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名下的蒼涼

張子靜　季季

1995年中秋次日，從太平洋彼岸傳來姐姐離開人世的消息。那幾天，我的腦海中一片空白，時常呆坐半天，什么也想不出來。再讀《童言無忌》中的“弟弟”，我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汩汩而下，“很美”的我，已經(jīng)年老；“沒志氣”的我，庸碌大半生，仍是一個凡夫。

這么多年以來，我和姐姐一樣，也是一個人孤單地過著。但我心里并不覺得孤獨，因為知道姐姐還在地球的另一端（美國），和我同存于世。尤其讀到她的文章，我就更覺得親切。姐姐待我亦如常人，總是疏于音問。我了解她的個性和晚年生活的難處，對她只有想念，沒有抱怨。不管世事如何變幻，我和她仍是同血緣、親手足，這種根底是永世不會改變的。

顯赫家世下的悲劇童年

以前評介我姐姐的文章，或多或少都會提到她的顯赫家世。我們的祖父張佩綸，光緒年間官至都察院侍講署佐副都史，是“清流黨”的要角；我們的祖母李菊耦則是李鴻章的大女兒。母系的黃家——首任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以及繼母系的孫家——曾任北洋政府國務(wù)總理的孫寶琦，也都間接或直接地對我姐姐有所影響。

我們的父親和母親，一個是張御史的少爺，一個是黃軍門的小姐，結(jié)婚時是一對人人稱羨的金童玉女。5年之后，1920年9月，母親生下姐姐，小名小煐；次年12月生下我，小名小魁。

我開始有記憶的時候，我們家已經(jīng)從上海搬到天津，住在英租界一個寬敞的花園洋房里。那是1924年，姐姐4歲，我3歲。那時我父親和同父異母的二哥分家不久，名下有不少房屋、地產(chǎn)。我母親也有一份豐厚的陪嫁，日子過得很寬裕。但不久父親結(jié)識了一班酒肉朋友，開始花天酒地，嫖妓、養(yǎng)姨太太、賭錢、吸大煙，一步步墮落下去。

母親雖然出身傳統(tǒng)世家，思想觀念并不保守。尤其受五四運動和自身經(jīng)驗的影響，她對男女不平等和舊社會的腐敗習(xí)氣深惡痛絕。對于父親的墮落，母親不但不容忍，還發(fā)言干預(yù)，這就和父親有了矛盾。

我姑姑也是新派女性，站在母親這一邊。后來她們發(fā)現(xiàn)兩個女人的發(fā)言對一個男人并沒產(chǎn)生效力，就相偕離家出走以示抗議——名義上是出國留學(xué)。那時我母親28歲，已有兩個孩子。這樣的身份還要出國留學(xué)，在當(dāng)時的社會是個異類。

十多年里，我們家從上海搬到天津，又從天津搬回上海，然母親遠走英國，又回到上海家中，與父親離婚后再次出國。但姐姐與我一直生活在一起，直到1938年她逃離這個家。

父母離婚后，父親為我們找了個繼母。

記得繼母剛進門那段時間，和我姐姐表面上還保持著禮節(jié)性的見面招呼，偶爾也談?wù)勌鞖猓牧娜粘Ｉ睢?/p>

那年暑假，姐姐在父親書房里寫作文，寫完放在那里，到舅舅家去玩。繼母無意中看到這篇作文，題目是“繼母的心”，就好奇地看下去。

這篇文章把一個繼母的處境和心情刻畫得十分深刻、細膩。繼母看完很感動，認(rèn)為姐姐的這篇作文簡直就是設(shè)身處地為她而寫。后來凡有親友到我家，繼母就把《繼母的心》這篇文章的大意說個不停，夸姐姐會寫文章。

