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墨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872)
司馬光是宋代的名臣大儒,一生著述極豐,根據(jù)《郡齋讀書志》所載,司馬光共留下經(jīng)學、史學、哲學著作三十余種。司馬光在史學領(lǐng)域地位崇高,其所著《資治通鑒》被《四庫全書總目》稱為“網(wǎng)羅宏富,體大思精,為前古之所未有”[1],與司馬遷并稱為史學界的“兩司馬”。在經(jīng)學上,司馬光弘揚儒術(shù),力辟佛老,對儒家經(jīng)義做了許多開創(chuàng)性的闡釋,朱熹將其與同時的周敦頤、邵雍、二程、張載合稱為北宋“道學六先生”[2]卷八十五。 司馬光的文學成就不如史學、經(jīng)學耀眼,然而著作繁富,成就斐然,如今留有賦一卷,詩十四卷,制誥、奏議、章表四十三卷,書啟、論說、紀傳、雜文十四卷,序跋、《疑孟》、《史剡》、《迂書》等二卷,墓志、祭文、青詞等六卷。司馬光留下的大量著作,為研究其文學思想奠定了基礎(chǔ)。
司馬光不以文學自矜,他評價自己“至于屬文,實非所長”,實為自謙之詞。司馬光在《答懷州許奉世秀才書》中說:“光性愚魯,自幼誦諸經(jīng),讀注疏,以求圣人之道,直取其合人情物理,目前可用者而從之。前賢高奇之論,皆如面墻,亦不知其有內(nèi)外中間,為古為今也。比老,止成一樸儒而已。 ”[3]453司馬光自詡“樸儒”,結(jié)合司馬光的立身處世、學術(shù)觀點來說,這一自詡可謂恰當。司馬光的文學創(chuàng)作觀念也都明顯受這一思想的影響。本文對司馬光的文學創(chuàng)作觀念從思想內(nèi)容、表現(xiàn)手法及詩學傾向等三個方面進行論述。
司馬光在《資治通鑒·序》中說:“每患遷、固以來,文字繁多,自布衣之士,讀之不遍,況于人主,日有萬機,何暇周覽。臣常不自揆,欲刪削冗長,舉撮機要,專取關(guān)國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為可法,惡為可戒者,為編年一書。 ”[4]9607這是司馬光治《資治通鑒》的初衷,即從繁多的史料中撮其精華,匯為一書,務(wù)為可用,于軍國政事有益。司馬光在《答范夢得書》中也曾說:“詩賦等若止為文章,詔誥若止為除官,及妖異止于怪誕,詼諧止于取笑之類,便請直刪不妨。或詩賦有所譏諷,詔誥有所戒諭,妖異有所儆戒,詼諧有所補益,或并存之?!保?]1743這是與范祖禹討論 《資治通鑒長編》的書信。在司馬光看來,若是詩賦僅有文采,連《長編》也可棄之不取。《長編》對于史料具有收集性質(zhì),務(wù)為廣博,“棄之不取”可見司馬光對詩文之“用”的重視。而有益之文,詩賦、詔誥、怪誕、詼諧等文章都可以選用?!顿Y治通鑒·陳紀二》記載了隋治書侍御史李諤的上書:“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云之狀。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據(jù)茲擢士。祿利之路既開,愛尚之情愈篤。 ”[4]5476這是李諤對江左文風的批評,也可視作司馬光的代言。由此也產(chǎn)生了一個《資治通鑒》引起廣泛討論的問題,即屈原在《通鑒》中無一字提及。
