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觀泉
命中注定,我會認識苗子和郁風,但是,在何時何地以何等方式圓認識之夢,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在北京當大兵的我,是做夢也做不到的。
1957年的反右派運動,隔年的軍隊減員,向北大荒輸送了一批流民和大批移民。“流民”是中央各部委及其下屬部門劃定的右派中的1327名,以及中央軍委及其下屬部門中劃定右派中的97名①(其中有與我同單位的戰(zhàn)友)。“移民”就是號稱十萬的全國各地的轉業(yè)軍官和部分士兵。軍官全都是1955年“開國授銜”的第一代薪金制的職業(yè)軍官。士兵到北大荒一律成為月工資29元的一級農工。
1958年三四月間,北京的流民和移民挺進北大荒,其中的一批被分配到850農場下轄的云山畜牧場和云山水庫。流民中有黃苗子,移民中有王觀泉,互不相識卻接近了。
1958年秋收結束,墾區(qū)進入伐木和興修水利階段。云山畜牧場大部分官兵和大部分右派上山伐木,其中有苗子。當時已調到農場場部《云峰報》的我,奉命把報辦到完達山。于10月23日編發(fā)了第一期《伐木專號》。正在這幾天里的某日黃昏,敲門進來一位全身伐木披掛的“自卑的人”,交上一支鉛筆,我一看是法國維納斯牌的6B鉛畫筆。我同伐木張副總指揮(移民前,軍銜:少校,軍務:飛行員,時年31歲)說:準保有人來領。果然來了一位矮敦敦的中年漢子,操一口廣東官話,說剛才有人交來的維納希(斯)鉛筆,希(是,以下同)我的。
我先瞄一瞄此公當時的模樣,身穿一件藍布棉大衣,上上下下綻出棉花,不經意看,簡直像件藍花布襖。腰間束一根草繩,頭戴遮耳藍棉帽,大概太薄,外面還包了一條圍脖,這副模樣實在不敢恭維。張副總問他是誰?回答說,黃苗幾(子)。我脫口而出,你是黃苗子??!他回話,希的。廣東人鄉(xiāng)音中把子、此、斯,讀成幾、豈、希,于是維納斯,成了維納希,苗子也就成了苗幾。就這樣在政治失控的1958年在勞動強度僅次于興修水利的伐木場我見了黃苗子先生一面。
1958年12月22日伐木任務完成,兩天后陸續(xù)撤回原單位,我再也沒見苗子。1959年5月我調往《北大荒文藝》編輯部,見到了我已經認識的丁聰和初見的聶紺弩,說是見到了苗子。1960年初苗子調回北京。正是那一年,我和張作良(前《解放軍畫報》社編輯,上尉)受命去北京找郁風②,并與苗子歡樂見面。初次見面的郁風委托我們在上海望望“我的娘”。于是我們有幸拜謁了巾幗英豪陳碧岑老太。這是一緣,因為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1965年冬,我和作良又因郁風來信要我去望望在哈爾濱的陳老媽媽(即陳碧岑老太),這又是一則凄涼的故事,這里是無法也不必敘述了。
友誼因“文革”而中斷。
1986年,經過將近10年的努力,我終于出版了《席卷在最后的黑暗中—— 郁達夫傳》③。這,這就是我冥冥之中會認識苗子認識郁風的歷史必然。但是在1986年,我和他們已經很熟了,他們卻都不知我在寫她的“3 Gigia”(達夫排行老三,因此郁風用日語叫他三叔)。這是我寫人物傳記的原則:只依靠資料,不采訪家屬。因此當我把達夫傳交給郁風時,可以說她很吃驚。后來,我的達夫傳“移地生蛋”被上海書店出版社再版出書。我寫了《再版感言》寄郁風,她在回信中,對我在文中所發(fā)的牢騷和賭氣,說她也有同感。那時她患重感冒“發(fā)熱38度5而臥床休息,正好讀了全文頗為痛快吐出了賭氣的氣!這氣我也同樣憋過的……”此信長達四頁,暢快地寫了她的氣從何來,又為何憋了幾十年也未能吐出來,結論只說了一句話達夫“太冤了,一生不斷被誤解直到死后”(2001年11月25日)。令人遺憾的是由于為賢者諱的社會條件,《再版感言》未能入書,只在兩個刊物上披露過。