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向東
貓的階級性
梁實秋的女兒梁文薔著有《梁實秋與程季淑——我的父親母親》,其中有一篇《爸爸和貓》,談了梁實秋與貓的關系。
讀過梁實秋散文的人都知道,梁實秋愛貓,一九八零年臺灣九歌出版社還出版過他的散文集《白貓王子及其他》,就是以“白貓王子”的玉照為封面。
可是,梁實秋并不是生來就愛貓的,他曾經極為討厭貓。梁文薔寫道:
爸爸不是個天性愛貓的人。記得我在北平時,廚房里常有野貓光顧,把晚餐的魚偷去吃掉,惹得傭人大呼小叫。爸爸主張“見頭打頭,見尾打尾”,以除貓禍。一日嚴寒,野貓走入廚房,企圖取暖,見我們并未驅逐,竟得寸進尺,一直走到爐下蜷曲而臥,享受片刻安逸。爸爸輕輕地將一只腳伸至貓腹下,猛然一踢,將貓摜出一丈多遠,摔落墻根,狼狽而逃。我見情心痛不已,但不敢批評爸爸之殘忍,獨自回房,臥在床上哭泣,半晌才出來吃晚飯。那時爸爸四十三歲,我只有十三歲。
我印象中,梁實秋一向溫文爾雅,文質彬彬,怎么也會有這么粗暴的時候?如此動粗,仿佛有了水滸人物的豪氣了,倘真如此,少了“梁實秋是一朵花”(冰心語)的嫵媚,從另一個角度看,倒真讓我敬服。不過,梁實秋還是粗中有細的,你看他,“輕輕地將一只腳伸至貓腹下”,有一點鬼子悄悄進村的心計,當貓一無知覺之時,被狠踢一腳,“摜出一丈多遠,摔落墻根!”這有點像前些日子網絡上的虐貓事件了,好在此貓“狼狽而逃”,否則,還真不知道會不會發(fā)生網絡上說的那些個事。見了此番景象,無怪乎梁文薔要在心里責怪父親的殘忍。無奈,十三歲的她還不敢責怪父親,只能“臥在床上哭泣”。
野貓畢竟不是貓。你想啊,偷吃主人家的魚,像不像乞丐偷拿小販的食物?前些日子報紙上登了,有一個乞丐偷面包之類,被商家打斷了腿,這是不是正符合“見頭打頭,見尾打尾”的戰(zhàn)略思想?至于貓要到爐下取暖,被狠踢一腳,對我來說,仿佛似曾相識,忘了是高玉寶還是潘冬子,或是《紅旗譜》還是《金光大道》中的什么人物,大雪天,在財主的屋檐下取暖,財主叫人用亂棍驅之,還讓惡狗追趕……當然了,野貓不是貓,更不是人,我也只是“意識流”一下而已,而已而已。
據梁文薔說,“爸爸到了臺灣之后,大概是年紀漸長,也許是生活日趨安定,脾氣愈來愈溫和了”。這話很有道理,年輕氣盛,年老平和,用一句于丹教授生造的但卻很流行的話說,就是“淡定”。此外,梁實秋踢貓,也許與一時的脾氣有關,比如,這幾天他吃了肯德基或麥當勞,正好上火了,所以出腳特別狠?也未可知。我又想,那幾天,會不會他正和魯迅斗嘴,被罵為資本家的“乏走狗”,氣沒地方出,出到了野貓身上?梁文薔說,梁實秋那年四十三歲,他是一九零三年生,此時應是一九四六年,魯迅已經死了十年,看來,此事還真與魯迅無涉。
沒來由,踢就踢了,就像愛情,愛就愛了,還要什么來由?
