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衛(wèi)利
敘事倫理學是把敘事學和倫理學進行交叉研究,從跨學科的角度研究文學作品。敘事倫理,即“作為倫理的敘事”,著重探討作者采用何種敘事策略和手段反應自己的倫理思考,實現(xiàn)與敘事者,讀者的互動,并邀請讀者做出自己的倫理判斷。幾百年來,《麥克白》作為莎士比亞的代表作歷來為中外人民傳誦,本文認為,從敘事學角度講,莎士比亞超前的倫理敘事意識和駕馭這種意識的敘事技巧是作品成為經(jīng)典的關鍵性因素。分析莎士比亞的敘事倫理時,要從戲劇敘事中去尋找證據(jù),因此在研究敘事倫理時,必然會牽扯到倫理敘事。①
《麥克白》敘述了一個倫理事件:蘇格蘭英雄麥克白在三個女巫的誘惑下殺害了國王鄧肯,篡位稱王,但最終眾叛親離,不久就被國王之子馬爾康率領的復仇大軍親手殺死。敘事主題主要圍繞著麥克白篡位和馬爾康復仇這兩個功能性事件展開?!按畚弧焙汀皬统稹睘橹黧w的故事并不新穎,屢見不鮮。篡位者被殺死,國仇家恨得報,很符合正統(tǒng)的倫理觀念。但是莎士比亞能夠運用出色敘事藝術,賦予敘事母題新鮮的靈魂,舊瓶裝新酒。本文認為莎士比亞主要運用兩方面的敘事技巧對《麥克白》這個故事進行了改造:第一運用連環(huán)“敘事圈套”,第二突出心理敘事。
首先是引入連環(huán)“敘事圈套”。麥克白從第一幕中受人稱贊的蘇格蘭英雄到最后一幕人人口誅筆伐的篡位者,這個轉(zhuǎn)變過程如果沒有足夠的鋪墊過程,敘事邏輯很難取得讀者信任。莎士比亞有意在故事開頭引進了一味催化劑,即三個女巫的預言。故事的開始麥克白戰(zhàn)場得勝歸來,途中遇到三個女巫,女巫預言了三件事情:麥克白即將成為考特爵士;麥克白即將成為君王,班柯的子孫將君臨一國。麥克白乍一聽到,他是不太相信的:
……我知道我已經(jīng)晉封為葛萊密斯爵士;可是怎么會做起考特爵士呢?考特爵士還活著,他的勢力非常煊赫;至于說我是未來的君王,這正像說我是考特爵士一樣難以置信。②
誰知女巫的話音剛落蘇格蘭貴族洛斯就趕來匯報國王已經(jīng)晉封麥克白為考特爵士,驗證女巫的第一個預言成真。就像同麥克白一起聽到預言的大將班柯所說的那樣:
魔鬼為了要陷害我們起見,往往故意向我們說真話,在小事情上取得我們的信任,然后在重要的關頭我們便會墮入他的圈套。③
從此,麥克白就進入了女巫的圈套,即莎士比亞精心設計的敘事圈套。這個圈套在于只要麥克白半信半疑女巫的話,他就陷入了被動的局面,事情的發(fā)展和結局都不受麥克白控制。因為接下來麥克白剛回到王宮中,國王鄧肯就宣布立他的長子馬爾康為儲君,冊封為肯勃蘭親王④,將來繼承王位。莎士比亞還在第一幕的第四場設置了一個敘事細節(jié),告訴讀者麥克白其實在倫理上距離王位并非沒有一點關系,在王位繼承順序上,他是有可能接替王位的:他是蘇格蘭國王鄧肯的表弟。⑤但是發(fā)生這種正常更替的前提是:鄧肯沒有子嗣?,F(xiàn)在鄧肯宣布了儲君為馬爾康,麥克白本來想著“要是命運將會使我成為君王,那么也許命運會我加上王冠,用不著我自己費力?!雹?,女巫的蠱惑,煽動著麥克白的野心,鄧肯的早立儲君,又壓制了麥克白對權力的欲望,如今他只能用“一石二鳥”計策殺死鄧肯,并誣陷馬爾康謀殺生父,使得馬爾康也沒有繼承權,自己以倫理血緣和戰(zhàn)功卓著兩項實力成為下一任國王的不二人選。
