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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樣的太陽

      2012-09-17 06:14:30劉瑛
      十月 2012年5期
      關(guān)鍵詞:尼娜希特媽媽

      劉瑛

      1

      下了有軌電車,橫穿一條窄窄的、畫著斑馬線的單行線小街,再向前走十幾米,就到了古騰貝格小學(xué)。在泓韻眼里,這才是她想象中的德國小學(xué):一幢不大的歐式教學(xué)樓,一棵參天大樹,二個足球場般大的運動館。學(xué)校對面是大片的草地和一汪碧綠的湖水。如果不是小小的操場邊豎著一個可以攀爬的網(wǎng)狀尼龍繩架和幾個少林寺似的行走木樁,這袖珍型的小學(xué)看上去像是電影《音樂之聲》中奧地利伯爵家那個漂亮的歐式別墅。

      為給女兒蔚伶選這所合適的學(xué)校,泓韻花了不少時間和精力。

      去年蔚伶到德國。按推薦,進了一所小學(xué)。那所離他們住處不遠的小學(xué),辦有專門針對外國孩子的語言班,這對毫無德語基礎(chǔ)的蔚伶是再合適不過了。蔚伶很喜歡熱情開朗的語言班老師,每天快快樂樂,學(xué)習(xí)進步神速。一年下來,還交了兩個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一個是土耳其小姑娘蘇珊;另一個是俄羅斯小姑娘葉麗娜。泓韻卻覺得,當(dāng)初為女兒選這所小學(xué)時,太匆忙,欠周全。因為,這所小學(xué)外國孩子很多。蔚伶所在的語言班就更不用說,清一色的外國孩子。泓韻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既然到了德國,就該盡可能多地跟正宗德國人打交道,盡可能多地融入當(dāng)?shù)亍爸髁魃鐣保皇且活^扎到德國的“外國人”堆里去,做個邊緣人。

      她開始留心,四處打聽,反復(fù)比較,仔細篩選。哪所小學(xué)更好一些?哪所小學(xué)德國孩子相對集中一些?半年后,她鎖定了古騰貝格小學(xué)。

      蔚伶對媽媽的轉(zhuǎn)學(xué)決定很抵觸。對她來說,其他國家的孩子是“外國人”,德國孩子也是“外國人”,反正都是外國人,為什么一定要轉(zhuǎn)學(xué)?

      清晨的陽光,穿過校園高大的法國梧桐樹,把圈圈斑影投射到從校門口到教學(xué)樓之間不長的通道上。

      母女倆沿著這灑滿圈圈、帶著光影的通道,向教學(xué)樓走去。

      這是開學(xué)第一天。

      泓韻特意陪著蔚伶來到學(xué)校。她想跟新班主任黎希特老師打個照面,說幾句話,請她多關(guān)照關(guān)照蔚伶。

      教室的門還未打開。

      班級門前的寬大走廊里,一群女孩圍成一圈,坐在自己方方正正的大書包上,嘰嘰喳喳說著話,等著教室開門。

      “早上好!”泓韻熱情地向她們問好。

      “早上好!”只有一個女孩兒小聲地回了這一句,其他孩子則睜著好奇的眼睛看著她倆,都沒說話。蔚伶呢,也不跟她們打招呼,訕訕地徑直走到一扇大窗戶下,一個人站著。

      “為什么不坐到那兒去,跟她們一塊兒說說話?”泓韻跟過去,問。

      “我又沒有朋友在那兒!”蔚伶微微把頭撇向一邊,咬著嘴唇,情緒明顯十分低落。

      陽光裹著絲絲橘黃,輕柔地灑在蔚伶身后的大玻璃窗上。大玻璃窗又樂融融地把那絲絲橘黃慷慨地反射到蔚伶烏黑發(fā)亮的頭發(fā)上,形成道道溫暖的橘黃光圈。泓韻卻在這溫暖的光圈里,突然第一次看到了女兒眼底的一絲落寂。

      她看了看那些圍坐成一圈的女孩兒,又看了看形單影只、獨站一旁的蔚伶,覺得眼前的景象,就像一幅形象具體的“圈子”圖。

      泓韻輕輕嘆了口氣。

      她正是為了讓女兒能更好地融入“圈子”,才毅然決然舍近求遠轉(zhuǎn)學(xué)到這兒的呀!

      黎希特老師來了。

      一頭戴安娜似的金黃色短發(fā),淡綠色T恤衫配白色牛仔褲,腰間扎一條淡綠色褲腰帶,整個人顯得高挑頎長,干凈利落—一這是泓韻十分欣賞的德國教師形象。當(dāng)初正是見了黎希特之后,才更堅定了她讓蔚伶轉(zhuǎn)學(xué)的念頭。

      黎希特的身影一出現(xiàn),那一圈兒女孩們立刻安靜下來。她打開教室門,看著孩子們魚貫而入。

      泓韻迎了過去,向黎希特老師道了聲“早上好”后,便說起了“請多關(guān)照”的話。

      黎希特卻客氣地打斷泓韻,說,如果沒有預(yù)約,她現(xiàn)在沒辦法也沒時間談任何事情。她把學(xué)校秘書室的電話號碼給了泓韻,請泓韻事先給學(xué)校秘書打電話,做好預(yù)約后再來。

      泓韻有些尷尬。她當(dāng)然知道,在德國,凡事都得先預(yù)約??筛蠋煻虝捍騻€照面,說幾句客套話也得事先預(yù)約?這也太刻板了吧?

      仿佛水土不服,蔚伶自從進了這所小學(xué)后,就變得不開心起來。

      起初,泓韻以為是換了新環(huán)境,還沒完全適應(yīng)。

      可是,兩個月過去后,蔚伶變得越來越悶悶不樂。一天晚飯過后,她鄭重其事地對泓韻說,不想去上學(xué)了。

      泓韻一聽,嚇了一跳。

      一問,蔚伶苦著臉,說起了她的煩惱:她不僅是班級、也是全校唯一的亞洲面孔?,F(xiàn)在班上共有25個學(xué)生,一半同學(xué)從幼兒園起就相互認識,并且都形成了相對固定的伙伴關(guān)系。課堂上,很多時候,都需要同學(xué)之間互動或小組共同參與,每當(dāng)這時,別人都有伙伴,只有她,總是一個人掛單。她曾很多次試過,與其他同學(xué)交往,可無論與誰靠近,都覺得自己像個不受歡迎的“第三者”。

      蔚伶的話讓泓韻十分焦急。蔚伶在國內(nèi)當(dāng)過班長、少先隊大隊長,性格開朗,樂于助人,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異,是老師同學(xué)眼里的尖子。即便去年剛到德國時,一句德語不會,仍然經(jīng)常在班上被老師夸獎,被同學(xué)們接受和喜愛,從沒感到過孤單?,F(xiàn)在到了這新學(xué)校,語言沒障礙了,難道交友還成了大問題?

      她決定盡快約個時間,跟班主任老師黎希特好好談?wù)?。她不愿讓蔚伶有挫敗感,更不愿意讓這種狀況持續(xù)下去,給蔚伶心里留下陰影。

      很快,通過學(xué)校秘書處,約定了跟黎希特的見面時間。

      按事先準(zhǔn)備,泓韻禮貌地把蔚伶面臨的困難和心理壓力講述了一遍。黎希特微瞇著寶藍色的眼睛,沉靜地聽完泓韻的敘述,然后,帶著沉靜的語調(diào)一板一眼地解釋說:“出現(xiàn)這種狀況,我感到很抱歉。第一,作為老師,我無權(quán)決定班級人數(shù),學(xué)校也不可能為了某個學(xué)生的愿望而任意增加或減少一個學(xué)生。第二,同學(xué)之間的伙伴關(guān)系,都是在長期的相處過程中自由形成的。作為老師,我無權(quán)強求別人去接受誰。交朋結(jié)友就像宗教信仰一樣,需要自己選擇和決定。當(dāng)然,在以后的課堂教學(xué)中,我會盡量兼顧蔚伶的感受。”

      她提了個有用的建議:最好在課余時間,主動跟其他同學(xué)約一約。她說,在德國,朋友之間的友誼,大多建立在課間、工余的私人交往之中。剛開始,可由家長出面,幫孩子約定時間。班上有份《班級通訊錄》,供學(xué)生家長之間聯(lián)絡(luò)。不過,要得到這份通訊錄,得先辦個手續(xù)。

      說著,她拿出一份表格,遞給泓韻。泓韻定睛一看,是份聲明:“我同意(或不同意)將我的家庭地址和電話號碼在學(xué)校范圍內(nèi)公開?!毕旅媸呛炞?。黎希特解釋說,只有同意公開自己的家庭地址和電話號碼,才能得到這份《班級通訊錄》。若不同意,就不能得到這份通訊錄。因為,權(quán)利與義務(wù)同等。

      泓韻當(dāng)即在“同意”一欄上簽了名。

      拿到通訊錄,她注意到,這份通訊錄中,沒有黎希特的私人電話號碼。便問,能否要一份老師的電話號碼?以后若有什么事情,便于及時聯(lián)系,以前語言班老師也是這么做的。

      黎希特卻搖搖頭說:“對不起!我丈夫心臟不太好,他從不喜歡把工作上的事帶到家中去,影響我們的家庭生活。有什么事,你可以打電話給學(xué)校秘書室預(yù)約?!?/p>

      泓韻明顯感到,黎希特的性格和待人方式與語言班老師完全不同。黎希特做事無懈可擊。她身上有種異乎尋常的沉靜,這沉靜猶如無形的磁場,讓每個靠近她的人都不由地斂聲靜氣,同時,這沉靜又隱含一股排斥力,讓人無法靠近與親近。

      回到家,泓韻跟蔚伶做了一次認真交談。她跟蔚伶講了融入“圈子”的重要性,明確要求蔚伶要有意識地接近自己喜歡的同學(xué),盡快從中找出一兩個朋友。如果有合適的,再相約到家里來玩。

      很快,蔚伶就有了個性格活潑的朋友。由于兩人只是在學(xué)校一塊兒玩玩,彼此都覺得非常愉快??墒?,課余之后,你來我往相約了一個回合,蔚伶就再也沒了交往下去的興趣。

      那女孩兒的家活像個動物園。里面又是狗又是貓,又是老鼠又是魚,還有些嚇人的各種各樣小蟲,充滿了一股隆味,亂得出奇。她母親是個單親,說話時總是打著奇怪的嗝,臉上長著些莫名其妙的紅斑點,讓人不敢靠近。而那女孩兒來做客時,瘋得簡直沒任何規(guī)矩,光著腳從地上躥到沙發(fā)上,又從沙發(fā)上跳到桌子上,最后,把父母臥室的雙人床當(dāng)做彈跳墊,在上面一個勁兒地狂蹦,差點兒沒把床蹦散了架。不光如此,她還任意打開所有柜櫥,到處亂翻亂看。

      送走她后,蔚伶長出一口氣,說:“以后我再也不會請她到我們家來了!誰受得了啊!”

      泓韻認為蔚伶說得極是,交朋友還是寧缺毋濫為好。

      2

      祖青中午一般不回家,午飯都在公司解決。只有晚飯時,一家三人才團坐在一起,說說各自的事情。

      漸漸地泓韻和祖青發(fā)現(xiàn),有一個叫“尼娜”的女孩名字開始經(jīng)常在蔚伶嘴里出現(xiàn)。到后來,蔚伶幾乎是三句話不離“尼娜”。顯然,尼娜成了蔚伶在學(xué)校最要好的朋友。

      這天,蔚伶放學(xué)回到家,書包還沒來得及放下,就問泓韻:“明天可不可以讓尼娜到我們家來?”