1937年夏，姐姐從圣瑪利亞女校畢業(yè)。她向父親提出要到英國留學(xué)，結(jié)果不但遭到拒絕，還受到繼母的冷嘲熱諷。父親那時的經(jīng)濟狀況還沒有轉(zhuǎn)壞，但他和繼母吸鴉片的日常開支太多，舍不得拿出一大筆錢來讓姐姐出國。姐姐當(dāng)然很失望，也很不高興，對父親和繼母的態(tài)度就比較冷淡了。

1937年秋，姐姐和繼母發(fā)生沖突，繼母罵了她，還打了她一巴掌。姐姐拿手去擋，繼母卻說姐姐要打她，上樓去告狀。父親不問青紅皂白，跑下來對姐姐一陣拳打腳踢，把姐姐打得倒地不起還不罷手。他打姐姐時嘴里一直說著：

“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幸虧祖母留下的老傭人何干不顧一切地把他拉開，姐姐才沒有真的被他打死。

姐姐當(dāng)著全家大小受這一頓打，心里的屈辱羞憤無處發(fā)泄，立即想要跑出去。但父親已下令關(guān)門，連鑰匙也沒收了。之后，姐姐就被軟禁在樓下一間空房間里。除了照料她生活起居的何干，父親不許任何人和她見面、交談，還囑咐看守大門的兩個警衛(wèi)務(wù)必看緊，不許姐姐走出門。

姐姐在那間空房里也沒閑著，每天清晨起來后，她就在落地長窗外的走廊上做健身操，鍛煉身體，偷偷地為她的逃走做準(zhǔn)備。后來她得了痢疾，身體虛弱，每天的健身操才停了。

父親從何干那里知道姐姐患了痢疾，卻不給她請醫(yī)生，也不給她吃藥，眼見病一天天嚴(yán)重。何干唯恐發(fā)生什么意外，就躲過繼母，偷偷告訴父親。何干是我祖母留下的老女仆，說話比較有分量。父親也考慮到，如果撒手不管，萬一出了事，他就要背上“惡父”害死女兒的壞名聲。于是父親選擇了消炎的抗生素針劑，趁繼母不注意的時候到樓下去為姐姐注射。這樣注射了幾次后，姐姐的病情被控制住了。加上何干的細心照料和飲食調(diào)養(yǎng)，姐姐終于恢復(fù)了健康。

1938年初，姐姐趁兩個警衛(wèi)換班的空當(dāng)，偷偷從這座她出生的房子逃了出去，再也沒有回來。

1944年，姐姐在《天地》月刊第10期發(fā)表《私語》，把她被軟禁、生病、逃走的經(jīng)過細說了一遍，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漏寫了一段，就是父親幫她打針醫(yī)治痢疾的細節(jié)。父親后來看到這篇文章，除了難堪與矛盾，已經(jīng)無法生氣——那時姐姐已是上海最紅的作家了。

姐姐不屑為我寫稿

1943年秋，上海正值“孤島”時期，我和幾位同學(xué)決定合辦一個刊物——《飆》。希望在那個苦悶的年代，《飆》能帶來一陣暴風(fēng)雨，洗刷人們的苦悶心靈。記得當(dāng)時約到稿件的名家有唐弢、董樂山等。但編輯張信錦對我說：“你姐姐現(xiàn)在是上海最紅的作家，她隨便寫一篇哪怕只是幾百字的短文，也可為刊物增色不少?！蔽蚁胍灿械览?，就去找姐姐約稿。

還沒走到姐姐的住處，我就想到這樣貿(mào)然前去似乎不大妥當(dāng)。姐姐當(dāng)時可說是紅得發(fā)紫，向她約稿的著名報紙、雜志很多，她成天在家里做一個“寫作機器”也應(yīng)付不了那許多約稿。果不其然，聽完我的來意，她一口回絕：“你們辦的這種不出名的刊物，我不能給你們寫稿，敗壞自己的名譽?！闭f完她大概覺得這樣對我不像個姐姐，就在桌上找出一張她畫的素描說：“這張你們可以拿去做插圖?！薄菚r的文章大多自己畫插圖。

