業(yè)創(chuàng)這么大的。蘭香不能走,這個家,不能沒有蘭香。他身邊也不能沒有蓮兒。蘭香給他連續(xù)生了四個女兒之后攛掇他再娶一房。他沒有當(dāng)即就娶。他知道,女人中有幫夫的,也有克夫的。他不能貿(mào)然行事。五年前,他將蓮兒娶進(jìn)門時,蓮兒剛滿十五歲,蓮兒的父親租種了他的十幾畝地,五六年沒交租子,蓮兒的爹窮不說,還賭上了——輸了賭,賭了再輸。蓮兒算是抵債來到馬家的。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蓮兒是個乖乖女,她進(jìn)門的第一天晚上就很溫順地給他脫下了褲子。蓮兒并不嫌棄給馬民義做二房。到了馬家,她不再受饑挨餓擔(dān)驚受怕了。蓮兒像馬民義的女兒一樣疼愛著他。蘭香也像對待女兒一樣對待蓮兒。這五年來,只要馬民義不外出,一個月只在蘭香的炕上睡一回,剩下的日子,他和蓮兒在一起,每天晚上,蓮兒都要他抱著她睡。蓮兒像小貓小狗似的偎在他懷里,一只手?jǐn)堉难恢皇肿ブ律淼哪莻€東西——只有這樣,他才能睡著覺。使他興奮了好多天的是,蓮兒如愿以償?shù)亟o他生下了一個兒子。每次從外村外鄉(xiāng)干活兒回來,蓮兒給他洗腳捶背。和蓮兒在一起,他不知道累,他越活越年輕,雖然年過四十了,還像二十多歲時那樣,一個晚上和蓮兒干幾回,第二天照樣掄起斧頭做木工活兒。蓮兒是他的命,他不能叫蓮兒走。
可以說,他是癡心妄想,必須走一個,留一個。留誰呢?走誰呢?馬民義難以決斷。馬民義想的很多。他想起秦腔戲中《生死牌》的選段,做兩個牌子。由蘭香和蓮兒去抓,誰抓到留,誰就留下?;蛘咦鰞蓚€紙蛋兒,一個寫留,一個寫走,由兩個人去抓。不行!這辦法不行,萬一蘭香走了,這個家就散伙了。萬一蓮兒走了,他將痛苦而死。他想來想去,想不出一個萬全之計來。
坐在木凳子上的蘭香和蓮兒不知道馬民義把她們倆叫到一起有什么事。蘭香心想,假如明天要把馬民義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她可以代替馬民義去坐監(jiān)。而蓮兒想,這個家已經(jīng)被分光了,馬民義和他的父親當(dāng)年差不多一樣窮了,工作組還會把馬民義怎么樣呢?
馬民義在腳地走了兩圈,他說,我今晚上叫你們倆來,只問你們一件事,你們誰愿意出門?蘭香和蓮兒相互看看,都不吭聲了。月光撕碎了似的,從窗戶中擠進(jìn)來了一點光。馬民義說,你們誰跟著我,以后都要受大罪的,你們不把事情認(rèn)亮清,后悔就來不及了。蘭香說,掌柜的,你不要說了,我死也是馬家的鬼。馬民義冷笑了一聲:蓮兒你說。蓮兒說,我還怕受罪嗎?我生來就是受罪的。我不走。我兒子不能沒有他媽,不能沒有他爹。馬民義坐定在桌子前,說,你們都不要說了,今晚上咱們滴血為誓,走了的也罷,留下的也罷,都是孩子的娘,這是一;走了的,以后無論走到哪里,好好和人家過日子,不再進(jìn)馬家的門,這是二;誰走誰留,由我說了算,不準(zhǔn)強辯。這是三。馬民義說畢,房間里短暫的沉默了。過了一刻,馬民義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說話呀。