      原來,黎希特布置了一個作業(yè),讓學(xué)生之間根據(jù)采訪提綱進行相互采訪,然后將采訪內(nèi)容記錄下來,寫成一篇小采訪報道。她和尼娜已約好,一起完成這個作業(yè)。

      泓韻當(dāng)然滿口答應(yīng)。她也想見見這位女兒的好朋友。

      第二天,尼娜如約而來。她是放學(xué)后直接跟著蔚伶一塊兒來的。泓韻見她長得活像童話里的小公主,精致漂亮,是個絕對討人喜歡的小姑娘。

      尼娜脫下外套后,在客廳里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下。蔚伶忙著又是端茶倒水,又是遞水果點心,極盡地主之誼??吹贸鰜恚门笥训牡絹?,讓她十分高興。

      泓韻特意多做了兩個菜。尼娜看著桌上的菜,羨慕地說:“我很喜歡中國飯菜,要是我媽媽也會做就好了。唉!我媽媽從來不做午餐。”

      “那你中午吃什么?”蔚伶問。

      “通常,我只是喝些飲料,在面包里夾根腸或肉片、一片奶酪、幾片酸黃瓜,另外,再加點水果和一盒甜酸奶?!?/p>

      泓韻發(fā)現(xiàn),尼娜用起筷子來,動作很嫻熟,完全沒有外國人通常表現(xiàn)出的那種笨拙。一問,尼娜說,他們?nèi)乙郧敖?jīng)常上中國餐館,有些中國餐館還會送筷子給他們,供他們回家練習(xí),他們家已收集了不少中國筷子。

      “不過,像這種筷子,我家還沒有。”她舉著手里的竹制筷子說。

      “那我們也送一雙給你?!蔽盗娲蠓降卣f。

      吃完飯,兩個孩子開始做功課。因為早已列好了采訪提綱,相互采訪進行得很順利,采訪報道一會兒就完成了。

      接著兩人做繪畫課作業(yè)。這是一幅有關(guān)春天的復(fù)印圖紙,孩子們可根據(jù)自己的喜好和對春天的理解,給太陽、天空:花草:樹木分別上色。兩個孩子對色彩有著截然不同的偏好:蔚伶的畫面大紅大綠,尼娜的畫面淺淡雅致。那懸掛在畫面右上方的一輪太陽,在蔚伶的畫筆下,放著紅彤彤的光芒,而在尼娜的畫筆下,卻散發(fā)著月亮似的黃色柔和光暈。

      繪畫作業(yè)很快做完。兩個孩子欣賞著彼此的畫,都未對色彩的不同提出任何異議,仿佛這世界原本就存在兩種不同顏色的太陽。

      外面正是陽光燦爛。泓韻建議她們到住宅區(qū)里的兒童游樂場去玩兒。

      兩個孩子快樂地跳躍奔跑著,到了游樂場。蔚伶翻起了跟頭。她的跟斗翻得很漂亮,很飄逸。這是在國內(nèi)少年宮從舞蹈老師那兒學(xué)來的絕活兒。尼娜連連驚嘆,也學(xué)著翻了起來,動作難看得可笑。接下來,兩個人玩扔飛碟,拋線球,走平衡木,跳繩,玩得十分的投入和盡興。

      泓韻在一邊看著,發(fā)現(xiàn)尼娜動作的協(xié)調(diào)性、靈活性、奔跑速度、平衡能力都遠不如蔚伶,而蔚伶始終熱情地鼓勵著尼娜,真誠地為她每一次小小的成功鼓掌歡呼。她心里有種感動,也有種心酸。從小到大,她自己從來沒有主動追求過友誼,但從來不乏朋友。而蔚伶呢?到這新學(xué)校好幾個月了,才好不容易有了這么一位朋友!

      正玩得高興,尼娜突然停住,看了看手表,一臉的焦急:“糟了!6點我必須到家。天啊!我得馬上到車站去!”

      “你媽媽不來接你嗎?”

      “我媽媽今天沒時間。她上美容院去了。她每星期都要定時上一次美容院。”

      “你媽媽是干什么的?”泓韻問。在德國,經(jīng)常上美容院可算是件奢侈的事。

      “家庭主婦。”

      “家庭主婦?”

      “對!她總是很忙。沒時間接送我。”

      泓韻不禁納悶:對一個家庭主婦來講,再忙,還有比孩子更重要的事嗎?

      三人急急忙忙往回趕。一進家門,尼娜背起書包,二話不說,就往外沖。

      到了門口,又猛地停?。骸翱曜幽?蔚伶答應(yīng)過我,送我一雙竹制筷子?!?/p>

      蔚伶趕緊到廚房去拿筷子。

      泓韻擔(dān)心,傍晚時分,讓孩子一個人回家,路上不安全。于是提出,送她回家。最好,先給她家打個電話,說明一下情況,免得她父母擔(dān)心??赡贸瞿欠荨栋嗉壨ㄓ嶄洝罚瑓s發(fā)現(xiàn),那上面沒有尼娜家的電話號碼和家庭住址。尼娜解釋說,她父母不愿意公開他們家的電話號碼,更不愿公開他們家的住址。

      泓韻讓她自己往家打電話,跟父母解釋一下。電話打過去,響了半天,沒人接。

      “我們還是先走吧!說不定,能趕在我媽媽之前到家?!蹦崮确畔码娫捳f。

      “可我還不知道你家在哪兒呢!總該先看看地圖吧?”泓韻說。

      “不用了。我知道怎么坐車。我有月票。放學(xué)后,我都是自己坐車回家?!蹦崮壤暇毜卣f。

      公共汽車駛進了一片住宅區(qū)。這里的洋房別墅一棟連一棟,街區(qū)寬敞氣派。

      尼娜家是一棟遠比周圍住房高大豪華的別墅。院落里的樹木顯示著歲月的長久年輪,而別墅卻煥然如新。門前停著一輛尊貴的奔馳車和一輛時尚的寶馬敞篷車。

      泓韻沒想到,住著這樣豪華氣派的別墅,開著這樣昂貴高檔的汽車,卻讓自己的孩子每天午飯吃干面包、酸黃瓜,上學(xué)放學(xué)自己擠公共汽車。換作中國父母,誰會這么做?

      門鈴剛響起,房門就開了。一看就知道,開門人是尼娜母親——這母女倆長得簡直就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樣。

      “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晚了整整15分鐘!”她看見尼娜劈頭就責(zé)備。

      尼娜膽怯地辯解說:“我們是坐有軌電車和公共汽車回來的,路上換車耽誤了一點兒時間。蔚伶媽媽不會開車?!?/p>

      “不會開車?她也不會說德語嗎?”她說這些話時,連看都不看一眼泓韻,仿佛眼前站著的大活人是根本就不存在的空氣。

      “我媽媽在中國就學(xué)過德語。她的德語已經(jīng)說得很好了!”蔚伶急著大聲為媽媽辯護。

      “說得很好了?”尼娜母親看了看蔚伶,眼里滿是盛氣凌人的傲慢,“那就應(yīng)該打電話告訴我一聲!”

      “我們出發(fā)前給你打過電話,可是,你根本就不在家!”這回,連尼娜的聲音也大了起來,她覺得自己母親太沒禮貌了。

      “好了,進去吧!以后不許這么不守時!”尼娜母親命令道。

      尼娜站著不動。她看看泓韻母女,再看看她母親,請求道:“請她們進去坐坐好嗎?”

      “今天不方便,以后再說吧!”尼娜母親生硬地拒絕道。

      尼娜轉(zhuǎn)過身,抱住蔚伶,帶著感激的語調(diào)說:“謝謝你!蔚伶!今天下午我過得很愉快!”接著,她踮起腳,在泓韻的左右臉上各親了一下,十分乖巧地說,“謝謝你!泓韻!謝謝你送我回家!”

      泓韻在她的眼睛里,分明看到了閃動著的晶瑩淚花。

      尼娜母親把著門,在說客氣話時,也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謝謝你們送尼娜回來。祝你們晚安!”

      泓韻猛地感到一股熱血往上沖。她涌起一個沖動,真想對著這張精心保養(yǎng)、不可一世的臉,狠狠地扇一個大耳光過去。

      晚飯桌上,泓韻情緒激動地把傍晚在尼娜家門口發(fā)生的一幕講給祖青聽。最后,幾乎哇哇叫著發(fā)誓說,以后絕不再跟這種人家打交道!

      3

      尼娜母親的傲慢、泓韻的“斷交”誓言,并沒影響到孩子之間的純真友誼一兩個孩子不但沒有彼此疏遠,反而更加親近了。

      尼娜到黎希特那兒去,主動要求換座位,指名要跟蔚伶坐一桌。課里課外,她幾乎與蔚伶形影不離。甚至連蔚伶上廁所,她也在后面跟著、等著。她還三天兩頭問蔚伶:“明天,我可以到你家去嗎?”

      蔚伶回家問泓韻。泓韻說,只要尼娜愿意,隨時歡迎她來。不過,回家的事,她必須自己解決。

      那個黃昏,在尼娜家門前發(fā)生的一幕,像塊烙鐵,烙在泓韻心里。尼娜母親的態(tài)度深深傷了她的自尊,讓她從心底排斥這個德國女人。但她明白,不能因為自己的喜好,去干涉影響孩子之間的友情。尼娜眼里的晶瑩淚花、尼娜對她們真誠的擁抱和感謝的話語,讓她看到了這孩子心底的東西,她怎么能拒絕尼娜?

      蔚伶把泓韻的表態(tài)告訴了尼娜。這樣,時不時地,尼娜就到他們家來。開始時,是每星期一兩次。漸漸地,除了星期三下午的跆拳道訓(xùn)練不能來之外,幾乎每天放學(xué)后都跟著蔚伶一塊兒回家,對他們家似乎比對她自己家還親。

      時間一長,泓韻慢慢發(fā)現(xiàn)了尼娜身上很多乍一眼看不到的優(yōu)點和好習(xí)慣。比如,她很懂禮貌,很有教養(yǎng),很善于自然而然地向別人表達她的謝意;她做事計劃性很強,知道自己應(yīng)該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她喜愛整潔,無論是吃完飯、做完作業(yè)還是游戲完畢,總是不忘有條不紊地把東西收拾干凈,擺妥放好,從不丟三落四;她守時觀念很強,不管玩得多么高興,只要時間一到,不用提醒,就知道及時往家趕。每次來,她都會帶些自己喜愛的東西,跟蔚伶分享。蔚伶從她那兒,學(xué)會了不少德國孩子們玩的棋類、紙牌、拼圖以及各種益智游戲。她還送了不少自己收集的各種動物小圖片給蔚伶,帶動蔚伶,學(xué)會收藏。

      那種收藏并不復(fù)雜:只要每周花3歐元,就可買回一本為孩子們出版的知識性小冊子。每份小冊子中,附帶著袋裝的動物圖片,各種動物都有自己的系列。往往是,買回的小冊子中,袋裝的圖片會有重復(fù),收集者之間只有相互交換,互通有無,才有可能把整個系列收集齊全。

      蔚伶很喜歡閱讀那些圖文并茂的知識性小冊子,更對這種收藏興致盎然。通過課余時間的相互觀摩和交換,不知不覺中,擴大了朋友圈。為了賺取那3歐元,蔚伶主動提出,幫媽媽做家務(wù),收拾碗筷,整理床被,擦灰洗廁所,每次1歐元。

      一個小小的收藏愛好,帶來了好幾個意想不到的收獲,泓韻覺得挺不錯。

      這期間,尼娜好幾次提出,請蔚伶到她家去,每次,泓韻都以各種借口推托掉了——尼娜母親的態(tài)度如此傲慢,她怎么能讓自己女兒再送上門去自取其辱?說到底,她也有自己做人的原則。

      其實,泓韻嘴上沒說,心里卻對尼娜母親這種聽之任之的態(tài)度和做法感到十分不解。尼娜母親一點兒不了解他們家,也無意跟他們家打交道,卻任由自己女兒每天到一個陌生人家中去,不聞不問。難道,她就對他們這么放心?難道,她就一點兒不為孩子的交友感到擔(dān)心?這樣粗心的母親,怎么就教出了有著良好行為習(xí)慣的女兒呢?

      “尼娜,你媽媽不反對你天天到我們家來嗎?”一天吃午飯時,泓韻問尼娜。

      “不,她不但不反對,反而挺高興?!?/p>

      “為什么?”

      “因為我總跟她說,你做的中國飯菜很好吃?!?/p>

      “以前一我指的是你沒有每天到我們家來之前一每天下午,都是你媽媽在家陪你嗎?”

      “不,我媽媽每天下午都有自己的活動,沒時間。不過,我媽媽請了一個專業(yè)看護員,每天下午到我家來,督促我做家庭作業(yè),然后陪我一塊兒玩。”

      “那需要付費吧?”

      “當(dāng)然!每小時10歐元?!?/p>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泓韻問。能住豪宅、開好車、讓老婆定期上美容院、給孩子請專業(yè)看護員,想必尼娜父親不是普通收入者。

      果然,尼娜說:“他是一家保險公司的老總?!?/p>

      “現(xiàn)在呢?如果你到我們家來,你父母還用給看護員付費嗎?”

      “當(dāng)然不用了!我媽媽已經(jīng)把她辭退了。”

      泓韻“哦”了一聲,心里感到一陣不舒服。她沒想到,自己在無意中,當(dāng)了個比看護員還稱職的保姆。尼娜每次來有吃有玩,家庭作業(yè)跟蔚伶一塊兒做,她呢,在一旁認真督促,仔細檢查。對方因此省了一筆可觀的看護費,到頭來,連半點謝意都不用向她表達!

      泓韻心懷不平地把這事說給祖青聽。祖青卻不以為意,說:“你就別這么小肚雞腸了!我看,蔚伶跟尼娜的交往,應(yīng)該是互惠互利的,不存在誰看護誰的問題。你給自己不也得做飯嗎?給尼娜不過是多雙筷子多煮把米,用不著太往心里去!”

