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余瑩
那天,我坐上從維也納開往布拉格的火車。
我放好行李,選了右側(cè)靠窗的位置坐下。這時,從前面的車門處上來一對夫妻,先生是位戴著眼鏡的白人,看上去60出頭;太太留短發(fā),是亞洲人的面孔。
她和我隔了一個列車通道。此刻,她正半倚在靠背上。她的先生坐在對面,兩個人低聲用英文交談著。有時,他們亦換成另一種語言,但聲音太低,我不能確定那是不是中文。
我看著書,時而忍不住抬眼向斜對面看去,每一次,亦覺得那邊的人在用同樣的眼神看著我。但我們畢竟都是“經(jīng)過世事”的成年人,誰也沒有開腔。
火車停了一站又一站。剛翻完書的最后一頁,斜對面的夫妻開始整理行李,一看時間,是快到布拉格了。
我于是也站起來,從行李架上取下行李,這時才鼓起勇氣向過道那面的人走去。
“請問,下一站是布拉格嗎?”
那位正在整理行李的先生扭頭看我一眼,慢慢用英語說:“應(yīng)該是吧,我們也是去布拉格的。”
他對面的太太這時睜大了眼睛,好像等待我打破這個僵局很久似的,指著我怔怔地說:“你是不是,是不是……”我猜她想問我是不是中國人,卻又不確定,一直猶猶豫豫說不出來,亦不知該說英語還是中文。
我亦笑起來,連連點頭,用中文說:“是的?!彼@才笑起來,一種莫名的溫情洋溢在這狹小的空間里。
我們飛快地交換了所有信息。我知道了她叫淑萍,來自臺灣新竹,在奧地利生活,先生是德國人,這一次是到布拉格旅行。
“還會回維也納嗎?”她常駐奧地利。
“會吧,但這次沒時間了?!?/p>
短短兩分鐘的交談后,覺得她是值得信任的人。于是,我們交換了電話號碼。
“也許,我們可以約在布拉格喝杯咖啡?!毕萝嚽?,我突然說道。我實在舍不得這一面之緣。
“好啊?!彼?。
兩天后的早晨,淑萍邀請我去他們住的酒店一起吃早餐。
淑萍曾經(jīng)從事的是通信行業(yè),而且做得很成功,不然也不會被委派到奧地利來。那是10年前的事了。
“我做事效率很高,剛到奧地利又想表現(xiàn),老板安排幾天的任務(wù),我常常一個下午就做完了。于是又跑去敲老板的門—我能為你做什么嗎?”她笑起來,“這樣問了幾次后,我的老板見到我便要躲起來。”
“為什么?”那情景一定很可笑。
“這邊的人不需要這樣拼命工作,他們喜歡慢慢做,不要太大壓力,做多做少也沒有太大差別,我們在臺灣卻不一樣。哪里知道,你的動作太快亦會給別人帶來很大的壓力。”
“所以你曾經(jīng)是位女強人?”
“是?。∧阒滥欠N時尚雜志里常常有這樣的性格測試題,我一做完,所有的選項都符合女強人。難道不是這樣嗎?我以為所有人都應(yīng)該是這樣的?!?/p>
我們都笑了起來。
40歲的淑萍到了奧地利,生活節(jié)奏開始慢下來,她卻變得不習慣。
“我們在臺灣從來都沒有學過放松。有時候,我坐在椅子上,什么事情也沒有,就覺得很無聊。這是工作啊,工作怎么可以沒有事情做呢?”
“我常常跟她說你要學會放松?!彼南壬逶掃M來。
“對啊,他跟我說,你要放松。我覺得自己很放松啊,為什么他總說我不放松?”