對于這一問題,有些讀者將其理解為司馬光對于屈原“露才揚己”、“暴露君惡”的行為不以為然,因而不屑齒及。更有甚者,將司馬光列為屈原的對立面,如聞一多曾說:“我記得,至少有兩人了解屈原,一個是教人‘痛飲酒,熟讀離騷’的王孝伯;一個是在《通鑒》里連屈原的名字都不屑一提的司馬光。前者一個同情的名士,后者一個敵意的腐儒,都不失為屈原的知己?!盵5]這未必是司馬光的原意,司馬光并非敵意屈原,在七言絕句《醉》中有句云:“果使屈原知醉趣,當年不作獨醒人?!比缥迓伞段灏г姟で健酚芯洌骸霸┕卿N寒渚,忠魂失舊鄉(xiāng)??沼唷冻o》在,猶與日爭光?!笨梢?,司馬光不僅同情屈原,對于《楚辭》也報以極高評價。之所以在《資治通鑒》中對屈原只字未提,恐怕是由于司馬光對于《資治通鑒》嚴格的取舍標準。《邵氏聞見后錄》卷十曾說:“司馬文正公修《通鑒》時,謂其屬范純父曰:‘諸史中有詩賦等,若止為文章,便可刪去?!锻ㄨb》并屈原事盡削去之?!锻ㄨb》掩日月之光,何耶?公當有深識,求于《考異》中無之。 ”[3]2042或許在司馬光看來,辭賦仍屬于“載之空言”,因而不僅在《通鑒》中不提《離騷》,甚至連屈原的事跡也只字未提。
司馬光對藻繪雕飾的文辭不以為然。司馬光在 《答福昌張尉耒書》中說:“然竊見屈平始為《騷》,自賈誼以來,東方朔、嚴忌、王子淵、劉子政之徒踵而為之,皆蹈襲模仿,若重景疊響,訖無挺特自立于其外者。”[3]1285司馬光對于屈原以后的賦作家?guī)缀跻桓拍?。司馬光自身創(chuàng)作也務(wù)為可用,蘇軾評價他:“其文如金玉谷帛藥石也,必有適于用,無益之文,未嘗一語及之。”(《司馬溫公行狀》)[3]2046
司馬光與當時文壇上興起的古文運動相呼應,也繼承了從柳開、穆修、石介等人傳襲而來揄揚韓、柳古文的傳統(tǒng),司馬光強調(diào)“文以載道”。司馬光《在答陳充秘校書》中說:“然光未知足下之志,所欲學者古之文邪?古之道邪?若古之文,則某平生不能為文,不敢強為之對,以欺足下。若古之道,則光與足下并肩以學于圣人,光又智短力劣,疲倦不進者也?!阆滤Q引古今傳道者,自孔子及孟、荀、揚、王、韓、孫、柳、張、賈,才十人耳。若語其文,則荀、揚以上,不專為文;若語其道,則恐王、韓以下,未得與孔子并稱也?!保?]1238司馬光一生推崇揚雄,認為揚雄“不專為文”,有道存之,是司馬光心中的文人典范。盡管揚雄有辭賦傳世,然而司馬光所尊崇的則是揚雄《太玄》、《法言》等闡述儒學義理的著作。對于“文以載道”的觀點,司馬光在對莊子的評價中可以很鮮明地體現(xiàn)出來。
或曰:“莊子之文,人不能為也?!庇胤蛟唬骸熬又畬W,為道乎?為文乎?夫唯文勝而道不至者,君子惡諸?!营毷戎??”或曰:“莊子之辯,雖當世宿學不能自解?!庇胤蛟唬骸叭粍t佞人也,堯之所畏,舜之所難,孔子之所惡,是青蠅之變白黑者也,而子獨悅之乎? ” (《迂書·斥莊》)[3]1518
這是司馬光對莊子之文的看法。在他看來,莊子之文離道甚遠,雖然文采斐然,然而文勝而道不至,是顛倒黑白之文,不足貴。司馬光對揚雄“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的說法篤信不疑,對于揚雄“雕蟲篆刻、壯夫不為”的思想深有感觸,因而排斥辭藻富麗而不以道貫之的作品。像這類觀點在《迂書》中尚有很多,如“君子有文以明道,小人有文以發(fā)身。夫變白以為黑,轅南以為北,非小人有文者,孰能之?”(《文害》)“言而無益,不若勿言。為而無益,不若勿為。”(《無益》)“使莊為揚言,斯與之矣;揚為莊言,斯拒之矣,孰黨焉。”(《無黨》)這些都表明司馬光對于無益儒道的文章是棄而不為的。司馬光自己的作品也大量談道解經(jīng),其儒學著作詳列于下:
經(jīng)類:《溫公易說》一卷,《無逸講義》一卷,《古文孝經(jīng)指解》一卷,《中庸大學廣義》一卷。
子類:《疑孟》 一卷,《說玄》 一卷,《潛虛》一卷。
注疏類:《集注法言》十三卷,《集注太玄經(jīng)》十卷。
雜類:《道德述要》二卷,《居家雜儀》一卷,《溫公書儀》一卷。(以上目錄及卷次據(jù)《郡齋讀書志》)
司馬光行文不求工巧組麗,而是平典自然,娓娓道來,成就雖不如同時期的歐陽修、蘇軾、王安石等人,歷來卻不乏讀者,且評價頗高。蘇軾在《司馬溫公行狀》中稱贊司馬光的文章是“文辭醇深,有西漢風”[3]1802。 司馬光在行文技巧上沒有過多的講究,但在文章中誠實自然,纖毫不隱,讀其文可知其人。
