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首信律師事務所 律師 楊學林
11年前被判無期徒刑1111年后改判無罪釋放
——黃立怡票據詐騙案申訴實錄
北京市首信律師事務所 律師 楊學林
2010年7月19日,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的法官經過一天的飛機奔波,把我的當事人黃立怡從新疆阿克蘇的阿拉爾監(jiān)獄帶回廣州。當他們馬不停蹄地到達廣州中院的法庭時,已經是晚上8點鐘了。接下來的一刻是激動人心的,法官宣布:黃立怡無罪釋放。雖然我沒有親歷宣判過程,但是我從黃立怡的哥哥、姐姐打給我的電話中,感覺到了他們的激動之情。黃立怡的哥哥只說了一句話:“楊律師,你成功了!”
十一年前,二十六歲的黃立怡進了監(jiān)獄,要不是今天被宣告無罪,他還會繼續(xù)在新疆大沙漠的監(jiān)獄里服刑,因為他在11年前被判處的是無期徒刑。十一年后的這一刻,三十七歲的黃立怡必將終生難忘。
佘祥林是坐牢11年被宣告無罪的,趙作海是坐牢11年被宣告無罪的,而今天的黃立怡,也是坐牢11年被宣告無罪的。為什么都是11年?我無從得知。當然,我在2004年接受委托為黃立怡申訴的時候,是絕對沒有想到要用七年的時間。我曾經向各有關部門提交了無數的申訴材料和律師意見,都反復呼吁:“不要讓黃立怡像佘祥林那樣坐11年的牢”。但是我一個人的聲音畢竟太弱了,而本案的七年申訴過程也是一波三折,撲朔迷離。
2004年6月,我第一次接觸到黃立怡的案情。黃立怡,男,1973年7月16日出生,漢族,廣東省開平市人,文化程度初中。于1999年5月7日被刑事拘留,同年6月18日被逮捕?!镀鹪V書》指控黃立怡用麥某、嚴某的空頭支票,騙取了廣東建盛發(fā)展有限公司(簡稱建盛公司)、廣州明興泰經濟發(fā)展有限公司(簡稱明興泰公司)、廣州市偉達建材供銷部(簡稱偉達供銷部)三個單位的鋼材共1084.75噸,價值2140090.2元。2000年11月15日,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以“票據詐騙罪”判處黃立怡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黃立怡不服,提出上訴。2001年8月27日,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黃立怡又不服,提出申訴,2003年被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駁回申訴。
我簡單看了一、二審的《判決書》和《駁回申訴通知書》,初步感覺這個案子可能有問題。問題一是既然說黃立怡詐騙,但是所有的證據材料都沒有交代明白贓款和贓物的下落。問題二是就算是詐騙,也不可能是票據詐騙。但是這兩個問題如果在一、二審時強調一下還是有意義的,到了申訴階段,如果沒有強有力的證據證明是個錯案,估計改判的希望不大。另外,暫且不論黃立怡是不是真的被冤枉,就算他被冤枉,經過四年的訴訟過程,他連申訴都已經被駁回了,基本上已經窮盡了所有的訴訟手段了,繼續(xù)申訴希望渺茫。
但我還是繼續(xù)研讀了全部的判決書和現有的材料,并且聽取了黃立怡親屬的情況介紹。我打算挖掘一點有用的東西,以便論證此案是否還有繼續(xù)申訴的價值。因為在咱們中國的司法制度中,有一個提法叫做“有錯必糾”。從這個意義上說,只要某個案件確實辦錯了,就必須糾正,而不論訴訟程序是否已經完成。而且,這是我國司法制度優(yōu)于西方國家的一大特點。
黃立怡就職的廣州市天河宏達建材有限公司(簡稱宏達公司),成立于1990年,法定代表人譚某妹,營業(yè)地址廣州市黃埔大道北棠下地段第二排28間,注冊資本60萬元。實際上,譚某妹僅僅是掛名的法人代表,該公司的實際控制人是黃立怡的叔叔黃某和黃某的妻子譚某(譚某妹的姐姐),黃立怡跟著叔叔打工,名義上叫業(yè)務員,實際上就是跑腿的。
宏達公司當時是鋼材經銷中間商。由于宏達公司并沒有獨立的貨場和倉庫,故其銷售的鋼材是由購貨方雇用個體運輸司機直接從供貨商在鋼廠或車站碼頭的貨場拉走,所以提貨單要寫上車牌號碼,供貨商按照與宏達公司或者購貨方的約定,見車牌號發(fā)貨。宏達公司從中每噸賺取10至20元的差價。宏達公司以支票或者現金向供貨商結算。在用支票付款時,有的支票是本公司簽發(fā)的,有的支票是接收購貨方麥某、嚴某(系夫妻)的,為了方便,便將其直接背書轉讓給供貨商。由于購銷一直處于持續(xù)狀態(tài),所以貨款結算并不是一單一結,而是一段時間結一次,結算的時候也沒有分清哪張支票是結的哪筆貨款。這也是當時小公司或者個體戶進行鋼材中間買賣的主要方式。