但是,研究多了“人性”和“階級性”問題,對魯迅,我是更多地用梁實秋的“人性論”看問題;對梁實秋,我則只能用魯迅的“階級論”看問題——這野貓,屬流浪貓,與乞丐屬同一階級,換言之,就是“只會生孩子的階級”。
那么,我們再來看看梁實秋的“白貓王子”的待遇吧。
其實,梁實秋踢貓,到老了,也未對貓產生多少好感。只是后來他有了韓菁清,韓菁清愛小動物,比如,路上撿了小鳥,碰上了流浪狗,她都要為之找到好的歸宿。梁實秋家的“白貓王子”,也是韓菁清給撿回來的,梁實秋愛屋及烏,后來也愛上了韓菁清撿的貓——當然,這貓已經出落成“王子”了。梁實秋在《白貓王子》一文中有記載:“緣當日夜晚,風狂雨驟,菁清自外歸來,發(fā)現(xiàn)一只很小很小的小貓局局縮縮地蹲在門外屋檐下,身上濕漉漉的,叫的聲細如游絲,她問左鄰右舍這是誰家的貓,都說不知道。于是因緣湊合,這只小貓就成了我們家中的一員?!辈贿^,一九七三年三月三十日的日記中,梁實秋有這樣一句話:“菁清抱回一只小貓,家中將從此多事矣?!笨勺C要不是韓菁清,梁實秋未必能接受阿貓阿狗之類——多事!
這“白貓王子”據說“乖得出奇,從不上桌。斯文之極”。一律是紳士做派,在氣質上與梁實秋相近。之所以能如此斯文,因為它已經脫離了“只會生孩子的階級”。魯迅與梁實秋有一超越了“階級性”的共同“人性”,即,都討厭貓叫春。貓叫春時,魯迅是拿了裝香煙的鐵罐,向其擲出——這一點,我對魯迅是有意見的,倘若你準備做愛時,外星人來騷擾,是何滋味?怎么好這樣不領風情呢?你做愛得,貓狗就做愛不得?無非你是一個人嘛,人又有什么屌了,難道人中教授做愛,與我阿貓阿狗就有超“人性”或超“階級性”的區(qū)別?!而梁實秋,不是擲鐵罐了,他希望他的“白貓王子”從此成為上等貓,再也不要成為“只會生孩子的階級”,于是,行使了一回皇上的權力,對他家的貓采用了腐刑——這一計劃生育措施,從根本上保證了“白貓王子”不會淪為“只會生孩子的階級”。
“白貓王子”成了“有產階級”,成了上等貓了,從它的伙食標準就可以看出它優(yōu)雅的生活狀態(tài)?!八咳障肀M貓福,吃的是除去刺的鮮魚丸子,有時輔以牛肉和熏雞腿”,梁文薔寫到,它“吃的魚不是貓魚,是人吃的魚。魚資自每日二十元漲到每日六十元以至八十元。使人咋舌!”“每天早上的一頓魚由爸爸喂。先煮好魚,除刺,放在盤中”,有這種標準的伙食,它有必要像那只被踢的貓那樣去偷吃魚嗎?衣食足而知禮儀,吃飽了自然就文明。好吃好喝,“白貓王子”還真像資本家了,梁實秋在給梁文薔的信中寫道:“我們的小貓……吃魚過多而缺運動,腿細而肚大”,這是外表像;“他自己不肯上樓,等人來抱,”“有一次,爸爸家中請了一位按摩師,順便請她為‘王子’按摩一番”,“六年下來,貓長得肥肥胖胖,大腹便便,走路搖搖晃晃,蹲坐的時候昂然不動,有客見之嘆曰:‘簡直像是一位董事長!’”這是生活狀態(tài)像。
“白貓王子”是什么血統(tǒng),是波斯貓呢,還是別的什么貓,我不得而知。據梁文薔說,這是一只“白色微有黃斑的野貓”。但是,從以上介紹看,一個被猛踢,一個被嬌寵,此“野貓”非彼“野貓”,這只有幾種可能:第一,“白貓王子”可能天生是貴族,后來發(fā)生了“文革”,流落民間,雖然成了“野貓”,但每一根毛發(fā)都有貴族風韻,梁實秋慧眼識紳士,于是收留,不費周章,立即復原為“王子”;第二,此貓雖野,就像當年梁實秋踢貓,可能后來留學西洋,年紀也長了幾歲,海歸后雖然也擺地攤,但無論如何,已經有紳士派頭,穿上燕尾服,自然就成了正人君子;第三,貓命有十五六歲,此野貓被梁實秋收養(yǎng)時,已經五六歲,相當于人類的不惑之年?馬克思說,從乞丐到暴發(fā)戶只要一夜之間,從暴發(fā)戶到貴族卻要一百年,“白貓王子”因為癡長若干歲,似乎離貴族比較近了,不像那被梁實秋踢的貓,動輒叫春,屬于“只會生孩子的階級”,所以,梁實秋覺得改造成王子的可能性要大?