      雖然祖青說得有理,可泓韻心里仍然疙疙瘩瘩。就在她極不愿意讓尼娜母親心安理得占便宜,想著如何推辭尼娜來家次數(shù)的時候,尼娜無意中的一個舉動,一下觸到了她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讓她徹底放棄了自己的斤斤計較。

      那天,尼娜回家時,外面正下著大雨。泓韻拿出蔚伶的雨衣給她??捎暌律现袊降睦溩屇崮荣M了半天勁兒也沒能拉上,泓韻蹲下身去幫她。這時,尼娜低下頭,很自然地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帶著孩子的純真,說:“泓韻,你真好!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嗎?要是我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媽媽就好了!在你家,我總感到快樂和溫暖?!?/p>

      第二天晚飯桌上,蔚伶講了上午發(fā)生在班里的一件事情,讓泓韻對這個討人喜歡的小姑娘又多了幾分憐惜。

      原來,黎希特要每個同學(xué)做一個自制卡,題目是《我的家庭》。自制卡完成后,再統(tǒng)一掛到班級欄中。結(jié)果,黎希特把班上同學(xué)的作品都掛到墻上去了,唯獨沒掛尼娜的。因為尼娜在自制卡片上沒貼父母的照片,而是把她家兩只狗的照片貼了上去。黎希特說,卡片的題目是《我的家庭》,而不是《狗的家庭》,她要尼娜重做。尼娜不肯,趴在桌上哭了,哭得很傷心。黎希特說,或許,你這么做,有自己的道理,但你要說出來,如果言之有理,大家都能接受,那就把你的東西貼上去。可尼娜什么也不說,只是一個勁兒地哭。

      到了下午,尼娜才偷偷告訴蔚伶說,她爸爸媽媽要離婚了。因為,她爸爸愛上了別的女人,已經(jīng)有好長一段時間了。她媽媽很怕失去她爸爸,為了她爸爸,她媽媽上美容院、健身房,還戒掉抽了十幾年的煙??擅看嗡职只丶?,她媽媽又總跟她爸爸吵架。尼娜還說,她不喜歡她媽媽,因為她媽媽對她經(jīng)常漠不關(guān)心。不過,她挺喜歡她爸爸的。只要有時間,她爸爸就會陪她玩,給她講故事,說笑話,讓她很開心,很快樂??上В职衷诩业臅r間很少。在家里,她總感到孤單和無聊,所以,很喜歡到蔚伶家來。尼娜已經(jīng)想好了,如果她爸爸媽媽離婚,她誰也不跟,她只要跟她家的兩只狗在一起就夠了。尼娜還說,她媽媽很討厭摁她家門鈴的女人??傆X得每個上門去的女人,都是沖著她爸爸去的。她爸爸說,這是一種心理疾病。

      泓韻問:“那天我們送尼娜回家,她媽媽總不至于神經(jīng)到以為我是上門找她丈夫吧?”

      蔚伶搖搖頭,很負責(zé)地說:“不知道,尼娜媽媽沒跟我說。”

      尼娜家新養(yǎng)了一個小海豬,跟女孩子們收藏畫中的海豬屬同一類型。尼娜熱情地邀請蔚伶去她家看看。蔚伶還沒見過真正的海豬,也很想去看看。兩個小姑娘于是跑到泓韻這兒來,連連央求準(zhǔn)許。

      泓韻這回沒法推辭,想了想,對尼娜說:“你先回去問問你媽媽。如果她愿意,就請她本人親自打個電話來。否則,蔚伶不能去你家?!?/p>

      第二天傍晚,尼娜母親打來電話。聽聲音,好像還挺熱情。她說,非常歡迎蔚伶去他們家。明天傍晚6點鐘,她會負責(zé)把蔚伶送回家。

      6點一到,門鈴準(zhǔn)時響了起來。打開房門,見尼娜母親和蔚伶已站在門口。

      “媽媽,尼娜媽媽開車送我回來,還帶了一盒點心送給我們!”沒等大人們開口,蔚伶在一旁急急地搶先說。她生怕自己媽媽會毫無風(fēng)度地以牙還牙,鬧出不愉快來。

      泓韻完全明白蔚伶的用意。她落落大方地對尼娜母親說:“謝謝你送蔚伶回家!如果愿意,請進來坐坐吧!”

      尼娜母親的眼里,閃過一絲驚異。她把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物遞到泓韻面前:“這是我丈夫到瑞士出差帶回的風(fēng)味點心,送給你們嘗嘗。謝謝你對尼娜的照顧!”

      走進房間,遲遲疑疑在沙發(fā)上坐下。尼娜母親帶著不解的眼光打量著居室,嘴里自言自語:“奇怪了!”

      蔚伶馬上擔(dān)心地問:“怎么?有什么不對嗎?”

      尼娜母親說:“噢!不,不!我只是有點兒奇怪。尼娜總是吵著要到這兒來,我還以為,你們有很大的房間。”

      泓韻不卑不亢地說:“我們家房間不大??腿藖砹?,就只能睡在這沙發(fā)上?!彼噶酥改崮饶赣H屁股下的沙發(fā)。

      尼娜母親眼里再次閃過一絲驚異,屁股很不自然地往前挪了挪。

      蔚伶忙說:“尼娜說過,在我們家,她總感到快樂和溫暖?!?/p>

      尼娜母親卻不解地看著蔚伶,重復(fù)道:“快樂和溫暖?”

      泓韻一字一句地說:“友情讓人快樂,熱情使人溫暖?!?/p>

      這回,尼娜母親的眼光從蔚伶臉上移到了泓韻臉上:“你的德語的確說得很好!”

      泓韻淡淡一笑:“謝謝你的夸獎!”

      尼娜母親一不小心,骨子里的高傲又像打嗝似的冒了出來:“我一般不輕易夸獎別人?!?/p>

      泓韻說:“我倒覺得,夸獎能表達自己的欣賞和善意。沒有人會拒絕欣賞和善意?!?/p>

      尼娜母親似乎有所觸動,探究的眼光長久停留在泓韻臉上。

      尼娜母親一走,蔚伶就說起今天下午在尼娜家的事情。她說,尼娜家很大。尼娜自己有兩個大房間,其中一間放滿了玩具,光是芭比娃娃,就有100多個。她家的小海豬很可愛,那兩只狗就更好玩了。一只是大狼狗,叫查理;一只是小長毛狗,叫靈達。她倆一下午大半時間都跟這兩只狗一塊兒玩兒。

      “尼娜媽媽在家嗎?你們玩的時候,她在于什么?”泓韻問。她不能不介意尼娜母親對蔚伶的態(tài)度。

      “她躺在院里的躺椅上,好像在想心事。不過,她總是管尼娜,動不動就拉著長音叫:尼娜一你不能這樣玩!尼娜——你應(yīng)該那樣做!真煩人!我覺得,她那雙眼睛就像貓頭鷹似的?!?/p>

      “你別說,尼娜的一些好習(xí)慣,大概就是她媽媽這么‘管出來的?!?/p>

      “才不是呢!尼娜跟我說,她媽媽只是關(guān)心她自己,對她和她弟弟經(jīng)常很不耐煩。她媽媽動不動就去看心理醫(yī)生?!?/p>

      4

      尼娜接連好幾個星期沒來。

      她告訴蔚伶,她媽媽這段時間不在家。她父母把辭退的看護員又重新請了回來,每天照顧她的生活。

      一天深夜,家里的電話鈴?fù)蝗豁懥似饋怼?/p>

      泓韻睡眼蒙眬走到客廳,拿起電話,還沒來得及“喂”一聲,就聽見電話里傳來帶著哭泣的尖厲聲:“我是尼娜!快!快來!幫幫我!”

      泓韻頓時毛骨悚然,殘存的那點睡意剎那間被驚到了九霄云外:“怎么了?尼娜?發(fā)生什么事了?”

      尼娜的聲音帶著極度的恐懼和凄厲:“泓韻!你能現(xiàn)在就來嗎?我一個人在家,我……我很害怕!”

      “你父母呢?”

      “他們剛才都走了!到醫(yī)院去了!泓韻!快點兒來啊!哦!天啊!快來幫幫我!求求你!”

      “尼娜,別害怕!你等一下,我馬上就到!”

      回到臥室,泓韻使勁兒推醒祖青,急急忙忙把剛才尼娜打電話的事說了一遍。兩個人穿好衣服,泓韻這才猛地想起,交往這么長時間,她居然沒有尼娜家的地址和電話號碼!現(xiàn)在怎么去呢?

      尼娜孤立無助的哭泣聲和凄厲的求助聲,像陣陣拉響的警笛,撞擊著泓韻的耳膜。她快步走進蔚伶房間,推醒正在熟睡的蔚伶,問她,有沒有尼娜家的地址或電話號碼?

      “尼娜叫我別告訴別人。”蔚伶在睡意中還沒忘記她對尼娜的承諾。

      泓韻不免詫異:“我是‘別人嗎?怎么連我也不能告訴?”

      直到鬧清楚了緣由,蔚伶這才翻身下床,從書包里翻出記有尼娜家地址和電話號碼的本子。

      深夜的街道,冷冷清清,看不到一個人影。

      路燈勉強睜著慵懶的眼神,極不情愿地把點點光暈滴灑到街道上,留下一個個細小的光圈。這細小的光圈,斑斑點點,讓泓韻想到了尼娜跟蔚伶交往的點點滴滴。她開始懷疑,自己對“圈子”的理解和這次轉(zhuǎn)學(xué)的決定是不是誤入歧途了?

      清冷的夜,冷得讓人毫無說話的欲望。

      夫妻倆一個開車,一個坐車,一路無話。

      到了尼娜家,還沒等摁門鈴,就見尼娜披頭散發(fā)、打著赤腳、穿著睡衣,打開了房門。她哭著一下?lián)涞姐嵉膽牙?,像只受到極度驚嚇的小兔子,蜷縮著身子,渾身發(fā)抖。

      “別害怕!尼娜!”泓韻輕輕撫摸著尼娜的后背,“外面太涼,到屋里去穿上衣服再說好嗎?”

      尼娜點點頭。

      三人進到客廳。這是一間很氣派的客廳,陳設(shè)豪華,空間很大。

      泓韻摟著尼娜在沙發(fā)上坐下。尼娜抽泣著,說起了剛剛在她家發(fā)生的一幕。

      原來,尼娜母親接受心理醫(yī)生的建議,到療養(yǎng)所去治療。按計劃,是這個周末回家。但今天晚上,她突然回來了,發(fā)現(xiàn)她丈夫的女朋友正躺在臥室里。氣急之下,她拿起菜刀,去追殺那女人。那女人驚慌逃跑,躲到了尼娜的房間來。她一把揪起床上的尼娜,擋在自己前面??赡崮饶赣H不管不顧,瘋了似的舉刀沖過去。那女人見勢不妙,驚叫一聲,扔下尼娜,轉(zhuǎn)身從尼娜房間外的陽臺上跳了下去。尼娜母親因為用力過猛,傷到了自己的手,流了很多血。尼娜父親當(dāng)時正在淋浴,他沖過來時,那女的已從陽臺上跳下去了。他奪下了尼娜母親手里的刀,隨即打了急救電話。救護車呼嘯著很快來了。大人們都走了,只剩下驚恐萬狀的尼娜,一個人躲在墻角渾身發(fā)抖。

      “你有沒有受傷?”泓韻關(guān)切地握住尼娜的手。

      “沒有。不過,那女人可能摔斷了腿。我看見她穿著短睡衣,連內(nèi)褲都沒有,光著屁股,從陽臺上跳下去,躺在地上,爬不起來?!?/p>

      祖青夫婦倆對視了一眼,都沒說話。

      “你們可以留在這兒,給我做伴嗎?我一個人很害怕!”尼娜央求道。

      “可我們不能在這兒坐一個晚上呀!祖青明天還得上班呢!”泓韻說。

      “你們可以睡到客房去。我家有一間很大、很漂亮的客房?!?/p>

      “沒有征得你父母的同意,我們是不能在這兒過夜的?!弊媲嗾f,“我看這樣吧,今晚你到我們家去,可以嗎?”

      尼娜立刻點頭同意。

      “最好,給你父母留個字條。否則,他們不知道你到哪兒去了,又該報警了。”祖青說。

      尼娜拿來了紙筆。祖青在茶幾上寫好字條后,想用一個小物件把字條壓住,可光光的茶幾面上,什么也沒有。尼娜找來一塊小橡皮,壓住了字條。

      泓韻督促尼娜帶好明天上學(xué)要穿的衣服和書包,然后,三人一起上車回家。

      回到家,一開燈,只見蔚伶兩眼炯炯有神地坐在被窩里,毫無睡意。

      “蔚伶!”尼娜帶著哭腔叫了一聲,撲上去,跟蔚伶抱在了一起。

      “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蔚伶問。

      “蔚伶,等明天再說吧!今天太晚了?!便嵶柚沟?。

      她拿出被子,安頓尼娜睡下,隨手關(guān)了燈。

      這是一個沒有月光的晚上。

      兩個小姑娘在黑暗中睜著眼睛,說著悄悄話。

      “蔚伶,你在家的時候,會不會經(jīng)常感到孤獨和害怕?”

      “不會?!?/p>

      “可我經(jīng)常會。有時,晚上我會做噩夢。好幾次,我夢見一個大黑洞,張著大嘴向我撲來,我拼命叫喊,可是發(fā)不出聲音,也沒人救我,我就像滑溜溜板一樣,掉進了大黑洞?!?/p>

      “我跟你正相反。好幾次,我夢見自己在天上飛,周圍盡是彩云,像燒開的水,翻騰著,下面是綠色的田野、森林、湖水,非常美麗,就像我在飛機上看見的那樣。”

      泓韻打開:門,輕聲“噓”了一下,說:“不要說話了!明天你們還要上學(xué),先趕緊睡覺吧!聽見了嗎?”

      蔚伶小聲應(yīng)了一聲:“聽見了?!?/p>

      聽見關(guān)上了臥室的門,尼娜說:“我覺得你父母真好!總是那么友善。我特別喜歡你媽媽?!?/p>

      “我也是?!?/p>

      “蔚伶,長大后,你會結(jié)婚嗎?”

      “結(jié)婚?”蔚伶還從沒想過那么遠的事,“不知道。我還沒想過?!?/p>

      “我想過了。將來,我才不結(jié)婚呢!我才不會為了一個男人去美容院,去減肥,去戒煙,去痛苦,去殺人呢!”