宏達公司與本案三個受害公司之間、以及與麥某、嚴某之間,就是按照上面的方式做生意的。當時,三個受害公司是宏達公司的主要供貨商,麥某、嚴某是宏達公司的購貨方之一。數年來,各方一般每月結一次賬,當月的業(yè)務量和結算額基本差不多,最多留一個尾數未結,但下個月就會補上。因業(yè)務一直處于持續(xù)狀態(tài),所以貨款一直沒有進行清算,直到本案案發(fā)也沒有完全結清,甚至于至今也無法確認最終誰欠誰的錢。
黃立怡有時去三個公司拿提貨單并將提貨單轉交給購貨方麥某、嚴某雇用的司機,由其直接去貨場提貨。至于貨款結算事宜則是由各公司財務之間辦理的,如果公司人手安排不開,黃立怡有時也會幫忙送支票。
上述經營方式,各方多年已經形成默契,合作關系良好。如果不是麥某出事這個偶然的因素,可能會一直合作下去。
麥、嚴二人與宏達公司和本案三個受害公司做鋼材購銷生意,其結算方式是由麥某或嚴某簽發(fā)支票。自1998年開始,在資金緊張時,其在簽發(fā)支票時不是填寫當天的日期,而是將出票日期后延,即簽發(fā)所謂的“遠期支票”。當時宏達公司也收了許多這樣的“遠期支票”,并將一部分支票背書轉讓給供貨商付貨款,供貨商待支票填寫的出票日期到臨之日存入銀行,銀行予以接收,沒有退票。這說明在出票日期前麥某的賬戶上確實存入了足額資金,沒有出現空頭支票的問題。因此,宏達公司和三個受害公司對這些“遠期支票”是認可并接受的。
1998年12月和1999年1月上旬,麥某、嚴某仍然向供貨商簽發(fā)了許多“遠期支票”,其中包括本案所涉的五張支票,填寫的出票日是1999年1月23日左右。宏達公司按照慣例收下了這些支票并將一部分支票背書轉讓給建盛等三個公司用于結算和定貨,三個公司也如往常一樣繼續(xù)向麥某發(fā)貨。
到1999年1月下旬,各持票人(包括宏達公司)如期將這些支票存入銀行,但此時麥某因無法籌集到足額資金存入銀行,資金鏈斷裂,造成銀行賬戶存款不足,支票紛紛被銀行退票。此時,全部持票人才發(fā)現支票成了“空頭”,宏達公司和三個受害公司以及其他供貨商立即向麥某、嚴某追索,麥某、嚴某被逼無奈而逃往外地躲藏起來。于是,各公司便以麥某、嚴某詐騙為由向麥某住所地番禺市(現為廣州市番禺區(qū))公安局報案。宏達公司報案的被騙金額為300多萬元,其中包括三個受害公司的退票金額;廣州某鋼鐵公司報案的被騙金額為700多萬元;一位個體經營戶張某報案的被騙金額為400多萬元。舉報對象除了麥某、嚴某,還有番禺建新建材公司的龔某,此公司開展業(yè)務的方式與宏達公司一樣也是賺取中間差價。番禺公安局經過審查,認定麥某是詐騙犯罪嫌疑人,決定立案偵查,而建新公司由于也被騙500多萬元,應屬于受害人,各供貨商與建新公司之間屬于經濟糾紛,因此對龔某不予刑事立案。
1999年2月11日,麥某在逃債途中在東莞橋跳橋自殺死亡。至此,本案三受害公司見麥某已死亡,嚴某仍然在逃,而龔某沒有被刑事立案,向他們追款已無可能,便將追款矛頭轉向宏達公司,意圖由宏達公司承擔損失。
1999年2月26日,建盛公司董事長劉某、明興泰公司的袁某帶著廣州某公安局的警察魏某找到宏達公司實際控制人黃立怡的叔叔黃某,以舉報其詐騙罪相威脅,要求宏達公司承擔他們被麥某詐騙的損失,黃某予以拒絕。三家受害公司見威脅不成,便向廣州某區(qū)公安局報案,(建盛公司3月1日報案、明興泰公司3月9日報案、偉達購銷部5月27日報案)指控宏達公司詐騙,并促使某區(qū)公安局來抓黃某。由于黃某是開平市政協(xié)常委,在社會上有一定聲望,公安機關心虛,不敢貿然抓黃某,便將作為普通員工的黃立怡抓起來頂數。
上述這些情況,有些是我從案卷材料中發(fā)現的,有些是黃立怡的親屬告訴我的,案卷中并沒有這方面的材料。但是就憑這些情況,我已經可以斷定,這是一起典型的公安機關違法插手經濟糾紛案件,而黃立怡是其中的無辜被犧牲者。公安機關原想以黃立怡作為人質,達到其經濟目的。結果經濟目的并沒有達到(客觀上也不可能達到),反而致使公安機關騎虎難下。于是,只能將錯就錯,一錯到底。最終釀成了這一離奇的冤假錯案。
我?guī)缀跻陌付鹆恕N蚁露Q心要為黃立怡申訴,直至其雪冤出獄。
我首先分析了下一步申訴的機關。由于此前黃立怡已經向廣東高院提出過申訴并且被駁回,故再次申訴只能向更高一級的司法機關提出。因此,直接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申訴是唯一的選擇。當然,在向司法機關提出申訴的同時,還應當向廣東省人大常委會和全國人大常委會提交申訴材料,因為人大對法院的審判活動負有監(jiān)督之責。
另外,現有的證據材料是遠遠不夠的,不足以導致申訴法院立案再審,需要調取新的證據。比如:關于黃立怡不是公司控制人的證據、關于宏達公司本身也是本案受害者的證據、關于公安機關違法介入經濟糾紛的證據等,都需要進行新的調查取證。根據我的經驗,一個申訴案件,申訴人是否能夠提交新的證據,基本決定了他的申訴能否被法院接受,因而進入再審程序。
于是,我開始了本案申訴的前期調查取證工作。