搞不懂,老漢只能瞎猜。
梁實秋與“白貓王子”還真是產生了相依相戀的感情。他沒事閑坐時,和“王子”玩乒乓球游戲,他拋過去,“王子”銜回來,略通人意。梁實秋寫稿時,它就跳上書桌,趴在稿紙上,他拍拍它,它睡著了,梁實秋只好停工,由它在稿紙上睡。梁文薔寫道:
“王子”在爸爸的情感生活中比重愈來愈大。我開始擔憂。貓最長可活十五六歲。如果貓先去,爸爸是否受得住這一擊?爸爸于一九八二年夏回臺后的第一封信中說:“白貓還認識我,對我很親熱。有一個人說過:‘我見過的人愈多,我越愛我的狗?!嵊谪堃嘣迫?。”第三十六封信中說:“……白貓王子非??蓯郏瑢ξ姨貏e好,也許是因為我喂他之故,有時候很令人感動。將來總有一天要和貓永別,我不知怎么辦好?!钡谒氖宸庑胖姓f:“……我想說話的時候,除了自言自語之外,就是對著我的白貓王子說話。貓不回答我,我也滿意了。我拍拍他,摸摸他,彼此都得到滿足。我現(xiàn)在不敢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貓怎么辦,如果有一天,貓不在了,我怎么辦?不敢想,不敢想。”爸爸和“王子”就這樣相依為命地又度過了五年。
從腳踢野貓到與貓相依為命,彼一個梁實秋,此一個梁實秋,今非昔比。
韓菁清怕“白貓王子”孤單,在它四歲那年又抱回一只小黑貓,起名“黑貓公主”,正好和“白貓王子”對稱。“黑貓公主”活潑可愛、體態(tài)輕盈、白須黃眼。本想促成美滿因緣,不料卻成了歡喜冤家。兩只貓湊在一起就要爭斗,你來我往,毫不相讓。不得已,主人把黑貓關在籠子里,或是關在一間屋里,實行黑白隔離政策??墒呛谪埜糁\子還要伸出爪子撩惹白貓,白貓也常從門縫去逗黑貓。二者相見真如不見,無情還似有情。時間長了,兩貓大概覺得這樣下去沒有勝者,不如睜一眼,閉一眼。終于并排而臥,相安無事。
“小花”則是一只乞丐貓,渾身骯臟,寄居于梁實秋家門口。韓菁清想把它抱回家,梁實秋認為家里已養(yǎng)了兩只,飲食起居以及醫(yī)藥衛(wèi)生,已經使主人忙得團團轉,如果善門大開,貓子貓孫勢將喧賓奪主。韓菁清沒有爭辯,只是拿起一缽魚一盂水送到門口外,以幫乞丐貓解決饑渴煎熬。
“白貓王子”偶爾聽得門外有同類呼聲,起初很興奮,偷偷跑到門口觀察,良久,發(fā)出呼呼嚕嚕的吼聲,嚇得乞丐貓連連倒退。如是者三。梁實秋感嘆:“一門之隔,幸與不幸,判如霄壤。一個是食鮮眠錦,一個是踵門乞食。世間沒有平等可言!”至此,梁實秋似乎已經超越了“人性論”而有了“階級性”,思想覺悟有了極大提高。
終于有一天,梁實秋回家看見韓菁清抱著乞丐貓在房間里踱來踱去,驚問:“它怎么登堂入室了?”韓菁清回答:“外面風大,冷,你不是說過貓怕冷嗎?”從此以后,乞丐貓憑著“辛辛苦苦誠誠實實的工作一生,多少必定可以得到相當的資產”,而擠進了上層社會,小花子名正言順地成了“小花”。好在,“白貓王子”和“黑貓公主”已經見怪不怪,欣然接受了它。
據宋益喬的《梁實秋評傳》記載,梁實秋在生命垂危之際,想起家中的貓,囑咐韓菁清趕緊回家照料一下,再三的強調:“要善待我們的三只貓,猶如善待我們的子女一樣。”
梁實秋死后,“白貓王子”還活著,梁文薔文章的結尾是這么寫的:
我最后見到“王子”殿下是在爸爸去世后,一九八八年三月。在幽暗的客廳里,我彎下身來,輕輕地摸它的頭,它沒躲我。它的驕氣蕩然無存,它抬頭望了我一眼,眼神是溫存的,無奈的,凄涼的。我索性坐在地上陪它。我和“王子”之間無需言語,我們都是失去爸爸的孤兒,一瞬間,我和“王子”感到無比的接近。
我感激“白貓王子”,它做到了我沒做到的。
“白貓王子”凄涼、無奈的眼神,讓人揪心!梁實秋肯定知道它對他的牽掛,他早有預感,“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貓怎么辦?”不知道梁實秋是否知道,不僅“白貓王子”有此眼神,便是那只被他狠踢的野貓,也一樣會有如此眼神;不知道他將死之時,有沒有超越貓的階級性而有了普遍的永恒的貓性?
