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丈夫的初戀

三秋樹

豈止是心碎

“感覺自己再也不會愛了”，每當看到單位許多85后、90后的小姑娘小伙子紛紛掛上這樣的QQ簽名時，楊絮總是感覺啼笑皆非。然而，2012年3月17日上午，當交警打來電話，說她老公俞迅雷在一起車禍中當場身亡后，這幾個字忽然那么刺目起來。

楊絮趕到醫(yī)院時，見到的，是俞迅雷冰冷的尸體。

辦案交警向楊絮還原了這場車禍。當日上午10點42分，兩輛大貨車在二環(huán)路上超速行駛并飆車，同時超越俞迅雷的索納塔車時，由于車速太快及搶道，將索納塔擠在了中間……

想到老公出事時的慘狀，楊絮泣不成聲。等她的情緒稍稍穩(wěn)定了一些，交警才告訴她，出事的時候，俞迅雷車里的副駕駛座位上還坐著一位女士，目前身份還不清楚。最令楊絮傷感的是，交警告訴她：“出事的一瞬間，俞迅雷用雙臂緊緊地護著那位女士的頭部，醫(yī)生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他們的尸體分開?！?/p>

楊絮看到了事故現(xiàn)場的照片，的確，俞迅雷用雙手緊緊護著那個女人的頭部。命懸一線之際，他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這個女人是誰，值得俞迅雷如此拼死保護？悲傷夾雜著痛苦，這個疑問折磨著楊絮。

僅僅一天的時間，這起車禍便掀起了風波。人們熱議的不是車禍本身，而是車內(nèi)那對男女的情深義重。楊絮穿行在那些含義復雜的眼神里，豈止是心碎。當3歲半的兒子哭喊著跟她要爸爸時，她不知道將來有一天，該如何向兒子解釋這起車禍。兒子心中那個頂天立地的父親，在生死關頭居然與別的女人相伴相依。

俞迅雷出生于遼寧鞍山的一個偏遠農(nóng)村，自幼父母雙亡，是在叔嬸的撫養(yǎng)下長大成人的。貧窮的叔嬸并沒有給予俞迅雷多少溫暖，他一路靠著大家的接濟才考上大學，畢業(yè)后進入房地產(chǎn)開發(fā)行業(yè)，成為在業(yè)界小有名氣的建筑設計師。

5年前，楊絮在朋友的介紹下與俞迅雷相識相戀并結(jié)婚。這些年來，俞迅雷一直是有口皆碑的好丈夫，敬業(yè)又顧家，多金又專情。楊絮一直覺得幸福知足，俞迅雷不管是對她還是對兒子，向來是無微不至。

可是，楊絮沒有想到，災難從天而降的同時，還送給她一個驚天的意外——自己信賴多年的好男人，并非潔身自好。從今以后，她還能相信什么呢？

交通事故責任的認定尚需時間，兩具尸體也在等待醫(yī)學解剖。在等待的日子里，楊絮知道自己必須弄清事情的真相，否則，她的余生將活在巨大的疑團里。不管真相有多殘酷，與死亡相比，沒有什么是不能面對的。

初戀總是最難忘的

幾天后，楊絮接到交警打來的電話，他們已經(jīng)確認了女死者的身份，她叫王立娟，跟俞迅雷同齡同鄉(xiāng)，出事前是廣州一家皮革廠的干部。他們打電話過來，是因為與王立娟的家屬取得了聯(lián)系，可意外的是，王立娟的父親拒絕領尸，說是跟她斷絕關系多年了。

這個消息讓楊絮很震驚，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老公會與這樣一個女人糾纏在一起。于是，楊絮決定去趟俞迅雷的老家尋找答案。