1.我兩次前往廣東省四會監(jiān)獄會見了正在那里服刑的黃立怡。在會見中,黃立怡情緒激動地向我陳述了他被冤枉的經過,說到傷心處,聲淚俱下。甚至于連在場的獄警都被感染了,會見結束后對我說:“律師同志,想想辦法”。
回北京以后,我接到了黃立怡的獄中來信,信中寫了五個問題。一是反映原審一審開庭時,當辯護律師拿出強有力的證據時,審判長就宣布休庭,然后過了八個月才再次開庭;二是他根本就不知道涉案支票是空頭支票,實際上也不可能知道;三是出事以后他回開平并不是逃匿;四是他沒有非法占有涉案的錢財;五是他在偵查階段被刑訊逼供,偵查人員利用下流的手段去逼迫他做下流的動作,用腳去踩自己的手和耳朵,并且先寫好口供,逼他簽名。我相信黃立怡說的是真的。在中國,我敢說任何一個冤假錯案都伴隨著刑訊逼供,而任何一次刑訊逼供都在制造新的冤假錯案。
2.我費盡周折找到案發(fā)以前曾經給麥某運過鋼材的司機,一位叫鐘某甲,已經不做司機了。我和我的助手在鐘某甲打工的廣州海印濱濱廣場工地見到他,向他了解到:(1)他在1999年春節(jié)后在宏達公司和開平都見過黃立怡,黃立怡根本不像躲起來的樣子,是公開工作的;(2)黃立怡是宏達公司的打工者;(3)1999年春節(jié)后宏達公司沒有關閉。另一位司機叫鐘某乙,我們是在等待兩天后,在他的老家羅崗鎮(zhèn)羅崗村見到他的。鐘某乙證明,黃立怡在宏達公司是打工的。我將對他們的詢問制作了《調查筆錄》。
3.為查明黃立怡在公司的身份地位和其在案發(fā)后是否逃匿,我找到宏達公司的管理人員了解情況,并請他們出具證言。(1)原宏達公司法定代表人譚某妹證明:黃立怡是受聘為宏達公司的業(yè)務員,每月發(fā)1500元的工資。黃立怡在每筆鋼材交易中并沒有額外獲得任何報酬。黃立怡在公司只是打工的,沒有任何權力,干什么活都是公司安排的。黃立怡與其他公司聯系業(yè)務,都是宏達公司委派的。(2)原宏達公司會計譚某甲證明:宏達公司與客戶的資金結算,都是由公司財務部門處理,何時與哪個公司結算,結算的金額是多少,還欠多少錢等,黃立怡都不知道。麥某、嚴某的支票,不是黃立怡交給受害單位的,是麥某支付給宏達公司的貨款,是三個公司派人到宏達公司取的,公司出納將支票親手交給他們的。(3)廣東開平金福大酒樓員工梁某證明:黃立怡到開平后,是公開在酒店工作的,并沒有逃匿,公司和黃立怡都沒有對任何人隱瞞。
4.為查明宏達公司與本案三個受害公司同為麥某的受害者,我找到了當時的親歷者了解情況,并請他們出具證言。(1)原宏達公司司機區(qū)某證明:宏達公司于1999年1月29日向番禺公安局報案,舉報麥某、嚴某詐騙本公司300多萬元。(2)原宏達公司出納譚某乙證明:宏達公司于1999年1月29日向番禺公安局報案,后番禺公安局認定麥某是詐騙犯罪嫌疑人,決定立案偵查。而各供貨商與建新公司之間屬于經濟糾紛,因此對龔某不予刑事立案。
5.為查明公安機關插手經濟糾紛的事實,我找到當時的親歷者了解情況,并請他們出具證言。(1)黃立怡的叔叔、原宏達公司股東、宏達水泥廠董事長黃某證明:1999年2月26日,建盛公司董事長劉某、明興泰公司的袁某帶領某公安局的魏某找到黃某,以舉報其詐騙罪相威脅,要求宏達公司承擔他們被麥某詐騙的損失。(2)宏達水泥廠廠長鄭某證明:1999年2月26日,上述三人找到黃某,以抓回公安局當詐騙處理相威脅,追迫黃某要錢。(3)宏達水泥廠職工梁某證明:1999年2月26日,上述三人找到黃某,以抓回公安局辦成詐騙相威脅,迫黃某取款(交錢)。
6.為查明案發(fā)后宏達公司是否關閉,我讓黃立怡親屬找到了案發(fā)后一年內,宏達公司向鋼材市場有關單位繳費的單據,以證明沒有關閉。
通過上述調查取證工作,我起草了新的《申訴書》,附新證據20份,提交最高人民法院,同時寄發(fā)給全國人大常委會和廣東省人大常委會。我堅信“有錯必糾”這句話是真的,我不相信在如此確鑿的證據面前,有關部門會置之不理。
2005年初,我查詢到,最高法院已經立案審查。我知道,立案審查并不等于決定再審,即便決定再審,也不一定就能判無罪。因此,這只是開了個頭,后面的路子還遠著呢。但是只要開了頭就有了希望,我應當抓住這個機會。于是,我設法聯系到了審查此案的主辦法官,與她當面交換意見。我提交了我的《律師意見書》,并再次提交了新的證據材料。法官說,本案申訴材料她還沒有看,合議庭還未研究。她聽完我的意見后表示,如果這個案子真的有問題,會得到糾正的。
最高法院法官的話開始被驗證。2005年底,廣東高院根據最高法院的指令,決定立案再審此案。我當時受到了極大的鼓舞,樂觀地預計此案很快就會水落石出,起碼在一年之內就會有結果。因為不是所有的申訴案件都能決定再審的,只有法院認為有錯誤的案件才會決定再審的。沒想到好事多磨,此案的申訴真是一波三折。
先是廣東高院的調卷工作遇到了麻煩。