梁實秋有了三只貓,其他兩只貓的情況我不了解。有了貓,曾經踢貓的他生命有了升華,他翻譯過英國詩人斯瑪特的詩《大衛(wèi)之歌》,其中有這么一句:“沒有貓,每個家庭不完備,幸福有缺憾?!绷簩嵡锏男腋摏]有缺憾了。
梁實秋愛貓,由“白貓王子”而有了三只貓,這是梁實秋的“人性論”的勝利。但是,我不知道,他有了“白貓王子”以后,是不是由此及彼,也愛當年被他踢過的野貓?愛一切的貓?我翻遍梁實秋的傳記,歷史沒有記載,所以我也不得而知。但是,他對一切屬于“只會生孩子的階級”的野狗并無好感,卻是確定無疑的,這一點,我將在《狗的階級性》一文中介紹,此不一一。
狗的階級性
專以寫類如當今“小女子散文”名世的“一代文學大師梁實秋”,一生不曾養(yǎng)狗,但卻寫了好幾篇關于狗的文字。我手頭有一套四卷本的《梁實秋散文》,就有多篇是寫狗的。第一集《雅舍小品》中有一篇《狗》;第二集《雅舍小品續(xù)集》也有一篇《狗》;第三集《雅舍小品三集》中還有一篇《狗肉》,《雅舍小品四集》中則有一篇《一條野狗》等。此外,他在別的文章中,也不時會說上狗幾句,比如那篇《白貓王子》等。大師就是有大手筆,一切繁華歸于平淡,一無雕琢,從文章的標題就可以看出,除了“狗”,還是“狗”。
梁實秋是不吃狗肉的,他說:“我沒吃過狗肉,也從來不想吃。”如果只看這篇《狗肉》,結合他留學美國的經歷,你或以為他這是接受了“西方文明”,他也說,“西方人以為狗乃人類最好的朋友,一聽說中國人吃狗肉,便立刻汗毛倒豎,斥中國人為野蠻”。然而,梁實秋雖然留學美國,他與美國人的觀點并不一樣。他不吃狗肉,不是認為狗不能吃,只是因為狗臟。他早年寫的那篇《狗》中,記載了他對狗的印象:“主人從來沒有掃過地,每餐的殘羹剩飯,骨屑稀粥,以及小兒便溺,全都在地上星羅棋布著,由那只大狗來舔得一干二凈?!谶@一家里,狗完全擔負了‘灑掃應對’的責任?!钡搅送砟陮懙摹豆贰?,他看到的狗總“……是在垃圾箱里從事發(fā)掘”。在《狗肉》中,“桌下還有一條不大不小的癩皮狗,名叫‘汪子’,大概是它愛汪汪叫的緣故。房東一家吃東西很灑脫,嚼不碎的骨頭之類全都隨口噴吐,汪子忙得不可開交。幾乎沒有例外,小孩子一面吃一面就在洋灰地面上遺矢(此“矢”同彼“屎”;雅舍小品,談屎不雅,故用此“矢”?灑家直截了當稱屎為屎,這正是正人君子與野老村夫的區(qū)別?房注),汪子會把東一攤西一攤像‘溜黃菜’似的東西舔得一干二凈!主人無需打掃,狗已代勞,像這樣的狗,其肉豈足食乎?人稱狗肉為香肉,不知香從何來?”梁實秋又說:“許多人不吃香肉,想想狗所吃的東西便很難欣賞狗肉之甘脆?!惫犯牟涣顺允?,因為狗吃屎了,雅舍中的雅士如何去吃狗肉?然而,梁實秋在雅舍的時代,估計還沒有化肥,或是化肥尚未普及,梁雅人吃的大米和青菜卻也是人屎澆出來的哩。
“屠狗不是體面的事,吃狗肉當然也就不是高雅的事”,盡管這樣,梁實秋是不反對吃狗肉的。他說:“有人說吃狗肉是虐待動物,是野蠻行為,這種說法就很令人驚異?!睘槭裁磿钊梭@異呢?他從傳統(tǒng)文化上找根據:“三字經是近來有人提倡讀的,里面就說‘馬牛羊,雞犬豕,此六畜,人所伺’,人伺了他是為什么?歷來許多小地方小規(guī)模的祭祀,不用太牢,便用狗。何以單單殺狗便是野蠻?……我看見過廣州菜市上的菜狗,胖胖嘟嘟的,一籠一籠的……”又說,“殺肥狗與宰肥豬、宰肥羊無異”,在梁實秋看來,吃狗肉是古時候就有的事,“有人不吃豬肉,有人不吃羊肉,有人不吃狗肉,各隨其便,犯不著橫眉怒目”,“我看不出期間有什么文明與野蠻之區(qū)別”。