我從小被姐姐拒絕慣了，知道再說無益，就匆匆告辭。

回來之后，沮喪中，張信錦說：“那就請子靜先生寫一篇關(guān)于你姐姐特點的短文，這也很能吸引讀者?！?/p>

我擔(dān)心姐姐看了會不高興，而在報上寫出聲明或否認(rèn)的文章，但張信錦說：“不會吧？一來你是她弟弟，她怎么能否認(rèn)？二來稿子的內(nèi)容一定無損于她的聲名形象，只會增加她的光彩，凸顯她不同于凡人的性格，我保證不會出什么問題的?！?/p>

張信錦的分析鼓舞了我的勇氣。于是我憑著自小對她的觀察，寫了《我的姐姐張愛玲》：

她的脾氣就是喜歡特別：隨便什么事情總愛跟別人兩樣。就拿穿衣裳來說吧，她頂喜歡穿古怪樣子的。記得三年前她從香港回來，我去看她，她穿著一件矮領(lǐng)子的布旗袍，大紅顏色的底子，上面印著一朵一朵藍色的大花，兩邊都沒有紐扣，是跟外國衣裳一樣鉆進去穿的。領(lǐng)子真矮，可以說沒有，在領(lǐng)子下面打著一個結(jié)子，袖子短到肩膀，長度只到膝蓋。我從沒有看見過這樣的旗袍，少不得要問問她這是不是最新式的樣子，她淡漠地笑道：“你真是少見多怪，在香港這種衣裳太普通了，我正嫌這樣不夠特別呢！”嚇得我不敢再往下問了。我還聽別人說，有一次她的一個朋友的哥哥結(jié)婚，她穿了一套前清老樣子繡花的襖褲去道喜，滿座的賓客為之驚奇不止。上海人真不行，全跟我一樣少見多怪。

還有一回我們許多人到杭州去玩，剛到的第二天，她看報上登著上海電影院的廣告——談瑛演的《風(fēng)》，就非要當(dāng)天回上?？床豢桑蠡镌鯓油炝粢矝]用。結(jié)果只好由我陪她回來，一下火車就到電影院，連趕了兩場?；貋砦业念^痛得要命，而她卻說：“幸虧今天趕回來看，要不然我心里不知道多么難過呢！”

她不大認(rèn)識路，在從前她每次出門總是坐汽車時多，她告訴車夫到哪里去，車夫把車開到目的地，她下車去，根本不去注意路牌子。有一次她讓我到工部局圖書館去借書，我問她怎么走法，在什么路上，她說路名我不知道——你不要覺得奇怪，我們國學(xué)大師章太炎先生也是不認(rèn)識路的。大概天才總跟別人兩樣點吧。

她能畫很好的鉛筆畫，也能彈彈鋼琴，可她對這兩樣并不十分感興趣。她還是比較喜歡看小說?！都t樓夢》跟英國小說家毛姆（代表作《人性枷鎖》等）寫的東西她頂愛看。還有老舍的《二馬》《離婚》《牛天賜傳》，穆時英的《南北極》，曹禺的《日出》《雷雨》，也都是她喜歡看的。她現(xiàn)在寫的小說，一般人說受《紅樓夢》跟毛姆的作品影響很多，但我認(rèn)為上述其他各家給她的影響也多少有一點。

她的英文比中文好，我姑姑有一回跟我說：“你姐姐真有本事，隨便什么英文書，她都能拿起來就看，即使一本物理或化學(xué)書?！彼强蠢锩娴挠⑽膶懛?。至于內(nèi)容，她不去注意，這也是她英文進步的一個重要原因。她的英文寫得流利、自然、生動，活潑，即使我再學(xué)十年，也未必能趕得上她的一半。

