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國紅顏淚，張大千與日本藝妓的愛情哀歌

朱柒

近日，北京保利拍賣會上，中國繪畫大師張大千的《天女散花》引人關(guān)注。這幅《天女散花》描繪天衣飛揚的女仙，手持蓮瓣，“天女散花”的景象。所繪人物氣象安詳嫻雅，造型雍容華貴，線條的運用圓潤自如，轉(zhuǎn)折之處頓挫有力且富于節(jié)奏感，整幅作品盡顯唐人氣度。最終，此畫以7448萬人民幣的拍賣價，創(chuàng)造人物畫拍賣的個人最高紀錄，隨著天價畫作的拍賣，畫中人物原型更是一時熱議。大師年輕時的一段異國戀情也由此浮上了水面……

●異國紅顏

1927年7月，28歲的青年畫家張大千應日本畫商江藤濤雄的邀請，在日本舉辦畫展。畫展后，江藤挽留他一起結(jié)伴游覽朝鮮金鋼山。然而就在即將出行之前，江藤卻意外染病，無法同行。他便召來一名藝伎，沿途服侍照料張大千。

張大千并不想招惹藝伎，再三推辭，卻拗不過江藤的好意，只好答應了。

女孩身材裊裊婷婷，面如滿月，鳳眼桃腮，張大千一見便為她的美麗震驚，不禁涌起陣陣惋惜，這么美麗，卻誤落風塵，實在太可惜了。

早年，18歲的張大千曾在日本早稻田大學讀政法的二哥張善孖資助下，在日本留學數(shù)年。所以兩人同行，大多以日語交流。張大千這才得知，她叫池鳳君，17歲，是位朝鮮姑娘。因為家中貧寒，才做了“伎生”（藝伎班的學員），以賺錢補貼家用。一路上，池鳳君將張大千的生活料理得無微不至，張大千也始終以禮相待，不越雷池一步。

金剛山風景秀麗，奇峰疊起，張大千流連忘返。原定游玩三五天便回去，可他終究不舍，干脆在附近租了間屋子住下，盡情采風。他寫信稟告母親和妻子，將推遲時間返回，母親曾氏回信囑咐他注意安全，最后特意交代：“不可與妓女有私情”。約過半月，江藤托好友富木給張大千送來畫款，富木也有意結(jié)交張大千，便也住下了。

第二天，張大千采風回來，還沒走進后院，猛然撞見鳳君和富木拉拉扯扯，鳳君頭發(fā)披散，衣襟松開，張大千不禁大為光火，光天化日成何體統(tǒng)。他當下把鳳君叫進屋內(nèi)，拿出路費讓她自回日本。風君滿眼驚愕，眼淚打轉(zhuǎn)，卻倔強地咬住下唇不接錢，也不答應走。

富木尷尬不已，當晚便要辭行。張大千看在他是江藤朋友的分上，還是辦了一桌酒菜為他送行。鳳君卻突然跑了出來，攔在了屋門口，不許富木離開。她大聲說，“請富木先生將箱子留下！”富木臉色立刻變了，一腳便將鳳君踢翻在地，嘴里不住喝罵，鳳君卻不管富木如何拳打腳踢，死死抱住他的箱子不放。張大千猛然驚醒，上去奪過箱子，一摔在地，里面赫然全是自己平時得意的畫作。

原來，富木也是古董經(jīng)銷商，張大千外出采風，留他在家欣賞自己畫作。富木一見之下不禁傾倒，商人的頭腦讓他敏銳地嗅出商機。但他一時哪里湊得出畫款，貪欲最終勝過理智，將張大千的幾幅墨荷圖、山水畫偷藏了起來，卻被鳳君發(fā)現(xiàn)，她上來爭奪，兩個人拉拉扯扯時，張大千正好進門。