郁風也諒解:“你那感言當然不能用……”但是,實際上,郁風在寫心中憋氣一信的兩個月之前,已經為另一事憋氣,給我寫了三頁半,又加上重達一斤的資料。信中言道:“我認為你是他的知音,唯一不知的是這一大冤。我想讓你知道,基于我對你的信任和我的懶惰(指她不再想為此冤申訴——引者)我就把全部保存的原件用快郵EMS寄給你?!?(2001年9月10 日)信中偶有紅筆以加強語氣。這就是被炒得沸沸揚揚炒歪了達夫作品和人品的“ 郁王之戀”。后來,我獲得了為我于1981年出版的《達夫書簡——致王映霞》三版出書時,利用了她寄來的一批資料,寫了《本書出版后發(fā)生的事——第三版感言》,但是此書出版于2008年6月,郁風大姐卻已經謝世長達一年,她未盼到,而受書的是苗子。
今年1月8日苗子仙逝,痛定之余,我再次清理他倆惠寄我的十余冊散文集、畫冊和書法集以及信件二十多通,這筆財富以短短一文是寫不盡的,我只得挑選苗子在陳獨秀被捕后引渡到上海市公安局羈押室后他親歷,并特意為我畫的一幅平面圖;再挑一封苗子寫他與司徒雷登關系的信,以與讀者共享。
2007年4月16日真的把我擊倒:上海各報報道郁風先生去世。我來不及傷痛,第一反應是她與癌癥抗衡四年以失敗而告終,卻也真夠堅強了!她享年91歲。
家母生于1911年長郁風5歲。我生于1932年,郁風長我17歲。家母喪于1991年,17年后郁風謝世,平日里書信電話盡管稱兄道弟,但在生死之交的那一刻,讓我再次體味了喪母之痛。不數日,在一個深深夜間,忽聽電話鈴聲,我拿起聽筒,聽到:我是苗子,觀泉嗎?是的。在干什么?看閑書。咱們說說話,可以嗎?好呀。也許郁風才別離苗子。這次電話不像以前的電話,苗子撥來郁風會搶幾句,郁風撥來苗子會“說幾句”,這次雖然不沉悶,但都離不開人生終極之題。講啊講啊,忽然講到他老爹冷觀公之死,那是1938年,下葬于香港西南環(huán)山臨水的華人永遠墳場。說他,還有尚未結婚的郁風參加了葬儀。他還風趣地說:那時郁風是國共合作時期的中共代表。又說到多年后再去掃祭時,發(fā)現不遠處葬著蔡元培,教育泰斗與庶民同眠,使苗子倍感欣慰(蔡元培先生1940年仙逝)。終于提到他初到上海在公安局羈押室見過陳獨秀一面。這一說立即吊起我的腦神經,他描述了當時的場景和氣氛。講得很細,使我感到很重要,我馬上回話說,能不能給我畫一張圖?他爽快允諾。關于陳獨秀,他說還有記憶(在重慶于第一時間即聞陳獨秀之喪等等),可以隨時想到用電話或給我寫信。令我叫苦的是除了這次電話這張圖,再也沒有別的了。不久他住進醫(yī)院,而且又進入了一個使他惱火又無奈的政治困境。
1921年10月陳獨秀被捕后“犯罪記錄卡”上的指紋、頭像
左圖為國民黨上海市公安局的大門口;右圖為黃苗子為作者王觀泉手繪的陳獨秀被囚處示意圖
這是一張平面圖,黑紅雙色線描,畫在一張略小于A4紙的道令紙上。圖面為17×16.5 公分,近正方形。圖中黑線描繪的注明是“清朝道臺衙門”改建的上海市公安局平面圖。紅線畫的是二樓公安局辦公室、苗子辦公的監(jiān)印室和各辦公室的位置及陳獨秀的羈押室。從圖面上可看到左側(東向)當時名黃耀祖的苗子,是從他的監(jiān)印室下樓穿過空地,進入樓下的偵緝隊再上樓走過道,見到了關押的陳獨秀。
現在我據圖按苗子電話和圖中的回憶文作一總述:
苗子是1932年2月到的上海,正遭遇“一二八”戰(zhàn)火。這使元月才上任的吳鐵城陷在戰(zhàn)時重建的困境,但他仍不負辛亥同盟老友黃冷觀先生之托,成為苗子“終身全天候”保護人。讓“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中共革命同路人”在自己身邊跟了一陣子后,調他去公安局監(jiān)印室任職。
陳獨秀是1932年10月15日被公共租界嘉興路巡捕房捕獲的,據吳鐵城致南京行政院密電引渡到市局是10月18日。
下面我將陳獨秀一生五次被捕作一約略說明并對可以定名為“陳獨秀上海公安局羈押室平面圖”作些考證。
