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素蘭
蜘蛛住在小賣部的房檐下面。我不知道它在那兒已經(jīng)住了多久了。但與我相比,它肯定算得上是一個老住戶。因為我只是偶然來到這個房檐下。
山谷之中有一片田野,禾苗青翠。一條小河從田野間蜿蜒流過,一條水泥村路傍著小河,路旁有一些人家。水泥的村路和縣城公路相接處,房子多起來了,來往的人也多了,有頭腦的人因而在此處立了個攤檔,有了這個小賣部。縣城來的班車在小賣部的后院里掉個頭,再從這兒轉(zhuǎn)回縣城。有時候班車候一會兒客人,但大多數(shù)時候,是客人們坐在小賣部外面的階檐下候班車。
一條長凳倚在小賣部外面的屋檐下。能想象這條長凳當(dāng)年是專為候車的人準(zhǔn)備的。但現(xiàn)在木質(zhì)已經(jīng)朽敗了,外表黑黑的,布滿灰塵,長凳的靠背和腿腳都已殘缺。有人拿幾塊斷磚頭把它墊起來。坐上去你會嚇一跳,以為會垮塌,但過會兒就放心了,它只是有些搖晃,還是勉強(qiáng)能坐的。
我到小賣部的時候,車還沒有來,于是,我小心地靠著那張瘸腿的長椅上坐下,耐心等候。
突然,有什么東西落在我赤裸的手臂上。
我扭過頭一看,立即尖叫著,驚跳起來。
是一只蜘蛛!
我見過蜘蛛,但從沒見過這么大的蜘蛛。它的身子并不算太大,也就一個一元硬幣大小。它的身子是淺褐色的,腿是鮮明的黃色,毛茸茸的,腿極長,關(guān)節(jié)處彎曲著,給人以利爪的感覺。它邁開所有的長腿在我的手臂上疾走,看上去簡直有孩子張開的手掌那么大。
我尖叫,驚跳,揮動手臂,如同遇著魔鬼。
我?guī)缀跏潜灸艿赜昧硪恢皇謱⒅┲霃奈业氖直凵吓拇蛄讼聛怼?/p>
蜘蛛背朝地掉在地上,舉起的腿立即團(tuán)成一團(tuán)。蜘蛛一動不動,這時候它看上去不像蜘蛛,而像一顆土坷垃,一粒石子兒。
我沒想殺它!我剛才雖然拍打了它,但我下手并不重,因為我害怕將它拍死在我的手臂上,我怕看見從它體內(nèi)流出來那些黏糊的內(nèi)臟。
“它在裝死呢!”我想,它裝得可真像。
也許它因為背部朝下落在地上,沒有辦法翻過身來?我曾見過一些笨拙的蟲子四腳朝天掉到地上,妄自掙扎,根本無法翻過身來。
我折了一根小竹枝,輕輕地碰了它一下。
它像觸電一般,立即翻過身來,邁開所有的腿,朝長凳下面飛快地移動。它想逃跑,逃到凳子下面黑暗的角落里去。
但是,有三只雞從對面走過來了。
前面兩只雞在相互追趕,沒有看見地面上飛快移動的蜘蛛。
第三只雞稍微落在后面一些。它的腳步停頓了一下,一只腳抬起來,準(zhǔn)備放下的時候,爪子攏了攏,顯然有某個東西吸引了它的注意力:它偏起頭,斜著眼睛看過來——它看見啦!