弄清事實真相，張大千不由得狂怒，他將富木驅(qū)趕出門，見鳳君滿頭滿臉都是傷痕，不禁又愛又憐，“就是幾幅畫，不值得這么拼命呀”，風君癡癡看著他，滿眼都是淚水，張大千心中猛然一動，這些天來的朝夕相處，為了自己的畫作竟舍身相護，再也招架不住姑娘的似水柔情，情不自禁地擁住她，吻上了她的嘴唇，母親的叮囑早就忘得九宵云外。

當晚兩人柔情繾綣，燈光下的鳳君，便如一朵冉冉盛開的粉色蓮花。張大千不禁說道，“你的臉真像春天里的一朵紅花，往后我便叫你春紅如何？”池鳳君笑道，“好啊，從此我就是先生一人的池春紅?！睆埓笄Т髳?，叮囑春紅筆墨伺候，寫下給春紅的一首情詩：“盈盈十五最風流，一朵如花露未收。只恐重來春事了，綠蔭結(jié)子似福州。”

此后，兩人更加濃情蜜意。池春紅的款款深情，殷勤伺候，讓張大千不免更加歡喜。一日夕陽，兩人沿著小路散步回家。池春紅偶見一小池荷花盛開，不由興起，跑去洗漱。玉肌與水靈荷花互相映襯，張大千大呼道：“妙啊，婀娜似仙子，清風送香遠?！?/p>

真情已動，張大千便動了將春紅娶回家的想法。這對當時社會流行三妻四妾的男人來說，再娶并非難事。張大千抱著這樣的念頭，與池春紅在金剛相館拍了一組“異鄉(xiāng)花草合歡圖”，其中還有一張與池春紅及其兄池田君的，以明證他倆的異國情緣，放在寄給母親和二位夫人的家信中。他稱，“為年邁慈母選擇了一位生活照料者，又為兩位夫人找到了一位料理家務的幫手?！辈⒏皆娋洌骸坝蛱祚穯栆粝ⅲy河可許小星藏？”其意就是探試老母是否同意他在異域納妾。

母親斷然拒絕張大千的癡心妄想，并指責他已有兩個妻室和兒女，豈能再納小妾。何況，一個異國的賣笑女子怎可進家門？并嚴命張張大千立即回國返家，即速起程。

●佳偶難成

張大千年幼時曾與表姐訂親，兩人青梅竹馬情深愛篤，但表姐卻不幸病逝。張大千心灰意冷之下，出家百日后來才被家人勸回。

在1920年，張大千在母親的作主下，與曾正容結(jié)婚。

婚后，曾夫人一直不孕。于是，張大千又納了新夫人黃凝素，此后，黃氏所生的幾個孩子皆以心字起名，曾黃二夫人情同姐妹，侍候婆母，帶大孩子，與張大千也是甘苦與共情深義重，母親生怕張大千再次為情所困，加之這段愛情驚世駭俗，無法接納也是情理之中。

春紅見張大千讀信時緊皺的眉頭便明白了一切，兩人不禁抱頭痛哭。張大千允諾，回去以后將反復勸說母親，只要母親同意，他便來接她去中國。春紅依偎在張大千懷中，“先生，不管多久，春紅永遠等你！”

兩人你情我愛不忍分離。一日，兩人再次來到荷花池。

張大千對春紅說道：“我要畫幅畫與你?！贝藭r，荷花盛開，春紅在一邊磨墨侍立，張大千看看荷花再看看她，春紅被張大千看得不好意思紅了臉，張大千卻更是贊嘆，“花中君子，出污泥而不染，在我心中，春紅你就是荷花啊?！彼宰魉妓?，便揮動長袖，潑墨作畫，一幅荷花美人圖就完成了。

池春紅拿起畫作，看了又看，不由得淚水簌簌。

8月底，張大千還是拖著不動身。這時，二夫人黃凝素來信了：“君是知書達理的人，既有妻兒，何以有此癡想？母親為此，氣得不思茶飯，寢息難安，望君速速返回！”

