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他鄉(xiāng)為異客

　　走出機艙時，是當(dāng)?shù)叵挛鐣r間。經(jīng)過長長的通道，排著隊通過海關(guān)，擠過人群在傳送帶上找到自己巨大的行李。太多的事情，太多的人，在落地后一起涌過來，我竟在一瞬間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又在做些什么。
　　機場門口。又是排山倒海撲面而來的人群，在接機的人與找尋的人之間穿梭，終于找到了來接我們的房東。房東讓我們喊她“姨媽”，她瘦而高，短頭發(fā)，眼睛很大但透露出疲倦，看人的時候有著刻意為之的笑意，一直抱著一只博美犬，從未放開過。她稍微側(cè)了下身，露出后面穿格子襯衫、有點駝背的謝頂男人。這個男人的表情很奇怪，你分辨不出他是笑瞇瞇還是眼睛天生狹長。房東說：“這是我先生，他是日本人，讓他幫你們拿行李吧?！?br/>　　直到坐上房東的廂型車，看著沿路飛奔而去的英文路牌，我才意識到，我已經(jīng)身在美國。
　　在過去的20年里，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和美國會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即使當(dāng)身邊涌起出國熱的時候，也依然循規(guī)蹈矩地過著國內(nèi)求學(xué)的生活。然而越覺得不可能的事，往往越會發(fā)生，生活的洪流突然把我沖向了異國。在為了獲得交流生名額而面試時，在辦理簽證時，甚至在登機時，繁雜的瑣事總叫人忘記這一切的初衷。當(dāng)經(jīng)歷一切后，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來到了異國的土地上，一切新奇感與興奮感終于在被壓制數(shù)月后噴涌而出，將我緊緊地包裹起來。那時候我并不知道，我成為了這個國家、這座城市千千萬萬華人中的一個。
　　房東把我們帶到一個超市，說要買點東西。在明亮寬敞的超市里，我看到只有我們這幾張亞洲面孔。房東連聲說：“今天的香蕉好便宜！”離開超市前，房東突然想起來：“我要買點藥?！彼瓷先ハ喈?dāng)坦然，不經(jīng)意地解釋說：“我先生有憂郁癥?！?br/>　　我的房東“姨媽”是上海人，上世紀(jì)90年代時隨著出國的大潮東渡日本，曾在銀座的大廈做銷售員。一心赴美的她，以日本為跳板，圓了自己的美國夢。在美國的日本超市打工時，遇到現(xiàn)在的先生，是一家藥店的老板?，F(xiàn)在兩人仍以藥店的收入與房租為生。我住的這座在新澤西北伯根的別墅，是他們不久前買的，從公寓搬入別墅，有一大筆按揭要還；他們在新澤西還有一處房產(chǎn)，也在出租。房東看到消防車、廣告牌，總要說：“這用的都是我們納稅人的錢?！彼矚g把“我們”咬得很重，似乎欣然成為這超級大國的一員，雖然她日語很好，英文卻講得很一般。
　　房東的先生叫Haruki，有著嚴(yán)重的憂郁癥，姨媽說他一直陷于對“沒錢”的擔(dān)憂與恐慌之中；每天躺在床上，和狗相伴，吃飯時才起來。我記得他的臥室里永遠(yuǎn)是幽暗的，亮著一盞昏黃的床頭燈。Haruki一直都很安靜，吃飯時更寂寥，姨媽心情不好時也不會多說話，偶爾問她丈夫好不好吃，他會支吾著應(yīng)兩聲，快速吃完回房。他們沒有子嗣，僅有一只狗為伴。
　　曾有一次我聽到房東在電話里向朋友抱怨：“日子又過回去了，又回到整日勞碌奔波的時候了?！蔽蚁胨贻p時候的奮斗，是為了一個安逸華貴的夢，而她也曾享有過那段時光。姨媽跟我說，年輕的時候，她從日本回國，穿一件Burberry的皮草大衣，走在淮海路上，所有人都在看她，還有雜志的攝影記者偷拍她。她心情好的時候，會和我們講起各種有趣經(jīng)歷。我也看到過她和Haruki結(jié)婚時的照片，她結(jié)婚時已經(jīng)不年輕，但臉上有一種對未來的憧憬，所以是亮的，而不像現(xiàn)在這樣黯淡，他們在拉斯維加斯度的蜜月，照片上，他們站在一輛白色的加長林肯前。姨媽常說，以前Haruki不生病的時候，她不用去藥店上班，每天中午醒來，悠悠吃著早餐，想著晚飯做些什么，打發(fā)掉一天。這些都是她定義的美好生活。自從Haruki得了憂郁癥，不愿去工作后，她每天都要在藥店守著，為了還按揭而出租房屋，又為房客間的糾紛而煩惱，還常常抱怨沒有時間清理屋子。她曾請過一個鐘點工來打掃，但似乎很不滿意，一直到后來還常說起：“才做了一個小時就要付80塊，哪里值80塊了？”