      5

      一個星期后。

      傍晚,剛吃過晚飯,祖青意外地接到了尼娜父親打來的電話。

      “我有件很急的事,想馬上跟你和你太太約見一下,行嗎?”他在電話那頭問。

      祖青說:“你現(xiàn)在就可以過來。正好,我們都在家?!?/p>

      聽說尼娜爸爸要來,泓韻趕緊手忙腳亂地收拾飯桌。她估計,很有可能,他是因為那天晚上的事,來登門致謝。那天之后,尼娜父母還沒跟他們有任何聯(lián)系呢。

      他們一家人都沒見過尼娜父親。但從尼娜對她父親的描述中,覺得他是個性情中人,雖然有外遇,卻并不讓人十分反感。

      十幾分鐘后,尼娜父親到了他們家。這男子身材高大,儀表堂堂,一身名牌,修飾得體,身上散發(fā)著淡淡的男人香水味。雖然彬彬有禮,卻透著一股掩飾不住的傲氣和霸氣。他一進門,客廳頓時顯得狹小起來。

      祖青客氣地讓座。但尼娜父親并不在沙發(fā)上落座,而是自己搬過一把吃飯椅子,客氣地問:“我可以坐這兒嗎?”

      “當(dāng)然可以!”祖青自己在沙發(fā)上坐下。問,“想喝點什么?綠茶還是咖啡?”

      “不用了。我還有事,一會兒就走。”尼娜父親并沒有久留的意思,開門見山問祖青,“我想問您一件事:那天晚上——就是你們把尼娜接走的那個晚上——你們在茶幾上留了一張字條,對嗎?”

      “是的?!?/p>

      “那字條是誰放在茶幾上的?”

      “是我?!弊媲嗾f。

      “那您,有沒有看到茶幾上的那對耳環(huán)?”

      “耳環(huán)?什么耳環(huán)?”祖青一時沒鬧明白他的意思。

      尼娜父親用手比畫著,“是這么長的、心形的、帶著墜子的一對白金耳環(huán),女人戴的?!?/p>

      祖青夫婦倆面面相覷,仔細回憶那天寫字條前后的一些細節(jié)。他們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茶幾上什么也沒有,那塊壓字條的小橡皮,還是尼娜從別處找來的。

      尼娜父親說:“那對白金耳環(huán),是我送給我女朋友的定情物。價值8500歐元,屬于貴重物品,我還保留著發(fā)票。”

      祖青說:“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那天我們?nèi)r,茶幾上什么都沒有。你再仔細想想,會不會耳環(huán)放在別的什么地方了?”

      尼娜父親說:“我和我女朋友都仔細回憶過,那耳環(huán)還是我?guī)臀遗笥褟亩渖险聛淼摹R驗?,那耳環(huán)比較長,它妨礙我們……呃……親熱。當(dāng)時,我們就在沙發(fā)上?!?/p>

      泓韻分析:“會不會掉到沙發(fā)下面,或沙發(fā)縫隙中了?”

      尼娜父親說:“我都仔細找過了,沒有。”

      祖青提醒道:“你再想想,那天,在我們之前,是不是還去過其他人?比如,你太太,或者,救護人員?”

      “我想過了,不太有這個可能。我太太那天被仇恨蒙住了雙眼,她不太可能看到茶幾上的耳環(huán)。救護人員是從庭院的門直接把人接走的,根本沒有進客廳。那天靠近茶幾的,只有你們。”

      泓韻敏感地問:“你是懷疑,我們拿了那耳環(huán)?”

      尼娜父親聳聳肩,不置可否。

      “我們根本就沒看到什么耳環(huán)!而且,我們也絕不會拿別人的東西!”泓韻一下激動起來,滿臉通紅。她萬萬沒想到,對方不但不感謝他們,反倒懷疑他們是小偷!

      尼娜父親站起身,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如果你們現(xiàn)在把東西還給我,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否則,我只能去報警?!?/p>

      祖青不急不惱,神態(tài)自若地說:“我看,你最好不要這么肯定,東西是我們拿的?!?/p>

      尼娜父親聳聳肩:“很抱歉!我也希望,我們不要在法庭上見!”說完,他不忘很紳士地伸出手,來與祖青握手告別。

      尼娜父親一走,泓韻氣得猛拍桌子:“去他媽的!真是豈有此理!居然懷疑我們偷他的東西!這對狗夫妻!我看他們都心理有病!太他媽不知好歹了!”

      祖青說:“犯得上生這么大的氣嗎?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他要告,就讓他去告好了!”

      “我還以為,他是來登門感謝呢!真他媽的見鬼了!”

      “對我們來說,這也是吃一塹,長一智?!?/p>

      正說著,電話鈴響了。泓韻拿起電話。電話那頭是尼娜焦急的聲音:“我想問一下,我爸爸是不是到你們那兒去了?”

      “他剛走?!?/p>

      “哦!天啊!他還是去了!我再三發(fā)誓,那耳環(huán)絕對不是你們拿的,可他就是不信!”尼娜拿著話筒幾乎是哭著自言自語,“他根本就不知道,你們是多么好的人!哦!天啊!我該怎么辦?我真后悔,連累了你們!”

      “尼娜,我們不怪你。”尼娜的話,讓泓韻心中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這孩子乖巧、懂事、明事理,對他們有種天然的親近。如果不是因為這些,單沖著她父母那德行,雙方早就絕交了。

      “我一定會想辦法把事情弄清楚的!我很抱歉!泓韻!我現(xiàn)在心里很難過!”

      “別難過!尼娜。我們一點兒也沒怪你?!便嵎催^來安慰起她來。

      “如果上法庭,我一定會為你們作證!我才不管,他們是否會相信一個孩子的話!”

      “謝謝你!尼娜!”

      放下電話,所有的話題自然都是圍繞著這件事。以至于讓蔚伶忘了一件她應(yīng)該做的重要事情:請父母在她的數(shù)學(xué)考試本上簽字。

      第二天,交考試本時,蔚伶才猛地想起,該做的事,自己忘了做。她急中生智,模仿著泓韻的筆跡,照葫蘆畫瓢匆匆簽了名,把考試本交了上去。

      6

      泓韻參加一個了電腦培訓(xùn)班,時間安排在上午。這門課難度高,強度大,常常讓她自顧不暇。

      這兩天,因為尼娜家的事,她總覺得心里亂亂的堵得慌。課堂上,她一直心不在焉。施德方老師幾次提問,她都答非所問。

      施德方老師是個與眾不同、非常獨特的人。他留著齊肩長發(fā),蓄著馬克思似的大胡子,戴著副十八世紀的夾鼻眼鏡,穿著條松松垮垮的牛仔褲,身上的白襯衫皺皺巴巴。整個人在儒雅淡泊中帶著不修邊幅,有點像學(xué)者,又有點像藝術(shù)家,唯獨不像為人師表的教師。

      由于班上只有泓韻是東方人,而且對課程明顯有些吃力,施德方對泓韻的關(guān)照自然比對其他學(xué)生更多一些。

      “你今天好像有什么心事。怎么了?”下課后,施德方主動過來問泓韻。

      “我遇到了點兒麻煩?!便崯o精打采地說。

      “我能幫你嗎?”施德方眼里充滿了關(guān)切。

      “或許,你能給我些有用的建議?”泓韻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施德方。

      施德方用手支著下巴,沉吟了一會兒,然后,像法官似的提出問題:“尼娜哭著給你打電話時,你有沒有問清楚,她家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沒有。尼娜只是在電話里哭著請求我,快到她家去。”

      “這就是說,你和你丈夫在還沒有搞清他們家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的情況下,就直接趕到他們家去了?”

      “是的。當(dāng)時我們只是以為,尼娜父母到醫(yī)院去了,留下她一個人在家很害怕?!?/p>

      “你們跟她父母是朋友,還是一般相識?”施德方問。學(xué)過德語的人都知道,“Freude(朋友)”和“Bekannte(相識)”兩詞在德語中有確切的含義和嚴格的區(qū)別。

      “恐怕,連一般相識都算不上。因為,直到事情發(fā)生時,我連尼娜父親的面都沒見過,跟她母親只見過兩面。”

      “泓韻,我想很坦率地告訴你,在這件事上,你們犯了致命的錯誤。尼娜父親告你們,是有道理的!”

      “你說什么?”

      、

      “你想想,你們怎么能在事情還沒搞清楚的情況下,三更半夜就擅自到一個陌生人家中去?你們怎么能在沒有征得尼娜父母——他們自然是尼娜的法律監(jiān)護人——的同意下,就擅自把尼娜帶到你們家過夜?這么做,都是違法的。如果這期間,尼娜萬一有個意外或閃失,誰來負責(zé)?不要說耳環(huán)的事,單就這一點,尼娜父親也是可以告你們的!”

      在此之前,泓韻還真沒想到這一層。

      她問:“如果換作是你,碰到這種情況,你會怎么做?”

      “我?我想,我絕不會在沒有搞清事情原委的情況下,三更半夜貿(mào)然到一個陌生人家去解決危機問題一那是警察或急救中心的事。我會首先通知警察,請他們到出事地點去,然后,會在警察在場的情況下,與他們商量孩子的去留問題。要知道,在德國,有專門的機構(gòu),收留暫時無處蔽身的婦女和兒童。你家畢竟不是慈善機構(gòu)吧?”

      泓韻憤憤地說:“我絕沒想到,在德國,幫人還會幫出錯來!都說德國人理智嚴謹,沒想到,危機情況下幫助別人也能這么冷靜超脫!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只知道,一個孩子,孤立無助,在三更半夜哭泣著打電話向我求助,我應(yīng)該不顧一切,去幫她才對!你們德國人……”

      施德方表情嚴肅地打斷泓韻:“泓韻,我想提醒和糾正你一下:不要簡單地把德國人或中國人歸到某一類概念中去,更不要輕易把某種帽子戴到別人頭上,這是對別人的不尊重,容易引起排斥和對立。我剛才對你說的,只代表我自己,并不代表德國人。而你,也只能代表你自己,并不代表中國人。就像我不能判斷其他德國人會不會像我這樣來處理這種問題一樣,你敢擔(dān)保和肯定,其他中國人在他人遇到危險或危機的時候,都會像你這樣想、這樣做嗎?”

      泓韻一時啞口無言。

      “我建議,你們最好還是咨詢一下律師。了解一下,在這種情況下,該怎么處理。”施德方最后說。

      泓韻把施德方的話轉(zhuǎn)告給祖青,說:“你看,人家挑出我們一堆的錯兒來。我們都成違法分子了!在德國生活,我們好像連起碼的法律常識都沒有。”最后,她也提出,找個律師咨詢咨詢。

      “你以為德國律師是好惹的?那咨詢費都是按小時甚至分鐘來計算的,貴得很!”祖青這幾句話,一下就打掉了泓韻的念頭。

      過了幾天,祖青告訴泓韻,他還是跟律師做了個預(yù)約,就這個問題咨詢咨詢。

      “你不是說,咨詢費很貴嗎?”

      “幸虧同事提醒了我。我以前參加過一個‘法律保護協(xié)會,是公司統(tǒng)一給我們報的名。每年只要交一點點會費,就可享受到很多優(yōu)惠,比如,咨詢費全免。當(dāng)時公司報名時,我還很不以為然,心想,我又不做違法的事,好好的花那個冤枉錢干嗎?沒想到,現(xiàn)在派上用場了。”

      按約定時間到了律師辦公室。

      那腦瓜頂上寸草不生的律師聽完了祖青的敘述,十指交叉,皺著眉頭想了一下,然后思維清晰、條理清楚地說:“首先,我想告訴你們,你們在沒有通知警察的情況下就貿(mào)然到這戶人家去,是極其不妥當(dāng)?shù)?。不過沒關(guān)系。這個問題已經(jīng)發(fā)生了,我想,可以從兩個方面著手解決。一是,提出質(zhì)疑,推翻前提。也就是說,這副耳環(huán)真的丟失了嗎?我們難道不能懷疑他們或許是出于其他動機或目的,故意捏造的?”

      “光提出懷疑,有用嗎?”祖青問。

      “這當(dāng)然要拿出有關(guān)證據(jù)。我們可以從調(diào)查他們的誠信度著手。比如,以往,這人有沒有過撒謊不誠實的記錄?有沒有過騙取保險賠償、銀行惡意透支的行為?只要找到一兩個這方面的證據(jù),我們就完全能夠以此為據(jù),質(zhì)疑事情的真實性。二是,起訴尼娜父親。對了,他叫什么名字?”

      祖青夫婦答不上來。他們只能根據(jù)尼娜的姓名,判斷出她父親的姓。至于他全名叫什么,他們壓根就沒打聽過。

      “這可不行!你們必須要問清楚。如果我們連被起訴人的姓名都不知道,下面的事怎么進行?”律師說,“那天晚上,被救護車接走的,是兩個受了傷的女人,對嗎?”

