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鳴
《樹》是樂黛云教授主編的“遠近叢書”中的一部。這部叢書旨在呈現(xiàn)不同文化環(huán)境下的個體對同樣主題的不同體驗,從而達到參照、溝通、對話的目的。同樣都涉獵建筑、藝術、寫作等多個領域的中法兩位作者——唐克揚與巴士曼——以“樹”為話題,希望展開一場別具特色的對話。
文本的開端就是文本生命的開始,是打開新世界大門的過程,兩位作者以不同的方式帶我們進入文本?!澳莻€時代已經(jīng)不復是樹們的時代”,一句話,就拎起讀者,直接把我們放到了一個異樣的時空當中。哪個時代?為什么用反常規(guī)的“樹們”?何時是樹的時代?那是誰的時代?我們帶著種種疑問進入文本,也帶著解決這些疑問的可能性探索下去。而巴士曼則采用了不同的策略,“懂事之前,我生活在鄉(xiāng)村……而我一直對樹懷著一種深深的感激之情”,作者用很長一段童年故事,牽著讀者的手,沿著鄉(xiāng)村的小路,緩緩地把我們領進文本。毫不突兀地,我們就自然而然聽作者繼續(xù)娓娓道來。
不知是否由于受到建筑藝術的影響,唐克揚的文本結構呈現(xiàn)出明顯的“樹形”。這個像樹一樣的文本以云游僧給種樹人的“五棵樹的夢想”為主干,以桂樹與蕨類植物、老人與古花、女孩與樹妖、杜綰與木奴、淳于棼與槐樹五個故事為樹冠,以讓“我”聯(lián)想起遠古的建木和菩提為樹根。于是,這棵樹在我們面前搖曳生姿。唐克揚的《樹》的主線可以用文中的一句話來說——“那棵占滿一個世界的樹是整個的人生。”在這里,樹和人是一體的,樹即是人,人即是樹。唐克揚用五棵樹、五個夢把我們帶到一個人與自然、現(xiàn)實與神話、日常與夢想、生存與死亡、時間與空間交錯的文本中,讓我們順著時光隧道穿梭于“已經(jīng)不復是樹們的時代”的“那個時代”和“已經(jīng)不復是樹們的時代”的“這個時代”之間。
巴士曼文本的結構主要是線性的,專注于“樹之用”??傆X得巴士曼的《樹》更具有百科全書性質(zhì),從許多方面談論樹的作用:人們對樹充滿敬仰與崇拜,樹啟發(fā)了人們的書寫與記憶,樹被用作建筑、藝術作品、武器和各種工具的原材料,樹還給我們帶來了多種樂器。每一個獨立的篇章都以時間為線索,講述樹在每個領域扮演的重要角色。巴士曼的《樹》的主線可以用他在后記中的一句話來說——“在人的想象和日常生活中,樹——所有生物中,人類遙遠而又古老的朋友。”幾乎樹的所有部分都曾給過人啟發(fā),而人們生活的各個領域也都有樹的影子。這里,人與樹雖然關系密切,但仍是一個世界的兩端。唐克揚那里的人與樹的互文在巴士曼筆下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幸好有大自然的神奇與獨特,任何一個人,任何一棵樹,單獨看來都不會雷同”。
《樹》,唐克揚、(法)巴士曼著,沈珂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6月版
有趣的一點是,漢語中本來可以作為集體名詞的“樹”,被唐克揚加上了“們”的后綴,成為多個個體組成的群體。而明明有復數(shù)變化的法語名詞卻被稱作“這位朋友”,把群體的樹合并成了一個單數(shù)。加了“們”的擬人化的樹,不再是沒有喜怒哀樂的動彈不得的植物了,一棵棵樹就是一個個人,是一個個具有鮮活特征的生命。“樹們,或說人們,永遠捉摸不透造化的心意”,從第一章起,樹和人就被捆綁到一起了。同樣是擬人手法下的,被稱作“這位朋友”的樹則是一個與人并立的整體,帶著人們長期形成的對這個整體的尊重與喜愛。雖然作為工具、建筑、藝術等的原材料的樹是個體的,但是從人們情感的承載來看,它們是一體的。“樹可以戰(zhàn)勝一切”,作者改造的拉丁語箴言肯定不是指單獨的某棵樹,而是樹的全部。