蘭香哭了。蘭香哭了幾聲之后,說,就按你說的辦。蓮兒還是不開口,她只是默默地流眼淚,她撲到蘭香懷里,抱住蘭香說,蘭香姐,你就讓我一回,叫我留下吧。蘭香又哭開了,她摟住蓮兒說,蓮兒,咱還是聽掌柜的吧。蘭香把蓮兒扶到凳子上。蓮兒哽咽著:我聽掌柜的。馬民義一把抓起菜刀,左手端起了黑碗,放在了桌子邊靠燈盞的地方。眨眼間,馬民義一刀下去,左手的中指上有了一個口子,幾滴血滴進(jìn)了碗里。刀剛放下,蘭香抓起來了,蘭香堅定不移地用刀在自己的中指上割了一下。輪到蓮兒了。蓮兒先是猶豫了一下,刀口終于落在了手指頭上,她拿刀的右手顫動著,顫動著,落下去時,那刀好像被彈回來,在空中飛旋了一圈才切在了手指頭上。馬民義睜大眼睛看著蓮兒,隨后,他嘆息了一聲。馬民義端起滴血的碗,拿鼻子嗅了嗅。嘴唇已到了碗邊,又把碗放下了。他剛放下,蘭香端起碗,把碗里的血吞咽了。馬民義說,蘭香留下,蓮兒出門,就這么定了。馬民義說畢,走出了房間。
馬民義走進(jìn)蓮兒房間里的時候,蓮兒依舊趴在炕上哭泣。馬民義說,你今晚上一個睡吧,叫娃娃跟他大媽睡。蓮兒一聽,起身撲過來,抱住了馬民義:我不叫你走,你不要把我一個人撇下。馬民義說,過幾天,你就成為朱炳寅的婆娘了,遲早要走的。聽話,我走呀。蓮兒越摟越緊了,她說,不,我不叫你走。馬民義說,蓮兒,我對不住你。我知道你害怕了。你和我過日子,害怕的日子還在后頭哩。朱炳寅為人不錯,他不會虧待你的。聽話。馬民義掰開了蓮兒的手。
蓮兒入睡很晚。這五年來,她知道,馬民義在蘭香跟前沒有睡幾個晚上。蘭香也是女人,蘭香才三十七八歲。她以為,馬民義要跟蘭香去睡,就沒有再強留馬民義。半夜里,她被一陣奇怪的聲音驚醒了,又仿佛是什么動物在鳴叫在撕扯。她爬起來,披上衣服。拉開房子門一看,原來是馬民義。馬民義搬來了躺椅。躺椅就支在她的窗戶跟前。馬民義躺在躺椅上,被子也沒蓋??雌饋恚梢紊虾孟穹帕艘粭l口袋。蓮兒輕輕地推了推馬民義,馬民義沒吭聲。她回到房間里去,抱來一床被子給馬民義蓋在了身上。而蘭香以為馬民義肯定會在蓮兒的房間里,度過最后幾個甜蜜的夜晚的。睡覺前,她沒有找馬民義。她哪里知道,馬民義誰的房間里也沒有去。
馬民義在睡夢中把自己喊醒了。蓮兒推她的時候,他已醒過來了。他沒有吭聲,是不想去蓮兒的炕上睡覺。他眼睜睜地看著秋夜,月光印地,夜涼如水。一直到天亮,他再沒合一眼。
第二天,馬民義把牛圈里的門扇卸下來,在牛圈里堆放麥草的地方給自己支了一張床。他在牛圈里一直睡到了蓮兒被朱炳寅接走。
禍端是馬民義自己給自己惹下的。
蓮兒走后,馬民義在炕上躺了三天。他夜夜失眠。晚上,他摟慣了蓮兒,聽?wèi)T了她細(xì)細(xì)的鼾聲,粗糙的手捂在蓮兒細(xì)嫩的奶頭上,好像抓住了她的性命一樣。這習(xí)慣是可怕的。在這樣的習(xí)慣中,他才能安然入睡。當(dāng)習(xí)慣變成了記憶,馬民義就焦灼難耐了。由于睡眠不足,他上火了,牙疼,耳鳴,頭暈,小便短而發(fā)黃。躺了三天,他起來了。他越是思念蓮兒,越是躲避她。他出街道時不從他昔日的西院門前過,而是繞道而行。他害怕看見蓮兒的身影,害怕聽見蓮兒的聲音。二十歲的蓮兒,生過一個娃娃的蓮兒,比十五歲進(jìn)他的門時成熟多了,豐滿多了。馬民義真害怕他一看見蓮兒那翹起的屁股和紅潤的臉龐而暈倒在地。