成為國王的麥克白心頭其實是有一個隱患的,那就是同為蘇格蘭大將的班柯。班柯與麥克白一樣戰(zhàn)功卓著,女巫說的三個預言班柯也是見證者,更可怕的是,按照女巫的預言,班柯的子孫將為國王。這里給了麥克白莫大的榮耀同時,也給了莫大的諷刺,麥克白到頭來是為他人做嫁衣。根據(jù)劇中的敘事交代,麥克白夫婦是沒有子嗣的,麥克白似乎是沒有生育能力的。⑦加之班柯對麥克白的上位在內(nèi)心和言辭上都充滿了懷疑與不敬,此時的麥克白只有繼續(xù)殺人滅口,才能保住自己的王位永固。⑧接連殺掉鄧肯和班柯的麥克白此時恐懼了,在宴會上,他看到了班柯的鬼魂,使他心驚膽戰(zhàn),就在此時,莎士比亞安排了女巫在劇中的第二次現(xiàn)身說預言,這就像一劑“強心針”,給了惶恐不安的麥克白繼續(xù)走向深淵的理由。女巫的強心劑聽起來是很有保證的:沒有一個婦人所生下的人可以傷害麥克白;麥克白永遠不會被打敗,除非有一天勃南的樹林會向鄧西嫩高山移動;女巫的這兩個預言似乎無懈可擊,但是卻充滿了破綻。⑨已經(jīng)邁上瘋狂之路的麥克白已經(jīng)別無選擇。九連環(huán)似的敘事圈套,就像麥克白的人生一樣,一步步邁向了死局。其次是凸顯“心理敘事”。莎士比亞花了很多筆墨在麥克白的心理獨白方面。他把對麥克白的審判和“惡有惡報”的倫理觀念放在其次,而是懷著極大的興趣敘述麥克白內(nèi)心世界的掙扎。麥克白不是個莽撞的勇士,他在一次次的殺人行動前總是努力分析周圍的環(huán)境,仔細琢磨動機與后果,比如在謀害鄧肯前,他想的是:
要是干了以后就完了,那么還是快一點干;要是憑著暗殺的手段,可以攫取美滿的結果,又可以排除了一切后患;要是這一刀看砍下去,就可以完成一切、終結這一切、解決一切……那么那么,面對時間的激流險灘我們不妨縱身一躍,不去估計來世的一切。⑩
麥克白在長達一頁14行的獨白中,想盡鄧肯的各種美德和自己弒君后的來世“報應”與現(xiàn)世“審判’,整個悲劇的敘事速度,非常迅速,一環(huán)緊扣一環(huán),可是臨到弒君篡位的那一個夜晚,麥克白獨自一人上場,時間好像凝固不動了,整個舞臺只看到聽到麥克白內(nèi)心的一陣陣疑慮恐懼,以及自我譴責。在長達30行的獨白中,麥克白眼前出現(xiàn)了無數(shù)幻想,有刀子,作法的女巫,枯瘦的殺人犯,豺狼的叫聲,一切仿佛是地獄審判的預演。麥克白獨白的長度、頻率、和費解的語法展現(xiàn)了他內(nèi)心的復雜,麥克白在每次的行動前和行動后都痛苦萬分,精神飽受折磨,從第一次謀害鄧肯,到最后的接連殺人,這中間一次次幻想壓得麥克白筋疲力盡,痛苦使得變成了哲人,當他聽聞妻子離世后發(fā)出了一段充滿虛無主義的獨白:
明天,明天,再一個明天,一天接著一天地躡步前進,直到最后一秒鐘的時間……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臺上指手畫腳的拙劣的伶人,登場片刻,就在無神無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充滿著喧嘩和騷動,卻找不到一點意義。?