《邵氏聞見后錄》卷二十一記載司馬光少年時期的一則軼事,“光年五六歲,弄青胡桃,女兄欲為脫其皮,不得。女兄去,一婢子以湯脫之。女兄復來,問脫胡桃皮者,光曰:‘自脫也?!裙m見,訶之曰:‘小子何得謾語?’光自是不敢謾語?!边@是一則軼事,司馬光為人誠實不欺在當時實是有口皆碑。司馬光終其一生忠厚正直,他曾說:“吾無過人者,但平生所為,未嘗有不可對人言耳。 ”[6]蘇軾在《司馬溫公神道碑》中也說他:“論公之德,至于感人心,動天地,而蔽之以二言,曰誠曰一云?!保?]1831司馬光為人磊落坦蕩,有君子之德,行文也是發(fā)于胸臆,纖毫無隱,給人一種誠實自然的動人力量,后世讀者常因文考究其心,從文章中窺見司馬光的德行。清代沈德潛在《重刻司馬文正公集序》中評價:“故自奏對扎疏,以及辭賦記贊,其微者根乎天人性命,顯者關(guān)乎宗社生靈,皆發(fā)乎道德功業(yè)之余,非有意于文,而不能不文者也。世之讀公文者,因辭以求其用心之不欺,即大《易》所謂‘修辭立其誠’者。 ”[3]1922司馬光認為,文如其人,有德君子不當為怪異之文,失之不經(jīng),“有茲事必有茲理,無茲理必無茲事。世人只知所怪希見,由明者視之,天下無可怪之事”[3]1508。司馬光以名節(jié)自矜,無論言行舉止、論文著述都不失君子之風,今天流傳的司馬光作品,絕少怪力亂神之事,大多發(fā)于胸臆,娓娓道來,正氣凜然又不故作姿態(tài),不少評論家都曾評價司馬光作品持論甚嚴,道德儼然,使人讀其文可想見其人。如范成大《跋司馬溫公帖》:“舊傳字書似其為人,亦不必皆然?!毓珓t幾耳,開卷儼然,使人加敬,邪僻之心都盡,而況于親炙之者乎?”[3]2094宋代樓昉《崇文古訣》卷十七評司馬光《謹習書》曰:“此書說禮與他人說禮不同,援據(jù)得當,措陳明白,誠篤懇切??梢砸姶死蠍劬龖n國之心。”宋代劉炎 《邇言》評價:“或問:‘歐陽、司馬之文,孰優(yōu)?’曰:‘歐陽本之韓退之,學而至者也;溫公遠齊先漢,自誠實而充也。 ’”[3]2096元代吳澄《張氏自適集序》也曾說:“歐、曾、王、蘇同時,司馬文正公豈出于數(shù)子上哉?然讀者不肯釋手,何歟?蓋其心術(shù)正,倫紀厚,持守嚴,踐履實,積中發(fā)外,辭氣和平,非徒言為之尚,以人論文則然也。 ”[3]2097-2098司馬光的文章之所以能產(chǎn)生如此感人至深的力量,是因為他在文章寫作中貫穿著“誠”這一樸實自然又難能可貴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清人在《培遠堂重刻司馬文正公傳家集序》中評價司馬光:“邵子以公為腳踏實地人,朱子以為篤學力行,有德有言,豈虛語哉!竊嘗以為古今人才力難以強同,中心之誠可以自勉。公平生事業(yè),皆從‘誠’字流出,故無不可對人者?!保?]1913
此外,司馬光對大言無羈、詭辭謾語的文學表達也深為不滿,因此他對《孟子》、《戰(zhàn)國策》等雄辯之文多懷不滿。為此,他還特地作了《疑孟》,對孟子的言說表示質(zhì)疑。如《疑孟·告子曰生之謂性猶人之謂性乎》:“疑曰:孟子云:‘白羽之白,猶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孀赢攽唬骸珓t同矣,性則殊矣。羽性輕,雪性弱,玉性堅。’而告子亦皆然之。此所以來犬牛人之難也。孟子亦可謂以辯勝人矣。”[3]1491司馬光對孟子的詭辯不以為然,認為孟子混同概念,以達到“勝人”的目的。再如《策問十道·第五道》對孟子的言說又進行了批評,孟子曾說:“盡信書,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睂Υ?,司馬光認為孟子是在非圣毀經(jīng),使得后世學者認為《尚書》不可信,而對圣人、對經(jīng)典輕加詆議。司馬光反駁道,孟子自己曾說過“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難道只能用來說《詩》,不能用來評價《尚書》嗎?