盡管梁實秋不反對別人吃狗肉并且為吃狗肉者找到了歷史根據,但因為狗吃屎,我上面說了,他自己是不吃狗肉的,在他眼里,吃狗肉仿佛吃屎一樣。不過,他對狗肉吃法卻與楊絳一樣,深有研究,并取得了學術成果。楊絳說:“煮狗肉要用硬柴火,煮個半爛,蘸蔥泥吃……我們廚房里依阿香的主張,用濃油赤醬,多加蔥姜紅燒?!绷簩嵡锬兀澜鹑A火腿有異香,緣于有狗腿一只腌于缸內。金華火腿他是吃的。
梁實秋也不是沒有狗緣。他的小娘子韓菁清是愛狗之人。有一天夜晚在臺北,韓菁清在一家豆?jié){店宵夜后步行歸家,瞥見一條很小的跛腳的野狗,一瘸一拐地在她身后亦步亦趨,跟了好幾條街。看它瘦骨嶙峋的樣子大概是久矣不知肉味,她買了兩個包子喂它,狼吞虎咽如風卷殘云,索性又喂了它兩個。從此它就跟定了她,一直跟到家門口。她打開街門進來,狗在門外用爪子撓門,大聲哭叫,它也想進來……梁實秋“無可奈何托一位朋友把它抱走,以后下落就不明了”。遺憾,雅舍中的雅人與狗失之交臂。
梁實秋痛恨的主要是土狗、野狗,換言之,是中國狗和饑寒交迫的狗。衣食足而知禮儀。梁實秋知道,“經過訓練和喂得飽飽的那種狗,大概不至于有那種饑不擇食的惡習”,因為它們是有產階級了,過上了小康以上的生活,有肉吃了,狗自然改了吃屎。當然,“普通的狗就難說”,“普通的野犬都是些不修邊幅的夾尾巴的可憐的東西,就是汪汪地叫起來也是有氣無力的,不像人家豢養(yǎng)的狗那樣振振有詞自成系統(tǒng)”。梁實秋分出了飽狗與餓狗,吃肉的狗與吃屎的狗,也可以說是根據狗的生存狀態(tài)劃分了狗的階級成分吧。此外,他還區(qū)分了狗的類型,將其分成供食用的菜狗,狩獵的狗與看門的狗等。總之,狗與人一樣,分三六九等。“土狗在街心亂竄,是相撲為戲,還是爭風動武,我也無從知道”,“如果是捕殺野犬,應該是有益社會之事,殺而食之也未嘗不可”。像妓女人皆可夫一樣——“沒有背景的野犬”——土狗、野狗人皆可食。然而,那些高貴的狗卻在梁實秋筆下享有特殊的待遇,他寫到,“我清晨散步時所遇見的狗,大部分都是系出名門,而且所受的都是新式的自由的教育”,這類狗是不能隨便捕殺的,“如果被捕之犬系出名門,則犬主人該負一大部分責任,不該縱犬留連戶外”,“屠宰名犬進補,實在煞風景??蛇@責任不該由香肉店負”,而梁實秋在《白貓王子》中所贊賞的“在外國,貓狗也有美容院。我在街上隔著窗子望進去,設備堂皇,清潔而雅致,服務項目包括梳毛、洗澡、剪指甲……之類”,我想,如此像雅舍一樣的去處,大約在垃圾中討生活的中國土狗和野狗是不配享用的。
土狗、野狗們配與上層的紳士狗抗爭嗎?不配。它們只配供國人當做香肉吃了,而梁實秋這樣的高等華人還不吃狗肉,因為狗是吃屎的。什么樣的狗才能成為上等的不吃屎的狗呢?當然是洋狗,還有那被魯迅稱之為“乏走狗”之類。
以上對比,用階級的眼光看,梁實秋不喜歡的狗,也只是中國土狗和野狗,我想,他如果在美國繼續(xù)待下去,應該也會牽著美國狗上狗的美容院。無論弗洛伊德多么偉大,我總以為,盡管梁實秋認為中國土狗、野狗之類是“不修邊幅的夾尾巴的可憐的東西,就是汪汪地叫起來也是有氣無力的”,很“乏”,但梁實秋的不喜歡狗,與魯迅罵他是“資本家的乏走狗”沒有關系,魯迅早早死了,“秋公八十看不老,窗前喜伴青青草”,誰還會記得什么“乏”不“乏”的,誰還會記得那又瘦又矮的糟老頭?不喜歡某種狗與不喜歡某種人一樣的,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哪里需要那么多的理由呢?
