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好學(xué)生林書豪

易小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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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的NBA選秀夜，美國加州帕羅奧圖一座普通的民宅，回蕩著ESPN解說員激昂的聲音：“這里是在紐約麥迪遜廣場花園……總裁大衛(wèi)·斯特恩退場，主持換成NBA副總裁格拉尼克……接下來是第二輪最后一個順位……選秀大會到此結(jié)束。”

房間沉寂下來，女主人趕緊換臺，還是沒來得及屏蔽掉主持人的一句話“……Jeremy lin（林書豪）落選是情理之中……他原本就是個普通人……”

幾年以后，女主人，也就是林書豪的母親對書寫《見證奇跡林書豪》的作者于嘉說：“你們都沒有看好過他吧，知道他當(dāng)初說什么嗎？他從房間里走出來，說：‘人家有說話的自由，我只有讓自己變得更好，去證明他說的是錯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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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上海，2012年8月14日，幾個身高190cm左右的護衛(wèi)守候在化妝間門口，就像港產(chǎn)片劇情：黑衣服，神圣不可侵犯的表情；一個工作人員大聲地和造型師交涉，一邊提出不符合雜志“國際慣例（造型師語）”的要求：不行，穿這些贊助的衣服拍攝可以，但是絕不能在雜志上標明商品名；另外一個工作人員焦慮地巡視著，用FBI般警覺的目光掃視每一個疑似要掏出手機拍照的圍觀人員——在場攝影師、經(jīng)紀公司工作人員、還有贊助商、保鏢等人組成的隊伍至少達到六十人之多。

終于，當(dāng)林書豪從門口走進來，時光有一瞬間的凝滯，如果不是健碩得略微給人壓迫感的身體，他看上去就像那種最常見的美籍華裔，流利的英語，斷續(xù)不成章的中文，圣誕樹彩燈一樣明晃晃的微笑，態(tài)度溫和，舉止得體。

24歲的林書豪，此時此刻已經(jīng)有了許多標簽，林來瘋、林神奇、林不可思議、林勵志……在采訪過喬丹、科比、姚明、易建聯(lián)的我看來，他現(xiàn)在的排場已經(jīng)不比上述任何人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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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和2之間發(fā)生轉(zhuǎn)變的原因，得益于它們之間的交界點，美國時間2012年2月4日。尼克斯對陣籃網(wǎng)的比賽，主教練德安東尼沮喪地看著替補席，在這之前，尼克斯在前15場比賽中已經(jīng)輸?shù)袅?3場，球隊正經(jīng)歷著一段難堪的低潮，賽季喊出要奪冠的他們屢戰(zhàn)屢敗，交易流言迭起，主帥下課的聲音一天高過一天，所有人都對未來失去了信心。而眼前半個能用的控衛(wèi)都沒有，反正已經(jīng)離下課不遠，不妨放手一搏，再試試林書豪——這個球隊的第15人。

他的這個決定給了自己一個機會，也給了林書豪一個機會。后者在那個晚上爆發(fā)了。

湖人悍將阿泰斯特還記得曾經(jīng)的那個林書豪，他說，印象之中的林，還是勇士那個上籃不進、過半場就丟球的菜鳥。尼克斯的球探對林書豪的評價也并不高，在他們招攬他之前，球探們認為他是一個“投射不怎么樣，攻擊籃下能力不足，防守端的能力也很可疑”的球員。

起初人們以為林書豪的爆發(fā)只是曇花一現(xiàn)，在兩天后NBA生涯首發(fā)出場的林書豪在斯塔德邁爾缺陣、安東尼因傷只打了5分多鐘的情況下，再次砍下28分率隊擊敗爵士。又過了兩天，林書豪再顯神威貢獻23分、10次助攻，帶領(lǐng)缺少兩位巨星的尼克斯戰(zhàn)勝奇才取得三連勝。這時人們才真正意識到眼前正演繹著一個現(xiàn)實版灰姑娘的故事。