      “是的?!?/p>

      “尼娜父親呢?他沒有受傷,為什么不留在家里?作為孩子的監(jiān)護人,他把受到極度驚嚇的孩子,半夜一個人扔在家里,這本身就是違法行為。我們有責(zé)任控告他,這是其一。其二,他為什么沒有教會自己的孩子,在危機、緊急的狀況下,向有關(guān)部門求助?比如,警察、急救中心、兒童保護中心等等,而是向你們——孩子父母根本就不熟知的陌生人——求助?這是他的失職,我們完全有理由起訴他。如果你們不反對,我會叫我的秘書將起訴材料打印出來,寄給你們。你們在起訴材料上簽上字,我們再約個時間談一次,就行了。”

      “需要付費嗎?”泓韻問,這是她很在意的事。

      “你們是‘法律保護協(xié)會的會員,不用付費。”

      夫妻倆商量,反正不用付費,干脆就交給律師去辦好了。

      律師向他們再次仔細確認了幾個小細節(jié),就拿出一個對講機式的小錄音機,當(dāng)著他們的面,黃河瀑布般講了起來,半點不帶磕巴,幾分鐘就口授了一份起訴書。隨即,他摁了一下桌上的按鈕,叫進秘書,把錄音磁帶交給了她。效率高得出奇。

      祖青夫婦不知道,就這一會兒工夫,律師給他們立了兩個與耳環(huán)毫不相干的案子。

      7

      沒等律師的起訴書寄達,事情突然峰回路轉(zhuǎn)了。

      那天放學(xué)之后,尼娜跟著蔚伶一塊兒來了。她已經(jīng)有好一段時間沒到他們家來了。

      “媽媽,尼娜今天有件重要的事,要親口告訴你!”蔚伶臉上有種莫名的興奮和緊張。

      “先說,是好事,還是壞事?”泓韻問。這個不可理喻的德國家庭,已經(jīng)給了她太多的意外和不快,她不知道接下來又會是什么。

      “當(dāng)然是好事!媽媽,耳環(huán)找到了!”

      “什么?”泓韻乍一聽到,說不上是喜還是驚。

      “我已經(jīng)搞清楚了。”尼娜平靜地說,“昨天,我媽媽從醫(yī)院回到家,我問她,那天晚上回家,有沒有看到茶幾上的一對耳環(huán)?我媽媽心不在焉地說:‘耳環(huán)?什么耳環(huán)?我不知道。我說,那是對白金耳環(huán),價值8500多歐元。我媽媽一聽,愣住了,問:‘真的?我說:‘當(dāng)然!爸爸正在到處找這對耳環(huán)。我媽媽一聽,驚叫一聲,立刻沖到我家垃圾桶旁,翻找了起來。她邊翻邊說:‘天啊!我還以為是廉價的假首飾!那騷女人居然戴得起這么貴重的首飾!”

      “你媽媽把耳環(huán)扔到垃圾桶去了?”

      “是的。她說,那天晚上進家門后,正是一眼看到了那對放在茶幾上的耳環(huán),才直覺感到有其他女人在我們家。她先把耳環(huán)扔到垃圾桶,然后到廚房拿了把刀,上了樓。果然,看見了我爸爸的女朋友躺在床上?!?/p>

      “耳環(huán)呢?找出來了嗎?”

      “沒有。垃圾桶頭一個星期就倒掉了。我媽媽哭了起來,說,早知道是這么貴重的耳環(huán),她是不會把它們?nèi)拥舻摹!?/p>

      “這些,都是你媽媽跟你說的?”

      “不,還有照看我的迪舍太太在場。如果以后需要證人,她也可以作證?!?/p>

      “尼娜,謝謝你!”泓韻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你知道嗎?這些天,為這件事,我一直吃不好飯,睡不好覺。我在想,如果你爸爸去告我們,我們該怎么辦?”

      “他不會去告你們了。我已經(jīng)把事情告訴他了。他說,等他的律師核實清楚這件事后,他會向你們道歉?!?/p>

      “干嗎要通過律師?你爸爸為什么不直接去問問你媽媽?”

      “他已經(jīng)見不到我媽媽了。我媽媽在那天晚上出事后,在醫(yī)院當(dāng)即就向警方申請了‘被保護。這期間,如果沒有警方許可,我爸爸連電話都不允許給我媽媽打?!?/p>

      “這么說,你爸爸不住在家里了?”

      “對。我媽媽回來后,他就按規(guī)定搬出去了。如果要回來拿東西,也得先經(jīng)過警方同意?!?/p>

      律師寄來的起訴書,整個兒成了“馬后炮”。

      不過,看了律師寄來的東西,夫婦倆決定還是跟律師預(yù)約一下,當(dāng)面談?wù)?。因為,有兩點他們不明白:一是,那天他們?nèi)プ稍?,主要目的是想解決耳環(huán)的事,但起訴書通篇一字沒提耳環(huán)。二是,那天律師清清楚楚地說,不用付費,為何現(xiàn)在又給他們寄來一份價格表?

      見了律師,祖青先提第一點疑問。

      律師說:“那是沃爾夫?qū)け葼柭簿褪悄崮雀赣H——的事。跟你們無關(guān)?!?/p>

      “跟我們無關(guān)?我不明白,什么意思?”

      律師解釋:“那是另一個案子。也就是說,耳環(huán)的事,由沃爾夫?qū)け葼柭鹪V你們?!?/p>

      泓韻說:“耳環(huán)已經(jīng)找到了。對方不會起訴我們?!?/p>

      “那這個案子同樣成立。”律師指了指手上兩頁紙的起訴書,“你們起訴的,是沃爾夫?qū)け葼柭?。?/p>

      “那么,你現(xiàn)在就可以把手上的起訴書撕了,扔到垃圾簍去?!弊媲嗾f。

      “為什么?”律師問。

      “因為,對方不起訴我們,我們也就沒必要再起訴他了?!?/p>

      “這完全是兩碼事!你們不能這么輕易地放棄自己的權(quán)利!沃爾夫?qū)?比爾曼不起訴你們,不等于他的違法行為就可以一筆勾銷。他違法了,就應(yīng)該通過法律途徑幫他糾正錯誤,這也是你們的責(zé)任!”

      “那費用呢?誰來支付?你不是說過,我們不用付費嗎?”祖青提出第二點疑問。

      “如果沃爾夫?qū)け葼柭鼣≡V,費用當(dāng)然都由他來支付?!?/p>

      “那這份收費價格表是怎么回事?”泓韻拿出那份價格表。

      “那又是另一個案子?!?/p>

      “什么?”夫妻倆簡直被這光頭律師搞糊涂了,怎么又冒出一個案子來?

      “這是調(diào)查沃爾夫?qū)け葼柭\信記錄的案子。這得從銀行、保險公司、他周圍同事、朋友甚至小學(xué)同學(xué)和老師人手,需要不少時間和精力,會發(fā)生些費用。那價格表上都有明碼標(biāo)價,并不貴。不過,你們得先墊付這筆費用?!?/p>

      “耳環(huán)已經(jīng)有了下落,我想,就沒必要再去質(zhì)疑沃爾夫?qū)け葼柭恼\信問題了。”祖青客氣地打斷律師,“很抱歉,耽誤了你不少時間。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

      從律師樓出來,祖青瞇起眼睛,看著三層高的律師樓,長吐了一口氣,說:“現(xiàn)在我總算明白了,為何這律師、法院有忙不完的事兒!你想啊,就這么屁大的一點事兒,他們至少能整出三個案子來,”他扳著手指數(shù)道,“第一,比爾曼起訴我們,擅自私闖民宅;第二,我們起訴比爾曼,作為家長嚴重失職;第三,質(zhì)疑比爾曼誠信問題,從他穿開襠褲起,調(diào)查他是否有撒謊或不誠實的歷史。這么一來,能不忙嗎?”

      就在同一天,蔚伶被黎希特叫到了老師辦公室。

      她拿出那本蔚伶仿冒泓韻筆跡簽名的考試本,打開,放在蔚伶面前,表情十分嚴肅地問:“這是你母親的簽名嗎?”

      蔚伶沒敢吭聲。

      “告訴我,這是誰簽的字?”黎希特的聲音里帶著一股威嚴。

      “是……是我?!蔽盗嫘奶摰匦÷暢姓J。

      “你知道嗎?冒充別人簽名,是對別人權(quán)利的一種侵犯,是嚴重的違法行為!”黎希特用手指敲著桌子,語氣異常嚴厲,“忘了請父母簽字,這只是一個粗心或疏忽,可以讓人理解。但刻意冒充父母簽字,則是地地道道的不誠實行為,是不可讓人原諒的!”

      蔚伶的額頭滲出了細汗。

      “今天叫你來,就是要請你記住這一次的錯誤,不要再犯了!”黎希特說著,收起那本考試本,“我還想明確告訴你:誠實,是一個人最最重要的品德,是我們最起碼的立身之本,也是這個社會最基本的行為準(zhǔn)則。沒有誠信,你就不可能走得長遠,不可能被接納,更不可能有良好的未來。我的話,你聽懂了嗎?”

      蔚伶輕輕點了點頭。

      “愿不愿意我把這件事情告訴你父母?”黎希特問。

      “不!”蔚伶慌忙說,“最好別說!”

      “那好,我尊重你的意愿?!?/p>

      8

      祖青下班回到家,一進家門,就感到氣氛不對。

      母女倆坐在飯桌前,一個滿臉慍怒,一個抽抽搭搭地哭。一問,原來是蔚伶三年級下學(xué)期的成績單發(fā)回來了。

      “怎么回事?”看了成績單,祖青問。

      蔚伶的成績不夠理想。除了音樂是兩分,其他科目成績均是三分。很明顯,這種成績,最多只能算中等。

      “本來,我每次數(shù)學(xué)測驗考試都是得一分,只有一次得了兩分。不知為什么,這成績單上只有三分?!蔽盗嫖剞q解道,“我還特意去問了黎希特呢,是不是搞錯了?可她說:‘沒錯,就是這樣的!”

      “我也覺得奇怪,只有平時小測驗,沒有期中考試,也沒有期末考試,這成績單上的成績分數(shù)是怎么來的?以前在語言班,拿回來的成績單也比這個好呀!”泓韻說。

      “學(xué)??隙ㄓ凶约旱脑u分標(biāo)準(zhǔn)。你們看看,這么重要的事情,我們到現(xiàn)在還糊里糊涂沒搞清!”祖青說,“我看,盡快找個時間,跟黎希特談?wù)?,問清里面的情況。”

      學(xué)校已經(jīng)放暑假了,要約她談,也只能是等下個學(xué)期開了學(xué)。

      泓韻決定,利用這個暑假,加大蔚伶的功課練習(xí)量,爭取下學(xué)期上一個臺階。

      數(shù)學(xué)對蔚伶來說一直不成問題,她甚至能把四年級下學(xué)期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都輕松做出來。德語聽寫和正確書寫只是偶有一點兒小錯誤,并不十分嚴重。泓韻還把自己在“閱讀理解”班學(xué)習(xí)過的資料拿出來,讓蔚伶學(xué)。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除了個別概念或歷史知識蔚伶不太清楚以外,她的閱讀理解能力并不比她這個成人差,有時甚至還要好。

      泓韻不禁有點疑惑:她自己在成人班算是好學(xué)生,時常得到老師的表揚。蔚伶在小學(xué),基本具有她這個水平,卻只能算個中等生。這之間的差距,難道真有這么大嗎?

      開學(xué)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跟黎希特預(yù)約,詢問成績評定的有關(guān)事情。

      黎希特說,關(guān)于學(xué)校的評分標(biāo)準(zhǔn),她曾專門開過一次家長會,向大家說明。她拿出一份工作安排表,指給泓韻看。泓韻注意到,那日期恰好是他們剛到德國的時間,那時,蔚伶還沒在學(xué)校報名。

      黎希特詳細地向泓韻介紹了考分的評定方式。她說,每個學(xué)生的成績,都是根據(jù)以下幾個方面綜合評定的:一是卷面考試成績;二是課堂表現(xiàn)情況,即,是否遵守課堂紀律,是否積極發(fā)言,是否主動參與并配合老師組織的各項教學(xué)活動;三是家庭作業(yè)完成情況及考勤狀況,如,是否認真完成每一次家庭作業(yè),是否有遲到、早退、曠課等現(xiàn)象;四是學(xué)生的綜合表現(xiàn)情況,具體指的是德、智、體、才藝幾個方面,如果學(xué)生在某一方面表現(xiàn)優(yōu)異或有特殊專長,會給考分記錄加分?;谝陨蠋c,學(xué)校曾給家長們發(fā)過信,要求家長務(wù)必從兩方面協(xié)助和配合老師的工作:一是督促檢查孩子認真完成家庭作業(yè);二是在孩子每一次的考試成績本上簽字,這有助于家長和老師一道共同了解和掌握學(xué)生的學(xué)習(xí)情況,屬于教學(xué)中的一部分。

      “您剛才說,考分記錄從四個方面綜合評定。我想知道,這四個方面各占的比例是多少?”泓韻問。

      黎希特說,原則上講,卷面考試成績與其他綜合表現(xiàn)各占50%。也就是說,如果只是卷面成績好,但其他方面不夠好,那么,最終成績將會低于卷面成績,反之,綜合表現(xiàn)優(yōu)異,最終成績將會高于卷面成績。

      泓韻心想,這么一來,其中的伸縮性就太大了。老師的公正性,在里面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這年一開春,德國發(fā)生了一次嚴重的流感。新聞報道說,在這場流感中,德國已有幾十人喪生。

      這次流感來勢洶洶,蔚伶班上,有一半同學(xué)都病倒了。盡管喝了板藍根沖劑預(yù)防,蔚伶還是未能幸免。她在家里昏昏沉沉發(fā)了幾天燒,吃了醫(yī)生開出的藥后,身上又起了許多紅斑點。醫(yī)生一時不能判斷,這種紅斑點是否具有傳染性,于是,命令她必須在家待足兩個星期,不得去學(xué)校,以免傳染給其他人。醫(yī)生還特意開了一張病假條,囑咐泓韻交給學(xué)校老師。