她曾經(jīng)跟我說：“一個人假使沒有什么特長，最好是做得特別，可以引人注意。我認(rèn)為與其做一個平庸的人過一輩子清閑生活，終其身，默默無聞，不如做一個特別的人，做點特別的事，讓大家都曉得有這么一個人，不管他人是好是壞，但名氣總歸有了。”這也許就是她做人的哲學(xué)。

這篇短文于1944年10月在《飆》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后，果然吸引了不少讀者。姐姐給我的那張素描《無國籍的女人》也配在我那篇文章的版面上。這是我們姐弟此生唯一的一次圖文合作。雜志出版后，我拿了一本給姐姐，她看了我的“處女作”，并沒有表示不悅，我才放了心。

為愛情“萎謝”

姐姐在才情上遺傳了我父親的文學(xué)素養(yǎng)與我母親的藝術(shù)造詣，但在相貌上她長得較像父親：眼睛細小，長身玉立。我則較像母親：濃眉大眼，身材中等。不過在性格上又反過來了：我遺傳了父親的與世無爭，近于懦弱；姐姐則遺傳了母親湖南女子的剛烈，十分強悍，她要的東西一定要，不要的一定不要。這樣的性格，加上我們在成長歲月里受到的種種挫折，使她的心靈很早就建立了一個自我封閉的世界：自衛(wèi)、自私、自我沉溺。

姐姐與胡蘭成相識，是在1943年12月。胡蘭成在蘇青主編的11月號《天地月刊》上讀到姐姐的《封鎖》，“才看得一二節(jié)，不覺身體坐直起來，細細地把它讀完一遍又讀一遍”。他從蘇青那里取得姐姐在“靜安寺路赫德路口192號公寓6樓65室”的地址，就去登門求見。當(dāng)天未蒙姐姐接見，但留下名片。第二天姐姐即打電話給他，此后二人就開始了往來。到了1944年8月，胡蘭成與前妻離婚后，他們就秘密結(jié)婚了。

胡蘭成寫《評張愛玲》并發(fā)表的那段時間，正是姐姐與他的熱戀期，只是當(dāng)時我未能從那些溢美之詞中讀出弦外之音。胡蘭成在文章中說：“張愛玲先生的散文與小說，如果拿顏色來比方，其明亮的一面是銀紫色的，其陰暗的一面是月下的青灰色……和她相處，總覺得她是貴族，其實她是清苦到自己上街買小菜。然而站在她跟前，就是豪華的人也會感受威脅，看出自己的寒磣，不過是暴發(fā)戶。”

胡蘭成當(dāng)時官拜汪偽維新政府宣傳部政務(wù)次長。他能言善道，筆底生花，姐姐與他認(rèn)識后一往情深，不能自拔，也不忌諱他的“漢奸”身份。姐姐聰明一世，愛情上卻沉迷一時。這段婚姻沒給她安穩(wěn)、幸福，反倒帶給她一連串深深的傷害。胡蘭成說她“不會跌倒”，她卻為胡蘭成跌倒了。

姐姐最后不得不無奈地說：“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p>

不辭，而永別

1951年，有一次我去看姐姐，問她對未來有什么打算。我們雖然不談?wù)?，但對政治大環(huán)境的改變不可能無知。

1952年，我調(diào)到浦東鄉(xiāng)下教書。那時大家都忙著政治學(xué)習(xí)，我也較少回上海市區(qū)，和姐姐見面的機會就少了。8月間，我好不容易回了一次市區(qū)，急急忙忙到她住的公寓找她。姑姑開了門，一見是我就說：“你姐姐已經(jīng)走了（去了香港）?！闭f完就關(guān)上了門。

我走下樓，忍不住哭了起來。街上來來往往都是穿人民裝的人，我記起有一次她說這衣服太呆板，她是絕不穿的?；蛟S因為這樣，她才走了，走到一個她追尋的遠方，此生再也沒有回來。

（李蘇杰摘自《文史博覽》2012年第10期，宋德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