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公文章最早選本——《歐陽文粹》考論

●李建軍(臺州學(xué)院 中文系，浙江 臨海 317000)

歐陽修是北宋的一代文宗，其文“紆余委備，往復(fù)百折，而條達(dá)疏暢，無所間斷；氣盡語極，急言竭論，而容與間易，無艱難勞苦之態(tài)”，[1]328－329具有鮮明的個(gè)性特色和很高的藝術(shù)成就，受到后世選家的極力推崇。陳亮《歐陽文粹》是歐公文章最早的選本，同時(shí)也是精善之本，應(yīng)該引起學(xué)界的充分重視。

一 “歐文盛行”與《歐陽文粹》的編選

歐陽修的文章在北宋中葉即已馳譽(yù)天下，受到各方人士的好評。蘇軾稱揚(yáng)道：“愈之后二百有余年而后得歐陽子，其學(xué)推韓愈、孟子以達(dá)于孔氏，著禮樂仁義之實(shí)，以合于大道。其言簡而明，信而通，引物連類，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故天下翕然師尊之?！盵2]316王安石褒贊道：“如公器質(zhì)之深厚，智識之高遠(yuǎn)，而輔以學(xué)術(shù)之精微，故充于文章，見于議論，豪健俊偉，怪巧瑰琦。其積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發(fā)于外者，如日燦爛星之光輝。其清音幽韻，凄如飄風(fēng)急雨之驟至；其雄辭閎辯，快如輕車駿馬之奔馳?！睔W公去世后，朝廷議謚，特選“文”謚：“其文卓然自成一家，比司馬遷、揚(yáng)雄、韓愈無所不及而有過之者。方天下溺于末習(xí)，為章句聲律之時(shí)，聞公之風(fēng)，一變?yōu)楣盼模讨呄蚋?。使朝廷文明不愧于三代、漢、唐者，太師之功于教化治道為最多。如太師真可謂文矣?！笨梢妼W公文章的高度推崇。

進(jìn)入南宋，歐文與蘇文一道并行天下，王十朋將宋之歐、蘇與唐之韓、柳并提，謂四子之文“并駕而爭馳，未知孰后而孰先”。孝宗淳熙年間，歐蘇文章風(fēng)靡一時(shí)，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卷八云：“淳熙中，尚蘇氏，文多宏放。”[3]83吳子良《荊溪林下偶談》卷三云：“淳熙間，歐文盛行，陳君舉、陳同甫尤宗之?！盵4]569隨著歐蘇文章的風(fēng)行，朝野上下編纂歐蘇文集、編選歐蘇文粹蔚然成風(fēng)。三蘇文集及文粹的編纂、編選，另文再論，茲不贅述。在此我們來關(guān)注歐公文集的編纂與文粹的編選。歐陽修的文集，在北宋后期和南宋前期有綿州本、祠堂本、宣和吉州本、廬陵本、京師舊本、蘇州本、閩本等流行，然而這些本子“傳錄既廣，又或以意輕改，殆至訛謬不可讀。廬陵所刊抑又甚焉。卷帙叢脞，略無統(tǒng)紀(jì)”，周必大晚年乃肆力于歐公文集的編纂，“徧搜舊本，旁采先賢文集，與鄉(xiāng)貢進(jìn)士曽三異等互加編校。起紹熙辛亥春，迄慶元丙辰夏，成一百五十三卷，別為《附錄》五卷”。周必大所編歐公文集，《四庫提要》稱為“編訂精密”“其鑒別亦最為詳允”，[5]2060成為后世的通行本。

南宋中期，士大夫編纂歐公文集之外，還編選歐公文粹。除了陳亮編選的《歐陽文粹》，還有朱熹編選的《歐曾文粹》，惜乎此書已佚，但從南宋王柏《跋歐曾文粹》尚可知其一二：

右歐陽文忠公、南豐曾舍人《文粹》，合上下兩集六卷，凡四十有二篇，得于考亭門人，謂朱子之所選。觀其擇之之精，信非他人目力所能到。抑又嘗聞朱子取文字之法，文勝而義理乖僻者不取，贊邪害正者文辭雖工不取。釋老文字，須如歐陽公《登真觀記》、曾南豐《仙都觀記》《萊園記》之屬乃可入，此可以知其取舍之意矣。

陳亮于乾道九年(1173年)編選的《歐陽文粹》是現(xiàn)知?dú)W公文章最早的選本，那么他為何要編此書呢？其《書歐陽文粹后》云：

右《歐陽文忠公文粹》一百三十篇。公之文根乎仁義而達(dá)之政理，蓋所以翼六經(jīng)而載之萬世者也。雖片言半簡，猶宜存而弗削。顧猶有所去取于其間，毋乃誦公之文而不知其旨，敢于犯是不韙而不疑也……姑以公之文，學(xué)者雖私誦習(xí)之，而未以為急也。故予姑掇其通于時(shí)文者，以與朋友共之。由是而不止，則不獨(dú)盡究公之文，而三代兩漢之書蓋將自求之而不可御矣。先王之法度猶將望之，而況于文乎！則其犯是不韙，得罪于世之君子而不辭也。雖然，公之文雍容典雅，紆余寬平，反復(fù)以達(dá)其意，無復(fù)毫發(fā)之遺；而其味常深長于言意之外，使人讀之，藹然足以得祖宗致治之盛。其關(guān)世教，豈不大哉……故予論其文，推其心存至公而學(xué)本乎先王，庶乎讀是編者，其知所趨矣。[6]196－197