雞迅速將脖子伸過來,尖利的嘴啄下去……
于是,蜘蛛落入了雞的嗉馕。
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金色的太陽照在禾苗上,照在溪流上,照在路邊的樹葉上,風(fēng)吹過來的時候,陽光在纖長的禾葉上、橢圓形的香樟樹葉上搖曳,在流動的水波上閃爍。在我們的眼睛里,在世界上一切生靈的眼睛里,這個下午的陽光依然是明亮的,和昨天、前天一樣。但對于那只蜘蛛來說,陽光已經(jīng)永遠(yuǎn)消失了。
山野的花
農(nóng)村的房前屋后,田埂邊,山坡上,到處都有花。
春天漫山遍野開著映山紅和志木花。映山紅是大朵大朵、成串成把的,而志木花絲絲縷縷,像好看的流蘇。映山紅和志木花都有紅、有白,成叢成片,占據(jù)了山坡。在這些花叢中,間或會挺立著一株兩株,或者三株五株橘紅色、喇叭狀的花兒,像一個高個兒的美人,鶴立雞群,遺世獨(dú)立。這種花兒我至今不知道它的名字,只記得爺爺常砍了它斫成小段,扔到茅坑里,可以藥死蛆和蒼蠅。每年春上,爺爺都會砍一些這種花回來扔進(jìn)茅坑,算是對廁所的一次消毒。也因為它有毒,雖然在滿山春花中,它最漂亮,但我從來沒有攀折采摘過它。
春天過去,山上的花兒謝了,灌木叢和樹葉開始瘋長。山的顏色從嫩綠變?yōu)榇渚G,山中的小路也很快就被枝枝蔓蔓覆蓋,山里間或還有野花開放,但被一日濃似一日的綠色遮住,不太看得見了。這個時間,褐色的毛蟲和一種綠色的“禾癩子”大量繁殖。毛蟲就是毛毛蟲,相信大多數(shù)人見過,它們寄居在樹上;我不知道“禾癩子”的學(xué)名叫什么,它是一種類似毛蟲的蟲子,綠色,全身長著針刺,皮膚被它碰到,必會又紅又腫,還奇癢難受,又會像針刺一般熱辣?!昂贪]子”藏在低矮灌木樹葉的背面,它們和毛毛蟲互相呼應(yīng),正如一個天兵一個地將,有它們把守,夏天進(jìn)山實(shí)在是一件讓人畏懼的事。
當(dāng)然,夏天農(nóng)忙,進(jìn)山打柴或者采摘的事也都暫時擱下了。耕田、插秧、搶收搶種,農(nóng)人在夏天忙得不亦樂乎,我們小孩也是重要的幫手。扯秧,送飯,拾稻穗,收稻草,擂田除草,是小孩子力所能及的事,孩子們總是會積極參與其中,力爭把每件事都做好。
夏天的中午,烈日當(dāng)頭,農(nóng)人們暫歇了農(nóng)事,在家里休息片刻,牛兒則趴伏在清涼的河灣里、樹陰下,嚼草,瞌睡,甩動尾巴驅(qū)趕蚊蠅。孩子們睡不著,這個時候如果在家,因為天性的不安分,免不了會叮零當(dāng)啷鬧出許多動靜,影響疲勞的父母休息,定會遭到呵斥,嚴(yán)重的還會被荊條侍候,或者來一頓竹筍炒肉。頑皮的孩子便趁了中午,到小河里去摸魚蝦,或者到水田里撿螺絲、捉泥鰍。
高高的田墈邊長了野生的紫薇,柔軟的枝條上串著粉紅的花兒,一朵朵薄如絹帛,燦若云霞。野紫薇美,美在它們總是一枝枝一串串地盛開,像活潑的少女熱烈浪漫,而不是一朵一朵依次綻放,像老學(xué)究一樣慢條斯理。事實(shí)上,如果單從花型的美來說,一朵紫薇是太過單薄了,可以說花不成花,瓣不成瓣,完全成不了氣候,在這一點(diǎn)上,紫薇完全不像荷花。你看那荷塘,在接天蓮葉無窮碧中,一朵映日荷花會分外紅,但一瓣紫薇,甚至不如一瓣指甲花引人注目。更需要記取的是,田墈是每年冬天都會修整的,農(nóng)人們挖除雜草,把田墈修整得干干凈凈,有時候還會放一把野火,把雜草燒盡。但每年夏天,野紫薇都會在高高低低的田墈邊抽出新芽,揚(yáng)起花束。夏日的田墈下,如果沒有粉紅的野紫薇迎風(fēng)搖曳,是不可想象的。田墈邊的野紫薇才真正稱得上“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
除了野紫薇之外,田墈邊累挖累長的另一種植物是野刺莓和糖罐子。野刺莓春天開花,到初夏時已經(jīng)成熟,它們比草莓小,但吃起來酸酸甜甜,自有一番味道。糖罐子的名字是我后來從一個從事寫作的朋友那兒學(xué)來的。他跟我說起小時候最喜歡吃的東西是“糖罐子”,具體的吃法是把它摘下來,放在草地上用鞋底踩著滾一滾,滾掉上面的刺,咬開來,去掉里面的籽,嚼著吃,非常甜。我立即明白,他說的糖罐子,就是我們小時候說的“雞鴨糖”——但糖罐子的名稱更形象,因為這種野果的模樣確乎像一只只袖珍的罐子,又是甜的,叫它們糖罐子最貼切不過了。糖罐子在秋天成熟,而初夏正是糖罐子開花的季節(jié),紫白的花兒一叢叢,開在田角,開在河岸,開在高高的田墈下,惹得蜜蜂蝴蝶圍著它嗡嗡嚶嚶,熱鬧紛繁。摸魚蝦、撿田螺的孩子,需得繞開這些花叢,因為糖罐子枝條全身帶刺,而且蜜蜂也不是好惹的,說不定還有野胡蜂會蜇人呢。