不僅如此,司馬光對于逞口舌之辯的歷史人物多有貶斥。司馬光在《賈誼論》中認為“世皆以賈生聰明辯駁,曉練治體”,而自己認為“賈生學不純正,雖有俊才,任之為治,必不效矣”。原因就在于賈誼所言過當,言辭激切卻又不識時務(wù)。司馬光對于德才之辯看得非常深刻,對于缺乏敦厚的思想內(nèi)涵又大言欺人的人物多加批評,認為賈誼“世人不察其所由之術(shù),茍見其材之茂,學之博,其言暐曄可觀,而不得施于世,因從而嘆之,不知失夫駁濫刻深,非吾黨也”[3]1425。 雖然司馬光“文似西漢”,但對于大言不慚的賈誼,司馬光也大不以為然。
司馬光對于舞文弄墨的否定或有來自于現(xiàn)實的考慮。王安石曾引薦一批在司馬光看來巧言令色,用伶牙俐齒為改革鼓吹的官僚。司馬光在《與吳相書》中說:“州縣之役,困于煩苛,以夜繼晝,棄置實務(wù),崇飾空文,以刻意為能,以欺誣為才。”[3]1274史載王安石引薦呂惠卿時,神宗與司馬光之間有這樣一番對話:司馬光諫曰:“惠卿險巧,非佳士,使安石負謗于中外者,皆其所為也。”……帝曰:“惠卿進對明辨,亦似美才?!惫鈱υ唬骸盎萸湔\文學辨慧,然用心不正,愿陛下徐察之。江充、李訓若無才,何以動人主?”帝默然。[7]司馬光贊同孔子的說法:“我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痹谒抉R光看來,真正的儒者是道德高遠、博雅淵默的,對于言辭浮夸、為文縟麗者不足以稱之為儒者:“儒者果何如哉?高冠博帶,廣袂之衣,謂之儒邪?執(zhí)簡伏冊,呻吟不息,為之儒也?又況點墨濡翰,織制綺組之文以稱儒,亦遠矣。 ”(《顏太初雜文序》)[3]1324
司馬光曾評價自己“至于屬文,實非所長”,“尤拙于詩”,實為自謙之詞。司馬光留有一千零二十九首詩,還著有《溫公續(xù)詩話》,仿歐陽修《六一詩話》的體例而著,兼有紀事、詩評。大量文獻為研究司馬光的詩歌創(chuàng)作態(tài)度提供了條件。
司馬光有著極強的用世之心,《宋史》本傳記載,元祐后司馬光再度拜相,“欲以身徇社稷,躬親庶務(wù),不舍晝夜。賓客見其體羸,舉諸葛亮食少事煩為戒,光曰:‘死生,命也?!癁橹媪Α2「?,不復自覺,諄諄如夢中語,然皆朝廷天下事業(yè)?!保?]司馬光在 《疑孟·陳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則仕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中反駁孟子道:“君子之仕,行其道也,非為禮貌與飲食也。昔伊尹去湯就桀,桀豈能迎之以禮哉?孔子棲棲遑遑,周游天下,佛肸召欲往,公山弗擾招欲往,彼豈為禮貌與飲食哉?急于行道也。 ”[3]1492在司馬光看來,只要人臣有機會施展自己的抱負,君主如何禮遇自己是可以不計較的。然而司馬光在詩歌創(chuàng)作領(lǐng)域卻極力推崇高蹈歸隱之詩。
司馬光在《通鑒》中于高士、隱士一概不取,在詩歌方面卻頗推崇隱士之詩。在《續(xù)詩話》多有記載。第二則便是記載九詩僧之一的惠崇的詩,然而這一則褒貶卻不甚明顯。他引用歐陽修的原話,稱《九僧詩集》已經(jīng)散佚,九詩僧除惠崇以外,其他姓名皆不可考。司馬光則通過他人之口將九詩僧全部羅列而出,可以補史記之缺?!独m(xù)詩話》還多次摘錄隱士詩并加以褒揚,如贊美林逋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是“曲盡梅花之體態(tài)”[3]1791,贊美魏野的“千林蠹如盡,一腹餒何妨?”(《啄木鳥》)“吉兇終在我,翻復謾勞君”(《竹杯挍》)為“有詩人規(guī)諫之風”,并稱贊“妻喜栽花活,童夸斗草贏”是“真得野人之趣”[3]1792。 除此以外,《溫公續(xù)詩話》還記錄了韓退、劉概等處士。對于隱士生活,司馬光表達了發(fā)自真心的向往與傾慕。