“我們覺得自己很放松,”淑萍說,“可是,我們的神經(jīng)卻一直在緊張中,甚至自己都不自知。這是我們亞洲人常有的思維模式。”
“這一點,臺灣和大陸是很相似的,甚至所有的華人都有這樣的特點。我們一直有一種很嚴肅的人生觀:人生要做很多正經(jīng)的事,而做一些‘不正經(jīng)’的事情就變成了揮霍時間。所以你會感到莫名的壓力,因為你一直在一種嚴肅的人生模式里尋找自我?!?/p>
我從挪威起,一直在回想和朋友的談話。
“你要學會享受時光和自己的夢想,而不是活在壓力中?!?/p>
“可是我的確有很多工作?!蔽肄q解著。
我曾以為一個人如果活在自己的夢想里,定然會感到快樂和幸福。我做環(huán)球采訪的初衷就是想要證明,一個人在為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而努力時是幸福的。
我一度十分歡愉。然而,當我開始活在自己的夢想中時,卻被它壓得喘不過氣來,因為“夢想”不再好玩,它開始變成嚴肅的工作,有無數(shù)的任務(wù)和責任。
“你要學會享受自己的夢想?!蔽抑琅笥颜f的是對的,但不知如何去做。
臺灣來的淑萍一定有過類似的體會,因為我們總是在彼此說話的時候會心微笑著,很懂對方的樣子。
40歲時,淑萍開始不快樂了,成功不再帶給她任何滿足。
淑萍開始意識到過去的思維模式出了一些問題,她決定做一些調(diào)整。淑萍辭職了。她離開了自己熟悉的工作,停下來去做了另一件事:學習中醫(yī)。她真的放下了,用了3年時間學習中醫(yī)理論,并漸漸成為一位中醫(yī)治療師?,F(xiàn)在她50歲,盡管仍然不能成為一位真正的掛牌醫(yī)生,但是聯(lián)合國請她去做演講。
“講什么?”
“講相面?!?/p>
“什么?”
“你知道中醫(yī)里的望聞問切嗎?”
我點頭。
“相面,就是所謂的望。通過望,可以看出許多東西:一個人的個性、命運、身體健康、心態(tài)。這是我現(xiàn)在研究的一項內(nèi)容?!?/p>
“那你從我臉上能看到什么?”我惴惴不安,又心懷期待。
“像一只快要破繭的毛毛蟲,這個階段一定是有不舒服的,但是最難的階段已經(jīng)過去?!彼衩刭赓獾卣f。
“你要學會給自己肯定?!彼盅a充,“我們不能活在別人的期待里。因為無論你做得多么完美,別人依然會對你有更高的期待,而對你有期待的人,往往并不完全了解你的世界。”
她是對的。在從維也納開往布拉格的火車上,我想明白了許多東西,也是從那時起,陽光開始沖破了心理的陰霾,我又開始歡愉起來。我學會了給自己肯定,并享受過程。關(guān)注結(jié)果往往會讓你的內(nèi)心迷失。
“為什么我對內(nèi)心快樂和不快樂的感受會如此敏感?”我又問。
“因為你的內(nèi)心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意見,而這與你曾經(jīng)的期待以及別人對你的期待有差異,所以你在兩個世界里掙扎?!?/p>
最后,我問她:“我感冒了,但是已經(jīng)吃光了所有的抗生素。每一天,我都能感到病菌在向我的身體深入。你能給我一些建議嗎?”
“西藥,尤其是抗生素,對你的身體有很多傷害,也許你應(yīng)該嘗試讓身體自己恢復?!?/p>
“不行的,每次我不吃藥都會越來越糟糕!”后來我學會在一開始有征兆的時候就吃抗生素,將病毒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
“也許,你應(yīng)該嘗試一次?!彼f,“讓你的身體自己康復起來。你感受到的病菌其實不是病菌,而是源自你的壓力,只是你不自知?!?/p>
哦,這真是個新穎的理論。
我已經(jīng)吃光了所有的藥,別無選擇,我采納了她的意見。如果情況變得糟糕起來,我對自己說,到德國時,我便去看醫(yī)生。
我買了維生素C和許多鮮榨的果汁,在夜里,讓自己的身體平靜下來,并用心去感受自己的身體,讓它康復。
我其實是不自信的,但我做到了。從那一天起,一切開始好轉(zhuǎn)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