一向孝順的張大千不敢再怠慢，加之擔心母親病情，不得不準備回國。張大千將自己此次日本所得畫款大部分都留給春紅，囑咐她不可再做藝伎，開家小店謀生。張大千與她約定，只要母親一松口，他就立即接她回家。

送行的碼頭，春紅早已涕淚滂沱。汽笛聲響，船漸漸離岸，望著春紅揮手拭淚的身影，不禁心酸難禁。

張大千回國后，母親對他在外“狎妓”一事深惡痛絕，池春紅的名字成了家中的禁忌。張大千無奈只有游山覽勝四處游歷，借以逃避?；氐郊抑?，除去山水，便愛畫荷。家中的荷花塘，是他經(jīng)常畫畫之地。誰都不能打擾，家人都以為他在揣摩畫荷的技法，誰又會知，他在荷邊久駐，不過是又在想念那碧水畔的粉荷美人。

相思難耐之時，他給春紅寫過很多信件。寄出之后，卻如同石沉大海。直到半年后，他無意間發(fā)現(xiàn)小兒手上玩的一張韓國郵票，才知道，母親命令將所有的日文來信全部燒毀，是小兒喜歡郵票才單單留了張。張大千想著春紅一人獨自生存，深閨苦候都等不到他的回音，真是捶胸頓足，難以自持。他只能將所有的相思之苦都表達在畫荷里。沒骨荷、工筆荷、寫意荷等，他筆下的荷花均是落落大方，嬌艷而不俗，在他心中荷如其人。

1929年3月，張大千借著去日本畫展的機會想探望春紅。此次兩人相見，更是柔腸千結(jié)，令人歔欷。此時，池春紅已經(jīng)離開藝妓館，獨自開店。張大千鼓勵她，回家一定再要說服母親，過來娶她。

離別后，張大千情急心切，又加旅途勞頓，一下病倒。池春紅得知，特意寫來一首情意綿綿的長詩，托江藤轉(zhuǎn)交張大千。張大千一閱之下，感慨萬端，將信中傾吐的肺腑之言改成了一首長詩《春娘曲》。其中有的詩句凄惻哀婉摧肝斷腸，特別是“柳絲早許結(jié)同心，嘉木生來自連理”“攀折從君棄從君，妾心甘為阿郎死”等詩句。

盡管張大千一再懇求，可張母堅決反對。直到她去世，都沒答應池春紅進家門。

●至死不渝

每年，張大千都要尋機去日本，和春紅相會一次，過著如同牛郎織女般的生活。隨著年齡漸長，張大千曾有過讓池春紅另嫁的念頭，卻被她斷然拒絕，她僅靠著小店鋪與兄長相依為命，張大千給她寄去的錢她都要換成當?shù)赜忻母啕悈⒃偌幕貜埣?。幾年里從無間斷。

張大千對她由愛到敬，每當想起她，心中都酸楚難禁。

這時，他就把內(nèi)心的情與愛傾注于筆墨。1935年，張大千以心中的春紅為原型，創(chuàng)作了《天女散花》，畫中的天女面如滿月，姿態(tài)嫻雅，手執(zhí)蓮托。他心中的春紅，便是那散花的天女，蓮瓣與她，靈性合一。他時常對著這幅畫像長吁短嘆，憂傷難以遣懷。

時光一晃到了1937年6月底，張大千再次外出游歷歸來，發(fā)現(xiàn)春紅又寄來了高麗參。曾夫人搖頭嘆息，說看在春紅的一片真心，也不忍看他們情人分離，要張大千去將她接回張家，“自家人流落在外，白白讓人笑話?！逼拮拥脑捄喼弊審埓笄驳靡槐娜吒撸d奮地立即收拾行裝出行。

可是，不料七七事變，日本侵華戰(zhàn)爭爆發(fā)了！駐北平日本司令部多次派漢奸勸張大千出任偽職，為避免日寇迫害，張大千不得不舉家避難，化裝逃出北平，輾轉(zhuǎn)上海、香港，他與春紅的音訊就此中斷。

