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走著一條孤獨的路:陳和西談自己

■ 肖欣

陳和西一直在尋找一個安放自我的精神家園，那里妥貼、溫暖，散發(fā)著令人沉醉的自由氣息。憑著一顆執(zhí)著而沉靜的心，他劃著他的藝術(shù)之槳，穿渡現(xiàn)實，劃向理想的彼岸。

他覺得有些累了。他說：我在走著一條孤獨的路，越走越難。

一定有很多人想為他加油、為他鼓勁。因為在一定意義上，他和他的畫，象征著每一個人心底放不下的那些東西。

他并不孤獨。他和夢想、追求、藝術(shù)的永恒之美在一起。

一

幾乎，每一個星期，他都要背起畫板，去那些或遠或近的小村莊寫生。秧田里溫潤的泥土清香、午后農(nóng)家院子里打著盹的小狗、池塘邊被秋風吹蕩的蘆葦……，這樣的景物與他有著天然的親切。他喜歡呆在鄉(xiāng)村，喜歡滿身塵土的味道。這種喜歡透過他的畫筆，滲進他的畫布。人們說，看他的風景油畫，就像回到家，有著徹底的放松與舒展。當城市化的進程轟隆隆地推進，每一個人的家鄉(xiāng)都在淪陷，他的畫是沒有家園的人最好的慰藉。而他的故事，也要從瀏陽那個童年的小山村說起。

我的老家在湖南瀏陽縣的一個小村莊，在山與山之間的那種小愣子里。說山，并不是什么大山，只是一些小山坡，紅色的泥土路蜿蜒在郁郁蔥蔥的灌木叢中，能讓遠游他鄉(xiāng)的人記住一輩子。村子不大，也就三四十戶人家，我的祖輩在這里算是大戶人家了。我在老家呆的時間并不長，大約五歲多父親就將我?guī)У搅怂ぷ鞯闹曛蕖?31”廠，偶爾放假時才回鄉(xiāng)下。那時，我祖母還在。我常在睡夢中醒來，靜靜地看老祖母在昏暗的燈光下靠著墻角紡紗，紡車嗡嗡地響著，老祖母的影子在墻上拖得很長。這種祥和、溫馨和恬靜讓我迷戀一輩子，自然也深深地滲進了我的畫。

在工廠，當時我們住的地方，有一個大學生。當時大學生很少，他的舉動 、言行，跟我們都不太一樣，是我們這些小孩子心中的偶像。他喜歡打籃球，我有事沒事就喜歡看他打球，很羨慕，也很崇拜。我到現(xiàn)在還每天要上場打籃球，可能就是那時候受了他的影響。我也常到他家去玩，感覺到知識分子家庭就是不一樣，說話、做事，都有規(guī)矩。現(xiàn)在想起來，那就是一種文化的吸引、文明的吸引，有一種潛在的影響人的力量。這對我的影響很大。

我愛畫畫，也說不上受什么影響，可能有一點天分。從上小學開始，我的美術(shù)課基本上就是滿分，自己也蠻喜歡，比較得意。但畫畫在當時是不受重視的。父親見我畫，總要說：畫什么畫？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自己也沒有特別地下功夫，只是覺得好玩而已，從小學到初中，一直當宣傳委員，出黑板報。后來我到了株洲當工人，在車間里還是出黑板報，用粉筆畫雷鋒、焦裕祿、鐵人王進喜。大家圍著看，說：咦，還蠻像。后來就到廠辦去畫宣傳畫，那是水粉畫，沒接觸過，就到處找書本，自學。那時候廠里搞了一個美術(shù)組，我們美術(shù)組幾個人，每到周末，大家一起到郊外去寫生，一起討論?，F(xiàn)在回想起來，這個年輕向上，富有朝氣的團隊，對我的影響也很大。人在年輕的時候，有一群志同道合，有共同理想的朋友，人生的路能走得正，方向?qū)?，是很難得的。這點很重要。