于是乎，林書豪成了媒體描述當(dāng)中“突破果決、對球權(quán)分配合理，冷靜沉穩(wěn)”的球星級人物，“魔術(shù)師”約翰遜甚至說他是納什與斯托克頓的結(jié)合體。尼克斯和NBA官網(wǎng)、全紐約媒體，甚至全美國和全中國媒體的贊美席卷而來，NBA官網(wǎng)寫道：“有了林書豪誰還需要斯塔德邁爾和安東尼”，ESPN則說“這是林的王朝，沒有人能夠阻止他”。甚至到最后還驚動了總統(tǒng)奧巴馬：“林書豪本人就是個勵志的故事。”

美國發(fā)行最大的華文報紙《世界日報》資深體育記者萬欣也稱，林書豪完全就是個勵志的故事，“美國媒體的集中點是，他之前怎么樣呀，被cut（裁）過多少次，然后咸魚翻生……最后拍成電影，就是一個青蛙變王子的故事?！?/p>

從2月4日到今天，林書豪在NBA經(jīng)歷了最初的被置疑，到爆紅被熱炒，再回歸到被當(dāng)做一名普通的NBA球員——“將來回顧NBA的歷史，首先值得一提的是2012年勒布朗·詹姆斯帶領(lǐng)美國隊拿下了倫敦奧運會的冠軍，然后也會提到林來瘋的這一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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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加州帕羅奧圖的林宅,被風(fēng)吹開的后門敞開著，“喬丹搶斷”、“喬丹扣籃”、“喬丹罰球”……兩個小男孩在后院的空地，一邊隔著窗戶看他的比賽，一邊在籃筐下摹仿喬丹的動作。

多年以后林書豪仍然沒有忘記夢想開始的那個時刻，提起“喬丹”兩個字，他的眼神仍然閃過一絲光亮，“我想所有的小孩都喜歡看喬丹的比賽，因為他總是能在關(guān)鍵時候想辦法來贏得比賽，在勢均力敵的情況下他總是能鶴立雞群?！?/p>

因為不出眾的身體素質(zhì)被認定無法打好球——被名牌大學(xué)斯坦福拒絕——因亞裔身份被歧視嘲諷——NBA選秀落榜——試訓(xùn)遭忽視——4度被下放至NBDL（NBA發(fā)展聯(lián)盟）——2度遭勇士、火箭裁員——2個賽季輾轉(zhuǎn)4支球隊——第一場爆發(fā)比賽前一夜睡在隊友的沙發(fā)上。

他是一個被NBA整條食物鏈都幾乎已經(jīng)放棄了的球員。

他自己也坦言，在打籃球這條路上，的確遇到了不少挫折，也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過放棄，但好在都扛過去了。

林書豪在2001年時曾來過中國，當(dāng)時王凡作為他經(jīng)紀公司的工作人員全程陪同。這一次再來中國，盡管行程密集，隨從增多，但是王凡覺得他沒有任何變化，“之前是怎么謙虛低調(diào)，現(xiàn)在還是”。甚至說，有幾十家品牌商找上門來，林書豪為了不影響自己的訓(xùn)練時間，只選擇了有限的三家來合作。

于嘉則說，“林書豪是一個品質(zhì)很好的孩子，他的成功是必然的，即使不在籃球，也會在別的方面，”但是，這絕不是一個關(guān)于“默默地忍受著世界對他的不公待遇”的故事。于嘉說，“這是一個信仰的故事，其實像他家這樣的宗教信仰，他們只是把這些都當(dāng)作一種歷練，到最后是否成功并不確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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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工作人員微笑著搖搖頭：“你看，他連挑選一件拍照的衣服都要詢問媽媽和嫂子的意見?！?4日這天下午是林書豪的平媒采訪時間，給林書豪拍照時，林媽媽全程都站在人群之中，環(huán)抱著手，一言不發(fā)地全程觀看。采訪時，她也悄無聲息地坐在工作人員身旁。

有人把林書豪媽媽教育孩子的方式形容為“虎媽”式教育。于嘉則說，“如果要把林書豪和姚明相比，能看出他們成功的相似之處在于，首先是有異于常人的特點，比如姚明的身高，林書豪的籃球基礎(chǔ)；第二是對自己的運動、對手、隊員足夠的尊重；第三是家庭起到了很好的幫助作用。”