那是一個初冬的下午,他給南堡鄉(xiāng)政府送去衛(wèi)組長寫的一封信后,回到松陵村而忘記了繞道,從西院門前經(jīng)過,恰巧,蓮兒出來了。蓮兒一出門就朝他跟前來了。他躲也躲不及,蓮兒喊住了他。蓮兒拽住他的衣袖,非要他進(jìn)去看看不可。他說,蓮兒,你放開,你現(xiàn)在是炳寅的婆娘,叫人看見不好。蓮兒說,是又咋了?不是說婚姻自由嗎?是工作組叫我跟他的,不是我自愿跟他的。炳寅對你不好,我就和他離婚。馬民義說,不敢這樣。這樣,我就有罪了。蓮兒說,你跟我進(jìn)去看看,天塌不下來,走。馬民義說,朱炳寅是貧農(nóng),我是地主。蓮兒說,貧農(nóng)會把你吃了?他有本事早當(dāng)?shù)刂髁?。不要害怕。馬民義只好跟著蓮兒來到了他們的廈房里,剛一進(jìn)去,蓮兒就把馬民義抱住了,她嚶嚶而哭。馬民義一看是這樣,就使勁推。他說,蓮兒,你放開我,不要這樣。炳寅回來就說不清了。蓮兒說,我不害怕他。蓮兒說著就要寬衣解帶。馬民義急忙用雙手去攔。就在這時候,朱炳寅進(jìn)來了。朱炳寅一看,扭頭向院門外跑,馬民義緊跟著攆出來了,馬民義的后邊是頭發(fā)散亂的蓮兒。
慌亂中的朱炳寅只顧向街道里面跑,他一頭撞上了一個人,差點兒把他撞倒在地。這個人正好是工作組的衛(wèi)組長。衛(wèi)組長定下神來一看,有三個人站立在他跟前,都在喘粗氣。于是,他把這三個人叫到了自己的房間。
衛(wèi)組長叫來了另外兩個工作組成員。三個人被輪番問話。
衛(wèi)組長雖然年輕,但整人是很有經(jīng)驗的。他先審問朱炳寅:你說,你慌慌張張跑啥哩?
沒有啥。
胡說!是不是想和地主分子勾結(jié)在一起和人民政府對抗?
不是,不是。政府給我分了土地分了房,還給我婆娘,我感謝都來不及哩。
那你就說實話。
我回到家里看見我家掌柜的和蓮兒在一起,我就跑出來了。
還是掌柜的?
不。地主分子。和地主分子馬民義在一起。
怎么在一起?
朱炳寅囁囁嚅嚅的,不吭聲了。
說實話!
地主分子馬民義抱住了蓮兒……
好一個狗地主!真是膽大包天了,還敢欺負(fù)貧農(nóng)的女人!我知道了,你走吧。
第二個被審問的是蓮兒。蓮兒一進(jìn)衛(wèi)組長的房間,衛(wèi)組長就來了一句:馬民義是不是強奸你了?
蓮兒一聽,臉色嚇得煞白,她急忙分辯:沒有,沒有的事。
衛(wèi)組長在桌子上拍了一把,厲聲說,你還想抵賴?朱煩寅交待了,馬民義承認(rèn)了,你能抵賴????
那是沒有的事,我咋承認(rèn)!
衛(wèi)組長把凳子向旁邊一推,走到蓮兒跟前,眼睛瞪了瞪,一口老痰便吐在她的臉上了。蓮兒擦也沒擦,眼淚下來了。
衛(wèi)組長用手指頭指住蓮兒說,你現(xiàn)在不是地主的二房了,你是貧農(nóng)的婆娘。你還放不下你那二奶架子,是不是?你想和誰睡就和誰睡?你不交待也好,明天,就開你的斗爭會,我叫你和狗地主明鋪暗蓋!