廣東高院作出《再審決定書》后,案件從刑二庭移送到審監(jiān)庭,由此正式開始再審。當高院向原審法院調卷時,卻發(fā)現本案卷宗還分散在檢察院和公安局那里,于是便協(xié)調調取。不知是什么原因,卷宗從2006年1月份就開始調,到了12月份還沒有調上來。我打了數不清的電話催促主辦法官,他也顯得很無奈。我在同行中素以耐心著稱,但是面對此景,我已經沒有耐心了。于是我在征得高院法官同意后,自己親自出馬到廣州的有關檢察院和公安局,協(xié)調調卷事宜。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我的不停穿梭,本案卷宗終于在2007年1月底調到廣東高院,交到主辦法官手里。我隨即前去查閱、復印。
天有不測風云。就在我與主辦法官在電話中不停地協(xié)商此案是否開庭,以及法官何時去監(jiān)獄提審黃立怡的問題時,黃立怡于2007年6月24日被突然移送到新疆的阿克蘇阿拉爾監(jiān)獄服刑。這件事情不但把我給搞懵了,也使法官吃了一驚。因為這樣一來,我們原來商定的案件進程全部要打亂了。最重要的是,當事人的信心受到打擊。在人們的心目中,犯人被發(fā)配新疆,就注定要把牢底來坐穿。許多旁觀者也對黃立怡的親屬進行規(guī)勸,認為這說明政府已經鐵定黃立怡是翻不了案的,要不然怎么會把他發(fā)到新疆去呢?有的人還說,這就是你們繼續(xù)申訴的報應。我冷靜地分析了這一變故,沒有跡象表明與我們的申訴有關。在這種情況下,我認為堅持是我們唯一能夠做的事情。我及時與黃立怡的親屬進行了溝通,決定堅持下去。
又經過兩年的時間,在我與法官通過電話進行了無數次的溝通,并且又向廣東高院、廣東省人大常委會、最高人民法院、全國人大常委會發(fā)了數次《律師意見書》后,廣東高院終于在2009年3月4日作出裁定:撤銷原判,發(fā)回廣州中院重審。理由是原判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我接到這個裁定,不知說什么好。其實,一個被告人已經服刑十年的申訴案件,能夠有這個結果,也是不錯的,起碼說明原來的三次審理(一審、二審、申訴)法院均有錯誤,說明本案離最終糾正錯誤已經不遠了。但是我還是有點想不通,廣東高院完全可以不用發(fā)回重審而直接改判。因為本案的錯誤是很明顯的,發(fā)回重審既浪費司法資源,又延長了黃立怡在監(jiān)獄的服刑時間。
不過,我充分尊重高院的決定,積極配合重審法院的工作。由于黃立怡遠在新疆,本案重審如何開庭成了一個問題。原來作為預選方案的在新疆開庭和將黃立怡提押到廣州開庭,均因條件所限難度較大而放棄。又經過一年的協(xié)調,包括法院與檢察院的協(xié)調、我與法院的協(xié)調,以及法院與新疆監(jiān)獄方面的協(xié)調(與調卷的事情一樣,我?guī)椭ㄔ号c新疆方面進行了許多協(xié)調工作),廣州中院決定用視頻的方式開庭。
2010年3月17日上午11時,黃立怡“票據詐騙”案的重審在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為什么11點開庭?是因為這個時間正好相當于新疆的上午9點,是那邊開始上班的時間。
我10點半到法庭的時候,發(fā)現法官和公訴人已經到了,有人正在調試視頻設備。還有人在照相,估計是記者。從調試情況看,黃立怡將出現在被告人席上的大電視里。在這邊大電視的上方,有一個攝像頭,這使黃立怡也能看到在廣州的法官、公訴人、辯護律師。
我將六位出庭證人交給法官安排另室等待。曾經自書證言的證人原來有八人,其中有幾位不愿意出庭。另有幾位沒有自書證言的人愿意出庭作證。審判長是位女法官,我與她通過電話,所以以前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我曾經上網查過,她曾經為調查一個被告人的年齡而去過新疆,而且每年都被評為廣州中院的辦案能手。這又增加了我的信心。
當我在辯護人席入座時,發(fā)現黃立怡已經出現在大電視上了。由于審判席的后墻上也有兩塊大屏幕,這使旁聽席上的親屬也看到了黃立怡。他們叫著黃立怡的小名,想與他會話。但是由于黃立怡在那邊是看不到旁聽席的,所以無法得知旁聽席上有親人在呼喚他。
時間到,審判長宣布開庭。公訴人宣讀起訴書(當然還是十一年前的起訴書,沒有任何改動)后,黃立怡進行答辯。我在庭前曾經給他寫過一封信,告知他開庭的注意事項以及《刑事訴訟法》的有關規(guī)定,所以他顯得并不緊張。他可能在監(jiān)獄里已經進行了反復思考和研究,其主導觀點就是強調自己是打工的,所做的一切都是公司安排的。后來他的所有質證和辯護意見都是這個觀點。
隨后由公訴人發(fā)問,主要圍繞黃立怡是否明知是空頭支票而使用。黃立怡當然回答是不知道,事實上黃立怡也不可能知道。公訴人知道問不出什么新名堂,隨即結束發(fā)問。
我對黃立怡的發(fā)問,一開始就圍繞著刑訊逼供的問題,并且反復進行過細的詢問。此舉主要是想制造一種氣氛,以盡量多地暴露控方的程序缺陷及其言詞證據的非法性。審判長覺得我在這方面問的太多,要求我轉移提問方向,進入案件事實的提問。這種情況我?guī)缀趺看伍_庭都會遇到,我的經驗和原則是適可而止,服從法官的安排。于是我就開始詢問了十幾個其他的問題,黃立怡的回答還算令我滿意。