陳獨秀一生被捕五次,作為中國的革命領袖無出其右;在世界工人運動史上除法國布朗基一生八次被捕入獄外,亦難找后續(xù)人。1913年在蕪湖,為討袁首次被捕;1919年在北京以五四運動領袖第二次被捕;1921、1922兩次被捕于上海,是為共產黨領袖。苗子看見為最后一次,他仍是領袖,卻是中國共運的托洛茨基派的領袖。④因此苗子在平面圖說明中“1931—1936年”的約數可以確定為1932年。又說“時間不久,他便獲釋了”有誤,是離開上海被押解至國府南京。苗子這一面一圖的歷史價值是:“我隔鐵窗看見他伏案寫字”就證明在已經公開的史料上說只有到了南京才應何應欽之約,寫了:“三軍可奪帥 匹夫不可奪志也 民國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五日 獨秀 ” 等字幅有誤?!肮颤h要犯”陳獨秀囚在上海關押而身份公開,書法家的名聲,竟大到連警察局中人也不避嫌,紛紛索求。不過在南京題在何應欽字幅上的25日,證明他關在上海共8天,10月16—17日為引渡期;10月18—24日是關押期。苗子的這幅圖和連帶的考證,可以直接提供今之歷史檔案部門追索到更詳確的史料。
陳獨秀作為中共領袖于1921年10月4日在上海被捕時,留下了一張犯罪記錄卡⑤,卡正面陳獨秀像下為編號B9523.背面留有指紋。記錄卡上令人注目的是他身高1.63米。這是11年前的身高,經歷了因老而多病身子骨萎縮,又加地下工作的心理壓力和東躲西藏的無定生活,當1932年被推入牢籠,這1.63米是個什么模樣的人形?能不令人心酸?
陳獨秀是中國歷史上的偉丈夫,北京大學1924年為校慶二十五周年,推出“你心目中的中國國內或國外大人物是誰?”的民意測驗,在國內大人物中,選出第一人是孫中山,第二大人物,—— 您哪,就是如今蹲住在看守所里待審的陳獨秀!
7月15日,我收到了苗子畫的平面圖。這一天是郁風逝世三個月的奠祭日!平面圖上說明起始于“再啟者”,是因為他還為我寫在難得一見的黃裱箋紙上堪稱書法杰作的信。
苗子寫給我的信,約十一二封(肯定昔日他所寄,多于今日我所存)。苗子的信,若愉快交流,則妙筆生花,我看了又看再想看。有一次,我在滬上舊物肆偶得一把既不新也不舊卻工藝到位砂質到家的紫砂壺,即打包寄苗子。他輕松一信,“觀泉兄:瑣事繁忙中,奉到尊賜石瓢壺,如酷暑飲冰,心肺一爽”,還發(fā)揮道:“‘壺不必曼生’ 而曼生壺偽作充廛,唐云兄生前屢為道此……幸弟為外行人,未嘗蓄壺,得未上當耳”(2002年9月16日)。郁風附信中說“這次苗子很主動寫了規(guī)規(guī)矩矩兩張八行書,我說‘你是不是叫人保存大書法家的手書???’”。若遇到實在高興的事,會抓到什么紙就疾書。有一次我收到他寫在寬75公分的一窄條宣紙上的信,真想裝裱張掛生輝于蓬蓽。
苗子畢竟是闖蕩在高層政治風云中的過來人,因此只要言及要事,一點也不含糊,認真對待的思緒和表達的文體都會令收信人憋著氣讀。一次我在《文匯報·筆會》上見《人民日報》錢江寫的《進軍上海途中拜會司徒雷登》,文中提到作者的父親老報人錢辛波在其名列上國民黨特工系統黑名單一事,被黃苗子獲悉,他立即為錢辛波買好飛香港機票,逃離已經兵臨城下的南京。我把剪報寄給了剛出院又陷入政治困境的苗子。他回信無視尺牘規(guī)范,上下無天地,左右不留白,豎寫密密麻麻兩頁,看筆跡明顯感到手在顫抖,“觀泉兄,我因腎病入院已經十月有余,命得撿回來,人已九十六,頹忝一翁,已于本月初出院……某事遭人誹謗,不欲辯,亦無益?!敝荡似D難時刻,苗子甚至還說“……事實是傳媒敢言,應是難得之舉,作為現代公民,涉及自己,應能忍受?!憋@出“行無愧怍心常坦”之大將風度。接著就講他營救錢辛波的事,他說“錢辛波在南京是《新民報》名記。解放前夕,許多消息都是從司徒那里得來的,(我也同辛波一起訪問司徒)……” 接著苗子寫出冷靜的思索之后的感嘆,司徒“此公很有正義感,可惜后來結局令人扼腕。這可能是當時新民主主義突然轉變的預證”。 聯系當時時局進展到一江之隔雄兵百萬進逼石頭城下,民國政府南下廣州。蘇聯大使館隨之遷往,而美國使館則安之若素??磥砻缱拥姆治龊艽髿猓怯蓄A見的。