      不幸的是,回到家,泓韻也被傳染上了。沒幾天,又傳染給了祖青。

      這種流感不僅讓人發(fā)燒頭疼,渾身無力,更像是被挨了頓狠揍、受了重傷一般,從里到外,骨頭肌肉酸痛,簡直動彈不得。

      祖青屬于“平時不生病,一病就要命”的人。這一次,他足足一個星期沒能下床。

      一家人昏頭漲腦地輪流著病了將近半個月,個個都像傷了元氣。

      這期間,祖青公司出了兩件大事。一是,公司的一位外籍員工突然離職,帶走了公司所有重要客戶的名單及其他重要商業(yè)機密資料,并搶走了祖青正在談的一個大訂單;二是由于一位德國員工的輕信,在收到支票沒有確認的情況下,就將貨發(fā)給了意大利客戶,導(dǎo)致貨款收不回來。公司的情形頓時變得危機起來。

      公司老板不管祖青是否重病在床,也不管白天黑夜,一天好幾個電話往家打,詢問公司里的事。以前,老板只管用人,并不具體過問公司業(yè)務(wù)上的事,現(xiàn)在,他必須親自出馬了。

      沒等病痊愈,頭還隱隱作痛,祖青就急忙趕著去上班。商場如戰(zhàn)場。公司有太多的事急等著要處理,他無法安心在家養(yǎng)病。

      上班那天,泓韻把醫(yī)生的病假條交給祖青,叮囑他上班路過學(xué)校時,將蔚伶的病假條交給黎希特。學(xué)校門前是條單行道,不容停車。祖青車經(jīng)過時,恰好遇到堵車,只能一點一點往前挪。眼看時間已晚,祖青心想,病假條的事,還是等明天再說吧!便沒停留,直奔公司去了。沒想到,一忙起來,就將這事徹底地忘到了腦后。

      第一輪的考試測驗成績出來了。蔚伶拿回家,請家長簽字。成績不錯,都在一分、兩分之間。泓韻再三向蔚伶強調(diào),課堂上要積極發(fā)言,要認真配合老師的課堂教學(xué),要好好完成每一次家庭作業(yè)。因為,這些都決定著將來的分數(shù)。蔚伶一貫上進心很強,也很在意自己的成績,只要和成績有關(guān)的事,她都會積極認真去做。這一點,泓韻心里有數(shù)。9

      這天課堂上,黎希特老師發(fā)給每個同學(xué)一張紙,要大家畫一幅“自畫像”,再根據(jù)這幅畫,寫一篇自我介紹的小文章。全班沒有一個同學(xué)在一堂課內(nèi)完成了這次作業(yè):寫了文章的,沒來得及畫畫;畫了畫的,沒來得及寫文章。蔚伶在畫紙上寫上了自己的名字,但選擇的卻是先寫文章再畫畫。她的“自畫像”在課堂上只完成了一半。

      黎希特要大家把沒完成的部分帶回家去做,明天再交上來。

      那張畫紙比較大,也比一般的紙張要厚,課桌抽屜放不下,蔚伶把它放在了教室旁邊的寬書架上。那書架是供老師學(xué)生專放學(xué)習(xí)用品的地方,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小塊位置。結(jié)果,放學(xué)回家收拾書包時,蔚伶沒去檢查書架,忘了把那畫紙帶回家。

      等第二天交作業(yè)時,她才猛地想起了那幅未完成的畫。忙跑到書架旁,一看,畫紙不見了。

      “你的畫呢?”黎希特收作業(yè)時問她。

      “在家里,我忘了帶來。”蔚伶隨口說。

      黎希特的眼光在蔚伶臉上停留了一會兒,問:“你的意思是,你在家畫完了這幅畫,只是今天忘了帶來?”

      蔚伶心虛地點點頭。

      “用的什么紙?是我昨天發(fā)給你的紙嗎?”

      蔚伶又點了點頭。她內(nèi)心一直有點兒懼怕黎希特。在黎希特嚴肅的追問下,她的頭,點得有點兒鬼使神差。

      “誰能為你作證?”沒想到,黎希特開始較真起來。她問坐在一旁的尼娜,“你可以作證嗎?”

      尼娜搖搖頭:“我昨天沒到她家去。我不能作證。”

      “我……我媽媽看見了。她可以作證?!蔽盗骘w快地說。她已想好了,今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把這幅畫畫完。只要明天把畫一交上來,黎希特就不會再追究了。先拿媽媽當(dāng)一下?lián)跫?,反正黎希特又不會為了這么一件小事,到她家去找她媽媽對證。

      果然,黎希特說:“我知道了?!?/p>

      蔚伶放學(xué)回到家,早早地就把那幅畫和所有的家庭作業(yè)都完成了。

      傍晚,一家人正吃晚飯時,突然接到了黎希特從家里打來的電話。

      “有件事,我想向你確認一下:昨天,你在家里看到了蔚伶的那幅‘自畫像了嗎?”黎希特在電話那頭問泓韻。

      “自畫像?什么自畫像?”泓韻一下沒明白她的意思。

      蔚伶一聽,神經(jīng)質(zhì)似的跑到電話前,萬分緊張地看著泓韻手里的話筒。

      “是我在課堂上布置的作業(yè)。每個同學(xué),畫一幅自己的畫像。你昨天——我指的是昨天——有沒有在家看到蔚伶的這幅畫?”

      “沒有啊。怎么了?”

      “我知道了。別忘了督促蔚伶,明天把畫帶到學(xué)校來。明天班上要張貼?!?/p>

      “好的,我一定督促?!?/p>

      蔚伶見黎希特沒再多說什么,暗暗松了口氣。

      放下電話,泓韻就問起“自畫像”的事。蔚伶馬上說,她早就畫好了,并拿出已經(jīng)畫好的畫給泓韻看。

      “這幅畫肯定很重要,要不然,黎希特不會給我們打電話,專門提醒這件事?!便嵳f。

      是啊,這么長時間以來,黎希特還是第一次給他們打電話,并且,是在下班時間。黎希特曾說過“從不喜歡把工作上的事帶到家中去”,可見,這事很重要。

      第二天,蔚伶又被黎希特叫到了老師辦公室。

      黎希特面前放著蔚伶在課堂上沒完成的那張畫,那上面已是水漬斑斑。

      她告訴蔚伶,清潔女工在打掃教室時,不小心把這幅畫從書架上碰了下來,濺上了水漬。為此,昨天一大早,那清潔女工專門趕來,向她說明原因并道歉。所以,蔚伶隨口說的話,一下就露出了破綻,引起了她的懷疑。

      “我想,你已經(jīng)知道了,昨天傍晚,我給你母親打了電話,再次確認了這件事情。你母親明確告訴我,昨天在家,她沒有看到你的自畫像。這說明,你撒了謊?!?/p>

      蔚伶低下了頭。

      “告訴我,為什么要撒謊?”黎希特的聲音里,又帶著那種讓人敬畏的威嚴。

      “我……我……”在黎希特嚴厲的逼視下,蔚伶支吾著,眼淚掉了下來,“我忘了把這畫帶回家。昨天你問我時,我以為,只要臨時打個馬虎眼,再回家去趕緊把畫畫完,交上去,這事就過去了?!?/p>

      “你完全沒有必要撒謊嘛!為什么不實事求是地說明原因呢?”黎希特仍然非常嚴厲地盯著蔚伶。

      “我怕……我怕說自己沒完成家庭作業(yè),會影響我的分數(shù)。我總想做到最好,得個好分數(shù)。可我沒做到!”蔚伶的眼淚流得更兇了。

      “哦,是這樣!”黎希特點點頭,語氣稍稍緩和下來,“學(xué)生偶爾一兩次沒完成家庭作業(yè),只要說明原因,對分數(shù)并不會有什么影響。事情沒做好,沒關(guān)系,可以想辦法把它重新做好。但是,事情沒做好,卻用謊言去掩蓋它,則是錯上加錯,是萬萬不行的!謊言讓人憎恨。它往往會毀掉一切,給我們帶來災(zāi)難性的后果。德國有句俗語:‘謊言走不遠(謊言是短腿的)。我請你記住這一點?!?/p>

      蔚伶點點頭。

      “要不要我把這件事情通報你父母?”

      “最好不要?!蔽盗婵只诺卣f。

      像上次一樣,黎希特說:“那好,我尊重你的意愿?!?/p>

      這天放學(xué)后,尼娜告訴蔚伶,暑假后,她要跟著她媽媽搬到她外祖父母住的小城去,她媽媽打算在那兒租套房子,地址還沒定。

      一聽尼娜要離開這座城市,以后她們將很難見面,蔚伶心里難受起來。第二天她主動邀請尼娜去自己家。她想在分別之前,盡可能多地跟尼娜待在一起。

      泓韻特意多做了幾個菜來招待尼娜。

      尼娜這學(xué)期幾乎沒到他們家來。有關(guān)尼娜家的事,都是偶爾聽蔚伶回來說說。聽說,尼娜的父母已正式提出離婚了,這事對尼娜母親的打擊挺大。

      “你媽媽怎樣?還好嗎?”泓韻問。盡管她不喜歡尼娜媽媽,但一想到離婚后她一人帶著兩個孩子,日子肯定不容易,心里不免同情。

      “她?別提了,簡直糟透了!”

      “怎么了?”

      “她的兩個官司都輸了。要賠一大筆錢呢!”

      “她跟誰打官司?跟你爸爸嗎?”

      “不是。是跟我爸爸的女朋友?!?/p>

      “你媽媽去告她了?”泓韻問。心想,對這種跑到別人家去偷隋的家伙,是該告告她。不過,證據(jù)確鑿,官司怎么會輸呢?

      “正相反。是她去告我媽媽。”

      “什么?她憑什么告你媽媽?”

      尼娜掰著手指頭數(shù):“第一,她告我媽媽,賠償那對耳環(huán)。那是我爸爸送給她的禮物,屬于她的財產(chǎn)。法院判她勝訴。我媽媽要賠她8500歐元還要支付訴訟費。第二,她告我媽媽,支付她‘疼痛費和一部分保險公司不能支付的醫(yī)療費、療養(yǎng)費。因為,那天是我媽媽拿刀追殺她,導(dǎo)致她跳樓。法院判她勝訴。我媽媽要支付給她兩萬歐元。”

      “你媽媽怎么辦?她是家庭主婦,沒有經(jīng)濟收入,怎么賠得起這么一大筆錢?”

      “所以我媽媽同意把我們家那棟房子賣掉。其中,我媽媽可以分到一部分。用這些錢,可以買一套普通房子。離婚后,我爸爸每個月還得給我媽媽和我們兩個孩子支付足夠的生活費。”

      泓韻心想,說到底,還是羊毛出在羊身上。這一切,不都是尼娜父親來買單嗎?在德國,已婚男人有個婚外情,代價不小哇!

      過了幾天,尼娜父親打來電話。在電話里他對祖青說:“我答應(yīng)過我女兒,耳環(huán)的事,一旦查清楚、搞明白,我會向你們道歉?,F(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有了最后結(jié)果。所以,我在這里正式向你們道歉!”

      祖青客氣地回應(yīng)說:“我們鄭重接受你的道歉。希望,以后你能把事情先搞清楚,再下結(jié)論?!?/p>

      放下電話,祖青說:“我看,這人挺守承諾。答應(yīng)了女兒的事,就不忘認真去做。不過,他應(yīng)該登門道歉才對!”