莎士比亞如此細致描繪麥克白復雜心理,把他的內(nèi)心一層層剖開在讀者面前,使得麥克白不再是個天生的壞人,不再是個魔鬼,他成了一個“人”,他只是受到了欲望與權力的誘惑,迷失了方向,《麥克白》的悲劇格調(diào)得到了升華,它不再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說教,不再是傳統(tǒng)的“篡位”與“復仇”主題,它變成了人與“欲望”的糾纏。
無論是在古代還是現(xiàn)代,弒君篡位都是不是令人贊揚的行為,是違背社會正統(tǒng)倫理價值的。但是莎士比亞的《麥克白》卻是喚起了讀者及觀眾“憐憫與恐懼”的戲劇效果,之所以如此,本文認為這就牽涉到劇作家的敘事倫理取向問題。如前論述,通過引入敘事圈套,莎士比亞消解了麥克白這一角色的主動罪惡性,加劇麥克白的悲劇色彩;凸顯心理敘事,豐富了麥克白的人物性格,劇增讀者的“憐憫”同情。用一個20世紀文學批評里的流行詞匯,莎士比亞超前無意識的運用了“復調(diào)”敘事倫理。
復調(diào)小說理論是巴赫金在研究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基礎上提出的。巴赫金認為復調(diào)小說的主要特征在于作者聲音相對于主要人物的聲音不具有任何優(yōu)越性,復調(diào)小說的藝術特色主要體現(xiàn)在主人公必須具有獨立的自我意識。復調(diào)小說理論移植到莎士比亞的戲劇研究中,南京大學范一亭在《國外文學》上發(fā)表的《試論巴赫金復調(diào)對話理論在戲劇領域的移植》一文中已經(jīng)論證過,他認為劇作家筆下的各種主人公在舞臺上能平等地對話,與復調(diào)小說中的對話性現(xiàn)象有著一脈相承的“直系血親”關系,這就使我們能借助復調(diào)理論對于戲劇對話及其敘事模式加以探索。?
復調(diào)的最重要特色在與作者聲音與主人公聲音呈現(xiàn)出“平等”與“對話性”。莎士比亞在《麥克白》中展現(xiàn)的敘事倫理首先體現(xiàn)在與時代倫理的“疏離性”上。莎士比亞生活在16世紀的文藝復興時期,《麥克白》發(fā)表于1605年,在此前2年,1603年,80歲的伊利莎白一世去世,蘇格蘭王詹姆士一世開始統(tǒng)治英國。這一時期社會倫理圍繞著反對基督教的神學倫理道德觀,以人性反對神性。但《麥克白》的敘事倫理顯然不具有“反基督教”思想。原因如下:第一,作為超自然邪教的女巫是以“反角”的面目出現(xiàn)。在第一幕第一場的荒原中她們“翱翔毒物妖云中”,莎士比亞用“fog ang filthy”(意為不潔的,丑惡的,污穢的)這樣的字眼來描述女巫出現(xiàn)的情景,女巫是異教的象征,在莎士比亞的時代,女巫是邪惡的代表,莎士比亞筆下的女巫依然沿用了當時的形象設計,莎士比亞從形象上沒有美化她們。第二,就是在敘事設計中,女巫也充當了不光彩的角色,很難想象,沒有女巫迷藥般的“預言”承諾,麥克白會在罪惡的道路上走得那么快,那么遠。第三,作為基督徒的莎士比亞時不時的在劇中露出基督教的點滴言辭。例如在麥克白夫婦共謀下殺掉鄧肯和班柯后,麥克白夫人的精神極度緊張錯亂,失眠紊亂如得了強迫癥的她請來了醫(yī)生,這位醫(yī)生的言辭中表明了他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醫(yī)生在第五幕第一場中悲憫的說“這一聲嘆息多么沉痛!她的心里蘊蓄著無限的凄苦?!?充分體現(xiàn)了基督教的寬恕,在169頁,醫(yī)生說:她需要教士的訓誨甚于醫(yī)生的珍視。上帝,上帝饒恕我們一切世人!”所以在麥克白夫婦如同迷途羔羊痛苦不能自已的時候,如同莎士比亞的其他作品一樣,總有一個基督教徒在指點迷津或者救治眾生。而麥克白夫婦的下場更是嚴重說明了非基督教徒在精神上和肉體上的無處安家,并且整個《麥克白》敘事框架設計就如同《圣經(jīng)》中的母題故事再現(xiàn),麥克白夫婦就如亞當夏娃般受誘惑而吃了禁果,最后被逐出伊甸園。?
其次這種聲音的對話性和平等性體現(xiàn)在莎士比亞并沒有用自己的倫理觀去評判麥克白,作者與主人公的自我意識呈現(xiàn)出對話性。各種史料顯示莎士比亞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可是仔細斟酌麥克白的毀滅之路,基督教也充當了被動的“幫兇”。麥克白在莎士比亞的筆下表面上是個對基督教不屑的異教徒。比如在第三幕,麥克白對下人說:
他的鐵手已經(jīng)快要把你們壓下墳墓去,使得你們的子孫永遠做乞丐,難道你們竟是如此篤信福音書,還要叫你們?yōu)檫@個好人和他的子孫祈福嗎??