從上文可知，陳亮對歐公的道德文章是極為推崇的，認(rèn)為“公之文根乎仁義而達(dá)之政理，蓋所以翼六經(jīng)而載之萬世者”。推崇之余，陳亮“姑掇其通于時(shí)文者，以與朋友共之”，最初目的是在編選歐公古文以備士子研習(xí)科舉時(shí)文。然不僅限于此，陳亮還希望通過歐文之研習(xí)來改變當(dāng)世文風(fēng)，并由讀文論世進(jìn)而領(lǐng)悟先王之道，“推其心存至公而學(xué)本乎先王，庶乎讀是編者，其知所趨矣”。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陳亮此序紆余委備，頗似歐文，劉塤《隱居通議》云：“龍川先生陳公亮，喜歐陽文。其所作有絕似處。嘗選歐文一百三十篇，命曰《歐陽文粹》。其序……亦紆余寬平，甚似歐文。豈非誦習(xí)之熟，自然迫真歟！”[7]139劉熙載《藝概·文概》亦云：“陳龍川喜學(xué)歐文，嘗選歐文曰《歐陽文粹》，其序極與歐文相類?！盵8]105于此可見陳亮對歐文的推崇備至以及極深領(lǐng)悟。

《歐陽文粹》現(xiàn)有宋本傳世。明代《趙定宇書目》嘗著錄有宋刊大字本，不傳，今存唯宋刊巾箱本兩部。一部藏北京圖書館，原系瞿氏鐵琴銅劍樓藏書，其《藏書目錄》卷二○著錄曰：

《歐陽先生文粹》五卷，宋刊本，宋陳亮編。凡文一百三十篇，又拾遺十一篇。此書各家著錄皆作二十卷，是本密行小字，獨(dú)分五卷，誠為希覯。前列蘇軾序及當(dāng)時(shí)名人祭文。目錄后有乾道癸巳陳亮后序。每半葉十四行，行二十六字。板刻精妙，字句與本集頗有異同，并資參考。[9]548

另一部今藏南京圖書館，原系丁丙藏書，其《善本書室藏書志》卷二七著錄曰：

此宋刻巾箱本，每葉二十八行，每行二十六字。字極精湛，棉紙，背有宋時(shí)公牘，并鈐宋印……卷端及末有“陳九川收藏圖籍印”，又有“沈與文印”、“姑余山人”、“吳郡沈與文辨之印”、“繁露堂圖書印”及“江德量觀”諸圖記，永康胡鳳丹小跋。[10]

此宋刊巾箱本，共五卷，選錄歐公“論”19篇，“策問”7篇，“書”23篇，“札子”10篇，“奏狀”10篇，“雜著”15篇，“序”20篇，“記”15篇，“碑銘”10篇，合計(jì)129篇。另有拾遺一卷，又選錄歐公3首詩，8篇文。兩者合計(jì)140篇。

二 “持擇精審”與《歐陽文粹》的價(jià)值

《歐陽文粹》所選文章，雖然只有140篇，在歐公2800余篇文章中不足百分之五，但類型豐富，涵蓋論、策問、書、札子、奏狀、雜著、序、記、碑銘共9種主要文體，并且選入文章多為名作、力作，頗能代表歐公散文創(chuàng)作的輝煌成就。下面不妨以序體文和記體文為例，來管窺陳亮編選時(shí)的精審眼光。

歐陽修現(xiàn)存序體文55篇，其中有40篇被后世各種選本、選集選入，而從表一可知，《歐陽文粹》所收20篇序，都有被選本、選集選入。歐陽修現(xiàn)存記體文38篇，其中有31篇被后世各種選本、選集選入，而從表二可知，《歐陽文粹》所收15篇記，都有被選本、選集選入。于此可見，陳亮選中的確實(shí)是歐公的上乘之作。當(dāng)然，《歐陽文粹》也有掛一漏萬的遺珠之憾。比如《豐樂亭記》乃歐公記文妙品，陳亮卻不選入正文，只附在拾遺部分，引來學(xué)人的批評，朱熹說：“陳同父好讀六一文，嘗編百十篇作一集，今刊行。《豐樂亭記》是六一文之最佳者，卻編在《拾遺》?！盵11]3308劉塤說：“若歐 (指歐陽修，引者注)則尤純粹，宜其為一代之宗工，群公之師范也。所著《豐樂記》，實(shí)為妙筆，龍川《文粹》不首取之，而乃附見于拾遺，殆不可曉?！盵7]140又如《醉翁亭記》乃歐公記文神品，《文粹》卻未收入，實(shí)在可惜。