詩詞里常說“春花秋月”,事實(shí)上,夏日里花兒真不少。常入詩入畫的夏花有荷花、木芙蓉,而農(nóng)家菜園里,此時更是花兒不斷——黃的有絲瓜花,南瓜花,黃瓜花,白的有瓠瓜花、冬瓜花,紫的有茄子花、刀豆花、扁豆花。這些花兒雖不美艷,但素樸馨香,它們原本就不是開來讓人觀賞的,而是為了結(jié)瓜果。
在菜園的邊上,往往植有一線金針花,或者栽了一兩株菜花樹。金針花含苞的時候像一棵棵細(xì)長的金針,而開放的時候像一支支熱情的嗩吶。金針花可以新鮮吃,也可以曬干吃,可以青炒,也可以下湯。菜花有單瓣和重瓣兩種,顏色有粉紅和翠白。小時候每天早晨都提著小竹筐,爬到菜園邊的菜花樹上去摘菜花,一摘就是一小筐。新鮮的吃不掉,還可以和紫蘇、豆角一起曬干,做成干菜。我一直以為菜花就是當(dāng)菜吃的,根本沒想過它還可供觀賞。許多年以后到青島旅游,看到作為園林景觀的菜花樹,訝異不已。后來才知道菜花樹的學(xué)名叫木槿,又叫無窮花,仔細(xì)看它的花形,有如牡丹芙蓉,只是小一些,就像它們這些嬌小的妹妹,實(shí)在美麗非凡。在城市的園林里再見到菜花,就如在皇宮里見著入宮的農(nóng)家女子,如今做了貴妃皇后,再叫她的小名菜花,實(shí)在不雅,要叫木槿才匹配。
比起夏花的爛漫,秋花就要寂寞清冷得多了。秋天原本不是賞花的季節(jié),秋天的風(fēng)景是爽朗遼闊的天空,層林盡染的山色,橙黃橘綠的果實(shí)。秋天最動人的要數(shù)秋葉,今天明媚鮮艷,明日便隨風(fēng)而逝,看到秋葉飄零,沒人能無動于衷。
菊花是屬于秋天的。有了菊花,秋天就有了詩,有了酒,有“悠然現(xiàn)南山”的隱逸,也有“滿城盡帶黃金甲”的殺氣。至于是酒朋詩侶還是刀光劍影,那就因人而異了,菊花不管這么多,只是開放。杜甫說:“寒花開已盡,菊蕊獨(dú)盈枝”;元稹說:“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后更無花。”詩人都愛詠菊。但山野的菊花,從來不像畫中的菊花那樣流光溢彩,也少有如今我們在公園的菊展上常見的大朵大朵如繡球般飽滿的菊花,如瀑布般奔放飄逸的菊花。山野的菊花,都是野菊花,沒有經(jīng)過人工栽培,一叢叢,一片片開在不起眼的塘邊,路畔,田埂下。小小的花朵簇?fù)碇瑘A圓的臉盤像向日葵般齊整精神。野菊的花期特別長,從秋到冬,它們在清晨的霜凍里,在傍晚肅殺的冷風(fēng)里,一直就那么齊嶄嶄地?fù)P起一張張溢著清香的笑臉。當(dāng)枝葉被冷霜打成褐黃色,又慢慢被白日曬干,變得枯干的時候,金黃的野菊還抱在枝頭。菊花是不落的花,鄭思肖的《寒菊》詩“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fēng)中”,贊賞的就是這等氣節(jié)。野菊還能入藥,做成菊花茶,清肝明目。在我早年上學(xué)的教室外面,兩棟教學(xué)樓之間的陡坡下,曾有一叢野菊花,每到秋天就開放。我常常人坐在教室里,眼睛卻望著窗外的野菊花。似乎什么也沒有想,什么也沒有聽,就那么望著它。許多年過去了,窗外的那叢野菊,已經(jīng)成為我童年記憶的一部分。
冬天是沒有花的。雖然園林里多有梅樹,中國畫里也離不開梅,“梅、蘭、菊、竹”花中四君子,梅排在首位,但我們鄉(xiāng)下種梅的人家極少。大概在我們鄉(xiāng)下,梅和倒霉的“霉”,生霉的“霉”諧音,大家都希望平安喜樂,沒有人愿意跟“倒霉”和“發(fā)霉”粘邊。但冬天里還有雪花。當(dāng)雪花來臨的時候,輕盈的雪花飄飄蕩蕩,猶如精靈,暴風(fēng)雪咆哮呼嘯,猶如怪獸。落雪之后,山川大地銀裝素裹,瞬間換了氣象。冬天山野間那白色的雪花,是創(chuàng)造奇跡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