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順著一彎綠水在湴湄村中行走,走得很匆忙,并不是因為纏綿的春雨,而是急著要去見一個人——一個從這個村子走出去很遠的人,一個至今沒回來的人,一個把音樂視為生命的人。我確信一定能見到他。
這個傍晚,深深的巷子里沒人,人們都沉醉在春節(jié)的酒香里。巷子伴著長長的河涌,綠水像條帶子纏繞著村莊。河涌的水領(lǐng)著我走過巷子,走向綠樹掩映的村口。這樣靜寂的傍晚,應(yīng)當(dāng)坐在曖暖的屋子里欣賞音樂,我卻行走在樹木越來越濃密的路上,聽著雨打芭蕉淅瀝清脆的彈撥、聽著風(fēng)搖榕葉吱呀柔柔的絲弦、聽著浪敲船底急促鏗鏘的節(jié)奏。
我尋找著和他有關(guān)的痕跡,可感覺到的只是氣息,是水鄉(xiāng)音樂家特有的可柔可剛的水的氣息。
雨滴和河水正輕捷地律動,我聽著它彈奏。這氣息一點也不因年代的久遠而淡化,依然浸著青草濕濕的清香,還有三角梅火紅的鮮艷。對了,更多應(yīng)當(dāng)是充滿了水的靈性的歌聲,疍家人的咸水歌是媽媽唱給他的歌謠;那枝干交錯的蒼桑老樹下黑瘦黑瘦的小艇,是他黑瘦黑瘦的爸爸打漁回來時停泊的。
一個讓中華民族都掀起狂飚的音樂家,故鄉(xiāng)竟是這樣的安靜。
堤岸小路的彎處粗壯的大葉榕站在那,像路標(biāo)。晚風(fēng)撩開了高高的綠草,把雨送得淋漓盡致。河涌打開了衣襟,水面寬闊得讓人心曠神怡。
我和星海都知道,河水涌入了浩蕩的珠江,再遠處的細雨之外,是一片寬闊的大海。
在那片海上,他出生就吹著苦澀的季風(fēng),就聽到了大海的濤聲,就看到了滿是星光的夜空。于是,爸爸就給他取名叫星海。日后成了熠熠閃爍的音樂之星,就這樣誕生在百年前那廣闊的大海上。
他一生注定要成為中國爭取民族解放狂風(fēng)暴雨般激烈的交響曲中一個最強的音符。我見過他翻飛的頭發(fā),見過他緊鎖的眉,見過他舞動指揮棒的手,像在風(fēng)雨中搏擊的海燕。
他手式緩緩升起,提琴顫動了對苦難祖國的憂思;他手式疾速掠動,鋼琴彈得黃河巨浪翻滾;他手式強勁有力,軍號在太行山頂嘹亮吹起;他手式大開大合,孩子們、青年們、婦女們都加入了民族解放的大合唱。
他用美妙的音樂,鍛造了中國堅硬的脊梁,筑成中國最強的絕響。
我看見他了,看見依然青春勃發(fā)的他帶著郎朗一起在維也納金色大廳彈奏著鋼琴曲;我看見他了,看見仍舊柔情似水的他帶著林朝陽一起在英國的歌劇院拉著小提琴;我看見他了,看見他在北京的國家大劇院意氣風(fēng)發(fā)地指揮著《黃河大合唱》;我看見他了,看見他回到了老家湴湄村的河涌旁,靜靜地聽著濕潤甜美的咸水歌謠;我看見他了……
他把中國音樂印到了世界音樂集的封面。
咸水歌把他天才的音樂靈感打開,他順著音樂鋪就的五彩之路,走向了圣殿,再也沒回頭。我知道,那是國難當(dāng)頭,他義不容辭,用歌聲去喚醒沉睡的民眾,并給了他們音樂的武器,加入了刀槍的縱隊,冒著炮火,沖向侵略者。
我和星海說,我沒有機會加入到那用血和火來合唱的隊伍,但我已經(jīng)以歌者的身份,站在今天的合唱團的隊列里,我要用你的心聲《黃河大合唱》來告訴你,你期盼的民族解放,已經(jīng)在歌聲中實現(xiàn);和你父親同樣黑瘦的人,早有了安定幸福的家,苦澀的咸水歌早已像甘蔗一樣甜美。
星海,我們的合唱你來指揮,邊彈奏鋼琴,邊指揮。讓旋律更加優(yōu)美,讓節(jié)奏更加鏗鏘,讓歌聲更加雄壯。我用高亢的,有穿透力的聲音,演繹《黃河》,歌唱我們的祖國。當(dāng)然,我的聲音中一定是帶著珠江的味道,和帶著黑龍江、長江、瀾滄江的味道組成和聲。我注視你的眼睛,那洞穿了百年深邃的目光充滿了激情。我盯緊你的手指,那用音樂為祖國的命運搏擊的戰(zhàn)士的手在琴鍵上急速跳動。
讓我,讓我們跟著黃河的浪花一路奔騰,重回巴黎,重回延安,重回上海,重回廣州,重回你的家鄉(xiāng)——湴湄。
當(dāng)歌聲奔流到了大海,你停止了彈奏,站立起來,同我們一起,大聲唱著,舞動著雙臂。原來緊鎖的雙眉舒展開了,滿眼閃動著淚光,滿臉都是笑意。我和你一樣,熱血沸騰,熱淚奔流。我昂著頭,打開胸腔,讓滾燙的氣流沖出喉嚨,匯進美妙的和聲之中,歌聲在家鄉(xiāng)回蕩,在祖國回蕩,在寬闊的大海上回蕩,在美麗的星空中回蕩……
雨,滴在額角,涼的;盈著眼眶的淚,熱的。我的臉一定是緋紅緋紅的。
我凝視著江面。我等著你呢。
天色漸晚,暮色愈濃。榕樹下的路越來越暗,珠江上的霧越來越重。你怎么還沒來?江風(fēng)吹來雨更急,水面一片迷蒙?;丶业穆芬欢ㄌh太遠,可我知道,你會回來,一定會回來的。
我就在綿綿春雨柔美的彈奏聲中等你,在這風(fēng)吹船橫的碼頭上等你,在你的故鄉(xiāng)一直等你。
(杲罡摘自《番禺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