《歐陽文粹》在明代曾被郭云鵬重新編輯刊刻。郭氏有感于《文粹》編選之“有見云爾”，承繼此法，在此書基礎(chǔ)上，另編《遺粹》10卷，選入歐公文章83篇，其《歐陽遺粹后敘》云：

表1 《歐陽文粹》所收序體文入選各種選本、選集情況表

表2 《歐陽文粹》所收記體文入選各種選本、選集情況表

《歐陽文忠公集》總一百三十余卷，其文瀚漫，既不可以篇數(shù)，深味之，尤見純而正，典而雅，鋒采隱伏不外見，有古人遺風(fēng)，誠為學(xué)者宗匠。傳之者宜盡存而弗削也。龍川陳先生亮，伊何疇拔僅百三十篇，要之其殆有見云爾。若鵬則弗忍舍置，于是會合諸英選暨厥子孫家藏全集，反復(fù)閱越歲。更取詞根義理、事切要務(wù)者八十三篇，別匯十卷，竊名《遺粹》附之。又不敢秘以自私，并錄壽梓，俾公文流播蕃衍，得與韓、柳、蘇集齊驅(qū)，博雅君子咸得丕式，是亦庶乎其可矣。然不自量，妄敢去取其文，使之不盡傳于世，則鵬之負(fù)罪，豈不重歟！時(shí)工告就，謹(jǐn)以愚志歲月志焉。嘉靖丁未中元日，東吳后學(xué)郭云鵬敬跋。[12]87

郭氏在編輯《遺粹》的同時(shí)，又將《文粹》原編5卷重編為20卷，并把原編拾遺部分的11篇作品散編在自己的《遺粹》中。郭氏苦心可嘉，然其眼光實(shí)不能與陳亮比肩，故而《遺粹》價(jià)值也難與《文粹》相頡頏?！端膸烊珪偰俊W陽遺粹提要》云：“《歐陽遺粹》十卷，明郭云鵬編……以陳亮《歐陽文粹》僅錄一百三十篇，所收太隘，乃補(bǔ)錄八十三篇，附刻其后。然亮所錄持擇精審，與本集亦多有異同。宋人舊本，存之可以備參考，此則全從本集采出，字句既無可互證，又其精不及亮所錄，而其博又不及修所自定 《居士集》，實(shí)兩無所取?！盵5]2363

《歐陽文粹》不僅因“持擇精審”而有選本價(jià)值，也因早于周必大所刊《歐陽文忠公集》而有比較重要的?？眱r(jià)值，《四庫全書總目·歐陽文粹提要》云：

是編有亮乾道癸巳后敘，謂錄公文凡一百三十篇。案修著作浩繁，亮所選不及十之一二，似不足盡其所長。然考周必大序，謂“《居士集》經(jīng)公抉擇，篇目素定，而參校眾本，迥然不同。如《正統(tǒng)論》、《吉州學(xué)記》、《瀧岡阡表》皆是也”。今以此本校之，與必大之言正合。是書卷首有《原正統(tǒng)論》《明正統(tǒng)論》《正統(tǒng)論上》《正統(tǒng)論下》四篇?！毒邮考穭t但存《正統(tǒng)論》上、下二篇。其《正統(tǒng)論上》乃以《原正統(tǒng)論》“學(xué)者疑焉”以上十余行竄入。而論內(nèi)“其可疑之際有四，其不同之說有三”以下半篇多刪易之。其《正統(tǒng)論下》復(fù)取《明正統(tǒng)論》“斯立正統(tǒng)矣”以上數(shù)行竄入，而論內(nèi)“昔周厲王之亂”以下亦大半刪易之。其他字句異同，不可枚舉。皆可以資參考，固不妨與原集并存也。[5]2060

其中“皆可以資參考，不妨與原集并存也”云云，明確地點(diǎn)出了《歐陽文粹》重要的文獻(xiàn)價(jià)值。后代編纂歐陽修文集之時(shí)，《歐陽文粹》都是非常重要的參考文本。

[1] (宋)蘇洵．上歐陽內(nèi)翰第一書[M]//曾棗莊等箋注．嘉祐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2] (宋)蘇軾．六一居士集敘[M]//蘇軾文集·孔凡禮點(diǎn)校本．北京：中華書局，1986．

[3] 趙彥衛(wèi)，張國星點(diǎn)校．云麓漫鈔[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

[4] (宋)吳子良．荊溪林下偶談[M]//王水照．歷代文話(第1冊)．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7．

[5] (清)永瑢，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97．

[6] (宋)陳亮．書歐陽文粹后[M]．陳亮集．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7] (宋)劉塤．隱居通議[M]//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6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8] (清)劉熙載著，王氣中箋注．藝概箋注[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6．

[9] (清)瞿鏞．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10] (清)丁丙．善本書室藏書志[M]．清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刻本．

[11] (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M]．王星賢點(diǎn)校本．北京：中華書局，1986．

[12] (明)郭云鵬．歐陽先生遺粹[M]//四庫存目叢書集部第11冊．濟(jì)南：齊魯書社，1997．