      10

      蔚伶從學(xué)校帶回一個有著黎希特親筆簽名的通知:下星期三19點30分,班級有個家長會,請各位家長務(wù)必參加。

      在把通知交給泓韻時,蔚伶順帶提起,班上有好幾個同學(xué)已經(jīng)在重點中學(xué)報了名。

      泓韻一聽,第二天就帶著蔚伶的成績單趕到附近重點中學(xué)去報名。學(xué)校前臺秘書看了成績單,說,這種成績是沒資格在這所中學(xué)報名的,因為,來報名的學(xué)生,成績都在兩分以上。最好,還是等拿到下學(xué)期成績單再說,如果平均分數(shù)達到兩分以上,就來報名,否則,只能到其他中學(xué)去。

      泓韻的心一下懸了起來。思來想去,她決定,還是先給黎希特打個電話,提前問問蔚伶的成績,這樣可以心中有數(shù)。

      黎希特在電話中說,下星期三的家長會,就是專門介紹有關(guān)升學(xué)的事。至于學(xué)生的成績,還沒最終出來,她現(xiàn)在不便說什么。

      家長會上,黎希特發(fā)給每位家長一張表格,那上面是這座城市各所中學(xué)的報名日程表。

      德國學(xué)校,在小學(xué)四年級就對學(xué)生進行分流。孩子們根據(jù)自己的成績和家長的意愿,分別進入九年制職業(yè)中學(xué)、十年制普通中學(xué)、十三年制重點中學(xué)。

      只有進入重點中學(xué),將來才有直接上大學(xué)的機會。毫無疑問,泓韻的目標(biāo),是要蔚伶進十三年制重點中學(xué)。

      家長會結(jié)束后,泓韻特意留下來,再次詢問蔚伶在校學(xué)習(xí)的情況。她把在重點中學(xué)報名遭婉拒的事告訴了黎希特,明確表達了自己愿望和擔(dān)憂。

      黎希特說,下個月還有最后一輪考試。這輪考試過后,學(xué)生的總體成績才能最終出來。按目前蔚伶的學(xué)習(xí)表現(xiàn)來看,應(yīng)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黎希特的這個表態(tài),讓泓韻心里的一塊石頭稍稍落了地。

      尼娜家的大豪宅,花了半年多時間,終于賣了出去,。

      尼娜在那棟房子里出生、長大,有點兒戀戀不舍。她想在離開那棟房子前,請蔚伶去,一起搞個小小的告別儀式。

      這天放學(xué)后,蔚伶跟著尼娜直接去了她家。下午,她打電話回家,告訴泓韻,尼娜媽媽要帶她們?nèi)ヒ患矣忻囊獯罄宛^吃飯,過后,會負責(zé)送她回家。

      晚上將近9點,尼娜母親把蔚伶送到了家門口。分居對她的打擊似乎并不大,看上去,她比以前更精神、更清秀了。而且,待人的態(tài)度,也不像以前那么僵硬。

      蔚伶大包小袋地帶回了很多尼娜送給她的東西,十分興奮,拿出來擺給泓韻看。結(jié)果,她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把黎希特的通知交給媽媽。

      那是份與家長預(yù)定面談的通知。通知上要求家長務(wù)必填好回執(zhí)單,寫明自己在規(guī)定的天數(shù)里能夠到校的時間段。老師進行統(tǒng)一匯總后,再分別給每位家長發(fā)通知,確定最終具體面談時間。這次面談非常重要,主要有兩件事:一是發(fā)放四年級上學(xué)期成績單;二是建議和商討孩子的今后去向。

      第二天該交回執(zhí)單時,蔚伶才想起了這事。她知道這份回執(zhí)單很重要,也知道泓韻一般上午都在家,便自作主張匆匆忙忙填了個上午的時間段,簽上泓韻的名字,交了上去。

      她做夢沒想到,這回,她犯了個致命的錯誤,造成了意想不到的后果。

      那天,泓韻按通知單上指定的時間來到學(xué)校。

      在走廊上,她碰到了剛從面談教室里出來的尼娜母親。問起尼娜的學(xué)校去向,尼娜母親說,她已替尼娜在重點中學(xué)報了名,上重點學(xué)校肯定沒問題。她問泓韻,蔚伶將上什么學(xué)校?泓韻說,很想上重點中學(xué),但現(xiàn)在情況還不明朗。

      進了面談教室,黎希特什么也沒說,先把一個裝有成績單的大信封交給了泓韻。

      那大信封上印著一幅彩色童稚繪畫。右上角上,掛著一輪大大的、充滿稚氣的、雞蛋黃似的太陽。泓韻的目光,不由得在那輪放射著黃色光芒的太陽上停留了一會兒——跟尼娜第一次在她家畫的太陽一個樣兒!在中國,孩子們筆下的太陽清一色的紅彤彤,在德國,為什么孩子們筆下的太陽一律變成黃沌沌了?

      打開信封,拿出成績單,泓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成績不但不比上學(xué)期好,反而更差了!尤其是德語,上學(xué)期是三分,現(xiàn)在居然降到了四分。也就是說,德語不及格!

      “我不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泓韻抬起疑惑的眼睛,問黎希特。

      “蔚伶到德國才兩年。她能有這樣的成績,已經(jīng)很不錯了。你應(yīng)該感到高興才對?!便嵉倪@種反應(yīng),似乎早在黎希特預(yù)料之中,她平心靜氣地看著泓韻,安慰道。

      “高興?憑這樣的成績,能上重點中學(xué)嗎?”泓韻問。

      “當(dāng)然不能!”黎希特顯然早有準(zhǔn)備,說,“所以,我建議蔚伶上普通中學(xué)?!?/p>

      “可我們的目標(biāo)是讓蔚伶上重點中學(xué)!”泓韻幾乎叫了起來,“我不明白,為什么是這種成績?蔚伶有很好的學(xué)習(xí)能力,而且,在學(xué)習(xí)上一貫非常努力。她的平時考試成績都很好。上次開家長會時,你也親口對我說過,按蔚伶的學(xué)習(xí)表現(xiàn),應(yīng)該不會有問題??涩F(xiàn)在呢?”

      黎希特聲音里帶著慣有的沉靜:“你知道,學(xué)校有自己的分數(shù)評定標(biāo)準(zhǔn)。我曾就這個問題,專門向你做過介紹。我個人認為,這個成績,對蔚伶來說,是很公平的。”

      泓韻重重地從鼻孔里哼出一股氣:“很公平?你能讓我信服嗎?剛才,我在走廊上碰到了尼娜母親,她告訴我,尼娜的成績都在兩分以上。我觀察比較過她們倆的家庭作業(yè)和平時考試成績,完全可以肯定地說,蔚伶的學(xué)習(xí)能力和學(xué)習(xí)表現(xiàn)絕不會在尼娜之下!為什么尼娜能拿好成績,蔚伶卻不能?”

      盡管泓韻知道,拿別人來做比較很不合適、很不禮貌,但為了說明問題,她顧不了這么多了!

      黎希特說:“蔚伶的這份成績,比較特殊,經(jīng)過了年級組老師們的集體討論。它不是憑空定下來的,而是有足夠的事實依據(jù)。她沒有留級,這已經(jīng)相當(dāng)不錯了?!?/p>

      “留級?”聽到這個,泓韻更加氣不打一處來,索性攤開來說,“是不是因為蔚伶是外國學(xué)生,你們就理所當(dāng)然地認為她就應(yīng)該是差生?還不顧事實,認為這樣對她很公平?我已經(jīng)注意到了,你們班留級的,都是外國孩子。這難道不讓人懷疑,這里面有排外因素嗎?”

      沒想到,這幾句話,頓時讓黎希特臉色大變,呼吸急促。她緊閉雙唇,目光冷峻,努力克制了一會兒情緒,然后,用沉靜中帶著威嚴的聲音說:“既然你這么說,那我覺得,完全有必要讓你看幾樣?xùn)|西,了解一下真實原因?!?/p>

      她迅速到老師辦公室去取來幾樣?xùn)|西,放在泓韻面前。

      “這是什么?”泓韻看見那張被打濕的畫、那頁帶有她簽名筆跡的數(shù)學(xué)考試本還有那張回執(zhí)單,不解地問。

      黎希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打開班級考勤記錄本,說:“學(xué)生的考勤狀況,屬于學(xué)習(xí)成績的一部分。蔚伶這個學(xué)期遲到一次,曠課四十節(jié),是全校中曠課最多的學(xué)生。”

      “這不可能!她什么時候曠課這么多?”泓韻幾乎叫了起來。

      “可我這兒有確切記錄。你看!”黎希特把那考勤本上的記錄指給泓韻看。

      泓韻一看,那日期正是今年春天蔚伶患流感時的日子,便說:“這段時間蔚伶生病了,醫(yī)生規(guī)定她不準(zhǔn)到學(xué)校來,怕傳染給其他學(xué)生。醫(yī)生不是給她開了病假條嗎?”

      黎希特兩手一攤:“病假條呢?在哪兒?”

      “我丈夫不是交給你了嗎?”

      黎希特聳聳肩:“沒有。我既沒有收到這張病假條,也沒有得到你們給我的任何說明——哪怕是事后的一個電話說明。所以,只能當(dāng)曠課處理?!?/p>

      泓韻腦袋“嗡”了一聲,鎮(zhèn)靜了一下,說:“這里面肯定有誤會一我確確實實把病假條給了我丈夫,請他轉(zhuǎn)交給你?;蛟S,是他忘了。”

      “很遺憾,你現(xiàn)在才向我說明?!?/p>

      “如果有錯,應(yīng)該是我們父母犯的錯,跟蔚伶無關(guān),這筆賬不能算到蔚伶頭上!”泓韻分辯道。

      “那這個呢?也是你們父母犯的錯嗎?”黎希特指著那個數(shù)學(xué)考試本上的仿冒簽名,“讓學(xué)生請家長在每次測驗成績上簽名,不僅是為了讓家長了解學(xué)生的學(xué)習(xí)情況,也是為了培養(yǎng)學(xué)生在考卷以外對事情善始善終的負責(zé)態(tài)度,它其實也屬于考試的一部分??上?,蔚伶沒有很好地做到這一點。不光如此,她還仿冒你簽名。我曾為這事,專門跟蔚伶談過,明確告訴她:冒充別人簽名,是對別人權(quán)利的一種侵犯,是嚴重的違法行為。我也告訴過她:誠實,是一個人最最重要的品德,是我們最起碼的立身之本,也是這個社會最基本的行為準(zhǔn)則。并請她以后不要再犯這樣的錯誤??墒牵憧?,她明知故犯,再一次冒充你的筆跡在回執(zhí)單上簽名。我認為,這是道德品質(zhì)問題,這種錯誤是不可原諒的!”

      接著,黎希特還說起了在那張畫上,蔚伶的撒謊行為,以及后來她跟蔚伶就這張畫的談話內(nèi)容。她說:“學(xué)校不僅傳授基礎(chǔ)知識、基本技能,也教授做人的起碼規(guī)矩和做一個社會成員的規(guī)矩,培養(yǎng)一個人今后一生的良好品德與習(xí)慣。比如,遵紀守時、遵守秩序、誠實守信、尊重他人,等等。這一切,在學(xué)生的成績里理所當(dāng)然都必須要有綜合反映。學(xué)校教育與社會需要應(yīng)該是相一致的?!?/p>

      這番話,一年前,語言班老師也曾說過?,F(xiàn)在,再次從黎希特口中說出,它包含的意義和分量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于往昔。

      “蔚伶還是個孩子。她并不能判斷自己行為所產(chǎn)生的后果。既然事情有這么嚴重,為什么你不告訴我們家長?”盡管黎希特理由充分,泓韻還是要據(jù)理力爭,“從第一次冒充簽名到最近在回執(zhí)單上簽名,這期間相隔將近一年的時間,我們之間有過多次見面。你能想到仔細保留這些東西,為什么就沒有想到把這些事告訴我們?”

      “我征求過蔚伶的意見,她明確表示,不希望把事情告訴你們?!?/p>

      “可是,作為父母,我們肯定能更好、更有效地督促幫助她呀!你應(yīng)該告訴我們才對!”

      黎希特一字一頓地說:“尊重學(xué)生,是教師起碼的職業(yè)道德。作為老師,我必須尊重她本人的意愿?!?/p>

      泓韻猛然回想起第一天到學(xué)校報到時,從校長到每個老師跟蔚伶鄭重其事的握手以及語言班老師蹲下身子與蔚伶平視對話的情景。那時,她是那么欣賞德國老師對孩子大人般的尊重。而現(xiàn)在,這種“尊重”,卻讓她感到陣陣心痛!

      想了想,抱著一線希望,她問:“如果蔚伶來認錯,這成績能不能作一點兒改變?蔚伶還是小孩子,我希望,學(xué)校既能教育她,又能給她一點兒機會?!?/p>

      “我剛才說過,蔚伶的這份成績,比較特殊,它作為個例,經(jīng)過了年級組老師們的集體討論??梢哉f,這成績不是哪一個人的決定,而是集體討論的結(jié)果。我個人無權(quán)改變這一點。”

      “可以把這些東西交給我嗎?我想回去后,跟蔚伶好好談?wù)??!?/p>

      “對不起!現(xiàn)在我還不能給你?!崩柘L鼗亟^道,“這些東西還必須在我這兒放一段時間,直到我認為沒必要保留為止?!?/p>

      泓韻猛地感到手腳一陣冰涼,一股寒氣從后脊梁升起。她想起了那位光頭律師說過的有關(guān)對尼娜父親進行“誠信記錄”調(diào)查的話,那調(diào)查甚至從小學(xué)開始。黎希特為什么要保留這些東西?難道,她想保留蔚伶有關(guān)誠信問題的證據(jù)嗎?若干年后,如果蔚伶升學(xué)、求職或遇其他人生機會,需要誠信記錄時,她會不會再拿出這些東西來,做一次秋后算賬?

      泓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面談教室的。

      冬日的陽光帶著明媚,暖洋洋地輕輕灑下,像柔軟溫情的手,輕撫著每一個人。

      泓韻卻感到周身陣陣發(fā)冷。她在教學(xué)樓旁那排少林寺似的木樁上坐下,眼淚像泄閘的洪水,滾滾而下。

      為什么要留在德國?當(dāng)最初的新鮮感過去之后,她曾無數(shù)次地這樣問過自己。在國內(nèi),她是政府機關(guān)干部,而在德國,她以“家庭團聚”名義居留,得不到工作許可,只能做個家庭主婦!她放棄自己的工作,心甘情愿當(dāng)起全職家庭婦女,為了什么?不都是為了蔚伶嗎?這兩年,她在蔚伶身上花費的時間和精力,遠遠超過了在國內(nèi)時的總和。潛意識里,她所有的放棄、所有的追求,都與蔚伶的將來有關(guān)。她的短期目標(biāo),從一開始就直指重點中學(xué)。她認定,只有上了重點中學(xué),將來才能上名牌大學(xué),只有上了名牌大學(xué),人生才能有更多的機會。而現(xiàn)在,一切努力、一切希望,全都破滅了!