法庭質證階段,首先由公訴人提交證據。不出我所料,控方的證據還是十一年以前的,沒有一件新證據。我覺得這對控方是十分不利的。因為廣東高院發(fā)回重審的理由就是“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現在沒有新的證據,那不還是證據不足嗎?我對控方證據的主要質證意見是,大量賬單材料是受害方自己制作的,而沒有一份我方宏達公司的賬單相對應,故無法證實其真實性;黃立怡的口供不符合邏輯,明顯系違背其本人意志。黃立怡則強調他被偵查機關刑訊逼供的過程。
我提交的證據主要是八個證人證言,其中有兩份是辯護律師對證人的調查筆錄,還有六個出庭證人的證言。由于這六個證人都要出庭,我就把原來提交的書面證言全部撤回了。因為證人已經出庭了,一切以他在法庭上說的為準,而且書面證言的證明效力不如證人當庭作證的證明效力高,再提交書面證言已經沒有意義了。
這六個出庭證人的證言非常重要,因為他們都是本案的直接當事人,親自從事了與本案有關的活動,或者親眼所見與本案有關的事實發(fā)生。特別是宏達公司的直接控制人黃某和譚某夫妻(也就是黃立怡的叔、嬸),在作證時明確說明公司是他們的,黃立怡是打工的。事實上也確實是這么回事。其他證人也證明此案實際上是經濟糾紛以及出事以后黃立怡并未逃跑等事項。
公訴人對于證人證明公安機關插手經濟糾紛的問題極為敏感,稱曾經有三人去找黃某屬于公安機關的偵查活動,不是插手經濟糾紛。我立即反駁道:出庭證人均證明,該三人中有兩位是受害單位的人員,一位據稱是警察。但是此時三個受害單位均還沒有報案,公安機關也并沒有立案,如何偵查?即便立案以后公安機關派員前來偵查,也必須至少有兩位偵查人員,并且要出示辦案手續(xù)。顯然,該警察不是公安機關所派,而是假公濟私。另外,公安機關辦案時,即便責令嫌疑人(或單位)交出贓款,最多承諾可以從輕處罰,絕對不可能與受害人共同前去,威脅對方交錢,不交錢就辦成詐騙罪。
對于我提交的兩份律師調查筆錄,公訴人認為不符合證據形式。我在其他案件的庭審中已經不止一次地被公訴人這樣說了,說得我越來越納悶。既然偵查人員制作的對證人的詢問筆錄可以作為證據提交,而辯護律師制作的對證人的詢問筆錄怎么就不符合證據形式了呢?我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反正有效無效我們雙方都說了不算,法官說了才算。
辯論階段,公訴人宣讀了十年以前的公訴意見書。當然其加上了一句話,說黃立怡的認罪態(tài)度不好,建議法庭從重處罰。我聽了以后感到不可思議。須知,黃立怡是經過艱苦的申訴才得到重審的機會,你要他認罪態(tài)度好,豈不是天方夜譚?至于說從重,黃立怡已經是無期徒刑了,還能再怎么重呢?
黃立怡自行辯護后,由我發(fā)表了辯護意見。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把庭前準備的內容省略了許多。但我還是費了許多口舌介紹了宏達公司與三個受害單位之間的關系。因為這很重要,這方面的事實不說清楚,法官就無法了解事實真相,甚至于會越聽越糊涂。在這種情況下,你指望法官的思維方向會有利于辯方,是不可能的。然后,我從指控黃立怡詐騙的證據方面、黃立怡在宏達公司的地位方面、黃立怡在案發(fā)后是否關閉公司和逃匿方面,以及票據詐騙罪的問題發(fā)表了辯護意見。我的主要辯護觀點是:鑒于原審法院作出的有罪判決、裁定已經被再審法院以“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為由撤銷并發(fā)回重審,而控方至今沒有補充新的證據,致使本案仍然處于“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的狀態(tài)。因此,我請法庭依法宣告黃立怡無罪。
黃立怡發(fā)表最后陳述后,法官宣布擇日宣判。休庭后,法官把親屬叫到大電視前,與黃立怡見面,對話。我覺得這樣很人性化,讓他們以這種形式見一面。因為自從黃立怡被發(fā)往新疆后,就沒有與家人見過面。
這次開庭從上午11點到下午6點,中午12點半時,廣州這邊吃飯半小時。下午2點時,新疆黃立怡那邊吃飯15分鐘。這樣,實際開庭時間6個小時多一點。
(一)指控黃立怡具有詐騙行為,事實不清。
1.《起訴書》關于黃立怡騙取了鋼材1084.75噸(價值2140090.2元)的指控,沒有事實依據。
現有證據可以確認,雖然這部分鋼材已經從三個受害公司出貨,但是卻不是到了宏達公司的倉庫里(宏達公司沒有倉庫),也不是到了黃立怡私自單獨指定的地方,而是被麥某雇用的司機拉走了,即到了麥某那里。