可是在殺死鄧肯后,他說“為什么我說不出阿門這樣的字樣呢,其實我是最需要上帝垂恩的?!?其實這恰恰說明基督教已經(jīng)在麥克白的拒絕中進入了麥克白的潛意識,麥克白的糾結與痛苦在于在每次的作惡后,他都懊悔悔恨不已,從沒有殺人后的快樂與成功,他這種懺悔意識由始至終伴隨著他。如果麥克白是個類似于阿克琉斯般古希臘單純的英雄,只是沉迷于現(xiàn)世的享受,從不顧及到末日審判或來世的裁判,他就不會如此糾結彷徨,也就就不會有這般讓人扼腕的悲劇命運。粗淺的基督教意識使得麥克白像個哲人一樣在劇中發(fā)出“人是行走的影子,人生充滿了喧嘩與躁動”的感嘆?;浇特S富了麥克白的內(nèi)心,也削弱了他的勇敢。正是這種基督教意識使麥克白脫離了野蠻的勇士時代,走向支離破碎為迷惘之路。他既不能任性如同阿克琉斯,又不能內(nèi)心如班柯般堅定。所以根據(jù)劇本敘事邏輯,麥克白最后的失敗,是異教和基督教相互作用的結果,并不代表著基督教的勝利,反而對于上帝是一種反諷,因為基督教的這場勝利是在女巫的參與下促成的,女巫成了上帝的幫手,這是任何基督徒都不敢想象的戲劇情節(jié)。
莎士比亞的自我倫理觀,麥克白的倫理觀,在《麥克白》中是復調(diào)并行不悖的,相互交響,沒有主次旋律之分。在莎士比亞自己的世界,基督教的教誨是重要的,但在他創(chuàng)作的作品和人物世界里,莎士比亞敘事重心放在了人的內(nèi)心世界,和對人性的探索上。作者有意識的壓抑了自己倫理觀里的“神性”,不以自己的倫理觀去審判麥克白,從而使得筆下的人物有了更多的生命力與自由度。
莎士比亞作為文藝時期的作家,卻超越了時代。他既真實記錄并深刻挖掘了麥克白在宗教信仰上無處可歸:麥克白既不是個傳統(tǒng)的斯巴達勇士,又不可能是個純正的基督教徒,他的精神家園無處可歸。但是莎士比亞又跳出了時代的窠臼,并沒有從自己個體的角度去批判麥克白,丑化麥克白,莎士比亞在把麥克白當成“人”來描述,描述一個倫理敘事環(huán)境轉(zhuǎn)變過程中悲劇的梟雄,一個面對欲望與誘惑時“人性”道德掙扎和倫理訴求。
注釋:
①Adam Zacbary Newton ,Narrative Ethics,P8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7。
②③④⑤⑥⑧⑨⑩????朱生豪(譯)莎士比亞著.《麥克白》,第19頁,第23頁,第31頁,第29頁,國王鄧肯對麥克白說:“啊,最值得欽佩的表弟!”(O worthiest cousin!).莎士比亞用到“cousin”一次說出了兩者的關系,第25頁,在第三幕第一場中,班柯對麥克白說:“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如愿以償了:國王、考特、葛萊密斯,一切符合女巫們的預言;你得到這種富貴的手段恐怕不大正?!?,破綻處體現(xiàn)在:麥克德夫是剖腹產(chǎn)的,不是婦人生的,最后一幕馬爾康率領的部隊每個士兵舉著一根樹枝,仿佛勃南的樹林移動,第42頁,第183頁,第167頁,第89頁,第59頁,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01年。
⑦在麥克白的臺詞中,他對“自然谷種“發(fā)出詛咒”,他蔑視自然的生殖力,而麥克白夫人否認她作為女人的天職,(Ⅰ.v.40-50),還特別詛咒了她當母親的自然潛力(Ⅰ.vii.54-59)麥克白殺死了麥克德夫的妻兒,而故事最終麥克德夫殺了麥克白后也沒有提及殺害麥克白的子嗣以報仇。
?范一亭:《試論巴赫金復調(diào)對話理論在戲劇領域的移植》,《.國外文學》2000年第4期。
?毛衛(wèi)利:《敘事學視域下<麥克白>的戲劇敘事特色研究》,《大理學院學報》2012第5期。
?劉小楓:《政治哲學中的莎士比亞》,第36頁,華夏出版社,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