蓮兒只是啜泣,還是一句話也不說。
衛(wèi)組長叫來了另外兩個工作組的組員,他對那兩個年輕人說,把她帶出去,叫她說實話。兩個年輕人架著蓮兒出去了。
不一會兒,兩個年輕人把蓮兒架進(jìn)來了,她的一條腿瘸著,臉上有了明晰的血印子。蓮兒說:我交待,馬民義強奸了我。
衛(wèi)組長說,這是第幾次?
蓮兒想了想,說,頭一次。
干了多長時間?
吃一塊蒸饃的時間。
好,你回去。
馬民義進(jìn)來之前,已經(jīng)被兩個年輕人暴打了一頓,他向衛(wèi)組長承認(rèn)了他強奸蓮兒的事實。衛(wèi)組長看了看馬民義,一只手舉起了腳地的小凳子,想了想,沒有砸下去,把小凳子放下,說,滾!回去寫一封認(rèn)罪書。馬民義說,我寫,我寫。
當(dāng)天晚上,工作組在松陵村村部開會,他們給馬民義定了性:大白天強奸貧農(nóng)朱炳寅之妻,罪大惡極!
馬民義和朱炳寅以及蓮兒都在送給南堡鄉(xiāng)政府的材料上按了手印。
南堡鄉(xiāng)人民政府召開群眾大會斗爭了地主分子馬民義。蓮兒不能不去參加會議,站在舞臺下,蓮兒看著掛著大牌子低下頭顱的馬民義,一把一把地抹眼淚。在他們旁邊站著的是蘭香,蘭香手里牽著他們的小男孩。
馬民義被鄉(xiāng)政府斗爭后,又在松陵村被斗爭了好幾次。馬民義并不抱怨蓮兒違心捏造他強奸她的事實,也不抱怨朱炳寅作了偽證。連他自己也“承認(rèn)”他強奸了蓮兒,蓮兒在恐嚇毆打中能不“承認(rèn)”嗎?馬民義并不害怕被斗爭,多次的斗爭也沒有把他思念蓮兒的火澆滅。
兒子畢竟還很小。到了傍晚,兒子就喊著要娘。蘭香再哄,也哄不了兒子。于是,馬民義就背著兒子到村外去走走,他盼望能看見蓮兒,哪怕看見一個背影也行??墒?,他和兒子一次也沒碰見過蓮兒。
兒子回到家,哭著哭著睡著了。馬民義夜夜睡不著,他從蘭香的炕上挪到牛圈,又從牛圈挪到蘭香的炕上,一直折騰到雞叫兩三遍才有睡意。
接下來,鎮(zhèn)壓反革命運動開始了。村里的工作組把馬民義叫去了。從工作組那里回來,馬民義幾天不說一句話。蘭香幾次追問,馬民義才說,工作組要他作證,北山游擊隊的隊長是土匪。蘭香說,你作證了嗎?馬民義不再回答蘭香了。
冬天里的一個晚上,依舊是月色猙獰。蓮兒鬧肚子,她披上衣服出了房子門。從廁所里踅回來,她才看見,院子里的中國槐底下有一堆什么東西。她被嚇得不輕,趕緊進(jìn)了房間,叫醒了朱炳寅,兩個人走到樹跟前一看,趴在樹下的是一個人,這個人是馬民義。朱炳寅用手一摸,馬民義已冰涼如鐵,沒有一絲氣息。朱炳寅連叫了他幾聲掌柜的。蓮兒說,他沒氣了,你還叫啥?蓮兒到房間里去拿來一張糊窗子的紙,跪在馬民義的跟前燒了紙。朱炳寅哭了。他一邊哭,一邊給馬民義叩頭。他哭著說,掌柜的,你這是為啥呀?
責(zé)編\\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