      生平第一次,她嘗到了失敗的錐心痛苦。透過滂沱的淚水,她突然發(fā)現(xiàn),德國的太陽是黃色的!

      11

      蔚伶一見泓韻進家門,立刻小鳥似的迎了過去,滿臉期待地等著從媽媽嘴里傳出好消息。

      泓韻滿臉陰沉,一身怒氣。她一把揪住蔚伶的前胸,拖著她進到客廳,狠狠地把她往沙發(fā)上一推。蔚伶一下摔了個仰八叉。

      “我問你,為什么要撒謊?為什么要騙人?啊?!”泓韻滿臉兇惡、劈頭蓋臉地吼道。

      蔚伶驚呆了。從小到大,媽媽從沒有這么粗暴地對待過她。她不知道,媽媽的怒氣從何而來。

      “我問你,為什么要冒充我簽名?啊?!你知道這事的后果嗎?啊?!告訴你,就為這個,你的成績單比上個學(xué)期還差!這是學(xué)校對你的懲罰!你上不了重點中學(xué)了!”泓韻用手指點著蔚伶的鼻子,氣急敗壞地又吼又叫。

      蔚伶目瞪口呆地看著媽媽,說不出話來。

      “黎希特說,她跟你談過兩次話。我問你,她跟你都說了什么?”

      “她說……她說……”蔚伶驚恐地眨巴著眼睛,努力回憶著,“謊言讓人憎恨。它往往會毀掉一切,給我們帶來災(zāi)難性的后果。德國有句俗語:‘謊言走不遠(謊言是短腿的)。她還說,誠實,是一個人最最重要的品德,沒有誠信,就不可能走得長遠,就不可能被接納,更不可能有良好的未來?!?/p>

      “你記得很清楚啊!那你為什么還要在回執(zhí)單上再次冒充我簽名?啊?!為什么同樣的錯誤犯了一次又一次?啊?!”泓韻兩眼簡直要噴出火來,“你知道嗎?一個人的道德品質(zhì)表現(xiàn)也要記入成績。就為這,你的德語得了四分!”

      “我……我……我不知道,這會跟分數(shù)有關(guān)系?!蔽盗娴难蹨I流了下來,“你總是跟我說,上課要積極發(fā)言,要認真完成好每一次家庭作業(yè),要考出好成績??墒牵柘L睾湍愣紱]有跟我說過,簽個字,還會影響分數(shù)!”

      泓韻感到一陣心痛?!胺謹?shù)、分數(shù)”,她對蔚伶一貫強調(diào)的就是這個,所做的一切都圍繞著這個目的。以至于到現(xiàn)在,蔚伶都沒認識到她所犯錯誤的性質(zhì)。這怎么能單單怪蔚伶呢?她自己難道就沒有責(zé)任嗎?她只想著把病假條交給黎希特,卻從沒想到,還應(yīng)該事前或事后再給黎希特打個電話說明情況,哪怕是口頭請個假。這種疏忽,潛意識里,不正是她自己也沒把黎希特強調(diào)過的“考勤狀況”當(dāng)回事嗎?當(dāng)初黎希特說“將從德、智、體、才藝幾個方面綜合評分”時,她自己不也認為所謂的“德”,不過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根本沒往心里去嗎?現(xiàn)在,只有現(xiàn)在,她才真真切切感到這其中的分量。

      她搬過一把椅子,坐下,給蔚伶講道理:在德國,簽名既表明一個人對某事的態(tài)度,也意味著承擔(dān)某種法律責(zé)任。它是一個人所擁有的權(quán)利,不容他人替代。試想,如果一個品德不好的人混進銀行工作,冒充客戶簽名,任意提取別人賬上的錢,結(jié)果會怎樣?做這種事情的人,屬于道德品質(zhì)敗壞。

      “可是,在中國,我們班也有同學(xué)冒充父母簽名,老師并沒有這樣去懲罰他們呀!我親眼看到我們班的張曉菲冒充她媽媽在家庭作業(yè)上簽名,她的成績單照樣很好,老師照樣表揚她,她照樣當(dāng)三好學(xué)生。”

      這種時候,泓韻很不愿意在孩子面前拿中國與德國來進行比較。她給蔚伶講了八十年代西德一部有名電影《英俊少年》里的一個小細節(jié):失去雙親的少年來到祖父身邊,但祖父起初并不喜歡這個孩子。一次,祖父故意把一個裝有現(xiàn)鈔的錢包掉在少年目所能及的地方,試探少年是否會誠實地將錢包還給他。當(dāng)少年將拾到的錢包一分不少地還給祖父時,祖父終于愉快地接納了這位品行端正的少年。

      “黎希特說得有道理:沒有誠信,就不可能走得長遠,就不可能被接納,更不可能有良好的未來?,F(xiàn)在,你知道了,撒謊會有代價?!?/p>

      蔚伶點點頭:“《木偶奇遇記》里也有,小木偶匹諾曹一撒謊,鼻子就長出一大截來。”

      12

      到中學(xué)報名的事已擺在眼前。祖青親自到重點中學(xué)去了一趟。

      校長看了蔚伶的成績單,十分和氣地說,這所學(xué)校的錄取成績平均在兩分以上,蔚伶的成績不合格。祖青拿出蔚伶平時的各科考試測驗成績本子,翻給校長看,解釋說,蔚伶是個具有很強學(xué)習(xí)能力的學(xué)生,她成績單上的成績并沒有真實反映出這一點。他把由于自己疏忽,導(dǎo)致蔚伶曠課而影響成績的事講給校長聽。校長微笑著說,關(guān)于蔚伶的事,黎希特曾專門跟他有過溝通,所以,蔚伶的情況,他基本了解。作為校長,他只能根據(jù)學(xué)校的錄取條件做決定,而沒有權(quán)力單獨對某個學(xué)生網(wǎng)開一面,否則,對其他人就是一種不公平。他安慰祖青,雖然這一次學(xué)校不能錄取蔚伶,但蔚伶將來肯定有希望再進這所學(xué)校。因為,兩年后,只要蔚伶的各科成績達到了兩分以上,就可以重新申請,而學(xué)校也再沒有理由拒絕了。

      尼娜現(xiàn)在又天天跟著蔚伶一塊兒到家來。下個月她就要和她媽媽一道,離開這座城市。

      尼娜母親從尼娜嘴里聽說了蔚伶升學(xué)受挫的事。來接尼娜時,她給了泓韻一張紙條,上面是一位律師的聯(lián)絡(luò)電話和地址。她告訴泓韻,蔚伶升學(xué)的事,她去問過黎希特之后,又去咨詢了這位律師。律師說,這個官司可以打,而且,有贏的可能。她讓泓韻抽空趕緊跟這位律師聯(lián)系一下。

      泓韻突然有點兒明白過來,為什么黎希特要保留蔚伶的那些簽名“證據(jù)”。大概,未必是為了秋后算賬,更多的是為了防備打官司吧?

      泓韻對尼娜母親的好意表示感謝,同時告訴她,這個官司,她不想去打。

      從感情上講,她不愿接受黎希特的做法,可從理智上講,她又覺得黎希特是對的。如果事情不是發(fā)生在她這兒,那么,作為旁觀者,她會為黎希特和學(xué)校的做法鼓掌與歡呼,會因為學(xué)校把誠實和誠信提高到了這樣嚴肅的程度而大加贊賞——高水準(zhǔn)的社會行為規(guī)范和社會道德體系,不是建立在空洞的說教基礎(chǔ)上的。既然如此,作為當(dāng)事人,為什么就不能客觀地來看這事呢?

      她和祖青已商量過,平心靜氣地接受這個“懲罰”。同時教育蔚伶,要懂得變挫折為動力,更加努力地學(xué)習(xí)——兩年后,她還有機會。

      過了幾天,尼娜母親打來電話,客氣地說,想請泓韻喝咖啡,她有要事相告。

      尼娜母親的這個邀請,讓泓韻很意外。在德國,一般只有朋友之間才會相約一塊兒喝喝咖啡。內(nèi)心深處,她從未把尼娜母親視為朋友。她無法判斷尼娜母親所說的“要事”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盡管滲透在尼娜母親骨子里的冷傲,時不時仍會在不經(jīng)意間冒出來,但泓韻感到,這里面已經(jīng)沒有了惡意和敵意,也就懶得再跟她計較了。

      進了尼娜母親預(yù)訂的咖啡廳,泓韻才發(fā)現(xiàn),這個僻靜之所,原來是社會名流時常出入的地方。上下兩層裝修極其精美雅致,沿著樓梯過道,掛滿了曾經(jīng)光顧過這里的著名人物:德國總理、丹麥女王、英國皇室、宗教領(lǐng)袖、體育明星、影視歌星……

      尼娜母親顯然是這兒的??汀7部匆娝姆?wù)生,都像見到久別的朋友,熱情地跟她打著招呼,而尼娜母親也滿臉笑意,連說話聲調(diào)都不同以往。

      “你知道嗎?這個咖啡廳最大的特色,就是制作最精美、最典型的德國糕點。它有上百年的歷史了。許多社會名流,都是奔著這德國糕點而來?!蹦崮饶赣H熱情地介紹著,同時,熟門熟路地點了兩份特色糕點,“今天我請你!”她說著,還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睛,表情帶著少有的歡快和明朗。

      在柔和的橘黃色燈光下,尼娜母親的臉顯得生動而嫵媚。泓韻第一次突然發(fā)現(xiàn),卸掉了戒心與僵硬,眼前這個女人其實有著讓人怦然心動的可愛與美麗。

      尼娜母親一邊品嘗著德國糕點,一邊說起了她想談的“要事”。

      她告訴泓韻,為蔚伶升學(xué)的事,她專門去了另一所重點中學(xué)詢問。因為,那所學(xué)校的校長是她的好朋友。她把蔚伶的情況以及升學(xué)挫折的前因后果仔細向校長做了介紹。這位校長表態(tài)說,如果愿意,蔚伶可到他們中學(xué)去面談一次,如果面談情況良好,那么,可以考慮錄取蔚伶。現(xiàn)在這份成績單,畢竟只是四年級上學(xué)期成績單,還不是最終結(jié)果。既然蔚伶有很好的學(xué)習(xí)能力,那么,下學(xué)期的成績肯定能夠達到錄取要求。他相信,只要誠信和考勤方面不再出問題,黎希特也會從公正立場出發(fā),給蔚伶一份公正的成績單。作為校長,他有權(quán)決定,留出一個空位,給蔚伶一次機會。

      泓韻一聽,頓時眼眶泛潮。她沒想到,尼娜母親會這么熱心實在、極其負責(zé)地關(guān)心蔚伶的事。

      “真不知該怎么謝謝你!比爾曼太太?!?/p>

      “該說謝謝的,應(yīng)該是我?!蹦崮饶赣H臉上帶著從未有過的誠懇,“你知道,這一年多,我的個人生活遇到了巨大波折,對尼娜的關(guān)照非常不夠。如果沒有你和蔚伶給尼娜的幫助與溫暖,我不知道,尼娜會是怎樣?”

      “其實,我們也很感謝尼娜。是她給了蔚伶真誠的友誼。要知道,對蔚伶來說,這是至關(guān)重要的。”

      “有件事,我想借今天這個機會向你道歉?!蹦崮饶赣H喝了口咖啡,語調(diào)有點兒發(fā)澀,問,“還記得你第一次送尼娜回家時,在我家門口的情景嗎?”

      泓韻點點頭。她怎么能忘記呢?

      “那天,我正在跟我丈夫激烈爭吵,因為他正式向我攤牌一離婚。你們摁門鈴時,正是我情緒最糟糕的時候。那天對你們很不禮貌,請你原諒!”

      “都過去了?!?/p>

      “我很欣賞你。我想,將來我們可以成為朋友。你愿意嗎?”尼娜母親問。

      “當(dāng)然!”泓韻說。她很清楚德語里“朋友”一詞的分量。

      誰能拒絕友誼?

      接下來,她們的話題很自然地又轉(zhuǎn)到蔚伶升學(xué)的問題上來。尼娜母親表示,她可以出面,幫忙約定面談時間并陪同前往。那所重點中學(xué)的高質(zhì)量教學(xué)水平有口皆碑。不過,唯一的問題是,這所中學(xué)坐落在一個富裕小鎮(zhèn)上,離這城市有50多公里遠。如果蔚伶到那兒去讀書,恐怕,得考慮搬家的事。她請泓韻先回去跟祖青商量一下,夫婦倆先慎重考慮好。畢竟,涉及搬,家,是件麻煩的事。

      泓韻當(dāng)即委托尼娜母親去約定面談時間。對她來說,只要蔚伶能被重點中學(xué)錄取,搬家的事算得了什么?她能萬里迢迢來到這個陌生國度,難道還會在意這樣一次短途搬遷?

      很快,尼娜母親打來電話,敲定了具體面談時間。

      “我還想告訴你們,到時,尼娜父親也會抽出時間陪蔚伶一同前往。知道嗎?當(dāng)年,他就是從那所中學(xué)畢業(yè)的?!蹦崮饶赣H在電話里說,“他這么做,是想以這種方式表達對你們的謝意,謝謝你們對尼娜的關(guān)照和曾經(jīng)帶給她的快樂。”

      泓韻沒想到,一對離異夫妻,能為了蔚伶的事共同盡力,這讓她既感動,又意外。

      蔚伶卻非常緊張。

      她不知道,這次,她真的有機會嗎?

      責(zé)任編輯伊麗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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