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開花
一
她第一次去孤兒院看到寧小邪的照片時,就莫名地喜歡上了他。她向院長再三懇求,希望能領(lǐng)養(yǎng)寧小邪。院長起初并不同意,耐心地勸她與其他更為優(yōu)秀的孩子交談,但不論院長如何勸說,她都固執(zhí)地要收養(yǎng)寧小邪。
她說,寧小邪給了她從未有過的親切。她是一個被丈夫拋棄的女人,沒有孩子,沒有工作,甚至沒有房子。當(dāng)她主動要求見寧小邪,并聽聽他的意見時,領(lǐng)導(dǎo)們?yōu)殡y了。她不知道,寧小邪是個多么孤僻搗蛋的孩子,他不但不和院里的同學(xué)說話,還經(jīng)常翻墻出去偷東西。
一個小時后,她在城南派出所見到了一臉倔強的寧小邪。他坐在黃色的木椅上,高傲地抱著雙手,一動不動,那眼神里透著不屑。她明白,寧小邪是這里的???。
但她仍然沒有放棄寧小邪,她微笑著在他旁邊坐下,剛伸手撫摸他的腦袋,就被他一掌拍開了。這個孤獨而又不領(lǐng)情的寧小邪,在頃刻間給了她一種同病相憐的安慰。低頭時,她看見寧小邪藍布短褲上的補丁,心疼不已。在這個車水馬龍的城市里,還有多少孩子穿著打補丁的短褲?
她向警方出示了領(lǐng)養(yǎng)證明,并在保單上簽了字。出門后,她溫和地對寧小邪說:“孩子,你以后就和我一起生活吧,我會好好照顧你的!”豈料,這句質(zhì)樸的話,竟把寧小邪嚇得掉頭就跑。她拖著臃腫的身體,一直拼命跟在寧小邪身后。最后,路旁的一位巡警把寧小邪攔下了。寧小邪抬頭看看她汗水濡濕且微笑著的臉,忽然有了妥協(xié)的沖動。
二
寧小邪從不叫她阿姨,更不會叫她媽媽。他每次有所需求的時候,總是漫不經(jīng)心地朝她喊一聲“喂”。
“喂,明天要交學(xué)費?!薄拔梗业哪菞l短褲哪兒去了?”“喂,你翻我的書包有沒有經(jīng)過我同意?”
寧小邪上學(xué)沒多久,就開始厭學(xué)了。他說班里的同學(xué)都不喜歡他,說他是小偷。她耐心地勸慰他,拉著他的小手,苦口婆心地告訴他諸多人生道理。寧小邪靜靜地看著她微白的頭發(fā)、粗糙的手,忽然想哭,因為從來沒有一個人,像她這樣對他不厭其煩、不離不棄。
清晨,寧小邪坐在她的三輪車上,心里溢滿了歡喜。不知何時,她開始了這樣的生活,每天騎著三輪車把寧小邪送到學(xué)校門口,而后又急急趕往農(nóng)貿(mào)市場批發(fā)一些新鮮的蔬菜水果,沿途叫賣。
她喜歡這樣的生活,有事可做,有飯可吃,有人可等。
寧小邪喜歡吃糖醋排骨。他只在無意間說了一次,她就記住了。后來,不論刮風(fēng)下雨,桌上總有一小碟鮮美的糖醋排骨。寧小邪從不問緣由,更不會往她的碗里夾一筷子,但她仍舊開心,因為每次寧小邪都會大快朵頤地將她親手做的小菜吃得一干二凈。
一個蒙蒙細雨的下午,寧小邪逃了體育課,打著花傘提早回家。半路,遇上了渾身濕透的她,站在綢繆的雨中,和一位年紀相仿的中年婦女討價還價。因為一毛錢,她和那人爭執(zhí)了很長時間。
寧小邪忽然想起她清早說過的話:“沒事兒,這傘你拿著,我在市場里還有好幾把,過去就能取。待會兒放學(xué)肯定也在下雨,別淋壞了,記得早點回家?!?/p>
寧小邪頓時明白,家里其實只有一把傘。他換了另外一條路回家,繞很大的圈子。路上,他一直在盤算,一碟糖醋排骨究竟需要多少個一毛錢。
臨睡的時候,寧小邪說:“喂,以后別做糖醋排骨了,換點青菜吧,我都吃膩了?!彼πΓ骸靶校阆氤允裁?,我都給你做?!?/p>
當(dāng)她掖好被角轉(zhuǎn)身出門后,寧小邪到底忍不住,嚶嚶地哭開了。她一個箭步飛奔過來,一把抱著寧小邪,又是摸頭又是撫胸,一遍又一遍地問:“孩子,是這里疼嗎,還是這里?”