　　這種不開心的情緒，是從一開始就能感受到的。我住在二樓，常常能聽到她在樓下的廚房里尖叫，大發(fā)脾氣，詛咒和抱怨她的丈夫和同住的母親。不良的情緒和氣氛，像毒氣一樣漂浮在整棟房子里。我常常想，如果我和姨媽一樣，50歲的時候卻膝下無嗣，還要和一些陌生人同住——只是為了還貸，這是我想要的生活嗎？我并不羨慕她滿櫥的LV和Gucci；我也不向往計劃著晚餐而碌碌無為的一天，因為那樣的人生太過虛無。那么人在追求什么呢？姨媽十二分地努力移民來美國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會擁有怎樣的生活？她會不會承認(rèn)，盡管不停地說“中國環(huán)境太差，不愿意再回國”，而如今她也沒有得到真正的快樂。
　　在新澤西住了半年之后，為了方便去紐約上學(xué)，我們決定搬家去紐約。在網(wǎng)上尋找房源，然后和朋友一起挨家挨戶地看房，在整個紐約東奔西走，跑遍了每一個區(qū)，見到了各式各樣的房東和中介，最后決定搬去布魯克林南邊靠海的地方。
　　新家離學(xué)校也不近，但是一班車就可以到。因為在海邊，常常能看到海鳥，空氣中有讓人歡躍的咸濕氣味，海風(fēng)習(xí)習(xí)，我們叫它海邊小鎮(zhèn)。那里也有很多中國人，大多是從中國大陸南部來的，我的新房東也是中國人，但不會說普通話，只會說粵語和英文，而他們的后代，都是在紐約出生的ABC (American-Born Chinese)。
　　一直和我們打交道的是房東的弟弟，他叫Stan，我們戲稱他“屎蛋”，反正他已經(jīng)聽不懂中文。最初他開車來新澤西替我們搬家時，隨性而坦率的性格引得大家笑聲連連，活躍的氣氛像看不見的氣流，毫無遮攔地沖進姨媽家陰暗而岑寂的宅子里。屎蛋是個熱心人，他開車替我們?nèi)タ醇揖?，無奈中國人開的家具店標(biāo)價都奇高，屎蛋說：“這些質(zhì)量不好，不要買?！边@句話被店家聽到，對方很不高興：“不要買就不要進來看?！笔旱耙幌伦觼砹嘶?，嗓門變得很大：“你以為我不是美國人嗎？”他很看重自己的身份，7歲時來美國，如今已是美國公民。他有一輛雷克薩斯，偶爾載我們時，我們常常驚異自己坐在如此臟亂、不修邊幅的豪車?yán)?。和姨媽一家?zhàn)戰(zhàn)兢兢的感覺不同，屎蛋似乎沒有什么固定的職業(yè)，卻很有錢，還有一艘船，偶爾出海；我看到他的時候，他都在幫別的房客免費裝修，他說他喜歡做這些活計。
　　幫我們安裝從宜家買來的家具時，屎蛋說：“你們兩個lady年紀(jì)太大，否則我可以把你們當(dāng)我的女兒?！?屎蛋很早離婚了，最寵愛他的女兒，我見過他女兒的照片，其實姿色平平，但他堅稱他的女兒貌美又聰慧，最近又考上了紐約最好的高中，言下之意是無人能匹。有天晚上，他主動來敲門和我們聊天，說到情感，他說他有很多女朋友，最愛聚會和去酒吧，但只要他的女兒不許他結(jié)婚，他就不結(jié)。
　　在異國遇到中國人并不是難事。我在唐人街遇到過各種各樣的中國商販，賣著廉價的皮包、香水和旅游紀(jì)念品；也在法拉盛見過和國內(nèi)一樣的服裝市場，里面是一個個小鋪子，坐著彼此閑聊的中國老板；鋪天蓋地朝你招攬的中文招牌無聲地占領(lǐng)蠶食著一塊塊地盤，自由女神像下面，常能聽到中國各地的方言；兩次叫出租車都遇到同一個上海司機大伯，他說他最后一次回上海也是上世紀(jì)的事了，他說現(xiàn)在國內(nèi)很好了，真想回去看看，一邊說一邊還給我們唱起了黃梅戲。
　　中國人要在白人的世界打拼，的確很艱難，種族歧視并沒有完全消失；當(dāng)然也有人擴展了外國人的交際圈，擁有了新的生活，有許多還成功地進入了上流社會，讓人驕傲和振奮。但我見到的許多普通中國人，即使到了異國，仍然生活在中國人的圈子里。他們中的很多人，無法用英語交流，也許當(dāng)初只是懷著美國夢來到這個地方，但是時間長了，夢與理想會漸漸變淡，一切變成現(xiàn)實的謀生，木已成舟。我在美國度過的唯一的一個感恩節(jié)，被姨媽帶去一個全是上海人的聚會，大家在那棟房子的地下室里吃著火雞與洋酒，卻是用滬語聊了一整夜沒有營養(yǎng)的瑣事。
　　今年夏天，我坐在回國的飛機上，感慨一年時間過得這樣快；因為急著回家，所以沒有太多留戀，當(dāng)被問起這一年美國之行感受如何，我常覺得像一場夢。我知道自己只是一個過客，也不曾想過要留在美國，夢結(jié)束后，欣然回到真正需要努力奮斗的地方。而姨媽、屎蛋，還有千千萬萬在異國生存的中國人，他們還留在那個第二故鄉(xiāng)，為了生活、幸福、理想這些虛虛實實的字眼而奮斗，他們的美國夢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