控方在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黃立怡與麥某共同詐騙的情況下,說是黃立怡一個人騙取了這部分鋼材,違反了公認的常理。1084.75噸鋼材不是小數目,如果是被黃立怡所騙,那么他騙走以后是如何處理的?如果是藏匿起來,藏到哪里了?如果是使用了,用在哪項工程里去了?如果是將其倒賣銷贓了,賣給誰了?贓款得到了多少?贓款是揮霍了還是藏匿了還是存入銀行了?贓款起獲了沒有?上述這些事實,在經濟犯罪案件當中,是必須要查清的,否則不成其案。
其實,該1084.75噸鋼材的去向是很清楚的,是被麥某拉走了,而由于麥某的死亡,繼續(xù)追贓基本無可能??梢钥隙ǖ氖牵鲜鲆磺Ф鄧嶄摬?,黃立怡手里一斤也沒有,200多萬元的鋼材款,黃立怡手里也是一分錢也沒有。這也是為什么三個受害公司沒有向黃立怡威脅要錢,而是向他的叔叔黃某威脅要錢的原因,也是本案沒有查抄贓款贓物的根本原因。偵查機關不是不了解這個事實,而是故意回避和掩蓋。因為如果認可了這一事實,黃立怡就是無罪的,就不能將黃立怡定罪判刑了,也就無法向上級領導和受害單位交差了。
2.黃立怡的行為不是個人行為,而是代表宏達公司實施的職務行為。
(1)出庭證人黃某、譚某證明:他們夫妻倆是宏達公司的實際控制人,黃立怡在公司只是打工的,每月發(fā)1500元的工資。黃立怡不參加公司的決策,在業(yè)務、財務部門也沒有參與管理。麥某、嚴某的支票,是麥某支付給宏達公司的貨款,宏達公司又將其部分背書轉讓給其他公司結賬。本案涉案支票是由三個公司與宏達公司財務之間轉交的。
(2)當時給三個受害公司運輸鋼材的司機鐘某乙證明:黃立怡在宏達公司是打工的。
(3)偉達購銷部于1998年12月29日簽發(fā)的送貨單記載:收貨人是黃某(即黃立怡的叔叔)。由于黃某和其妻子譚某姐是宏達公司的實際控制人,各個業(yè)務客戶一直將黃某與宏達公司混為一體;收貨人電話是85538785,而這正是宏達公司辦公室的電話。以上內容是偉達購銷部自己填寫的,這充分證明偉達購銷部是認為其與宏達公司做生意,而不是與黃立怡個人做生意,黃立怡的簽收,是代表宏達公司的,而不是個人行為。
(4)宏達公司和三個受害公司的購銷、結算賬冊上記錄的業(yè)務往來都是公司與公司之間的,而沒有記錄為與“黃立怡”的,個別黃立怡簽字的,也注明是“經手人”。 所謂“經手人”,說明不是老板,甚至連全權委托人都算不上。而與麥某個人的業(yè)務往來,則記錄為“麥某”。這說明購銷業(yè)務的當事人是宏達公司、三個受害公司以及麥某,黃立怡個人在其中是沒有實體地位的。
(5)宏達公司與建盛公司對1999年1月10日嚴某支票的處理,更證明轉交支票是公司行為而不是個人行為。1999年1月4日,宏達公司將一張嚴某簽發(fā)的出票日為1999年1月10日的支票轉交建盛公司,建盛公司的經手人伍某寫了收據。后因該支票被退票,宏達公司于1月19日和23日向建盛公司支付了現金,伍某分別寫了收據。這三份收據,均寫明是建盛公司收到宏達公司的支票和現金。在這里,雖然建盛公司沒有在收據上蓋章,只是伍某個人簽字,但不能說伍某僅僅是個人行為而不是代表公司的職務行為。同理,黃立怡在一些送貨單的簽收,雖然沒有蓋宏達公司的章,但顯而易見是代表宏達公司的。
上述宏達公司向建盛公司補付現金的行為,同時還證明了宏達公司面對支票被銀行退回的情況,并沒有任何的逃避和拖延,而是積極籌款,在自己也極為困難的情況下,分兩次用現金進行了結算。這表明,宏達公司從實際控制人到具體工作人員,都不存在用空頭支票進行詐騙的意圖。
(6)原審判決已認定:涉案支票背面均標有“宏達公司”字樣,受害單位的賬頁上也記載“收到宏達公司支票”。這恰恰證明了轉交支票的行為是宏達公司行為,而不是黃立怡的個人行為。
(7)原審《駁回申訴通知書》以“有關文件沒有加蓋該公司的印章確認,也沒有其他證據證實是宏達公司委派其進行交易”為由,認為“稱該行為是公司行為的理由不充分”。這種觀點是錯誤的。在證據方面,黃某、譚某的證言已經足以證明:宏達公司的真正老板是黃立怡的叔叔黃某和嬸嬸譚某,黃立怡是打工者。
3.宏達公司并非被黃立怡關閉,而是在黃立怡被羈押近一年后停業(yè)的。
現有證據足以證明,1999年上半年,宏達公司并沒有關閉,而是繼續(xù)營業(yè),照常交納市場管理費和其他有關的費用。只不過由于受到重創(chuàng),已經無力開展比較大的業(yè)務。直到黃立怡被羈押一年后的2000年3月8日和4月17日,公司才注銷。
另外,從黃立怡在宏達公司的地位來看,他只是一個普通打工者。黃立怡既不是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也不是公司的股東,又不是實際控制人,他有什么權力關閉公司呢?說他關閉公司,實際上是不可能的。綜觀本案有關事實,真正有權力關閉公司的,是公司的實際控制人黃某和譚某。
(二)指控黃立怡詐騙的證據不足,并存在矛盾。
1.1999年5月8日的《訊問筆錄》是非法取得的,應被認定為無效。