寧小邪說不出話來,偎在她溫?zé)岬膽牙?,一直哭到沉沉睡去?/p>
三
寧小邪從她的身份證上知道她快過生日了,于是整天謀算著上哪兒弄一筆錢給她買點禮物。
寧小邪見隔壁鄰居條件不錯,看似很有錢,于是動了入室的念頭。
當(dāng)天,寧小邪沒去上課,他悄悄爬上墻頭,準(zhǔn)備伺機而動。當(dāng)他從枝葉里站起身子,準(zhǔn)備沿樹滑下去時,一個威武的男人從里屋跳了出來。他的一聲威嚇,讓心虛的寧小邪從爬滿青苔的墻頭上摔了下來。
寧小邪被抓的時候,她正在烈日下蹬車叫賣。
當(dāng)她看到寧小邪的樣子,并得知寧小邪骨折時,一向溫和明理的她,忽然對隔壁那個男人面目猙獰,暴跳如雷。
她忘了,寧小邪是因為偷人家東西才變成這樣的。
她急匆匆地把寧小邪送進了醫(yī)院。寧小邪一次次哭著問她:“我是不是會變成瘸子?我是不是以后都不能走路了?”她一次次堅定地告訴他:“不會的,只是輕微骨折,打了鋼釘之后就會好起來的?!?/p>
為了湊夠?qū)幮⌒八璧闹委熧M用,她每天早出晚歸,蹬幾十公里的路,喊啞了嗓子,只為將那滿滿的一車蔬果賣出去。
恢復(fù)期間的寧小邪脾氣很壞,他經(jīng)常說:“與其這樣沒用地躺在床上,不如死了算了!”
她生怕寧小邪憋出毛病,背著他,去了附近的足球場。寧小邪看著那些一路狂奔的孩子,沮喪地說:“帶我來這里做什么,我又玩不了?!?/p>
她把寧小邪送到了守門員的位置,朝他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
“嘭!”寧小邪穩(wěn)穩(wěn)地抱住了飛來的足球。她在旁邊又蹦又跳,歡呼不已。寧小邪終于笑了。他不知道,這些孩子之所以愿意和他玩耍,是因為事先收到了她送的一大籃水果。
回家的路上,寧小邪一路笑個不停,她又一次告訴他:“其實每一個人都有價值。不管他是瘸子、聾子,還是啞子,只要他不放棄,就有活著的價值。”
寧小邪伏在她寬闊的背上,第一次向她許諾,以后再不偷東西。
四
寧小邪第一次拿了獎狀。他想為她做一頓飯,給她一個驚喜,但買菜需要錢,而他曾答應(yīng)過她,以后再不偷盜。
經(jīng)過深思熟慮,寧小邪最終還是決定,從她的衣柜里拿15元錢出來,買一點新鮮的排骨。他從未見她好好吃過一頓肉。
寧小邪學(xué)著她的樣子,把新鮮的排骨洗凈,丟到滾燙的油鍋炸一炸,而后潑上事先準(zhǔn)備好的糖醋調(diào)料。雖然程序是對的,但掌握不好火候,結(jié)果,一鍋脆生生的排骨硬是讓寧小邪弄成了面目全非的焦炭。
寧小邪守著那盤焦炭等了許久。當(dāng)她蹬著三輪車回來的時候,寧小邪早已趴在床上沉沉睡去。
她把今天賺到的錢盡數(shù)放在衣柜里,然后細算一遍,看到底還需要存多少錢才夠?qū)幮⌒耙院竽钪袑W(xué)。
15元錢不翼而飛,讓她心痛不已,她斷定是寧小邪舊病復(fù)發(fā),倘若家里遭了賊的話,絕對不可能只拿走那么點錢。
那是她第一次打?qū)幮⌒?。細長的皮條在寧小邪的身上抽出了一條又一條紅線。她一面狠狠地打,一面哽咽著說:“你說,你答應(yīng)過我什么?你說,你到底答應(yīng)過我什么?我供你念書,教你做人,看來,全是白費了!”
寧小邪在狹窄的臥室里哭著說:“你聽我說,我不是偷錢,我真的不是偷錢……”
后來,寧小邪的一句話,使她再也使不出半點氣力。寧小邪捂著通紅的雙手說:“媽,今天是您生日!”
她忍住熱淚,悄悄地走出房間,終于看到了木桌上的糖醋排骨。寧小邪縮著身體,跟在她的身后,喃喃地說:“媽,我沒有偷錢,我真的沒有偷錢,我只是想在你生日的時候給你做一盤糖醋排骨,讓你也好好吃一回肉……”
頃刻,在她內(nèi)心積壓的情感和生活的委屈,如同山洪一般噴薄而出。她緊緊地抱住寧小邪,禁不住淚流滿面。
那盤面目全非的糖醋排骨是她生平吃過的最好吃的菜。從來沒有一盤菜,可以讓她吃到淚眼潸潸。
期末考試如期而至。語文試卷的作文題是——“我的母親”。
她笑問寧小邪:“你把我寫成什么樣子呢?”
寧小邪說:“媽媽,我寫你是上天給我最好的饋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