司馬光自己也創(chuàng)作了許多此類詩歌。較為有代表性的是《自題寫真》:
黃面霜須細瘦身,從來未識漫相親。居然不可市朝住,骨相天生林野人。
還有如《河邊晚望》:
高浪崩奔卷白沙,悠悠望極入天涯。誰能脫落塵中意,乘輿東游坐石槎。
再如《自嘲》:
英名愧終賈,高節(jié)謝巢由,直取云山笑,空為簪組羞。浮沉乖俗好,隱顯拙身謀。惆悵臨清鑒,霜毛不待秋。
司馬光功業(yè)煊赫而作這些詩,可謂“心纏機務(wù),而虛述人外”,司馬光汲汲于仕進,但對“蔬食飲水、曲肱枕之”的儒者風采卻未能忘懷。
司馬光與歐陽修、梅堯臣等宋初著名詩人交好,他自己也十分喜愛平淡詩,并對梅堯臣的“狀難寫之境,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9]十分稱賞,并在《溫公續(xù)詩話》中多次提到。司馬光稱贊父親司馬池的詩《行色》為“豈非狀難寫之景也”,并說“古人為詩,貴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也”。司馬光對梅堯臣的詩贊不絕口,在《園中紀事二絕》中說:“坐嗅白蓮藥,臥看青竹枝。閑齋不成寐,起讀圣俞詩?!泵穲虺既ナ篮螅抉R光還作有《和不疑送虜使還,道中聞鄰幾圣俞長逝,作詩哭之》、《梅圣俞挽歌二首》、《和吳沖卿三哀詩》等。在詩歌上,司馬光比較傾向于歐陽修、梅堯臣的觀點,作詩講究含蓄有味,得味外之旨,司馬光不是詩文革新的主將,但是以實際行動以及自身的政治地位為歐、梅、蘇等人起到聲援作用。
即使作者并非隱士,司馬光所稱賞的仍然是平淡閑遠、雋永有味的詩篇,如寇準的“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陳堯佐的“雨溜蛛絲斷,風枝鳥夢搖。詩家零落景,采拾合如樵”,楊樸的“狂脫酒家春醉后,亂堆漁舍晚晴詩”,大名進士耿先之的“淺水短蕪調(diào)馬地,淡云微雨養(yǎng)花天”,等等。
司馬光的創(chuàng)作中有許多是講求平淡風格的,俯拾即是。如《夏日西齋書事》:
榴花映葉未全開,槐影沉沉雨勢來。小院地偏人不到,滿庭鳥跡印蒼苔。
《曉霽》:
夢覺繁聲絕,林光透隙來。開門驚鳥鳴,余滴墮蒼苔。
再如《湖上村家》:
萬頃寒煙外,茅茨枕碧流。楓林巢乳鶴,沙溆亂鳴鷗。漠漠菰蒲晚,蒼蒼蘆荻秋。欲過南浦去,籬下出漁舟。
司馬光作為一代重臣,其詩心卻常在山水花鳥之間,這與司馬光幾次出都經(jīng)歷及進退自如的人格修養(yǎng)有關(guān)。同時,司馬光的詩歌追求也是對唐詩以來崇拜隱士群體的詩歌傳統(tǒng)的繼承?!盁o論是尋訪舊友、煮茶談天、學禪問道還是興起閑游,在某種意義上都體現(xiàn)了詩人對當下現(xiàn)實的暫時逃離,對更高層次的精神世界的追求——對一種能夠安頓自己心靈的精神境界的尋訪?!虼耍姼栉谋镜氖闱閷ο蟪32恢皇峭A粼谀侨焊呤可砩?,而是引向包容高士、藏匿高士的遠離人煙的化外之境?!保?0]
司馬光曾公開表態(tài)自己不善作詩,甚至認為詩無關(guān)緊要,在 《答齊州司法張秘校正彥書》中說:“光素無文,尤拙于詩,不足以揄揚盛美,取信于人。況近世之詩,大抵華而不實,雖壯麗如曹、劉、鮑、謝,亦無益于用?!姾螢樵眨≡姾螢樵?!”[3]1268司馬光有時又會顯示出自己的矛盾之處,不僅自己留詩甚多,而且將詩作為權(quán)衡人才的標準,他在《馮亞詩集序》中說:“文章之精者,盡在于詩。觀人文者,觀其詩,斯知才之遠近矣。 ”[3]1332由此可見,司馬光并非認為詩“無用”,而是華而不實的詩無用,司馬光所稱賞的不是辭藻堆砌的詩,而是平淡閑遠,抒發(fā)真性情、真自我的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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