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英杰
你,在我眼中,是那么強壯、威猛,充滿智慧。雖然如今,你頭頂已禿,兩鬢黑發(fā)變白,眼角皺紋突出,臉上黑斑變多……
我承認,我開始對你失望。吃飯的時候,我們告訴你高壓鍋很燙,等會再上桌。你卻用你那雙長滿老繭的手,恰到好處地捏住鍋的兩端,把它輕輕放上了桌,嘴里嘰咕著,不燙。我卻分明看見,你的手在衣角上摸索著,想要擦掉那尷尬的燙手滋味。
我多想你回到過去。過去的你沒這么令人憐惜。那時,我恨 你,發(fā)誓長大了不管你。
早上我去上學,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天空卻像反射的鏡光一樣明亮,我害怕了,我一定要遲到了。我不由自主選擇掉頭回家,聞見風聲的你從院子操起一根竹竿向我奔來。你向我揮舞著竹竿,我仍舊迎面而上——帶著凄厲的哭喊聲,倔強又絕望……最后我被你打敗,掉頭向學校跑去,如此不甘心。我恨透了你,雖然你是對的——我后來并沒有遲到。
我甚至在小學作文《我的爸爸》中寫出了我內心的憤恨:我恨我的爸爸,我長大了一定不養(yǎng)他。這篇作文被媽媽無意中發(fā)現(xiàn),拿給你看。從那個時候開始,你才知道你的行為對我造成了怎樣的陰影,作為大人,你開始反省。
但其實,我對你的恨并沒有那么根深蒂固。
那是你頂著烈日在躉船上做挑夫時。中午,我心不甘情不愿去給你送飯,因為陽光太歹毒了。當我看到你時,卻自責起來,恨自己不懂事、不聽話。你站在船頭,肩膀上兩道深深的、血紅色的挑痕非常刺眼。你一定很餓了,不知道自己正站在炙熱的陽光下,掀開飯盒就大口刨飯。我親眼看見那些閃著無數(shù)光芒的汗珠順著你黝黑的臉龐落進飯盒又被你吃進嘴里。你抬起頭咀嚼,盯著長江,眼神是那么深邃,那么憂苦,又那么執(zhí)拗。
那一瞬間,我鼻頭開始發(fā)酸。我完全忘記了對你的狠,只覺得你是那么親切。
炎熱的夏天,正午十二點鐘你還在坡上忙碌。你心疼那些掉在地上腐爛的番茄,番茄地果實結得太多了,一天不摘就落得滿地都是。你告訴媽媽,得趕緊把這些挑到街上去賣了。
于是你每天都挑著番茄上街去賣。天有多熱是其次,那一擔番茄有多重啊,足足300斤,你硬是挑著它,一步一步喊著號子,跋涉6公里到鎮(zhèn)上,熱火朝天地賣番茄。最貴時,不過5角錢一斤,能賣多少錢呢?可你心里挺樂的。你總舍不得在街上買個包子填飽肚子,更別說買一瓶水,那多奢侈啊!每次下午3點多鐘你回到家里,就是狼吞虎咽地吃飯,數(shù)著那些一角兩角的血汗錢。
那時我很震驚,你居然有那么好的毅力,每天無論是否趕集,你都挑著重擔上街。我連呆在家里都覺得熱得透不過氣,你卻還在烈日下?lián)]舞著汗水。
我越來越懂得你那顆暴躁的心是怎樣的柔軟、怎樣的無奈、怎樣的充滿著你不善言語的父愛。
小學時,我的腿被燙傷,你抱著我在大街上橫沖直撞,不停地喊著“讓開”。我突然覺得有這么一個魯莽的老爸也是一種不同尋常的幸福。
事實上我的直覺是對的。你看,你那彪悍的身體已經(jīng)發(fā)福了,你那魯莽的眼神變得慈愛了,你那暴躁的性格變得溫和了……
許震宏摘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