林書豪高中的籃球教練皮特·迪本布魯克回憶說，他已經(jīng)記不清多少次接到林媽媽的電話了，“有一次她非常焦急地打來電話，說：‘皮特！皮特！書豪今天得了個A-！如果下周還沒達到A的話，我會要求他退出籃球隊！”迪本布魯克說，為了讓林書豪留在隊中，他也不得不督促林書豪加強學(xué)習(xí)，“你一定要得到A！”

王凡說，林書豪本次在中國的日程安排很緊，比如14日這天安排的是平媒采訪，15日是達人秀節(jié)目的錄制，16日是贊助商的發(fā)布會，不管活動多么晚，“他每天四五個小時的訓(xùn)練時間是雷打不動的?！彼?，王凡覺得“他成功的原因在于非常自律?！?/p>

去年夏天，NBA因為勞資糾紛宣布停擺，林書豪即便無球可打，但對NBA的渴望仍未終止。在跟隨BA球隊東莞新世紀訓(xùn)練期間，林書豪隨身都帶著兩個NBA的用球，很少用CBA球隊的指定用球，“我想保留對NBA的感覺?！彼@樣說。

在華期間，看著那琳瑯滿目的飲食，還有各種商業(yè)酒宴的誘惑，林書豪對自己的要求也不曾放松。每天訓(xùn)練3次，每次1－2小時，在停擺的日子里，林書豪從沒有間斷過。他在接受電視采訪時曾經(jīng)坦承自己非常喜歡吃糖，王凡卻說從來沒有見過他吃糖，“這次來中國，他不僅僅是對雞皮那些脂肪多的東西敬而遠之，就連最喜歡吃的炒飯都一筷子不動。”

于嘉一直記得，有次去看林書豪訓(xùn)練，他正好在“教育”弟弟林書偉：“我們應(yīng)該感謝那些擁有天賦，但卻懶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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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林書豪是幸運的，2月4日的爆發(fā)，幾乎就是他最后的機會，因為第二天，他的非保障合同期限即將到來，尼克斯高層原本已決定要把他裁掉。

林書豪笑著說，在他的成長路上，這樣“幸運”的單子長得足夠填滿家里的一堵墻。

幾歲的時候，有一次林書豪溺水，在一條腿邁進死神大門的時候，哥哥救了他。還有，有那么一段時間，他極度發(fā)胖，長到了250磅，是正常時的兩倍，結(jié)果神奇地恢復(fù)了?！鞍ê髞砦胰バ∨Ｔ囉?xùn)，打夏季聯(lián)賽，當(dāng)時在最后一場對陣華盛頓奇才的時候，對方有狀元約翰·沃爾，當(dāng)時我們的先發(fā)后衛(wèi)布博瓦受傷了——那是他唯一缺陣的一場比賽，而我抓住了這個機會。再到后來在尼克斯，我坐板凳暗無天日之時，球隊的后衛(wèi)接連受傷，我被迫上場。要知道，12年才會有一次停擺，而只有這時候才會有背靠背靠背（一般是指連續(xù)三場客場，而且是在不同的城市），我抓住了機會，而現(xiàn)在看來那是我唯一的機會。而如果沒有停擺，就不會有這樣的賽制，不會有那么多傷病，不會有我的機會?！?/p>

但是，面對有些人質(zhì)疑他之所以有今天只是“足夠幸運”，他顯然不贊同，他說自己數(shù)學(xué)很好，算每一件事情的效率，“我同時又是哈佛大學(xué)的，又在打NBA，這種稀少的概率，上一次發(fā)生這種事情應(yīng)該是在五十年前了吧?！?/p>

他這幾句頭頭是道、充滿邏輯意味的話，使人不由得想起上個賽季他在對陣湖人時的表現(xiàn)，那一場球他又是關(guān)鍵球又是單挑科比，最后拿下38分，帶領(lǐng)紐約尼克斯戰(zhàn)勝湖人——自然，每一個偉大的后衛(wèi)仿佛都是如此，精細地計算投籃的角度，和防守人的距離，以及每一個24秒的時間差?？b密觀察與分析，以及果斷出擊。