當時我也想過能否到學校里正規(guī)地讀幾年書，對自己也是一個提高。我有一位一直很關(guān)心我的姨媽，帶了我的畫作，給中央美院的一位老教授看。教授說，這個孩子不錯，專業(yè)達到了美院二年級學生的水平。但是當時大學生都要工廠推薦，我出生不好，根本不可能被推薦。我姨媽回來告訴我，我心里很難受。所以1977年出來消息說要恢復(fù)高考，我是很激動的，一心想要考上大學，我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時間復(fù)習，結(jié)果一考就考上了廣州美術(shù)學院。當時大學里的工農(nóng)兵學員看我們這一批正式考上來的學生，像看外星人一樣。很多老師雖然已經(jīng)解放了，但是大家怕政策又有什么變化，教學上不敢大膽地恢復(fù)。學生們呢，也是悄悄地發(fā)狠學習。

二

變化，再變化。連環(huán)畫，水粉畫，風景油畫……數(shù)十年來，陳和西埋頭走著一條求變創(chuàng)新的藝術(shù)之路。他所體會到的焦慮與困難，正是真正的藝術(shù)追求者必然經(jīng)歷的自我突破前的陣痛。破繭才能成蝶。蝶變前的歷程，的確就是一場自己跟自己的戰(zhàn)斗。

在湖南油畫界，陳和西還是老大哥式的靈魂人物。他組織大家搞展覽，搞各種活動。他說，他喜歡大家在一起愉快地做事。隨著近幾年藝術(shù)市場的興盛，陳和西的畫作也越來越受到市場的追捧，畫作的市場價格一路走高。但在他看來，錢只是意外的收獲，最重要的，是保留有價值的藝術(shù)，保衛(wèi)那種安然的畫畫的生活方式。

畢業(yè)后，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時候，我很想畫畫，做夢都在畫畫，什么都是新的，什么都想去做。但當時真不知道如何去畫？不知道到底畫什么？也許是方法太多，倒反不知道使用哪一種了。當時人們覺得畫連環(huán)畫是訓(xùn)練基礎(chǔ)的好辦法，對構(gòu)圖、造型都有幫助。我就想不如先畫連環(huán)畫。第一套畫我記得是畫的俄羅斯作家高爾基的《童年》，沒想到被當時很有影響的《連環(huán)畫報》發(fā)表了，編輯還來了一封信，鼓勵我畫下去。這下子來了勁頭，一畫竟畫了十年，在中國連環(huán)畫界小有名氣了，大家都知道，湖南有個畫連環(huán)畫的陳和西?，F(xiàn)在我的一些連環(huán)畫作品，都還是高考學生要臨摹的作品。但畫連環(huán)畫很辛苦，眼睛越來越吃力。我決定金盆洗手。不久后，我到湖南師范大學進修，跟朱輝老師學習。朱老師是搞水彩畫的，但水彩筆是軟的，我是學油畫的，油畫筆是硬的。我就跟朱老師說，我畫水粉畫吧。后來我決定改風景油畫，一直畫到現(xiàn)在。

在中國油畫界，人們一直在談?wù)撚彤嫷闹形鹘Y(jié)合。中國的傳統(tǒng)意象與韻味，如何與油畫這種西方的藝術(shù)形式相融合？融合到什么樣的狀態(tài)？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與探索的問題。我是個碰到挑戰(zhàn)，就想要竭盡全力去做好、做到位的人。風景油畫我從1993年畫到現(xiàn)在，仍然覺得還有好多問題沒有解決。畫到一定程度上，較勁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自己跟自己較勁。作品的好與壞，自己心里有一個標準。外在的成功與否，與你心里面這個好與壞沒有關(guān)系。

我覺得自己在走一條孤獨的路，越走越難。越走覺得問題越多。有些容易一點的，可以少花點時間解決，但解決了這一個，下一個又冒了出來。過去是有時間有精力，但看不到問題，一頭霧水。現(xiàn)在的難題則是，我能看到問題、也知道解決的辦法，但卻沒有精力、沒有時間去做到。退回去二十年，以那時候的時間精力，這些問題是完全可以解決的。我缺的就是時間、精力。

現(xiàn)在我有點精疲力竭，但又總覺得自己再去做一下，再努力一下就好。這個事情我很焦慮，糾結(jié)。這種心態(tài)持續(xù)了好幾年，也在慢慢調(diào)整。一個一個問題，一個一個新方法，我都在盡量地去發(fā)現(xiàn)，去解決。