稍稍安定，張大千便著手尋找春紅。他四處托人，甚至冒著被扣漢奸帽子的危險，試圖與日本的江藤取得聯(lián)系，都沒有結(jié)果。

一去數(shù)年，張大千仍舊沒有一絲池春紅的消息。每當夜深人靜，他就打開那幅《天女散花》圖，睹畫思人。1944年，他又在畫旁重題了一首《浣溪沙?思春紅》：“每嘆飛花委暗塵，天風飄墮去無因，為誰怨損作殘春。浪蕊浮香終易盡，倡條冶葉霎時新，畫中非幻亦非真?！?/p>

池春紅成了張大千難以解開的心結(jié)。見不著情人的面，張大千就以她為原型，陸續(xù)又創(chuàng)作出如《紅拂女》《清商怨》

《美人雙蝶圖》等等，畫中的美人大多面目相似，鳳眼桃腮，裊裊婷婷。無論外界和世人對她的看法如何，她永遠是他心中愛與美的女神。無論世俗如何看待這份邊緣情感，于他，都是一場最純真浪漫的戀情。

只是，他心中的女神，春紅，究竟在哪里呢？

1945年日本投降，戰(zhàn)爭終于結(jié)束。張大千才與江藤恢復聯(lián)系。他趕緊托江藤尋找春紅，半年多后，方才收到江藤的回信。這封信卻讓張大千再次肝腸寸斷，難以自持。

原來，1939年，春紅的店鋪里來了幾個日本兵，因見她年輕美貌，日本兵上前調(diào)戲非禮，遭到春紅的憤怒反抗。奮力掙脫后，竟然奔至后院的荷花池邊，一頭跳進池水，以死相抗。時年29歲。

張大千悲痛萬分，四十出頭的大師畫匠涕淚橫流，因悲傷過度，郁郁難安，竟一病不起。

三月后，他才慢慢康復。起床后他第一件事就是立刻題寫“池鳳君之墓”五個大字，交由江藤帶回春紅老家，為池春紅修墳立碑。張家上上下下聞此兇信，莫不惋轉(zhuǎn)嘆息。

當時他的好友葉淺予夫婦向張大千請教中國畫，張大千便作丈二匹《荷花》通景大屏及《西園雅集》，在他心中，荷這一花中君子，成為了當時他的心境寫照的不二之選。

此后，張大千功成名就，成為一代巨匠，被畫家徐悲鴻譽為“五百年來第一人”，西方藝壇贊為“東方之筆”，與西畫泰斗畢加索齊名。直到1978年8月，年屆耄耋高齡的張大千才由美遷居臺北。在臺灣、漢城相繼舉辦大展。

其間，由春紅之兄帶領，前往春紅墓前上香祭奠，50年前的情景恍惚眼前，她仿佛仍是那個池塘邊磨墨侍立的美麗少女，滿目含情對著微笑。如今天人永隔，光陰如梭，張大千唏噓不已，不禁老淚縱橫。

1983年，張大千病逝。他的這段跨國戀情也逐漸被人忘卻，僅剩畫作與詩作記載著這段戀情。

近日，張大千的《天女散花》圖在北京保利拍賣會上，拍出7748萬元的天價，創(chuàng)造人物畫的拍畫最高價。隨著畫作的拍賣，畫中安詳嫻雅雍容華貴的天女進入了人們的視野，引發(fā)了一場關(guān)于原型的大討論。

2011年6月，一位收藏家在故紙堆中發(fā)現(xiàn)一張人像照片：一位穿著朝鮮裙服的秀麗女子，依著一位穿著中式長袍的長髯男子。經(jīng)考證，這男子就是國畫大師張大千，于是可以肯定女子就是池春紅。張大千與池春紅的跨國之戀由此浮出水面。

張大千一生一妻三妾，紅顏知己無數(shù)，但唯有與朝鮮族女子池春紅之戀，驚世駭俗，純真浪漫，至死不渝。

（摘自《知音海外版》）

李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