(1)在取證程序上,這份口供完全是辦案人員違反法律規(guī)定,以刑訊逼供的手段獲取的,其內容不是黃立怡的真實意思表示。數次律師會見時、原審開庭時、今天庭審中,黃立怡均反映了此事實。
(2)該筆錄記載的黃立怡的有罪供述違反常理和邏輯,自相矛盾,不可能出自黃立怡之口。
宏達公司背書轉讓的涉案支票是所謂“遠期支票”,開支票時銀行存款確實不足,這是各方都清楚的,以前也是這樣做的,誰也沒有隱瞞。正因為這樣,才將支票上填寫的出票日后延一段時間,只有到了填寫的出票日那一天,才能往銀行里存。因此,也只有到了出票日這一天去銀行存而被以存款不足為由退票,此時才能認定是空頭。所以任何人在接收一張“遠期支票”時,是無法知曉這張支票是不是空頭的。當麥某簽發(fā)支票時,還沒有逃跑和自殺,黃立怡怎么會提前一個月就知道哪張支票到了出票日那天,麥某肯定存不上錢而成為空頭呢?所以,《訊問筆錄》中所記載的黃立怡說早就知道是空頭的供述,是違反邏輯的??梢詳喽ń^對不是黃立怡說的,明顯是辦案人員按照自己的想象編造的。
從《訊問筆錄》對另一件事實的記載也可以看出該筆錄是虛假的。由于明興泰公司報案的是四張空頭支票,所以該《訊問筆錄》便記載黃立怡承認是四張。但在原審法院第二次開庭時,由于支票對不上報案的數額,明興泰公司只好撤回一張,只剩下三張??梢?,這份筆錄是按照報案的數額事先寫好,逼黃立怡簽字的,而筆錄多寫了一張支票,等于黃立怡多“承認”了一張支票。雖然后來暴露了筆錄的錯誤和矛盾,但由于已經進入審理階段,偵查機關無法將此份筆錄撤回修改,一審法院便回避了這個問題,將錯就錯。這個情況也說明,筆錄中黃立怡關于四張支票的供述,是辦案人員按照報案數額編造的。
2.1998年10月以后宏達公司每月與客戶的結算基本完結,不能憑主觀臆斷將空頭支票隨意對應到某個期間的鋼材交易上。
從結算額可以看出,《起訴書》所稱的黃立怡“詐騙”期間段的鋼材業(yè)務已經基本結算完畢。雖然五張涉案支票確實是宏達公司背書轉讓給三個受害公司的,但這些支票所對應支付的鋼材款卻不能完全肯定就是《起訴書》所指的那部分鋼材。
對于雙方結算的情況,只看受害公司單方提供的數據,而不看宏達公司提供的數據,是無法查清的。因為三個公司不只是與宏達公司一家有鋼材交易,還與其他公司有鋼材交易,其結算也是采取同樣的方式。因此我們不能排除,所謂空頭支票是黃立怡用來支付1998年10月、12月和1999年1月的1084.75噸鋼材款的“事實”,完全是三個受害公司見這批鋼材被麥某拉走而不可能回收貨款后,虛構事實,憑空編造的,目的是將自己的損失轉嫁于宏達公司。
3.由報案單位的員工來證明宏達公司未付貨款,無證明效力。
在宏達公司提交了大量原始往來賬冊后,原審法院不得不承認“宏達公司與被害三個單位有已結貨款的事實,”但卻認定“指控的貨款未結清”,其所依據的證據是“被害單位的證人均證實未結清”。按照原審法院的這種邏輯,報案單位的人說誰沒結賬,就把誰抓起來判刑,則法院豈不成了報案單位的工具,法律還有公平可言嗎?
4.缺乏宏達公司賬冊,無法全面反映雙方結算情況。
對于宏達公司與三個被害公司的結算情況,控方只提交了三個公司單方的賬冊,而沒有提交宏達公司的賬冊。本來很簡單,是不是結清了,應當對雙方的賬冊進行清查,一查賬就清楚了,僅憑被害單位的單方賬冊和其工作人員的證言是不能定案的??胤竭@種做法,說明其并不打算查清本案的真實情況,也不希望法庭查清真實情況,而是打算繼續(xù)掩蓋事實,堅持錯誤。
(三)指控黃立怡觸犯“票據詐騙罪”無法律依據。
根據《刑法》第一百九十四條規(guī)定,黃立怡無法構成票據詐騙罪。
關于行為人使用空頭支票時是否明知其為空頭,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不能僅憑使用者口供來確認,應該判斷該口供是否符合邏輯。在現實當中,只有簽發(fā)支票的行為人本人,才可能明知支票是否空頭,其他人是不可能知道的。但對此也要具體分析。比如麥某在簽發(fā)支票時賬戶確實無款,他對此是明知的,但是到了出票日又有款了;或者在簽發(fā)時他自信到出票日能夠籌到款,但是到了出票日卻沒有籌到款。這兩種情況都不能認定為麥某為明知是空頭支票。連麥某自己都不一定知道他的支票到時候是不是空頭,黃立怡怎么可能知道呢?所以,即便黃立怡的口供當中承認自己明知麥某的支票是空頭,這種口供由于其不符合邏輯,也是虛假的。
只有一種情況,可以認定使用者對支票的空頭是明知的,即使用者和簽發(fā)者共同預謀詐騙。但本案明顯不屬于這種情況。
因此,黃立怡的行為不符合《刑法》第一百九十四條中的任何一項規(guī)定,不能以“票據詐騙罪”對黃立怡定罪判刑。
