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許冬林
到山中去,遇見杜仲。
杜仲是樹,一種有藥性的樹。
在氣候濕潤的長江北岸,在含山縣境內(nèi)的太湖山上,一片青蔥茂盛的林子鋪展在一片向陽的緩坡上。引路的向?qū)лp輕一揮手,道:“看,那就是杜仲?!鞭D(zhuǎn)身看去,我的心像露珠在草葉上歡喜顫動,只覺得如遇故人。
一直覺得“杜仲”這兩個字是一個人的名字,一個男人的名字。這個男人生在民國,穿洗得發(fā)白的長衫,以教書為業(yè),兼以養(yǎng)花種草為樂。五四運(yùn)動的狂熱與激情慢慢在他身上平息,他像一條河流已經(jīng)到了中下游,寬闊、平靜、淡泊。杜仲應(yīng)該是
一個很平民的男人,有煙火氣,有書卷氣,渾身散發(fā)著溫暖的氣息,適合做相伴一生的人。兩個人一起做完家務(wù),圍著桌子同飲一壺暖暖的下午茶,看著日頭從花架子上緩緩掉下去……
我在太湖山的林子間小佇一會兒,端詳杜仲。它們該有兩三層樓那么高吧,橢圓形的葉子層層疊疊,高高撐起一團(tuán)濃蔭。布滿鋸齒的葉片在陽光下被風(fēng)輕輕掀動,似向來客默默頷首示意。彼時已到暮春,沒有看見杜仲開花,想來花早已謝落。年節(jié)已過,紅裝收起,素衫上身來持家。不知道那么高的喬木,若是簪上花朵,會是什么樣子?;丶疑暇W(wǎng)查閱,杜仲竟然還有雌雄之別,雄花開得燦爛,白白粉粉的一簇,如同熱鬧的蝴蝶會;雌花開得素潔雅靜,矜持如小門小戶的女兒,青衫綠襖包裹得緊緊。
直到有一日,在一本關(guān)于中藥的書上讀到“杜仲”名字的來歷,心才疼起來。原來杜仲真的是一個男人的名字,只是遠(yuǎn)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的男人。傳說在遙遠(yuǎn)的從前,洞庭湖上有個拉纖的纖夫名叫杜仲。因?yàn)殚L年彎腰拉纖,他的同伴們都患了腰疼的頑癥。為了給同伴們治病,心地善良的他揣著干糧上山尋藥,吃盡苦頭,經(jīng)老翁指點(diǎn),才尋到了他要找的那種樹。他采集滿筐滿籃的樹皮,卻因?yàn)轲囸I和疲勞而昏倒,然后被山水沖進(jìn)了八百里洞庭湖中。待同伴發(fā)現(xiàn)他時,他已經(jīng)死了。同伴們吃了他懷中抱著的樹皮,腰疼病去,于是給這樹皮隆重取了名字,就叫“杜仲”。
這故事實(shí)在讓人心疼。一味藥對一種病,每一味藥的尋找都極為不易,如同一個女人要找生命里與自己剛好對應(yīng)契合的那個男人,需要多少機(jī)緣與上下求索來成就??!不只叫杜仲的這個男人讓人心疼,叫杜仲的這種高大清俊的喬木,因?yàn)樯眢w的藥性,它的命運(yùn)也令人疼惜不已。杜仲作為藥材,提供的主要不是花果枝葉,而是它的樹皮。幼時常聽長輩說一句話:“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庇洃浝铮业母赣H很少去傷及那些樹的外皮。而我幼時,曾經(jīng)好奇地用小刀去刮門前一棵櫧樹的樹皮,竟見奶白色的樹汁汩汩流出,自刀面上斜淌下來,一滴滴砸在腳尖處。那是樹的眼淚嗎?自此不忍再傷害它們。可是,杜仲的一生,卻是遭受千刀萬剮的一生。
初冬來臨,樓下有人在修剪香樟,好接陽光入室,空氣里流溢著樹木特有的體香。我聞著這潮濕而奇異的木香,忍不住遙想山中的杜仲們,不知道這個時候的它們是怎樣的境遇。也許,在一個陰天里,采集藥材的人進(jìn)山來了,在一棵棵名叫杜仲的喬木面前站定,取出明亮的刀來,在樹干上環(huán)切一刀,再環(huán)切一刀,再補(bǔ)上縱切的一刀,剝?nèi)淦?,然后攜帶背簍提筐出山。留下那些疼痛的樹木,獨(dú)自收斂傷口,慢慢生長,重新復(fù)原,直至兩三年后的采集刀再次從它身上劃過。
這樣一想,心下不覺生起寒意。杜仲如果還是一個男人,他一定不是籬笆內(nèi)那個養(yǎng)花種草的幸福男人。這一世,一定有那么一個或幾個人,被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傷害,如同杜仲。只是,他靜立在時光之后,默然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