郁風致作者的信
接著,苗子在感嘆之余,寫下了中國從近代向現代,到當代演繹的一個終結——
今年“五四”,已經作出紀念,這個出自民間的、具有空前意義的運動,彎彎曲曲走了將近百年的文化運動,經過崎嶇的歷史道路,不知何日可以發(fā)揚光大,這是關系到國家民族前途的大事啊?。?009年6月23日)
在信的結尾,一生喜歡熱熱鬧鬧在朋友群中歡度的快樂老人,深感魯迅所言“朋友云散盡”的寂寞無奈,“以后盼能隨時通問。我一人獨居,有一個護工,生活尚適。拒見一切陌生人見面,環(huán)境尚亦安靜耳。每周一、三、五去醫(yī)院透析。”
不久,他再次進入了醫(yī)院。
2010年苗子再度入院,雖然仍樂觀生活,來信中說是除了手術外,“其余時間,可以讀書、寫字,畫畫,但畢竟九十七歲老漢,人說已‘接近老年癡呆癥’”。但仍在記掛我,“在去年入院前,曾記得家中存有臺灣雜志《傳記文學》中的《陳獨秀??窓z出,準備寄兄,但磨蹭了好久未寄出。最近回家找了未見,此事十分抱歉,將來找到肯定快郵寄上?!?哪來的癡呆?信中甚至還說到他最近“三聯書店陸續(xù)出了《苗老漢聊天》六厚本……兄要愿觀,可以零冊寄上。” 其它畫冊數種亦可寄奉云云。這一切,證明“人說已接近‘老年癡呆癥’”是誤診,也證明他一直在關心我的寫作,助我學業(yè)的成長……但是九七老翁的這封信,真正使我感動的還是下面這些話:“古人有句云:‘相見亦無事,不來長憶君’只要能通訊,‘平安二字值千金’,對老年人愿已足矣!千萬珍重?!保?010年9月9日,此信日期有誤,據信封郵戳寄出為2010年9月14日)催人淚下的信中之言,使我想起魯迅書贈瞿秋白的一副對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彼痛寺摻o秋白時,魯迅53歲,瞿秋白34歲,相差19歲。我曾頑固地認為這首寄托友情到了絕頂的對聯,從任何角度應該是身處黨內外困境因魯迅而解困的瞿秋白贈給魯迅才符合人情常理,我不僅寫入拙作《一個人和一個時代——瞿秋白傳》,而且還獨立成文發(fā)表此見解。我何德何能一小子與年高德劭的苗子之間亦相差19歲,我鐵定認為“相見亦……常憶君”絕對應當是我獻奉給黃苗子先生,才公平才合天理人意??!
黃苗子致作者的信
拙文從“書信催生記憶”起興,以“記憶留下歷史”結束。我能催生多少記憶,在記憶中我又能留下幾片歷史?這,我很無把握。不過,我以為讀者會體味出苗子還有郁風注入碎片中的史的真誠,因此而引來閱讀的愉悅,那正是不算計用途的口述或信件的史的率真和魅力。
2012年6月21日天氣預報陰有雨,而這一天卻是陰轉晴,在太陽光照下寫畢。
注釋:
①鄭加真《北大荒移民錄》第119頁,作家出版社 1995年10月第一版。
②張作良和我受黑龍江省政府“大辦公室”委托設法求到郭沫若寫毛澤東《沁園春·雪》書法。經丁聰建議托請郁風辦,終于成功。經上海去杭州是求請大畫家潘天壽一畫。潘天壽先生以丈二匹宣紙畫了一幅水牛畫,并說不要報酬,希望能送幾張經年丈二匹。
③拙著由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9月第一版。又上海書店出版社要我增加達夫年譜易名《頹廢中隱現輝煌——郁達夫傳》于2001年6月第1版。
④參見強重華等編《陳獨秀被捕資料匯編》,河南人民出版社 1982年6月第一版。又郅玉汝編《陳獨秀年譜》,龍門書店1974年6月初版。書中不譜入1913年因反袁在蕪湖被軍閥捆綁一次,不認同為正式被捕。鄭超麟等持此見解。
⑤任鳥《 陳獨秀的“犯罪記錄卡”》載《世紀》1994年第1期;葛慶豐 王福壽 《關于捕捉陳獨秀的捕房及地點的訂正》 載《上海黨史研究》199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