梁實秋與楊絳的志趣還比較相近,在狗的問題上都有著深刻的理性。楊絳一邊吃著狗肉一邊訴說著她與狗“小趨”的深情。小趨不知所終。她在《“小趨”記情》的結尾這樣寫道:
默存和我想起小趨,常說:“小趨不知怎樣了?”
默存說:“也許已經給人吃掉,早變成一堆大糞了?!?/p>
我說:“給人吃了也罷。也許變成一只老母狗,揀些糞吃過日子,還要養(yǎng)活一窩又一窩的小狗……”
不知怎么搞的,讀這段文字,我沒有注意“早變成了一堆大糞了”幾個字,我覺得“揀些糞吃過日子,還要養(yǎng)活一窩又一窩的小狗……”這行字應是雙關,它是不是也暗示著中國農民的命運?這樣想來,楊絳還是一個大有人文關懷的人了。梁實秋曾以嘲諷的口吻諷刺勞苦大眾,滿是優(yōu)越感地說:“一個屬于‘普羅列塔利亞’的人就是‘國家里最下階級的國民,他是沒有資產的,他向國家服務只是靠了生孩子’。普羅列塔利亞是國家里只會生孩子的階級!”
“只會生孩子的階級!”與楊絳描述的那只狗的可能際遇是多么相像,那些中國的土狗和野狗!
梁實秋反對文學的階級性,強調人性。魯迅曾針對梁實秋的觀點說過這樣的話:“文學不借人,也無以表示‘性’,一用人,而且還在階級社會里,即斷不能免掉所屬的階級性,無需加以‘束縛’,實乃出于必然。自然,‘喜怒哀樂,人之情也’,然而窮人決無開交易所折本的懊惱,煤油大王那會知道北京撿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饑區(qū)的災民,大約總不去種蘭花,像闊人的老太爺一樣,賈府上的焦大,也不愛林妹妹的。”人在社會中有沒有階級屬性?比如當今的房奴與房地產商和銀行家是什么關系?山西黑洞洞的煤礦下的黑工與黑礦主是什么關系?這不是這里要探討的。說起狗,梁實秋倒是側重狗的階級性而淡化了狗性,中國土狗、野狗是吃屎的,應該待在垃圾堆中;西洋狗因為喂得飽飽的了,不要說是屎,就是牛奶,也未必要喝,應該貓在美容院里。中國的土狗、野狗,是只配當菜狗吃的,而梁實秋這樣的高等華人因為考慮到狗吃屎問題還不吃狗肉,而那些在美容院享受他家“白貓王子”一樣待遇的上等階級的狗是不能吃的,因為吃了“煞風景”。
梁實秋和楊絳都到過西洋,學回來的就是區(qū)分狗的階級性這樣的大學問。
我是養(yǎng)狗的,家里既有法國狗,也有德國狗,更有土生土長的中國狗,但狗就是狗,在我家享受了平等的待遇。土狗小黑,還最是有情有義,他的法國朋友巴吉渡努比在外泡妞,七天不歸,小黑七天不曾進食。我看不出中國狗怎么就只配任人屠宰!此外,現(xiàn)在中國的洋狗也多了,我實在不知道它們在中國是不是有被人宰了吃的?但中國殺了幾個賣毒品的洋人是有的了——也不盡然,據說是剛剛加入洋籍的國人,還是土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