經(jīng)過7小時的車程，楊絮來到俞迅雷的老家。這些年，俞迅雷不愿意回老家，是不愿想起那些悲傷的往事，但每年他們都會寄一些錢回來。

叔嬸看見楊絮，落淚了。而當楊絮提起王立娟這個名字時，叔嬸一聲長嘆。

王立娟是俞迅雷的發(fā)小，家境同樣貧寒，但始終對學習成績優(yōu)秀的俞迅雷無比關照。初中畢業(yè)時，本可以考高中的王立娟選擇了念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回鄉(xiāng)當老師，這樣就可以繼續(xù)供俞迅雷念大學。后來，因為當老師收入實在太少，王立娟瞞著俞迅雷，跟同鄉(xiāng)去了廣東打工。

如果說王立娟供男友讀書的行為尚可理解的話，那么后來，俞迅雷畢業(yè)了，王立娟卻為何在這個時候選擇了從他的世界里消失？

誰也不知道時間和身份的差異改變了什么，總之王立娟的父母為此與她斷絕了關系。是的，在鄉(xiāng)下，一個姑娘掙來的錢分文不給家里不說，有榮華富貴的機會還白白扔掉了，讓父母成為別人的笑柄，他們當然只好跟這個腦子有病的女兒分道揚鑣。

這是楊絮沒有預料到的真相。她有點兒焦躁——假如她面對的“小三兒”如此高尚、如此善良，她自己，豈不成了這場戲中一個實在算不上光彩的配角？

那一夜，楊絮輾轉(zhuǎn)難眠，不管怎樣，她都要去見見王立娟的父母。

第二天，當楊絮來到王家時，王立娟父母的第一反應是：“你是小俞的老婆，王立娟破壞你的家庭，你到地下找她去。我們跟她早就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了?！?/p>

楊絮有點兒尷尬：“我不是來找麻煩的。再說，立娟畢竟是你們的女兒啊，怎么能一點兒關系都沒有呢？”

“我們脫離關系七八年了。當初，小俞幾次來家里找她，也去過廣州。小俞也算有良心，找了好工作，想娶她?？墒遣恢浪X子犯了什么病，根本就不讓人家找到她。這些年她沒給家里留地址，偶爾打個電話也是用公共電話。最后一次來電話，還跟我們說，如果小俞再來找她，就讓我們告訴小俞，她結(jié)婚了，讓他別打擾她?！?/p>

“她結(jié)婚了?！睏钚跛闪丝跉?。也許王立娟離開俞迅雷是因為愛上了別人，這個答案多少讓她心里寬慰了點兒。

說到這個，王家父親來氣了：“隔壁劉家女兒結(jié)婚，拿彩禮錢回來蓋了一棟樓房。立娟妹妹嫁出去，最少也給家里買了新電視機、冰箱。只有立娟，從頭到尾她的心就在外人那里，從不顧念家里人，白費我們辛辛苦苦養(yǎng)她一場……”說著說著，王立娟的父親不知是氣還是傷心，眼圈紅了。她的母親也轉(zhuǎn)過頭去擦眼睛。

王立娟那年春節(jié)回過一趟家，父母很生氣，沒讓她進家門，后來她再沒回去過。父母偶爾會收到來自廣州的匯款，數(shù)目都不大，最多一次也沒超過1000元。他們也收到了來自省城的匯款，那是俞迅雷匯過來的。越是如此，他們越是惱怒這個女兒，明明可以做個貴婦人，卻不知為何與俞迅雷分了手。

等兩位老人擦干眼淚，楊絮留下包里帶來的1萬元錢，準備離開?！澳銈冞€是去給她料理一下后事吧，葉落也得歸根啊。而且，肇事的司機也被抓了，會有一筆賠償金的。”王立娟的父親顫抖著雙手接過了錢，她母親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不知為什么，想到王立娟，楊絮忽然滿心悲涼。到死，父母也沒有明白女兒的心思。