在想象、現(xiàn)實、歷史、夢境中穿梭的唐克揚文本像是囈語性質(zhì)的獨白,雖然采用的是講故事的方式,但是意象的奇幻、語言的陌生化使文本充滿了澀味,既引發(fā)讀者解讀的興趣,又阻塞著讀者的理解。而“這個時代已經(jīng)不復是樹們的時代”,這個和開端相呼應的結語帶我們進入了一個輪回,使整個文本呈現(xiàn)自足的環(huán)形,這個圓滿的環(huán)形表現(xiàn)出拒斥解讀的態(tài)度。也許急迫地想在作品中呈現(xiàn)中國、呈現(xiàn)東方,唐克揚文本中充斥著幻境、神話、傳說……個人體驗在這里得到充分表現(xiàn),“情”遠遠大過“理”。巴士曼文本則采用了更加平實的言說方式,而百科全書式的敘述使文本帶有啟蒙的色彩,平淡樸素的語言給讀者迅速進入文本的便利,而條分縷析的大量例證又讓文本成為一種作者對讀者單向度的演說?!敖裉?,人類,即便出于自身的利益,也要好好地保護這位最古老、最忠誠的朋友”,這種言說方式顯得有些機械、生硬。而對樹的“情”更多地是建立在“理”之上的。雖然兩個文本都各有些許拒斥解讀的因素,但是把兩個文本放在一起,便形成了一種天然的對話,這個對話是在博弈中展開的。既是作者間的博弈,也是讀者與作者、讀者與文本的博弈。
同樣是面對自然,盡管都有向往,西方人常常是“走入”,而中國人更多地是“融入”?!白呷搿笔菚簳r的,是為了逃避,逃避工業(yè)文明、逃避現(xiàn)代的“惡”,在自然中實現(xiàn)復歸以后,終究還是要離開自然,回到自己。而“融入”是對永恒的向往,是希望在感物的過程中實現(xiàn)“物與我皆無盡也”的永恒的體驗。對自然的不同態(tài)度,使兩位作者在敘說“樹”的時候有著不同的立場。兩位作者都認為人與樹是不能分離的,但是卻對把人與樹捆在一起的那根繩子有著不同的理解。在“天人合一”精神的影響下,在左伯桃避風雪的枯桑、歲寒知其后凋的松柏、無用即是大用的大樗的感召下的中國作家,把樹與人同化了。并不需要繩子,因為人與樹本來就是一體的。而有著完全不同的哲學、歷史背景的法國作家,則恰恰為了樹之“用”而對樹不離不棄,是“故舊不遺”的“義”,也是休戚與共的“利”。以人為中心,樹與人被“用”捆綁在一起。
其實,可以看出兩位作者對“對話”的渴求。他們分別探尋著不同的能夠使對方“心有戚戚焉”的途徑。唐克揚想要用古老的時代喚起不同民族的共同記憶,達到對話的目的。巴士曼則試圖把我們拉入與樹相對的、“人”的陣營,期待相同的立場能使我們有相同的感受。不論對樹、對自然的感情基于什么樣的心理,雙方共同的對“樹”的熱愛、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思考是這場對話展開的基礎。
樹,是自然在人世間的代表。從對樹的崇拜,到對樹的利用,再到對樹的價值的重新發(fā)現(xiàn),這個過程是人與自然關系不斷變化的過程,也是人認識自我的過程。在商品化、工業(yè)化急劇發(fā)展的今天,我們怎樣找回當初的樹?怎樣找回最本真的我?怎樣與樹一起生長、一起繁茂?《樹》這本小書給了我們探尋答案的一個路徑,給了我們展開思考與對話的平臺。我們也能在中法兩位作者不同的敘述下,感受他者,反思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