因此，也正如萬欣所說的，“或許一開始他成名和他的華裔面孔有關(guān)系……他也受到過這樣那樣的質(zhì)疑，但是美國人認的就是錢，他能簽下休斯敦火箭那么大一個合同，實際上他的能力已經(jīng)得到了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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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走近林書豪，他反而會從你的視野里消失，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

原本說好當(dāng)天下午四點的采訪，足足推遲了兩個多小時才開始。不耐煩的等待，抱怨，毫無效果的溝通，可以想象采訪者臉色的難看。林書豪身邊一個工作人員告訴我，這幾天的行程很滿，林書豪幾乎沒有停歇。他坐在那里，汗水爬滿臉頰，可他還是慢條斯理地微笑，回答問題，聽從攝影的要求做出一些高的跳躍性動作，一遍又一遍。

我不由得想起一句那名顯然已經(jīng)變成林書豪粉絲的工作人員的話：和林書豪呆在一起，會讓人更加看清自己。

有一件事情讓王凡一直都頗為驚訝，去年亞運結(jié)束回美國前，林書豪突然拿出一雙鞋送給王凡，“我當(dāng)時挺驚訝的，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的鞋號，后來問他，原來贊助商給球隊的隊員每人一雙鞋，他說他鞋太多了，很隨意地問了句我的鞋號大小?！?/p>

早在2011年6月，林書豪的經(jīng)紀人向幾個朋友發(fā)出邀約，說去幫忙看看一個小孩叫林書豪。據(jù)于嘉回憶說當(dāng)時有NBA總決賽，又有國家隊賽事，大家都忙不過來，結(jié)果陰差陽錯只有于嘉一個人去了……因為這個原因，林書豪一直很“感恩”，兩人之間因此保持了長久的聯(lián)系。

“我當(dāng)初確實沒有那么看好他，但是我覺得他可以是中國孩子的榜樣?！庇诩握f他之所以愿意“幫忙”是因為他親歷的一件事情，有一次NBA大蓬車的一個活動，別人說話他不會插嘴，如果服務(wù)員遞給他東西，他會雙手去接，特別有禮貌和家教。

在微博上隨機問一個從廣東移民去美國的青年，他說身邊有許多華裔都像他一樣喜歡林書豪，原因大同小異，“他和其他成功人士一樣，信仰、堅持，在這個浮躁的時代里慢慢地只做一件事情，我們不但羨慕他的成功，更羨慕他得以成功的品質(zh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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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結(jié)束，林書豪站起身來，對每一個工作人員輕微彎腰、鞠躬，然后給予周圍一個360度的微笑。

重重的人群之外，有個專程趕來的姑娘，手上捧著林書豪的英語傳記，一絲不苛地凝視著林的每一個動作，一邊緊張地低聲詢問我什么時機去要簽名合適，因為第二天就是她弟弟的生日，帶有簽名的書是最理想的生日禮物。我問她弟弟為什么喜歡林書豪，她答：“我弟弟喜歡一切成功人物，奧巴馬、姚明，還有林書豪?！?/p>

這是位于黃浦江邊的一個豪華會所，林書豪在這個下午短短的兩個小時里，拍攝了近百張照片，接受了四五家媒體的采訪，喝下了數(shù)瓶礦泉水。王凡說“作為一個年輕大男孩，每到一個城市，他也希望去參觀下當(dāng)?shù)赜刑厣牡胤剑F(xiàn)在，他已經(jīng)沒有這個機會了……”

成名之后，林書豪曾經(jīng)直言不諱地說過，“我不是不愿意和大家吃飯，只是和自己家里人吃飯更會自在些”——據(jù)說現(xiàn)在就連這個，在這個夏天也變成了一種奢望。

他惟一能夠享受的上海美景，就是近在咫尺的南外灘，透過會所的玻璃看出去，不遠處的黃浦江水在咆哮。一輛輛汽車呼嘯而去，整個大上海的川流不息令人窒息。上一次來這里時，我記得周圍還只是一片荒地，縱使是最有想象力的人，當(dāng)時也不可能想到這里會如此繁華。就好像面前的這個青年，誰都沒有預(yù)料他會用堅持，成功改變了自己幾乎已被世界放棄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