一個人做一件事情，自己要做得好當然很重要，但人有時候還有一種責任感，有些事情，你不動，就沒有人去動。有一個團隊，大家一起做事情，一塊高興，不論做得成不成，做得好不好，我們?nèi)プ隽?，努力了，就是好事情。“大南方畫派”是我們想要打造的一個新的概念，想要聯(lián)合長江以南的幾個省份一起來做，包括湖北、廣西、福建、江蘇、廣東等在內(nèi)。這些地方都有一種婉約、內(nèi)秀，與西北黃土高坡那樣的地理風景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們已經(jīng)做了一些活動，在廣東搞展覽，去廣西寫生等。這個也是一件大事情，也要花時間，花精力，我們會慢慢一步一步來做。

至于藝術(shù)市場，作為畫家，當然渴望能賣作品，并能賣得出好價錢。這是市場的一種認可。但是一旦真正進入了市場，你又會覺得市場好壞并不重要，錢多錢少并不重要，不必因此就影響自己的心態(tài)。好價錢不能代表成功，錢也并不能帶來太多快樂。如果作品賣多了，還真的會有一種恐慌感，因為你希望保留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我現(xiàn)在覺得，錢只是我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一個意外收獲，最重要的，是我喜歡這種畫畫的生活方式。

三

2012年4月6日深夜，陳和西通過電話接受采訪，我?guī)缀醪患尤魏涡揎?，如實地記錄下他說的話。我相信很多年后回過頭來看，他在這個春天的夜晚，說過的關(guān)于自己的話，依然經(jīng)得起時間的檢驗。因為它們很真，真得有些叫人心痛。

“心痛”是我在多年前觀看陳和西的風景油畫時，留下的一個感受，有一篇文章《安靜的力量》為證。我很奇怪過了這么多年，對于陳和西，我依然會不自覺地使用“心痛”這個詞。歲月流逝，人事恍然，我會因為一個人和他的畫而心痛什么？都市紅塵的喧囂里，我們不是越來越麻木，越來越無動于衷了么？我想，陳和西對于我的意義，或許是因為他和他的畫作都尤其鮮明地呈現(xiàn)，不管時代怎么變化，總有這樣的人，堅持以自己喜歡的方式，走在實現(xiàn)夢想的道路上，活出了自己的意義。而大多數(shù)像我一樣的隨波逐流者，卻離自己曾經(jīng)的夢想越來越遠。

因此，我很珍惜陳和西式的真誠與樸實、執(zhí)著與癡迷。這樣的品質(zhì)使他哪怕在聲名日盛的時勢中，亦有一種安之若素、舉重若輕的氣勢包圍著他，保護著他。成功對人也是一種考驗，它有時候會變成細小的針尖，扎破那些輕飄飄的浮在空中的氣球。但陳和西顯然立定了根本，他的氣場在漸漸強大，呈現(xiàn)在他的畫作里，則是越來越氣象萬千、內(nèi)外兼?zhèn)涞腻\繡繁茂，有一種仿佛膨脹起來的生機感。數(shù)十年來，他孜孜于從大自然中汲取的生機與能量，正慢慢輸送到他的畫面深處，讓筆下的景物連接大地，肌理飽滿，有了清晰的可感的生命力。雖然它們在畫作上呈現(xiàn)的姿態(tài)，也許模糊、也許沖淡、也許不過寥寥幾筆。

“我在走著一條孤獨的路，越走越難。”陳和西的夫子自道，是所有真正的藝術(shù)追求者的真切生命體驗。藝術(shù)不是一條簡單的路。它直抵人類最深遂的精神之谷，最高妙的意識之巔，任何一個走上此路的創(chuàng)作者，必然經(jīng)歷一層又一層煉獄般的精神磨煉，直到脫胎換骨。藝術(shù)家的痛苦，我以為象征人類精神世界體驗的最終極。沒有人能真正幫助他們，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他們的獨自苦斗，他們的深切痛苦，我們都只能默默注視，奉獻上我們的敬意。

很多人半途而廢。很多人雖得盛名，但內(nèi)在已朽。真正的藝術(shù)之神非?？量?，也非常挑剔。留下來前行的人，是人類精神火種的傳承者。成功的世俗標準對于他們毫無意義，藝術(shù)有一套自已的選擇方法?，F(xiàn)在，陳和西所需要的便是時間。精力，其實也就是時間的另一種姿態(tài)。我們就和時間一起來等待，這位執(zhí)著的跋涉者所能到達的藝術(shù)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