過往歲月里的故事

楊絮走出很遠后，王立娟的母親追了出來，氣喘吁吁地把一包錢塞給她：“我們不是不想去，立娟她弟弟前段時間娶老婆分家，我們背了很多債。而且我們聽傳話人的意思，好像立娟插足了別人的家庭，我們不想惹事。人家還說，收尸的費用很高……唉，沒想到你這么好。這錢，我們先跟你借2000元，等拿到了賠償金，我們就還你。”

坐在回程的汽車上，楊絮心里百味雜陳。她曾經(jīng)勸俞迅雷不要恨幼年時冷待他的叔嬸，因為善良有時是富裕的孿生姐妹。王立娟的父母不是不愛她，只是他們的愛有點兒功利淺薄。作為一個女人，她無法想象在王立娟短暫的生命歷程里，如何消化這些，她后來選擇的丈夫，有沒有給過她一些毫無保留的溫暖。

想到這里，楊絮忽然心思一動。

交警通知的是王立娟的父母，而不是她的丈夫。也就是說，至少在過世前后，王立娟是沒有丈夫的。難道，當初她離開俞迅雷之后過得不好，離婚了，后悔了，所以又回來找他？她確實威脅過自己的家庭？

楊絮又不快起來。

回到大連后，楊絮去俞迅雷公司整理他的遺物。在這里，她得到了關于王立娟丈夫的珍貴線索。在俞迅雷辦公桌的抽屜里，楊絮發(fā)現(xiàn)了一張王立娟與一個男子和小男孩兒的合影，照片上，一家3口笑得很燦爛。而照片上的日期則顯示著2000年10月19日，也就是俞迅雷大學畢業(yè)不久的事。照片的背面寫著“幸福的一家3口，王立娟”。照片已經(jīng)有點兒發(fā)黃。

看來王立娟果然是有家庭的。但即使離了婚，警察也應該能查到她丈夫和兒子的聯(lián)系方式，通知他們來料理后事吧？楊絮越發(fā)糊涂了。

與此同時，整理遺物時，楊絮翻到了本市一家醫(yī)院腫瘤科的幾張繳費收據(jù)，繳費的人是俞迅雷，患者名則是王立娟。楊絮看不懂醫(yī)生開的處方，只好找到一位醫(yī)生朋友，請她幫忙調(diào)查該院是否有個叫王立娟的患者。

朋友找到相熟的醫(yī)生，醫(yī)生透露說：“這個人是肺癌晚期患者，癌細胞已經(jīng)多處轉(zhuǎn)移了。”據(jù)說五六年前患者的腿上經(jīng)常長莫名其妙的紅疹，那是癌癥早期的一些癥狀，可惜患者沒有留意。再來醫(yī)院時已經(jīng)是晚期，雖然做了一次化療，但效果很不好。

朋友聽后心情沉重，盡管不知道王立娟是楊絮的什么人，但還是用手機拍了她的病歷帶給楊絮。

當晚回家后，楊絮將照片上傳到電腦里。放大后看完病歷上的文字，她忽然留意到，病人基本資料“婚否”一欄里，分明寫著兩個字：未婚。

她想了想，從抽屜里翻出王立娟寄來的全家福，果然，病歷上的字體，與“幸福的一家3口，王立娟”幾個字一模一樣。

在這瞬間，楊絮看到了那些被死亡永遠凝固在過往歲月里的無言故事。

12年前，也許是覺得這段感情里報恩的成分太多，也許是很多差異讓王立娟感到兩個人不再合適，這個一向不害怕選擇最艱難道路的女孩兒，最終選擇了放手。為了讓俞迅雷不再找她，同時也不至于良心不安，她想出了一個在她看來最為兩全的辦法：她先變心。于是她故意找人拍了一張假的全家福，還寫下了那幾個炫耀幸福的字，好讓俞迅雷徹底死心。

隔著12年的時光，透過照片上王立娟寧靜的眼神，楊絮清晰地捕捉到了當時她內(nèi)心的痛苦、不舍、眷戀，以及驕傲和釋然。也許她哭了，但最后她還是擦干了眼淚，把照片寄給了俞迅雷。