綜上所述,《起訴書》指控黃立怡構成票據詐騙罪,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由于麥某的死亡,造成了包括宏達公司和建盛等三個公司的巨大損失,加上其他受害者的損失,共達1000多萬元。但是,這些損失是有數額的,是可以計算的。而本案最大的受害者卻是黃立怡,黃立怡受到的傷害是無法估量的,更是無法挽回的。其實,黃立怡遭此厄運,有極大的偶然性。假如麥某不死,則被抓的就是麥某而絕不會是黃立怡;假如三個受害公司向黃立怡的叔叔黃某要到了錢,黃立怡也不會被抓。但是,一個公民的命運竟然取決于偶然因素,與其說是公民個人的悲哀,不如說是這個國家司法體系的悲哀。本案從偵查階段到審查起訴階段,從廣州中院的一審到廣東高院的二審和在廣東高院的第一次申訴,這么多部門竟然沒有發(fā)現其中明顯的錯誤,或者發(fā)現了錯誤而不愿改正,這種極其不負責任的工作態(tài)度令我吃驚。
一、關于中國的冤假錯案
我們經常會聽到一些地位很高的人,信誓旦旦地宣稱要把某案辦成“鐵案”。其實就在他說這話的時候,了解內情的人早就看出他在制造新的冤假錯案。佘祥林案和趙作海案,在定案的當時,就受到了包括辦案人員在內的許多人的異議,結果卻仍然被強行定罪。黃立怡案也是這樣,原審的辯護律師早就明確指出了此案的錯誤,認為黃立怡是無罪的,結果仍然被判處無期徒刑。而且從偵查到起訴,從一審到二審以及申訴,有罪推定一路綠燈??梢姟缎淌略V訟法》規(guī)定的“互相制約”被廢除了,只剩下“互相配合”了。因此,不要以為那些已經走完了全部法律程序的案子,就是所謂的“鐵案”了。恰恰相反,這些案子里邊就有大量的冤假錯案。
實踐證明,每一個冤假錯案,幾乎都伴隨著刑訊逼供。佘祥林被殘忍地體罰毒打了10天10夜,致使其“精神麻木”;趙作海被刑訊逼供的手段除了傳統(tǒng)項目外,還發(fā)明了“在頭頂上放鞭炮”,致使其“生不如死”。而黃立怡,則是被逼迫用自己的腳踩自己的耳朵,并被用木板抽打。直至今天,其腰椎骨還隱隱作痛??梢韵胂?,在如此殘忍的刑訊逼供下,辦案機關需要什么樣的口供,就能得到什么樣的口供。所謂“以事實為依據”變成了以口供為依據了。
“文革”之中及其以前出現的冤假錯案,有其時代政治原因。而今天出現的冤假錯案是什么原因呢?這是一個十分復雜的問題。究其根源,不外乎是:上級領導限期破案的壓力,導致辦案人員采取刑訊逼供手段獲取非法口供,以完成任務甚至于獲取立功受獎;各級政法委對案件名為協(xié)調實為定案,削弱和剝奪了司法部門的獨立審判、檢察權,也導致這些部門放棄了對案件質量的把關;錯案追究制看起來很美,實際上加重了辦案人員害怕錯案被糾正的心理負擔,致使他們上下一心,拼命地維護錯案。因此,在當下的中國,由于司法不獨立并且缺乏有效的監(jiān)督,制造一個錯案是很容易的。相反,糾正一個錯案卻很難,簡直難于上青天。黃立怡一直不服,不停地申訴,坐牢十一年才得以糾正,就是一個例證。
二、關于辯護律師的作用
在中國的刑事案件中,辯護律師到底有沒有作用?從黃立怡案的糾正來看,是有很大作用的。黃立怡案,經過公、檢、法三個機關的把關,仍被一審法院錯判為無期徒刑;上訴是一個機會,但是被二審法院駁回上訴,維持原判;申訴是最后一次機會,結果又被駁回,而且駁回申訴通知書只有一張紙,沒有任何法律分析,不講任何道理。因此,黃立怡的冤案,如果后來沒有律師的幫助,幫他繼續(xù)不懈地申訴,黃立怡恐怕要把牢底來坐穿。
黃立怡、佘祥林、趙作海是幸運的。佘祥林、趙作海的幸運是死人復活了,逼得司法機關不得不糾正錯案。但是這樣的幸運幾率太小了,有多少個死人能夠復活?黃立怡的幸運是有辯護律師的堅持不懈地工作,這樣的幸運幾率要大一些。這同時也告訴中國的辯護律師,在遇到類似黃立怡冤案時,千萬不要放棄。如果我們這些辯護律師都失去了信心,那些冤案將永遠得不到糾正。因為中國的冤假錯案,如果不出現死人復活的奇跡,指望司法部門主動糾正幾乎是不可能的。
三、關于律師與法官的關系
我國的司法腐敗確實是嚴重的,但是不要以為已經嚴重到完全黑暗的程度了。我國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都會有清官,同理,我國當今的法院里也還是有良心法官的,他們在堅守著職業(yè)和道德的底線。
黃立怡案的申訴經過了三級法院:最高人民法院、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當我查詢到申訴材料到了最高法院時,我就去見了負責審查的法官。她的回答是,我們會依法處理的。我與這位法官的交往就是這樣,后來連她貴姓都忘了。廣東高院主辦再審的J法官,我雖然與他通過許多電話,但是卻至今沒有見過面。廣州中院的審判長Y法官,我也只是在庭審時見過面。我與這些法官沒有任何私下的交往,更沒有所謂的暗地里“勾兌”。因此我可以斷定,黃立怡案的糾正,完全是法官們個人良心和勇氣的體現。
在目前的中國,雖然做一個完全忠實于法律并且富有良心的法官,是很難堅持的,但是仍然有堅持下來的。那么,做一個完全忠實于法律并且富有良心的律師也是應當可以堅持的。
欄目主持:耿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