此后，俞迅雷痛苦了幾年，而后慢慢恢復，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結(jié)婚生子。王立娟則獨自漂泊在陌生的廣州，從打工妹變成辦公室干部，或許也曾想尋找另一段愛情，但有俞迅雷在前，重新來過實在太難。而這時，病魔纏上了她。

她再見俞迅雷，其實是訣別。她給了俞迅雷機會，讓他帶著她去醫(yī)生那里求生。她愿意把這個求助的機會交給他。楊絮無法想象，當俞迅雷得知事情的真相，看著癌細胞吞噬王立娟的生命時，他該是怎樣悲傷。出事的當天，他一定是開車載著王立娟，想讓她親眼看看他設計的大樓，看看他所生活的城市。

而后，在那驚天動地的瞬間，當生命驟然只剩最后一刻，他緊緊護住了她，而她也伸手欲護住他。他們的感情以這樣的姿態(tài)，永遠定格。

做他們故事里的知己

風呼啦一聲吹開窗簾，楊絮猛地驚醒，從這場動人心魄的故事里抽身而出。關于他們的愛，在他們生前她一無所知，可是，在他們死后，她竟然成了他們故事里唯一的知己。

楊絮深愛自己的老公，但這個女人的愛如此深沉、無私而雋永。王立娟大概沒有想到，這場默然無語的愛情故事，最終感動的人，卻是楊絮。

遺體告別那天，王立娟的父母從鄉(xiāng)下趕來了，楊絮則為王立娟買了一套高檔的衣服。王立娟生前一定不曾舍得如此對待自己，那么，楊絮要讓她在另一個世界里光鮮體面。

她用那張假的一家3口的照片為王立娟做了遺像。遺像中，王立娟笑得那么燦爛。那燦爛，不是為她自己，而是對她心愛的人的祈福。

4周后，交通責任認定裁決下來了，俞迅雷和王立娟分別獲得了35萬元的賠償金。王立娟父母在還楊絮錢時，很感激地說起了這筆錢對他們今后生活有多大的幫助，可在怎么安葬王立娟遺骨的問題上，他們不置可否。

一個想法在楊絮心里堅定地產(chǎn)生了，她要將俞迅雷和王立娟埋葬在一起。與其將王立娟送回老家，不如讓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里，繼續(xù)互相溫暖著對方，在生命的輪回中獲得另外一種成全與圓滿。

她的這一舉動讓親戚朋友十分震驚。尤其是她的父母，覺得女兒一定是受了刺激，否則怎么會做出如此荒謬的決定？老夫妻輪番上門，不停做女兒的工作，告訴她：“你還有兒子，你不顧及個人的面子，也要想想將來，孩子會如何看待這件事情，別人又會如何看待孩子？”

楊絮給他們講了俞迅雷與王立娟的故事，說：“我只是想告訴大家有這樣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和一段高尚的感情存在。但爸媽，求你們答應我，只有為他們做點兒事情，才能夠讓我覺得心安，才能對得起王立娟的無私?！?/p>

這個故事，讓楊絮父母沉默了。

2012年5月5日，楊絮帶著3歲半的兒子送別俞迅雷和王立娟。她輕輕將兩人的骨灰放入墓穴中：“迅雷，好好照顧她。生不能同床，但求死同穴。我知道你們的愛比愛情更親，比親情更暖。等到兒子長大時，我會把你們的故事告訴他。他的爸爸是一個有情有義的男人，你是他的驕傲?！?/p>

“娟姐，請允許我這樣叫你。謝謝你用那樣了不起的方式愛著迅雷。安息吧，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奮不顧身地用雙手護佑著你，向你證明，這個男人值得你用生命去愛?！?/p>

“而我，能夠在凡俗的生活中遇見如此不凡的一段感情，并被它感動，也很幸福?！睏钚跄貙ψ约赫f。

（司志政摘自《女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